论诸子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三、《慈湖先生遗书》卷一四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老子之于道,殆入焉而未大通者也。动即静,静即动,动静未始不一贯,何以致守为?何以复归为?
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复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曰「混」,曰「复归」,疵病大露;「混而为一」,不知其本一也;「复归于无物」,不知虚实之本一也。老子又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未悟古今之一也。凡此惟大通者知之信之,未大通者终不知、终疑也。此不可以思虑及也,不可以言辞尽也。曰有曰无,曰动曰静,曰古曰今,曰万曰一,名言之不同也,昏者则云尔也。老子又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体寂然,何逝何反?学道而未通者,自作此意度耳,道不如是也。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动者道也,静者道也;有者道也,无者道也;古者道也,今者道也;万者道也,一者道也。孔子又曰:「吾道一以贯之」。未尝异动静、有无、古今、万一而为殊也。
老子言:「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夫三才之道一而已矣,而老子裂而四之,其言法天、法道、法自然,尤为诬言,瑕病尤著。以他语验之,老子不可谓无得于道,而犹有未尽焉尔。
庄周寓言,陋语良多。仁义蘧庐之论,惟睹夫二,未睹夫一也。亦祖夫归无之学,而未大通者也。周又曰:「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意说也。曰不用,曰寓,皆意也。又曰:「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此又意说也,未悟有无之一也。又曰:「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是又恶动好静,陷溺之巨病也,似广大而实小也,似高明而实卑也。又妄谓颜子忘仁义,忘礼乐,坐忘,此乃老庄弃动趋静之偏蔽,而谓颜子亦然,其言似高妙,而未免于不一,足以惑乱学者。
孔子问礼于老聃,恐非庄子所谓老聃者。何以明之?所言绝不类也。岂有与孔子议礼如此之详,而又以礼为乱之首也?庄子所言老聃,皆痛绝仁义。
庄子曰:「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庄周何其意态之多也!孔子曰入孝出弟,谨信汎爱,未尝有意度也。庄子凿空为有,又屈曲其蹊。又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有德者不如是也。以为不可奈何者,非能安者也,非真知命者也。天命之妙,不可以人为参也。曰天曰人,非知天者也,亦非知人者也。天人一道也,随世而曰天曰人可也,吾心实曰天曰人,非也。
庄子曰「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又曰「不忘其所始」,又曰「以无为首」,是皆意虑之未息也。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未尝有周之繁说也,而万世自莫得而窥之。庄子又曰:「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是又思虑之纷纷也,是又乐死而厌生也。乐死而厌生,与贪生而惧死同。桑户之歌曰:「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以死为反真,以生为不反真,其梏于生死又如此,岂若孔子之言曰「未知生,焉知死」,明乎生死之一也。庄子又曰:「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既谆谆言无物之妙矣,兹又守形,陋矣,又自矛盾矣。
《子思子》之书,载卫公子交见于子思曰:「先生圣人之后,执清高之操,天下之君子莫不服先生之大名。交虽不敏,窃慕下风,师先生之行,幸顾恤之」。子思曰:「公子不宜也。夫清高之节,不以私自累,不以利烦意,择天下之至道,行天下之正路。今公子绍康叔之绪,处战伐之世,当务收英雄,保其疆土,非所以明否臧,立规检,脩匹夫之行之时也」。呜呼,是殆非子思之言也!夫道一而已矣,君以此使臣,臣以此事君。公子以此为公子,士以此为士,一也。今异而言之,无乃不可乎?况乎明否臧,立规检,矜持务外,非由中而生者,是殆非子思之言也。不然,则子思之学陋甚矣,何以能作《中庸》?《中庸》虽不无瑕病,不至如此蔽陋之甚也。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
