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下 南宋 · 洪咨夔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平斋集》卷二八
《临》: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
臣闻事会沓来,乃君子大有为之机,此《蛊》之所以转而《临》也。夫阳大而阴小,有自然相临之分。方一阳为复,其端甚微,五阴在上,讵能独胜,故必待朋来而后旡咎。至二阳为临则有朋矣。阳得朋则群阴禠气而退听,故复止于亨,《临》则元亨利贞,阳寖长而阴寖消也。《临》据阳长之会,既能变蛊坏而亨通,又能处亨通而正固,以此保大,其又奚虞,而见远识微者已不胜其隐忧,何则?阴阳无两盛之理,一长则一消,其机在反掌间。自《复》而《临》,以至为《泰》,为《大壮》,为《夬》,为《乾》,阳极矣。而一阴潜萌于五阳之下为《姤》,二阴则《遁》也。由建子而《复》,至建未而《遁》,凡八阅月,二阴之《遁》与二阳之《临》正相反,阳消而阴长,凶可必也。然乱生于治,否生于泰,理所必至,而酣豢宴安者常忽之。有能烛其几于人情之所易忽,而转移机轴于冥冥之中,使履霜不至于坚冰,阳常进而阴常置于空虚不用之地,则大亨以正,可常保而吉其凶矣。观「至于」之辞,则知吉凶未定之间,尽有可用力之地,特患乎玩安忘危,不知所以用其力。
《彖》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
臣闻一阳而《复》,二阳而《临》,刚浸长也。下卦为《兑》,上卦为《坤》,说而顺也。九二以刚处中,上与六五相应,刚中而应也。《临》有是德,故大亨以正也。阴阳消长,皆非一日之积。今阳刚浸长于复返之馀,其来有渐,然惧其乘方进之机,锐于逐群阴而失之暴,故继以说而顺。说而无所忿,顺而无所拂,心和气平,动循天理,则刚不至于过。于是臣之刚中足以辅乎君,君之柔中足以济乎臣,上下交应,同归一中,宜大亨可致,且不失其正也。岂特人事为然?天为刚德,犹不干时,一元运于上而云行雨施,保合大和,莫非刚健中正之用,天道亦何尝过于刚哉!况阳无常胜之功,阴无尽灭之理,消长往来,间不容发。二阳之《临》方长,而二阴之《遁》已知其必至,阳消盖不久也。自《复》至《遁》,阅月凡八,而谓其消不久,何哉?疾疢萌于彊壮之时,人不自觉也。元祐初,司马光一洗新法之弊,而奉行差役已有蔡京,消岂待久哉!遁进而否,君子之道尽消,则蔡京之祸天下,凶莫甚焉。夫惟上之人常以防微杜渐为心,遏阴柔于未进之始,尚何阳消之虑!
《象》曰: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臣闻坤地在上,兑泽居下,地之临泽,最为切近,君临民之象也。地上有水为《比》,泽上有地为《临》,皆以切近取义。而水与泽异,水流而不盈,故比于地而不为临。泽者水之潴,涵深蓄远,渟奫演迤,而地之岸际常临之,此具区、云梦、大野所以为泽而不为川浸也。君子观地与泽相临之象,而得近民之理,故教思必无穷,容保必无疆。无穷者,意味深长,百世犹有先王之泽,则《兑》之浸润也。无疆者,规摹恢广,出日莫非丕冒之地,则《坤》之包含也。人君以是临民,无愧君师之责矣。盖君之于民,犹父之于子,其相亲也以情,相维也以道,而非可以势分。拘以势而临,则教思必浅,容保必狭,私心町畦,公道磔裂,尚何足以知临之为大乎?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人君方寸之中与尧同大,而后可以尽临之,不然教思何由而无穷,容保何由而无疆哉!
