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计(下)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三、《水心别集》卷二、《贤良进卷》卷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四、《右编》卷三三、《四续古文奇赏》卷一四
使天下疑己,不可以为天下。临财则疑其取,见患则疑其避,势相轧权相倾之际则疑其谋,若此者,虽匹夫不能自立于乡党。天下之人,其所以力为忠信廉洁之行者,未必其心安之以为当然,盖将以求免乎天下之疑也。故虽矫亢过情,舍利就害,而不敢惮焉。一节之疑,足以伤其终身之信,此固人情之所甚惧也。噫!蛇未必噬也,而人疑其螫;虎未必搏也,而人疑其暴;有麟凤之德,而后见之者无疑心。虽然,麟与凤不常出于天下,而天下亦安得而不疑!古之圣人所为大过乎人者,理天下之财而天下不疑其利,擅天下之有而天下不疑其贪,政令之行,天下虽未必能知其意而终不疑其害己。故圣人之于天下无不可为者,以其所以信服天下者明也。后世之君,用民之财未必如三代之多,役民之力未必如三代之烦,常为安静之令,数出宽大之言,而天下终疑之而不置,不亦悲夫!今国家之患,法度未立,号令未信,财用未足,欲有所为而不能遂。若此者,不足为大忧也,而其忧则在乎未能免天下之疑。何者?天子仁孝恭俭,服御简约,宫中之费,可悉布于海内而无毫发之私,此亦足以明其无所取于天下矣;一方水旱,忧见颜色,或特出使人,申命长吏,通财移粟,惟恐在后,奏疏蠲除,不问缗石,来辄报可,此亦足以明其深自结于天下矣;而天下终不能无疑于其间。某欠某负,诏书已释放矣,民犹未信也,曰:「此后岂不将复征之也」?开坐画一,条件无数,谓之宽恤,至深切矣,民犹未信也,曰:「此其文盖未尝不具也」。或特建一官,或创立一司,其事未见也,而民已逆疑之曰:「此必将以兴某利也」。下自一县令而上至掌国计之近臣,未必皆有取民之意也,未必不与民也,而民又皆疑之曰:「此其挟国之重以病己也」。天子以大义安天下,非为苟且而已矣,将用以灭虏而复北方也。今也不出门阈之近,而天下皆以利疑之矣,是犹可与有为耶?夫当天下之皆疑,此不可以力胜而辨解也,宜退而考其原。今天下有百万之兵,不耕不战而仰食于官;北有强大之虏,以未复之仇而岁取吾重赂;官吏之数日益而不损,而贵臣之员多不省事而坐食厚禄。夫明示天下以无所用财之门,而后天下无疑心。若此者,其无所用耶?然则虽上不能不自疑其为利也,天下独敢不疑其利之耶!呜呼!数世之富人,食指众矣,用财侈矣,而田畴不愈于旧,使之能慨然一旦自贬损而还其初乎,是独何忧!虽然,盖未有能之者也。于是卖田畴鬻宝器以充之,使不至于大贫竭尽,索然无聊而不止。今天下欲为大贫竭尽,索然无聊之术耶?又岂特上下相疑而已也!天下之人私相与言者,必曰:「今之官不可为也,伯夷之廉必改为蹠、蹻之横,尾生之信必习为狙公之欺,而非蹠、蹻,非狙公,则其事不可以济」。然而不敢以其情告于上。其告于上者,姑曰「陛下至仁,法令明备,群臣奉行不谨,而因以诛求于其中」。故朝廷虽崇重信而使民不能无疑耳。上岂将以为然耶?臣敢言其情。今天下之财用,责于户部,户部急诸道,每道各急其州,州又自急其县,而县莫不皆急其民。天下之交相为急也,事势使然,岂其尽乐为桑弘羊之所为耶?使天下之用诚有常数,而户部以天下之税当之而有馀,则户部必不以困诸道,每道必不以困其州,而州若县独何以自困其民耶?使其真桑弘羊之流,固且不暇,而况其不为弘羊者耶!所畏者,上每以所不足责其臣,使群臣以不足而后见其材,然则若是者,固教天下之为弘羊者也。昔刘晏当肃、代衰乱之际,天下多事,故谓晏能以不足为有馀,此出于不幸耳。以今较之,犹为平世,而奈何以不足责其臣,而谓群臣以不足而后见其财欤?岂不为有事者地欤!天下方议更为贡赋之籍,钩考其会而悉书之,使一缕以上,上无不知其所自出,而州县不敢彊取于民。噫!今州县号为难治,一缕以上既在籍矣;而州县之用于何取之?若此者,天下愈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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