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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策宝祐癸丑科) 南宋 · 姚勉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二八、《雪坡舍人集》卷七
臣对:臣恭惟皇帝陛下十诏宾兴,九临轩御,求贤靡倦,博采刍荛
兹者进臣等于廷,策之以选举八事,而欲得学术才智之二者以扶世道,真用心也。
来自远方怀忠欲吐,意陛下必策之以当世之务,理乱安危之机。
圣问所及,乃止于此,其虑臣等触时讳而不使之言乎?
抑虑臣等有待对之帖括而问其所不备乎?
甚非策士本意也。
虽然人才国家重事
陛下求学术者,则欲其达性命而学圣贤,挺气节发言议。
求才智者,则欲其理国家而究民事,裕邦计而捍边陲,亦皆时政大者
臣敢因陛下之问而条其所以对,然后以臣所欲言者陛下言之,惟陛下垂听焉。
臣闻求天下之士以文,不若天下之士以道。
以道而淑天下之士,正其心也;
以文而求天下之士,蛊其心也。
上帝降衷蒸民有则,孰非良心善性之赋?
民生厚,因物有迁,则教之者非其道耳。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言古先圣王所以天下者,惟修其性中之道也。
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言古先圣王明其心之明德,以新天下之民,而皆止于义理之极也。
古之所以天下如此
乡举里选首废于周,而策士有科始见于汉,既非古意矣,犹未至以词章也。
隋唐以来,始有进士
科目之诱既设,利禄之习亦牢,然后天下之士愈不知所谓道。
心术日坏以至于今,士习之趋,犹唐旧也。
虽然,变今之士习,臣犹以为致力焉,何也?
绝响以来,士不知道,隋之世惟一王通,唐之世惟一韩愈,然皆得圣门仿佛,莫造斯道之精微
如通以圣人心迹有殊以人之性有三品,其于圣道,皆昧指归
学道之士且然而况科目之士,故士习骤变焉。
天开我朝,道统复续。
艺祖皇帝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对曰:「道理最大」。
此言一立,气感类从五星聚奎,异人间出
濂溪周惇颐倡其始,有河南程颢程颐衍其流,有关西张载翼其派。
南渡以来,有朱熹推广之,有张栻讲明之。
于是天下之士亦略闻古圣人所谓道矣。
虽为科目之学蛊其心术,而道学之功,每从而救之,识之明者,亦多觉焉。
臣故曰:变今之士习为易
使上之人不专以文求天下之士,而专以道淑天下之士,则学术才智之士,宜出而为国家用矣。
陛下聪明天锡问学日新,接精一执中之传,得中庸》、《大学》之旨,陛下可谓知道之君矣。
抑臣犹愿陛下推是道以淑天下之士也。
陛下所以策臣者,则未免于以文尔是非所以天下之士也。
之无素,求而得之者亦陋矣。
间有能为天下用者,亦天资暗合耳,岂以道用天下者哉。
古之盛时,自八岁入于小学其所学则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也,礼乐射御书数之艺也。
十有五而入大学其所学则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序也。
此古之士所以全才也。
后世以来,所习者词章,所志者利禄
进士可以求仕,则挟书假手者有之矣。
学校可以求进,则诡名冒贯者有之矣。
世禄之家,能学有几。
里社之人,可试尚多。
贤良僻书奥传之观,而道则不知
词科奇文丽藻之习,而道则闇。
武科则岂真有山西将帅之学,遗逸则不过惟终南捷径之求。
道之不闻,弊乃至此
无他,上之人求之者以文,则下之应之者亦惟以文也。
陛下而欲一新士习,盍亦先正人心
人心正则士习新,虽以科目求士,亦皆得人矣,尚何学术才智之乏哉!