初九:咸临,贞吉。《象》曰:咸临贞吉,志行正也。
臣闻泽通于山为《咸》。咸,感也。凡具阴阳,孰能无感,以贞则吉。贞者,正也。君子小人之辨,在于正不正之间。《临》为刚长之卦,初九与四为应而比于二,皆临我者也。吾欲感动所临,获乎上以行吾道,必一出于正。旷乎其公而系吝之私不留,纯乎其诚而矫饰之伪不作,此以正感,彼以正应,精神心术之妙,相与凝固而不散,则君子之道由是进,进乎泰亨之盛,所感以正而吉也。然所感之邪正,莫谨乎其初志者,心之所之,在卦之初,此心趋向主于正,而行则无往不以正。合进以正,可以正邦也,一涉于邪则见金。夫不有躬进不以正,特一时之苟合尔。然则下之感乎上,能察乎正不正而为进退,则不至于失己;上之应乎下,能辨乎正不正而为用舍,则不至于失人。
九二:咸临,吉旡不利。《象》曰:咸临吉旡不利,未顺命也。
臣闻《临》之为卦,以二阳为主,二阳又以九二为重。二承乎五,五临乎二,实君臣相与感通之会。二刚中,五柔中,俱得其正,宜既吉且旡不利也。然自《复》而《临》,阳刚浸长,固吉矣,而长必有消,八月之《遁》已逆,计其必凶。君臣相与纲维斯世,其将听阴阳之自为消长,付之无可柰何,而安之若命乎!抑将进阳退阴,以制消长之运,而自我立命乎!命赋于天,受于人,行废有定运,死生有定数,非可以人力转移,然有君子不谓命者存。二阳长而为《临》,与二阴长而为《遁》,固天运之所必至,苟一以命哲命吉凶委之天而安之,八月有凶,拱手顺受而不思阖辟变通之道,《临》终为《遁》矣。「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惟知赋命在天,制命在我,旋乾转坤,与世立极。阳宜消矣,挽而回之,使不至于消;阴宜长矣,尼而止之,使不至于长。吾方以天自处,未容一切惟命之顺也。夫如是,君子常长,小人常消,而咸临之吉常存,二五君臣,各尽其道矣。不然,何以君相不可言命!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旡咎。《象》曰:甘临,位不当也;既忧之,咎不长也。
臣闻君子之乐王,天下不与存,为人上者不可以位为乐也。夫以天命难谌,民情难保,大业难守,重器难安,夙夜兢惕危惧,犹恐不蔇,而可乐于得位而泰然处之乎!甘者,说乐之至也。六三居下卦之上,处兑说之极,而以临人之位为乐,玩声色之娱而忘美疢之患,怀宴安之适而遗鸩毒之虑,好乐一形,投合四集,便嬖侧媚,相与以巧言令色鼓舞之,施之政事,宜其无往而利也。有能凛然深省,幡然大改,以所乐为所忧,念二阳方进于下,而消不久之凶已兆于吸呼之顷,操危虑深,若不能以终日,切切乎予又集于蓼之惧,则前日之咎,今可免矣。盖三以甘说为临,其位不中不正,一惟偏私之徇,故象示不当之戒。又惧夫人耻过而遂非,开之自新,许以转甘为忧,虽有咎而不长。有国者宜知所择矣。
六四:至临,旡咎。《象》曰:至临旡咎,位当也。
臣闻至临,临之至也。四居大臣之位,上比于五,君以道合,下应于初,贤以道亲。且时当刚长,大臣虚心无我,援天下阳刚之贤进辅其君,与共成致君之业,以此而临,岂非至乎!然进贤退不肖,大臣职也。援阳刚之贤,与共成致君之业,乃职分之当然。极其至,如周公之握发吐哺,始可以无咎。有一毫骄吝之色,贤者望望而去之,则咎随之矣。《象》明《临》之能极其至,亦惟处得其位之故。以六居四,是为正位,体柔履顺,不自矜其能而惟贤是与,德与位称也。六五之君柔矣,六四之大臣又柔,而下无阳刚之贤为之应,则治沦于姑息,势失于委靡,谋国者能辞其咎乎!