子思年十六而辱宋大夫乐朔,几不免,曾子亦谓其有傲世主之心,老莱子亦言其性大刚而傲不肖。然则子思亦未能无我矣,惟未能无我,故《中庸》之书亦不能无意。孔子每戒学者曰毋意,又曰毋我。
予自微觉,而已深疑子思之言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以予所觉,心中初无浅深前后精粗之异,而子思异之,殊觉其碍。此乃予未觉之日所见,既觉,则无是见也。乃悟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若孔子之言若合符契。而子思又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亦觉其未安。当曰:「道也者,未始须臾离也」。不当言「不可」。「不可」云者,乃以意为之。孔子所以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为是类也。
自孔子殁而大道不明,自曾子殁而道滋不明。孟子正矣而犹疏,荀卿勤矣而愈远。董仲舒号汉儒宗,而曰:「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又曰:「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脩饬也。五者脩饬,故受天之祐」。呜呼,异乎孔子之言道矣!自知道者观之,惟有嗟悯。而自汉以来,士大夫学识略同。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由户为喻尔,何莫由斯,正实无瑕。仲舒支离屈曲,不知仁义礼乐乃道之异名,而以具言,则离之矣。不知仁义礼智信皆人心所自有,不假脩饬。《皋陶谟》「慎厥身,脩思永」。脩其永永不变者。仲舒所言脩饬能永乎?仲舒曰:「陛下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禹曰:「安女止」,谓人性本静止,安之不动而已矣,何以「设」为?文王不识不知,何以「设」为?孟子道性善,又仲舒之所未知也。以此事君,乃反汩乱其君本有之德性。诸儒杂说芜论,所至如是,能知其非者有几?就有知其非者,又不得行其道于天下,而欲望复见三代之治,难矣。
仲舒又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吁咈哉,道无本末,何出何入!天者,即此道之健行清明者也。而仲舒离而为二。舜诛四凶,亦救弊矣,初不害于三圣之一道。诬言曲说,今学者靡然从之,道何由而明?人心何由而复于正?
王通之学陋甚,其言曰:「大哉周公!远则冥诸心也。心者非他也,穷理者也,故悉本于天。推神于天,盖尊而远之也,故以祀礼接焉。近则求诸己也。己者非他也,尽性者也,卒归之人。推鬼于人,盖引而敬之也,故以飨礼接焉」。通之妄至此,殆不足辨,惟其群弟子宦达,尊称其师,书行于世,其言亦足以惑乱学者。圣人之道,即天地之道。奚特圣人,三才一贯也。故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又曰:「人者,天地之德,鬼神之会」。又曰:「人者,天地之心」。而通曰「远则冥诸心」,是诬圣人也。又于心外复求理,复求天,是自诬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乃《说卦》之文,未尝系之「子曰」,则知非孔子之言也。曰穷理,曰尽性,使明者言之,辞旨承连,自无瑕病,而通分裂如此,良可笑也。通又曰:「显仁藏用,中古之事也」。杜淹问藏之之说,通曰:「泯其迹,閟其心,可以神会,难以事求,斯其说也」。通之陋至于此。今有司每出题于其书以试举子,又时文习尚顺题,罕有駮议。而通之书依仿圣言,窃取其近似,而实非也。学者多为所欺,故靡然从之。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而通曰:「仁亦不远,姑虑而行之」。孟子曰:「仁,人心也」。通之病蔽甚著。孔子虽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此大略明人之不远耳。「欲」之为言,亦常言,初无深用思虑之意。通不会圣人之旨,仿而言之,自谓无悖矣,不知冰炭之不同也。又曰:「仁义,其教之本乎,先王以继道德而兴礼乐者也」。通乃效《易大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遂妄意仁义为非道,妄意礼乐出于仁义之下。不知仁义礼乐乃道德之异名,先王顺道而行,非能有所作而次第之也。「继善」之言,《大传》不系之「子曰」之下,则非孔子之言也。通又曰:「不以霍光、诸葛亮之心事其君者,皆具臣也」。霍光阴妻邪谋,非忠也。刘备受刘璋宾客之礼,而反自夺之,亮辅之,又立同姓之妇为后,此何心也?霍、葛诚有他善,可爱可敬,而王通概取之,则不可也。房玄龄、杜如晦传其学,辅太宗杀建成、元吉,乱巢妃,亦通此等学术议论有以启之也。李密问王霸之略,通曰:「不以天下易一民之命」。此论正矣,惟馀论则駮,滋惑后世,不得已致辨。