臣请为陛下疏言之,谨昧死上愚对。
臣伏圣策曰:「朕临政愿治夙夜不遑康宁
每惟自昔帝王莫不亲贤之为务,今选举之法未背于古,而得人之效有不如人意所以每当馈而叹。
子大夫咸造在庭,其相与茂明之」。
有以陛下求治之切,欲得人以为用,而叹选举难得士也。
臣闻求于末者,不若求于本。
心术者本也,选举者末也。
本之正,则选焉而得,举焉而获。
本之不正,惟欲于末以求之,虽日变其法而使详,日讲其术而使精,天下所以之者,亦止于如是之人耳。
何则
本之不求而求之末,固如是也。
求之本则道矣,求之末则文矣,文岂足以人才乎!
成周之时,以德行道艺天下贤能
德则六德,知、仁、圣、义、中、和也
行则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也;
艺则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
而独不言所谓道,岂非道贯乎三者之中,而有德行艺者,皆不可以不知道乎?
是以文武殊科,有武者亦皆有文。
将相殊途,可相者亦皆可将。
古之人何以如是也?
无所不通之谓道,知道无所不能也。
成周曷尝求之选举之末哉!
乡以三物万民宾兴之,先教后兴,盖有素矣。
兴而曰宾,盖有礼矣。
岂若后世圜棘以试之,糊名以考之,待之者亦甚贱乎!
况乎古之所以用乎士者,所献之书虽登于天府,所仕之地则不出乡闾,故天下之士皆知所以自重,而无所谓奔竞之习。
今之所以天下,则异是矣。
六艺云者,古之人所谓末节也,今之士亦皆不复知矣,而况所谓六德六行哉。
未仕者志高科,已仕者志高位不得不止,贪,弃父母,左亲戚,背坟墓,远乡邦逐逐然惟利禄之计,则科举之法有以坏之也。
科举已久其行,何敢轻议变革
但愿陛下以道而淑天下,使天下之士知天爵可贵,而人爵不足贵,知义荣之可尊,而势荣之不足尊,利禄之心轻,则科举之念亦轻。
不得已而后科举,则恬退静重之士出,而顽钝无耻之风亦可少息矣,安有得人之效不如人意者哉?
臣伏圣策曰:「夫学术者,君子所以维持道者也。
达于性命之原,穷乎圣贤之指,形于气节见于言议平昔之所讲贯,其要可得闻欤?
才智者则所以经纶斯世者也,或识国家大体,或知民事之本末
材术足以邦计谋略足以边陲平昔之所蕴蓄,其亦有所本否欤?
今朕所以搜罗天下士者,无所不用其至,而膺斯选者,卒无其人,何欤」?
有以陛下思得夫学术才智之士以为天下用,而慨今世未有其人也。
臣闻学术才智一事也,学术其体,而才智其用也。
学术而有才智,其人则君子
有才智而无学术,其人则小人
陛下之求人才,必皆求其两全之人,最不可各求其一也。
至圣所及学术四事才智四事,则脉络相贯,事理相关,亦不可以异观者。
是故性命之原,则能穷圣贤之旨矣。
秉正直之气节,则能发忠鲠言议矣。
国家大体,则知民事之本末矣。
有裕邦计材术,则全捍边陲谋略矣。
臣请为陛下条陈之。
圣贤教人,惟性命之学而已
在天为命,在人为性,命自然,性则仁义体智四端固有也。
是故为士者当全天畀付之命,而尽人固有之性。
天命之性,则有善无恶不可气质之性以为性也。
四端之性,则一真而非伪,不可释老所谓以为性也。
圣贤教人不过如此
今之学者,则异是焉。
资禀下者,局于功利申韩
资禀之高者,溺于虚寂释、老
高谈性命藐视辈流
好虚议论者,无实事功,尚虚声名者,无实践履
程颢体认天理二字谁欤
程颐之求所乐何事谁欤
朱熹之欲为朝廷措置大事谁欤
明善忱身之言,资士大夫谈柄而已,固不知若何而明,身若何而忱也。
格物致知之说,窃先儒绪论而已,固不知若何而格,知若何而致也。
道之在天下,体可以达用,精可以贯粗。
而今言道者,则以为无用空谈不能见于有用实学圣贤如是乎!
臣故曰:达性命之原,则穷贤圣之指者,此也。
议论者,自气节而发也,天下安有气节而有议论者哉?