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象》曰:大君之宜,行中之谓也。
臣闻知所以察未见之几,制有为之会,人君之临天下,转移万化,阖辟万变,必有知行乎其间,而知以得中为难。盖是知之用,不及则闇,太过则察,无过无不及则中。六五有深沉先物之知,又下与九二之贤为正应,不以一己之聪明为聪明,而以贤者之聪明为聪明,《临》无遗知矣。然知不可以过用,世之小知自私者,用知必过。明帝之苛察、德宗之猜忌,何其褊也!故惟大德之君,然后于用知为宜。明有前旒之蔽,见无渊鱼之察,知君子之当进,必推翕受之量;知小人之当退,曾微深疾之心。以大用知而知得其中,即舜之大知也。《象》言「行中之谓」,岂非不过用其知,即舜之用中欤!《中庸》聪明睿知以有临,必宽裕温柔以有容,正此意。
上六:敦临吉,旡咎。《象》曰:敦临之吉,志在内也。
臣闻卦终必变。君临天下之道,以克终为难,必用心加厚乎其初,则可以保其终。敦者,厚之至也。何所厚?厚于亲君子也。亲君子远小人之心久而愈笃,则以之畏天必加畏,以之爱民必加爱,无所往不用其厚也。《艮》上九,敦民以加厚而吉。临既吉,又申之以旡咎者,为六三设也。上六居临之终而应乎三,三不中不正,上苟私所应与而亲之,何以免咎?惟舍三阴邪之小人而志在二初阳刚之君子,故宜有咎而免也。《兑》为内卦,君子在内,屈己下亲,不以久而替,宁有加于大亨之鼎,毋或失于二簋之权舆,则贤者肩一心以辅乎上,非箴之《庭燎》则戒之《无逸》,君临天下之道,于是乎保克终之吉矣。明皇始厚宋璟、韩休、张九龄,终厚李林甫,宪宗始厚杜黄裳、李绛、裴度,终厚皇甫镈,此心一移,卒贻不终之祸,可为百世戒。
《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
臣闻《临》、《观》反对卦也,《临》二阳在下,《观》二阳在上,观如两观之观,仪刑揭而群瞻耸也。观之圣人,正心修身以观天下,一诚之外无他,尚犹宗庙之祭,交于神明,一诚之外无他物。盥即奉槃沃盥巾以帨手时也。祭先盥手,然后酌鬯而祼。祼用郁鬯,犹未免托物以求神,盥则蠲洁内外,与神默接,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不假物而诚已通,又何俟腥熟之荐而后达其诚哉!为人上者,能至诚主一,无假乎外,如盥而不荐,斯民不期孚而自孚矣。孚者,信也,诚之实有诸己者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谁无是诚?君以诚感,民以诚应,颙然兴起,不约而同,与圣人作而万物睹,均此机也。是知人君之化天下,不难于孚诸人而难于孚诸己。
《彖》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臣闻一阴为《姤》,进而为《遁》,为《否》,为《观》,为《剥》,莫非小人道长。《观》独不以阴盛为忧者,二阳在上,四阴顺听于下,是上有阳刚之君仪表一世,阴柔虽众,方将化而为君子之归,其为观甚大也。《观》合《巽》、《坤》为卦,以九居五,顺巽而中正也。循理而行,无所拂逆,可以怀天下,未足以观天下,观天下必中且正。大明当天,万物咸仰,一有偏倚,必有照临不及之地,此圣人所以为天立极也。然必本之以诚。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心之诚不存,则顺巽中正俱失,其有犹盥而不荐!以诚为主,黍稷不如明德之馨,杀牛不如礿祭之福,在诚不在物也。此诚所格,斯民莫不相孚以心,颙然尊仰,随所观而化。其观果何所见哉?诚则形也。其化果孰使之然哉?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也。求诸天道,春夏秋冬运行而不息,皆神之所为。圣人以是道设教,天下不期服而自服,又岂非诚则神乎?观之圣人,一诚贯通三才之间,始与人为一,终与天为一,极而归于无声无臭之妙,非黄帝尧舜之神化宜民,文王之纯亦不已,不足以当之。
《象》曰: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臣闻自上示下为观。天下之物,凡可以示人者,皆有形之观。惟风行乎地上,草木均被披拂,则无形之观。有形之观其观浅,无形之观其观深。故先王取象于风之行地,省方观民而设教。五方之俗,各有不同,随方省察,因民俗而教之,以救其偏,扶其正,使同归道德之中。舜之同律度量衡,成王之考制度,虽若涉于有形之观,教行而民从,犹风行而草偃,皞皞乎其不自知,实有无形之观存。盖诚存乎中,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不容以形迹窥也。后世省方之礼废,人主深居九重之上,民何由观,教何由设?亦惟心存乎群生之休戚,庶俗之美恶,四方万里皆瞭然于户庭之间,而以身为教,自正心诚意以至于修身齐家,无一不尽,自然国治而天下平,与身历目睹所设教何异哉!