道无穷无方,学者自有浅深,有不尽。昔孔子遇程子于途,与语,悦之,取其善者尔,非尽与孔子同也。程子名本,号子华子。程子固曰:「仲尼,天也,本也何足以望夫子」!程子曰:「我之百骸九窍、毛发膏泽、脏腑肝膈,吹嘘吸引,滋液吐纳,无非道也」。斯言善矣。其曰「上气曰始,中气曰元,下气曰玄。玄资于元,元资于始,始资于初,太贞剖割」,斯则蔽矣。夫太贞者,道之异名尔,何得言剖割?道一以贯,孔子犹欲无言,而况于本,无可言之中,而强裂初始元玄四者之名。其曰「孰究其所以来,谁使其所以然」,未见其疵也;而继曰「因其然也,意状可睹」,已而又曰「然不然也,然乎然,不然乎不然」,言虽似深,实积意说。又曰:「吾亦不知所以然也」。此庶几矣,犹有所倚也。其之齐,知齐国大危,答景公之问,一本诸道,深知非道无以已乱也,善矣。
《列子》道壶丘子林之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疑独,其道不可穷」。壶丘之言似实而非。夫天下气化物理,一贯无二,而壶丘裂而二之。孔子曰:「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之言,实理也,明乎此,则壶丘之蔽可观矣。阴阳四时生化皆不可见,不可闻也,即不生不化者也,皆非有无所可言也。
《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列子虽能御风而行,乃清虚之功,其于道则未也。物物皆全,心心皆全,列子知异而不知同,不知一以贯之之妙。
圣学之不传,学者之过也。学者之过在于不求之心,而求之名也。此心之中,孝弟忠信、仁义礼智,万善毕备,惟所欲用,无非大道。其见于事亲则谓之孝,见于从兄则谓之弟,见于事君则谓之忠,见于朋友则谓之信,居家而见于夫妇则谓倡随,居乡而见于长幼则为有序。是心之发,虽纷纭万殊,而非万殊也。一气运而为四时,其始达谓之春,盛长谓之夏,肃杀谓之秋冬,时虽四,而气一也。钦明文思,一尧也。温良恭俭,一夫子也。今夫见孺子入井而怵惕恻隐者,仁也;及遇大宾,则又升降揖逊而为礼,此时也,岂一人而二心也耶?嗟乎!学者藩以私情,蔀以小智,绝圣人之大道,昧人心之固有,持异端邪说,而欲立乎清虚无为之境,吁,可伤哉!
荀卿子言性恶而自背驰。听讼两词不同,静听久之而真情自露。荀卿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其《大略》篇则曰:「虽桀纣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夫不能去民之好义,则人性之本善验矣。
先生问汲古:「曾看老庄之书否」?汲古对云:「老庄非圣之书,多害道,特以声律为习,不容尽废」。因问:「道体至大,何所不该,老子四大之说,似亦支离」?先生曰:「三才无二道,老子却裂而四之,如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尤为诬言意说,瑕病尤多。以他语验之,不可谓无得于道;惟其有蔽,故犹有未尽」。
汲古问:「老子言『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是不知其礼矣。而《家语》乃云夫子闻其通礼乐之原而往师之,又云问礼于老聃」。先生曰:「圣人无常师,师其是,不师其非也」。先生曰:「师者,所以传道也。道非自外至,所以启吾心之所自有也。教者岂能于学者所自有之外别取一物而教之耶?亦使之复其所固有尔。若使之不由其诚,则所教者皆外物,无与学者事也。故《记》曰:『今之教者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汲古尝见张横渠云:「不尽材,不由诚,皆是施之妄也。教人至难,必尽其材,乃不误人。若曰勉率而为之,则岂由诚哉」!先生曰:「是」。
汲古问:「先儒谓:『董仲舒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董子所以度越诸子』。此说如何」?先生曰:「董仲舒学不知道,如曰『仁义礼智信所当脩饬』,又曰『设诚于内而致行之』。此道人心之所自有,何以脩饬设为?其不达大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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