王素谏官,以独击鹘见称,则王素气节为之也。
刘安世之在言路,以殿上虎见惮,则安世气节为之也。
欧阳修气节,则能排夏竦奸邪
王拱辰则初虽弹夏竦,而终则攻杜衍矣。
吕诲气节,则能劾王安石巧诈
常秩则始虽立节,终则附安石矣。
气节而有议论天下有是理哉?
今之士大夫气节言议,视先正似若少逊矣。
讦直矫亢,以缄默安静,以随声附和为不立异,以无所指斥为不近名
陛下非不容受直言也,又非不舍己从人也,而曾未有言焉者。
今天下之窃议时政,惟曰内批也,营缮也。
近习弄权而外戚之除授也,然而缴还内降杜衍谁欤
张尧佐四使如唐介者谁欤
不再玉清昭应宫者谁欤
任守忠节度,指曾觌龙大渊奸利者又谁欤
苟有一言,臣知陛下必从之也。
一人陛下言者,而徒诿曰恐陛下不受得毋类于欺君乎?
是皆气节不立之过也,而何言议之有?
故曰:秉正直之气节,则必发忠鲠言议者,此也。
国家大体,其本在仁。
艺祖皇帝陈桥驿之言,紫云楼之誓,子孙万世根本在斯爱养元元,是为大务
胡今膏泽不下于民,陛下仁厚论中所谓以术辅贪、以材济虐者,往往皆是
有如去岁叠见重灾,九郡生灵为鱼鳖之墟,众大民居,为灰烬之地,不加赈恤民命谓何
阛阓广通衢,略无救正之谏。
土木而穷事力,第先应办之谋。
以至监司守令之官罔知承流宣化之任,而诸路台节,旷职甚多
弄印不除,褰帷何有
贪吏脧民之脂髓,虐吏戕民之肌肤陛下深拱九重,亦安知此?
是盖不知有国,故不知有民也。
臣故曰:识国家大体,则知民事之本末者,此也。
今之备边,重在兵食,食苟不足,兵何由强。
而今之兵财,体统乖异
制阃则曰食少,总饷则曰兵多;
制阃则曰乏粮,总饷则曰虚籍。
岁行和籴,内斲本根,边有屯田,竟无效验,徒耗物力
不立规模,寇至则逃,敌去则舞,乘虏之退,则以为功,愚弄朝廷希觊醲赏
侧闻壬子之蜀祸,甚于丁酉之虏兵,而掩败不言,惟以捷告。
观其夺回虏掠三十万计,则知残害鱼肉凡几何人。
生聚良难,岂堪频蹂。
边之不能禦,政坐不能练兵足食以为备,而徒以欺朝廷为心也。
臣故曰:有裕邦计材术,则全捍边陲谋略者,此也。
是皆不知道而然也。
无道中之实用,而尚虚文以欺世,其失固宜矣。
故臣陛下求才智于学术之中,而无求才智学术之外
苟不求其学术,而第求其才智,虽求士无所不用其至,非所谓至矣。
陛下而先审乎此,则选举入事,臣得以次第而熟数于前。
臣伏圣策曰:「进士一科,自唐而重。
祖宗盛时或一榜才百二十人,而得四贤相。
胪传之际,日有五色,而多得名臣
何道而臻此欤?
近岁州乡贡举率多混淆
考覈之法,有不容略。
故既选于礼部,又覆试中书,朕拳拳作新者至矣。
棫朴之茂,丰芑之仁,子大夫其亦有以称朕意者欤」?
有以陛下加意进士之科,而欲如祖宗得人之盛也。
臣闻求天下之士者,科目也;
天下之士者,亦科目也。
士不务道,惟知工于声病之文。
用不适时,惟知习于套括之学。
其未仕也,用力惟在于此,其既仕也,从政曷知其方?
在于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也,非科目坏之乎?