初六:童观,小人旡咎,君子吝。《象》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
臣闻《观》以二阳位《否》、《剥》之间,欲化小人为君子,故待小人恕,欲君子益进其为君子,故待君子严。九五宅中于上,光明硕大之德,如日月之照临,有目皆睹。初气卑质弱而去五远,乃为童稚之观。童者,蒙而未发。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则有可发之机。彼其陷于小人,岂性也哉?物欲蔽之也。茍如童稚,于倥侗颛蒙之初有以发之,则昏者可迪,塞者可通,气质变化,安知小人之不为君子!故虽童观而许其旡咎。《象》以小人道为言,其质固不可以语上,而申言初六,亦示其上进之路也。为君子而不能以学问开明所见,而甘心与懵无识知者同归,则为吝矣。圣人于大观之初,恕于待小人,所以示《皇极》大受之法;严于待君子,所以示《春秋》责备之法。
六二:窥观,利女贞。《象》曰:窥观女贞,亦可丑也。
臣闻圣人之道无穷,人心之见有限。上帝降衷,若有常性,灵明虚彻,初无圣愚贤不肖之间,而气有清浊,材有利钝,故所见亦随之而广狭,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此其所以区而别之也。窥观之不能广大,岂非六二气质之柔闇欤!九五阳刚之君,大观在上,乃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之时。初以童稚之见而观,蒙昧未有识知,二以窥觇之见而观,有识知矣,又自安于卑陋蹇浅,仅足以知圣人之污,是惟女子生长于深闺之中,幽閒专静而有守,则窥观犹未至害,士君子则害道矣。象发明爻辞之所未发,谓窥觇为观,虽女子之贞亦有可丑。盖钻穴相窥,窥见室家,皆为不正之视。女子虽贞而所视不正,心随境移,恐不能保其贞也。然则欲广窥观之见,则何先?《中庸》曰「好学近乎知」,学愈进则见愈广,圣人之全体大用,目击而道存矣。故惟人百之,己千之,虽愚必明,虽柔必彊。
六三:观我生进退。《象》曰:观我生进退,未失道也。
臣闻三上承二阳,下接二阴,而居其中。阳为君子,阴为小人,进而从阳则为君子之归,退而从阴则为小人之趍。一进一退,盖邪正善恶之关也。三于此观我生,生者出于吾身者也,其大端则言行是已。观吾之言,其进而合于君子耶,其未至于君子耶;观吾之行,其退而陷于小人耶,其遂远于小人耶。君子小人之界限,其间不能以寸。反观吾身之所发,必欲进与上之二阳同其光明,而不欲退与下之二阴同其柔闇。能如是,三虽处不中不正之位,亦未至于失道也。盖三之质易于失道,以能反观诸身,去小人而从君子,故道为未失也。然「未」之一辞,犹未深保其不失道,盍亦战战栗栗于取舍之决,为舜而不为蹠,为尧而不为桀哉!此正《大学》致知工夫之地。
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象》曰:观国之光,尚宾也。
臣闻九五刚中之君,在上初与二,去九五为远,故止于童观窥观。三少近则未失道,四切近则利用宾,观愈近见愈亲也。贤者进退有时,行藏有道,如麒麟凤凰,其出必待休明之世,故观国之光然后宾也。国之光明,本君德之光明。人君能明吾之明德,如鉴不受翳,水不受滓,则本然之明常存,笃实之光、充实之辉,皆由此而发。在朝廷则礼乐彰,法度著,在天下则道德同,风俗一,其为国之光大矣。贤者观乎此而愿立于其朝,伊尹起于莘野,吕望归于东海,岂非汤、文之时利用宾乎!象以「尚宾」发之,盖道义重则势利轻,贤者宁甘心于白驹之谷、考槃之涧,不肯屈身轻售。其出也以时,其进也以礼,其事君也以道。君望其仪刑而起敬,故崇尚之以宾礼而不敢臣。取重者在己,重之者在君,如此则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矣。茍在己无以取重,君且望而轻之,毋怪乎有言莫之行也。
