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计(中)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三、《水心别集》卷二、《贤良进卷》卷二、《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四、《右编》卷三二
天下以钱为患,二十年矣。百物皆所以为货,而钱并制其权;钱有轻重、大小,又自以相制而资其所不及。盖三钱并行,则相制之术尽矣;而犹不足,至于造楮以权之。凡今之所谓钱者反听命于楮,楮行而钱益少,此今之同患而不能救者也。夫率意而戏造,猥以补一时之阙而遂贻后日之忧。大都市肆,四方所集,不复有金钱之用,尽以楮相贸易,担囊而趋,胜一夫之力,辄为钱数百万,行旅之至于都者,皆轻出他货以售楮,天下阴相折阅,不可胜计。故凡今之弊,岂惟使钱益少,而他货亦并乏矣;设法以消天下之利,孰甚于此!兴利之臣,苟欲必行,知摹刻之易而不知其为尽钱之难,十年之后,四方之钱亦藏而不用矣,将交执空券,皇皇焉而无所从得,此岂非天下之大忧乎!夫见其有而因谓之有,见其无而因谓之无者,此常人之识尔。所贵于智者,推其有无之所自来,不反手而可以除其患。且今之所谓钱乏者,岂诚乏耶?上无以为用耶?下无以为市耶?是不然也。天下之所以竭诚而献者有二议:有防钱之禁,有羡钱之术。夫南出于夷,北出于虏,中又自毁于器用,盗铸者虽殽杂而能增之,为器者日损之而莫知也。此其禁患于不密也,是诚可密也。若夫羡钱之术,则鼓铸而已矣。虽然,尽鼓铸所得,何足以羡天下之钱?且天地之产,东南之铜或暂息而未复,虽有咸阳、孔仅之巧,何以致之?噫!不知夫造楮之弊,驱天下之钱,内积于府库,外藏于富室,而欲以禁钱鼓铸益之耶!且钱之所以上下尊之,其权尽重于百物者,为其能通百物之用也;积而不发,则无异于一物。铜性融溢,月铄岁化,此其朘天下之宝亦已多矣。夫徒知钱之不可以不积,而不知其障固而不流;徒知积之不可以不多,而不知其已聚者之不散。役楮于外以代其劳,而天下有坐镇莫移之钱,此岂智者之所为哉?岂其思虑之有未及哉?故臣以谓推其有无之所自来,不反手而可以除其患者也。虽然,壅天下之钱,非上下之所欲也,用楮之势至于此也。赍行者有千倍之轻,兑鬻者有什一之获,则楮在而钱亡,楮尊而钱贱者,固其势也。贵莫如珠金,贱莫如泥沙,至钱而平矣。先王之用币也,钱居其一;而后世之用钱也,它敝至于皆废,诚以为轻重之适也。故夫天下之货,未有可轻于钱者也;一朝而轻千倍,曾不为后日之计者,何也?此臣之所谓弊极而当反者也。天下之事,本无奇画;为奇画者,小人之自便以干其君者也,不可听也。虽然,臣又有疑焉。计今之钱,自上而下者,有兵之料,有吏之俸;自下而上者,州县倚盐酒杂货之入,而民之贸易以输送者,大抵皆金钱也。故虽设虚券以阴纳天下之钱,而犹未至于尽藏而不用。方今之事,比于前世,则钱既已多矣,而犹患其少者,何也!古之盛世,钱未尝不贵而物未尝不贱。汉宣帝时,谷至石五钱,所以立常平之法。唐太宗新去隋乱而致富强,米斗十钱以上为率。何者?治安则物蕃,物蕃则民不求而皆足,是故钱无所用。往者东南为稻米之区,石之中价财三四百耳,岁常出以供京师而资其钱;今其中价既十倍之矣,不幸有水旱,不可预计,惟极南之交、广与素旷之荆、襄,米斗乃或上百钱为率耳。然大要天下百物皆贵而钱贱,瓜瓠果蓏,鱼鳖牛彘,凡山泽之所产,无不尽取。非其有不足也,而何以至此?且以汉、唐之赋禄较之于吾宋,其用钱之增为若干?以承平之赋禄较之于今日,其用钱之增又若干?东南之赋贡较承平之所入者,其钱之增又若干?昔何为而有馀?今何为而不足?然则今日之患,钱多而物少,钱贱而物贵也,明矣。天下惟中民之家,衣食或不待钱而粗具。何者?其农力之所得者足以取也。而天下之不为中民者十六,是故常割中民以奉之,故钱货纷纷于市,而物不能多出于地。夫持空钱以制物犹不可,而况于持空券以制钱乎!然则天子与大臣,当忧其本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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