大抵科目取士,惟在于文,不在于道,故天下之士不习乎道,惟习乎文。
每至三年,谓之大比群聚以考其艺,誊录以观其文。
不求之乡评,不本之宿望惟其足以有司足矣,初不必素行可以服乎乡里也。
惟能窃用先儒之言,而谓之明理足矣,初不必用力在乎义理也。
词赋不本乎理致,日以雕镌
经义不求其指归,日以穿凿
至于论策之作,欲观其通达之才,而乃俪叶骈华,抽黄对白,竞为纤巧之制,无复浑厚之文。
世变如斯,可为太息
然此犹自之者也。
固有平时不稔于文声一旦忽腾于榜帖,由私径以鬻举,挟厚赀以倩人
公道益亡,科举遂陋。
臣观有唐取士乡贡以荐而充,虽或间有私情不敢大废公论
有如武陵之托杜牧一赋韩愈之荐侯喜数人,允为得才,今岂能及。
故唐之世虽曰私,而犹有公议
今之世虽曰公,而实用私情
臣为科举之谋,其说有二:一曰考校于其始,二曰公覆试于其终。
科举所选考官,必由出身科第之人,然后可在考校之列。
不知出身之士,半是假手之人,以若持衡安能得士
臣愚以为方今诸州贡士之际,以至省闱廷对之时,精选考官,以惠多士
其或谬得科第决不使与校文,则不至于谬种种矣。
仁祖朝用欧阳修贡举事,一脱西昆之体,丕变嘉祐之文,用能险怪刘几得名世之苏轼,皆考官得人之验。
故曰:严考校于其始。
今日省闱取士之后,必行覆试可谓良规
于州取解之时,虽有帘引,未免文具
使乡举果皆得实,则省闱安有不通
州郡之间,奉行不恪,以覆护长厚,以驳放为过苛,不知取此庸流,他日又将安用。
臣谓州郡奉行之意不恪,亦由朝廷连坐之法不严
自今以往省闱覆试不通者,所属州郡真行连坐之罚,则必可以得实材矣。
前日都堂覆试,已极堤防然虽能察张奭曳白之庸,未能觉温岐潜救之巧,似闻掩覆大是吏奸。
今已噬脐,后当加意,毋使人清明之世而犹有是也
艺祖时徐士廉登闻诉榜不公,始命覆试
当时考覈可谓至公
虽以陶谷之子登科,亦必在所审察,此覆试尽公之法也。
臣故曰:公覆试于其终。
虽然,此犹未为淑其心也。
朱熹同安,尝因县酺明布训谕,俾父兄毋为子弟假手,以教之欺。
陛下倘能以道淑人心使人知此义,则能而肆假手,庸而求假手者,皆愧矣。
榜才一百二十人,而得四贤相,廷唱之际,五色云见,而得名世臣何患不如祖宗盛时乎!
臣伏圣策曰:「学校之设,所以教养作成
庆历中湖学最盛,置治道斋,以讲明世务,遂取其法,以教大学
胡瑗职教京师二十年,是岂徒一日之长者欤?
负箧担簦云集行都来者甚众,而与选者甚寡,朕心为之恻然
其当何道,使无道路之劳,而坐收教养之实欤」?
有以陛下轸念天下学校之士,而欲加教养之功也。
臣闻学校者,最近民而易化民者也。
今之天下莫不有学,而学校养士科目取人,两不相关,学遂虚设
于其艺而不于其行,考其暂而不考其常,能为发策决科之文,则曰能事已毕,问其根本当然之事,则茫然不知
气习一浮风俗遂薄,内则燕居废学之实,外则有佻达在阙之愆,逐利惟竞于锥刀,养指遂失肩背
在于所养非所教,所教非所养也。
大学四方所聚,实系天下观瞻而乃诡冒成风遂成奸弊之薮,祈恩趋利,尤开侥倖之门。
大学尚然况乎天下有如省闱之试,辄求泛免之恩,使朝廷确然不行,则倖门何由而启。
而乃务为姑息,复与放行,弊例一滋,公法何在
朝廷曩欲士子安乡井,乃遍州郡而行类申
曾不几时又复中变于是补闱之士云集京师,无鼓箧逊业之风,如鍪弧先登之状,蹂死不可胜计仁人岂所忍闻。
是皆启侥倖之心,所以纷纭之祸。
迩者廷臣分路而试,其法亦可谓良。
而臣为学校之谋,其说有二:一曰教育良法,二曰示奖励微机
养士养之异日用也,而可徒教以无益时文哉!