九五:观我生,君子旡咎。《象》曰:观我生,观民也。
臣谓反观内省之功,儒者所难,而况贵为万乘,可喜可欲,所以移其心者满于前乎!九五阳刚而中正,居巽而应顺,动无过举矣,然犹于我生必反而观之。凡言行出于吾身者为我生,观吾一言之出,皆合于君子之道,则言无过言;一行之出,皆合于君子之道,则行无过行。以此示民,可以旡咎;有一不合于君子,则有咎矣。吾身未能旡咎,顾欲使天下皆有士君子之器,表偏而影正,无是理也。象又以「观民」言者,君子之道本诸身,證诸庶民。观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则知言行之出于吾身者为善;观怙侈灭义服美于人,则知言行之出于吾身者为不善。是观我生者,必当观诸民也。因观民之所化而观吾身,则言行是非不能掩;因观我之所生而观吾心,则念虑之邪正不能蔽。由外而反诸内,愈近愈不敢自恕;由内而推诸外,愈远愈不能自隐。内外交相养之道既尽,天下观而化之,孰不颙然而孚乎!
上九:观其生,君子旡咎。《象》曰:观其生,志未平也。
臣闻上九与九五爻辞同,惟「我生」、「其生」异。盖吾身之所出为我生,九五之君所以自观也;上九则观君身之所出,故为其生。五君位上处无位之地而密比之。虽居无位之地,一念未尝忘乎君,常欲纳之于无过。故观君之言行果君子耶,则喜其能免于咎;观君之言行未君子耶,则忧其不能免于咎。身在畎亩,心在王室,因所观而察之,惟恐吾君之出乎身发乎迩者,有一毫之未当,无以示四海之仪,则其志岂遽平哉!然九五「观我生」,上九「观其生」,皆合乎君子之道,而仅止于旡咎,何耶?人君之治身无止,法言行,极尧舜禹汤文武之盛,不过尽其身之所当为,初非有馀,故君子乃旡咎,不然有咎矣。人臣之望君无止,法以禹汤文武为未足,又耻其不及尧舜。故君德至于君子,特喜其旡咎,未敢遽以为可安也。此《观》之君臣所以各尽其道。
《噬嗑》:亨,利用狱。
臣闻嗑者,合也,噬去颐中之物而合也。《颐》卦合《艮》、《震》为体,初上皆刚,而中之四爻皆柔,犹人之颐虚其中也。《噬嗑》初上皆刚,与《颐》同,而四亦刚,是颐中有物间之,故有待于噬而后嗑也。凡去间之道皆然。时则勿有间之,是君臣之际以无所间而合也。人不间于父母昆弟之言,是骨肉之际以无所间而合也。彼蛮夷猾夏,寇贼奸宄,盖梗圣人之化,为天下之间者,去其间则化行于天下矣。《噬嗑》亨,间去而合即亨也。其义利于用狱,狱以推见其为间之情而去之,则梗吾化者不至于覆出为恶,病根除而正气还也。其在人心则人欲为天理之间,人欲尽去,天理流行,岂非间去而亨乎!此又克己工夫之当尽。
《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
臣闻颐者,养也。颐以纳饮食致养,而有物梗之,故必待噬而后合,合则亨矣。亨之功在噬,噬者,用力齧去之也。小人为君子之间,不用力以退小人,则君子不进;夷狄为中国之间,不用力以却夷狄,则中国不尊;奸民为良民之间,不用力以治奸民,则良民不安。此皆噬之功所以致亨也。以爻言之,则三阳三阴,为刚柔分;以卦言之,则下《震》上《离》,为动而明。以象言之,则震为雷,离为电,二者参合而成章。雷取其威,电取其明,治狱之道,无大于此。然六五为用狱之主,乃以柔中之道行于上,虽以阴居阳为不当位,而治狱以烛见情伪为先,离体虚中而明,故于用狱为利。夫狱者民命所系,得其情则哀矜而弗喜,钦恤之仁行焉。茍不以柔治而以刚治,则明过于察,威过于猛,人将无所错手足,失天地大生之德矣。《噬嗑》义在除间,而归于柔中,以此知好生者圣人之本心,用刑者圣人之不得已。
