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庸调论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九、《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二
自古天下之田无不在官,民未尝得私有之,但强者力多,却能兼并众人之利以为富,弱者无力,不能自耕其所有之田,以至转徙流荡。故先王之政,设田官以授天下之田,贫富强弱无以相过,使各有其田,得以自耕,故天下无甚贫甚富之民。至成周时,其法极备,虽《周礼·地官》所载,其间不能无牵合牴牾处,要其大略亦可见。周公治周,授田之制,先治天下之田以为井,井为疆界,岁岁用人力修治之,沟洫畎浍皆有定数。疆井既定,人无缘得占田,其间固有弱者、游手者不耕,却无强民贪并之害。后来井田不修,堤防浸失,毁坏绝灭。至商鞅用秦,已不复有井田之旧,于是开阡陌。阡陌既开,天下之田却简直易见,看耕得多少,惟恐人无力以耕之。故秦汉之际,有豪强兼并之患,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虽然如此,犹不明说在民,但官不得治,故民得自侵占,而贫者插手,不得不去而为游手,转而为末业。终汉之世,以文、景之恭俭爱民,武帝之修立法度,宣帝之励精为治,却不知其本不如此,但能下劝农之诏,轻减田租,以来天下之民。如董仲舒、师丹,虽建议欲限天下之田,其制度又却与三代不合。当时但问垦田几亩,全不知是谁田,又不知天下之民皆可以得田而耕之。光武中兴,亦只是问天下度田多少,当时以度田不实,长吏坐死者无数。至于汉亡,三国并立,民既死于兵革之馀,未至繁息,天下皆为旷土,未及富盛而天下大乱。虽当时天下之田既不在官,又亦终不在民,以为在官则官无人收管,以为在民则又无簿籍契券,但随其力之所能至而耕之。元魏稍立田制,至于北齐、后周,皆相承授民田。其初亦未尝无法度,但末年推行不到头,其法度亦是空立。唐兴,只因元魏、北齐制度而损益之。其度田之法,阔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为顷,一夫受田一顷。周制乃是百步为亩,唐却是二倍有馀。此一项制度与成周不合,八十亩为口分,二十亩为世业。世业是一家之田,口分须据本来人数占田多少。周制八家皆百亩,唐制,若子弟多则占田愈多,此又二项与成周不合。所谓田多可以足其人者为宽乡,少者为狭乡,狭乡之田减宽乡之半。其地有厚薄,岁一易者倍授之,宽乡三易者不倍授,工商者宽乡减半,狭乡不给,亦与周制不同。先王建国,只是有分土无分民,但付人以百亩之地,任其自治。盖治之有伦,则地虽不足民有馀;苟不能治,或德不足以怀柔,民不心悦而至,则地虽多而民反少。唐既止用守令为治,则分田之时不当先论宽乡、狭乡,当以土论不当以人论。今却宽乡自得多,狭乡自得少,自狭乡徙宽乡者又得并卖口分、永业而去。成周之制,虽是授田与民,其间水旱之不时,凶荒之不常,上又有赈贷救恤,使之可以相补助而不至匮乏。若唐,但知授田而已,而无补助之法,纵立义仓赈给之名,而既令自卖其田,便无恤民之实矣。周之制最不容民迁徙,惟有罪则徙之,唐却容他自迁徙,并得自卖口分之田。方授田之初,其制已自不可久,又许之自卖,民始有契约文书而得以私相卖易。故唐之比前世,其法虽为粗立,然先王之法亦自此大坏矣。后世但知贞观之治,执之以为据,故公田始变为私田,而田终不可收。盖缘他立卖田之法,所以必至此。租庸之法,每丁入粟二石为租;调随土地所宜,绫绢絁布皆有差;用民之力,岁役不过二旬,不役则收其庸日三尺。此即孟子所谓粟米之征、布缕之征、力役之征也,然孟子却云用其一,缓其二,不敢兼用以取民。唐初正要立法之时,乃用战国茍简之法,尽取诸民。周制用民岁不过三日,虽立法于此,其实未尝尽用。今唐用民力非特倍其六七,为一定之制,否则必收其庸,此正犯孟子之所讳。盖唐初君臣不学无术,所以至此。其间有近古处,如里有手实,具民之年与地阔狭为乡帐,乡成于县,县成于州,州成于户部。古者所谓均民之田,先自比闾族党始,以至于国都而后达于王府,所谓民之贫富有无强弱之数,都要自夫至纤至悉处做成。而唐亦能自根本处做去,但其后无继耳。如国有所输,先奏而敛,凡岁敛之数书于县门坊村,与众知之,此却是他元立法好处。当时先王分民以田,自至纤至悉处皆与民谋虑经营,朝廷之上所以建官立司,又是为民而设,所以做得一件事成,今其勤劳忧叹之诗可见。唐但付其法于守令,守令既不能遍行其境内,故虽有良法美意,竟做不成。何况又有茍简处,虽是授田有式,租庸调取民有定分,只缘当时许其卖易,未几天下之田十已八七变为私田矣。其后官虽欲授民,已自无田,由此田制易坏。至于今,官私遂各自立境界。民有没入官者则封固之,时或召卖,不容民自籍,所谓私田,官执其契券以各征其直。要知田制所以坏,乃是唐世使民得自卖其田始。前世虽不立法,其田不在官,亦不在民,唐世虽有公田之名而有私田之实。其后兵革既起,征敛烦重,遂杂取于民。远近异法,内外异制,而民得自有其田而公卖之,天下纷纷,遂相兼并,故不得不变而为两税。要知其弊,实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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