是必教之以三纲五常之道,教之以修齐治平之序而后可也
今天监司郡守,有能知理道之人,乃于学校之外创立精舍讲明理义,意固善矣。
精舍讲道学校习文然则学校之士不必知道乎?
不当如此异其趋也。
先儒程颢有言曰:「治天下以正风俗、养人材为本,宜访经术克备,足为师表笃志好学才良行修者,朝夕相与讲明正学,其道必本乎人伦,明乎物理,自洒扫应对以至修其孝弟忠信明善忱身以至于化成天下,其学皆中于是者为成德
取材明达可进于善者,使之受其业」。
此言,则臣所谓教育良法也。
科目学校自是两途,欲立学校之规,当于科目之外
方今大学舍选,亦与科举并行,固亦此意。
然舍选所取,亦惟其文,其所谓行则坐斋满季,无私议罚之谓耳。
行止如是而已乎?
此特蔡京之法也。
大学为然,而天下之学皆不然乎?
程颢又曰:「择学明德尊者大学之师,次以分教天下之学。
择士入学,县升之州,州宾兴大学,聚而教之,岁论其贤者能者于朝。
选士之法,皆以性行端洁居家孝弟,有廉耻礼节通明学业晓畅道者」。
此言,则臣所谓奖励微机也。
虽然师儒则每难于择焉。
仁祖朝,命胡瑗以为学师,取湖教以为大学法。
教人有用学者也。
当时伊川程颐实在表倡之列,天下之士,安有不知道者乎!
陛下而以道淑天下,取程颢言以为法,命胡瑗之类以为师,则士无道路之劳,而有教养之惠矣。
臣伏圣策曰:「资荫入仕,与寒畯同升
患其不学,故严程试。
近岁成文具,若祥符诏令
国学习书二年,乃送审官考试
淳熙之议,欲令铨试本经法律,各取其半。
举行之,可欤?
书判之选,唐铨部尝用之,至有龙筋凤髓之誉。
建隆天圣拔萃科,或于内殿,或于秘阁
朕比以吏道之衰,复书判于吏部,以考狱官县令能否,亦唐世与祖宗之旧也。
其法可加详否欤」?
有以陛下欲察任子于未仕之初,且欲察县令狱官于已仕之后也。
臣闻已仕未仕之人,皆当使知道
不知道,则未仕者固无取材,已仕者又何所取材哉。
臣请先以任子言之。
方今冗官之弊,全在任子之多。
三载取士,仅数百人,而任子每岁一铨,以百馀计,积至三岁,亦数百人矣。
泛观州县之仕,为进士者不十之三,为任子者常十之七,岂进士能冗陛下之官哉!
亦曰任子之众耳。
阀阅鼎盛亲故复多,挟厚赀而得美除,结奥援而图见次,考第未满,举削已盈。
寒畯之流,亦安能及。
使任子其人皆能才识吕端问学张栻,岂不足以天下之用,独斯人不多
身燠锦绮岂知陛下之民之寒;
口饫膏粱岂知陛下之民之馁,庸者受成胥吏,虐者擅作威福
寒畯生长诗书明习礼义决不至有是也
谨按春秋》讥尹氏世卿,讥仍叔武之子弱,则任子不当有明矣。
臣观古人赏曰「延仕曰世禄」,使之有田禄而已,初非使之世其官也。
任子之法,起自汉朝,必父兄真知子弟有才然后保任而授之位,非如今之官及则任也。
儒者未仕之前皆知任子之可抑。
才玷郎秩,荫可及门,则不为是言矣。
是私也,非公也,为己子之计,故不复任子为非也。
是必父兄者,如先正不为子弟祈恩;
子弟者,如先正自取儒科不受门荫,则善矣,然而难能也。
臣谓任子之恩,朝廷当加裁抑不至冗纷。
三岁一郊,少减奏荐之数。
每岁一铨,必严考覈之法。
祥符诏令,于国学习书二年,使稍知道然后如淳熙之议以试之,斯可矣。
否则亦文耳,文岂足知任子贤否哉。
至若令录之官,尤当深识道理,使为县令者常有学道爱人弦歌为邑之意,为狱官者常有失道民散、哀矜勿喜之心,则书判不试而何害。
苟惟不尔,虽有龙筋凤髓之誉,徒美观也。
中书拔萃之科,亦虚文也。
士而能为文章安有不能书判
但可以观其是非曲直之识耳。
其贪如狼,其苛如虎者,亦何自而知之哉。
虽然,臣犹幸铨闱之试,尚可以惧愚騃之任子。
书判之试,尚可以惧庸谬之令录也。
抑臣闻之,试则当公,不公则不必试。
闻之道路铨闱固可捐厚赀而得传义书判,亦可先嘱省吏得案牍也。
傥或无之,言之者固无罪。
万一有此,闻之者不足以为戒乎?