《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
臣闻阴阳相薄而为雷,相轧而为电,故《震》之一阳动于下,《离》之一阴明于中,《噬嗑》之象取焉。卦本先电,《彖》《象》乃以雷先于电者,盖《泰》卦上《坤》而下《乾》,不曰「地天交泰」而曰「天地交泰」,取其交也。《噬嗑》上《离》而下《震》,不曰「电雷噬嗑」而曰「雷电噬嗑」,取其合也。电明而雷动,雷行而电随,明与威合,然后梗化者可去。徒明而不威,则详于察奸而不能除,其失也懦;徒威而不明,则锐于去恶而不能辨,其失也闇。明行以威,威发以明,天下无难去之间矣。先王观雷电之象,于是用电之明以明罚,用雷之威以敕法,罚显而枉直各得其情,法饬而轻重各当其罪,利用狱之道尽矣。舜之去四凶,成王之去三监,孔子之去少正卯,皆此道也。然辟以止辟,刑期无刑,圣人岂徒恃法令为齐民之具!明与威并用,罚一人而千万人惧,法虽饬而不常用也。雷电之合,随即开霁,天道亦岂常用其威哉?
初九:屦校灭趾,旡咎。《象》曰:屦校灭趾,不行也。
臣闻《噬嗑》利用狱,初上为受刑之人。人之性本善,情动欲生,遂陷于恶。圣人悯之,故设为刑罚以惩恶,而挽之于善。然善恶观其所积,欲恶之不积,当于其始而禁之。趾在下为行之始,加校于屦而趾灭焉,彼虽欲行而不可得,则不进于恶,可以免咎矣。校,足械也;灭,没也,校深大至于没其足也。或谓灭趾为刖刑,刖则施踊,何取乎屦?有屦加校,非断趾明矣。唐虞画象而民不犯,特赭衣菲屦之类,肉刑未尝用也。盖小惩而大诫,故能免丽于刑,小不惩则恶积罪大,圣人岂得而私宥哉?其在人心,一念有不善,贵乎早觉而力遏,不贰过、不远复之功皆基于此。觉之不早,遏之不力,则去舜就蹠,悔莫追矣。观《易》者知治己,则知治人。
六二:噬肤灭鼻,旡咎。《象》曰:噬肤灭鼻,乘刚也。
臣闻为一卦之间者,九四也。初九与四为正应,是同恶相济者也。肤柔而易噬,犹初之为恶未稔而易制;鼻高而难灭,犹四之为间甚大而难治。始噬者肤而终至于灭鼻,小惩于初遂大讨于四也。四之间去则初无与应,小人之党孤,何能为哉?乘刚,言二位乎初之上,乘初之刚以攻四之刚,因瑕而及坚也。盖二居中得正以用刑,所施不失其序,故下能治初之罪,上能除四之间,轻重有权,尚何过咎之有!《皇矣》一诗,文王侵自阮疆,不过用轻兵以临之,而阮自服。进至崇墉,则声罪致伐,必是绝是忽而后已。彼其刚戾梗化之罪虽同,阮为易讨,崇为难讨,侵阮则肤之噬,伐崇则鼻之灭。圣人初意不汲汲于深治小人,而终有不容不深治者,皆其所自取也。
六三:噬腊肉,遇毒,小吝旡咎。《象》曰:遇毒,位不当也。
臣闻《周礼》腊人掌乾肉。腊,物之全乾者也。小人党盛而势强,其坚难噬,与全体之腊同。三乘初应上而邻于四,疾小人挟党为间,欲尽除之。然人之为恶,情有浅深,罪有轻重,不问渠魁胁从而例歼之,是举腊肉之全体求快于一噬,故反遇其毒,岂非可吝者乎!而其吝小终归于旡咎,我之治小人名正言顺,彼虽有反噬之心,无所施也。然其遇毒,亦以位不当之故,无瑕者可以戮人。三所处不中不正,而欲施刑去天下之间,人其肯心服哉?齐威公自侵蔡而伐楚,犹噬难噬之腊肉。屈元如师,辞多勃戾,有遇毒小吝之象,而终于服包茅不贡之罪,则旡咎矣。齐之挟天子以令诸侯,位固不当,楚虽强,不敢不服,岂非齐之尊王名正言顺乎!
