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本(中)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二、《水心别集》卷二、《贤良进卷》卷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四、《右编》卷三九、《文章辨体汇选》卷四一八、《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八七、《四续古文奇赏》卷一四
其一曰礼臣。臣闻刑法所以待天下之有罪,虽至亲隆贵不得辄私;而虽至亲隆贵不能无罪,则刑法不得不用。然臣以为人主能使其臣无犯君之法,不当以刑法御其臣。夫人主之所与共守其国家者,自宰相以下至于一命之士,皆必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其不能无犯法者,不得居也。当舜之时,既放弃共、鲧、驩兜之徒,其所与为臣工岳牧者,皆忠肃、惠和、明允、笃诚之士,故其治化之成,至于匹夫小民犹无犯法者,而况其官师乎!其后周文、武,最能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遇以信厚而折旋之以礼乐。故其《诗》曰:「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夫聚贤材于朝而分之以百官之事,被服有云龙藻火之章,驾乘有和銮旗旄之节,以至奉牲币,执豆笾,荐告宗庙,类祀天神,其盛若此,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之人,安得参于其间?扬雄有言曰:「周之士也贵」。夫士贵而后官贵,官贵而后国贵,国贵而后主尊。然则周文、武之所以贵其士礼其臣者,能使之无犯法,而未尝以刑法御之者也。取不能无犯法之人而材诸位,则不免于以法御之。有以刑法御其臣之心,则方其唯诺殿上,委任尊宠,若将有腹心股肱之寄者,俄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无所宽贷;而其臣亦不能自必也,故轻为奸而多犯法。呜呼!此非国家之利也。汉高祖尝裂数千里地,使大功臣十数人得南面而称王,既而禽灭菹醢,至于宗族无有遗类,其臣遂以禽兽自比。故后世子孙习见前事,不难于高爵重位以宠秩不肖之人,而亦轻于以鈇钺刀锯加其身。唐太宗尝喜张蕴古所上《大宝箴》,以为爱己,一旦以治狱疑似,遽命斩之;谓卢祖尚文武忠义,使督交趾,祖尚再三辞行,亦殊死于朝堂而不以为怪。其臣如王圭、魏徵,号为面折廷争,亦莫有以为非者。然则当时以刑法御其下,而快喜怒于杀戮,虽高祖、太宗之明不能免也。噫!以刑法御其下,将以防奸臣,而岂有意于轻杀人也哉?自今考之,其奸臣未必得罪,而连颈就戮前后相望者,皆善人君子也。夫不能以礼化奸臣之心,而以刑滥忠臣之罚,国家将何便焉?适所以借奸臣而为之资耳。盖舜、文王之意迄周衰而亡,历秦、汉、隋、唐而不复兴。至于艺祖、太宗,而后尽去前世帝王苛刻猜忍之意,一以宽大诚信进退礼节遇其臣下。受禅之始,因其故相,委任若一,六年而后罢。太宗召拜近臣,尝命择良日,曰:「朕欲其保终吉也」。卢多逊事发,当时以为所坐大逆。法既具矣,以其尝典国事,止命窜流。盖汉之三公无以善去位者,不自杀则受诛;其轻甚者,犹以丑辞策之。而自真宗、仁宗以来,执政大臣之将去也,必使之连疏自乞,若将不得已而后从者,又为之迁官加赐而付以重地。前世之臣,以谏诤忤旨而死者皆是也,祖宗不惟不怒,又迁擢之以至于公卿。神宗尝疑其臣之罢惰而不任职者,当汰而不忍,始益宫观之员,廪之以粟而不责以事,后遂为定法。其后章惇弄权,尝欲兴刘挚之狱以杀党人,而哲宗不从;蔡京当国,又欲杀天下士,而徽宗不听。绍兴初,误听宰相,诛谏官二人,寻复自悔,下诏责躬以谢天下。故虽权臣用事,二十年间,予夺惟意,而无杀士大夫之祸。夫进人以礼,退人以义,而不以刑法御其臣者,无过于祖宗之世;而不使奸臣妄杀一士者,亦无过于祖宗之世。盖秦、汉之风息灭不继,而舜、文王之意复兴。天下之臣,至有怯懦过当,举手畏法者矣,未有强愎不逊,傲法以自便者也。若其逆乱反侧,起于父兄子弟之间者,益不复有矣。夫不以刑法御臣下而与臣下共守法,此岂非祖宗为国之本意与舜、文王之俗然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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