九四:噬乾,得金矢,利艰贞吉。《象》曰:利艰贞吉,未光也。
臣闻凡物乾为阳,濡为阴。腊及肉以乾取义,指阳爻言也。九四在一卦之中本为间者,以爻言之,则四之位近君,九之材足以坚决而立断,故资之以除间。初九不畏不仁,不耻不义,四与为正应,犹联骨之肉,既乾而坚,至为难噬。一旦噬而去之,见善明而趍义勇,盖得金矢之象焉。有金之刚而无柔懦,有矢之直而无回遹,义形于色,不茹不吐,宜难噬者之无不噬也。然去间不可有所易,以易视之,枢机不密,未必不反为人所制。不可有所挠,在我不能贞固其守,而犹豫迁就,安知无当断不断之患!此所以利艰贞吉也。象言「未光」,盖始与小人密而终力去之,虽得去间之义,亦岂所谓表里纯一,本末坦明,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乎!平、勃劝吕氏王诸吕,其后卒诛诸吕,在汉为有大功,参之王陵以白马之盟折其萌,则二臣为未光矣。大臣任去间之责者,当观诸此。
六五: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旡咎。《象》曰:贞厉旡咎,得当也。
臣闻人主天下之利势,威灵气燄之所暨,以去小人之间则小人消,以去夷狄之间则夷狄服。权有所归,则势有所易也。腊肉全体最难噬,乾附骨亦难噬。乾肉虽难噬,而视腊为易。凡三爻之阳,皆足以梗化,以六五离明之君制之,如噬乾肉然,何坚之不断,何间之不除?正以其得黄金之象也。黄取其中,金取其刚,人君有刚中之德,天下之悍戾邪僻无不退听。尤当正固守此,而以兢惕危厉行之,则恶无覆出,凶无反噬,尚何咎之有!夫有间则有咎,其所以能终免于咎,盖以得刚中之道以治间,当其宜也。六五本柔中,爻乃取刚中为义,上卦属《离》,《离》一阴居二阳之间,中柔而外刚,仁者之勇也。君德茍仁有馀而刚不足,则无以断天下之疑,定天下之业。唐之姑息,受制于强藩悍镇,汉之优游,养衅于宦官外戚,岂不甚可鉴哉!
上九:何校灭耳,凶。《象》曰:何校灭耳,聪不明也。
臣闻初上两爻皆受刑之人。初九小惩而大诫,故受刑轻;上九恶积而罪大,故受刑重。何校,械其颈也,械深大至于没耳。耳主聪,有耳而不能闻过徙义,聋聩其心而浸至此极,其所由来者渐矣。夫视曰明,听曰聪,本二事也,而以不明丽之,聪明于听德,然后谓之聪也。天下之耳相似,谁无是聪?私心塞之,颠倒是非,而有误蝇声而鸡,蚁斗而牛,外虽有闻,中实蔽惑。故闻人之善言而恶其逆己,闻人之恶言则悦其顺己,不明孰大焉?使盗蹠桀纣能听人逆己之言而不以顺己为悦,亦何至天下之恶皆归,万世不可湔濯哉!此《易》象示人迁善改过之门最紧切处。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