试已非古矣,试而私焉,曷若不试乎?
陛下察之。
臣伏圣策曰:「贤良之举,祖宗以收魁垒杰特之士,如富弼张方平辈出焉。
熙宁以试进士策与大科无异由是罢之。
绍兴淳熙追思前宪下诏复置,而应者绝少
今可复之,茂异之才,其出否欤?
自绍圣以宏词十二体取该博华藻之士,比年以来应选亦稀。
朕方患词采之衰,欲令四方人士共兴其习,议者乃谓立法未尽善,何欤」?
有以陛下欲复贤良之科,以收魁垒杰特之士,又欲新宏词之科,以收该博华藻之士也。
臣闻异等大科,皆当知道
不知道名贤良者固无足观,名宏博者亦无足观也。
臣请先以贤良言之。
今世贤良久废不举,盖自淳熙以后无之矣。
贤良者,所以非常间出之士也。
三岁大比之时,所得恐或常士,于是又设贤良之科以取之。
能谋王断国,斯可谓贤良,能直言极谏,斯可谓贤良,此名未易当也。
熙宁之朝,以贤良策士无异由是罢之,盖有深意
苏轼兄弟直言对策仁宗其后立朝风节坚劲争论新法,积忤大臣
故当时怒影移木,并贤良之科而罢。
然而本朝贤良知道,盖亦有数。
富弼,如张方平,如苏辙,是真贤也,是真良也。
奸邪夏竦倾险李清臣,亦谓之贤良,可乎?
读人所不知之书,何如知人所共由之道;
为世所不能之文,曷若为世所可用之才。
千门万户之书,何补于晋之衰;
济水帝邱之对,何益于唐之乱。
公孙弘贤良,固不若董仲舒贤良
牛僧孺贤良,固不若裴垍贤良也。
贤良不复试矣,贤良之才,臣不敢天下无人也。
所以取之当以其道耳。
谨按春秋左氏传》,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而《祈招》之诗,则不能知以救楚围之法。
是知记问浩博足以玩物丧志也。
贤良之策亦始于汉朝,观其策董、公孙之徒,无非问之以谋国大方为政大略,初未尝隐僻难知之事而策之也。
臣记杨万里上书孝宗皇帝,有曰:「孟子之时,去周未远也。
诸侯去周之籍,孟子已不闻其详。
孟献子孟子尤近也,而有友五人孟子已忘其三,则记诵孟子所能也。
乃若孟子,则有所能矣。
孟子曰:『天之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孟子之所能也。
贤良之科,不求孟子之所能,而乃孟子之所不能」。
万里此言,则上所以贤良之道也。
程颐亦有言曰:「汉策贤良犹是人举之,如公孙弘强起乃就对。
至如后世贤良,则自求举耳
若曰廷对,欲直言天下事尚可
若志富贵,则得志骄纵失志放旷悲愁而已」。
此言,则下所以贤良之道也。
至若词学之科,其文犹当贯道
文不载道,虽华奚观。
文章所以黼黻皇猷号令所以鼓舞天下
词气萎薾世道系之,不可不加意也。
陛下近者明诏四方自今三年省闱别立一小词科一试激昂表厉陛下可谓得其术矣。
但愿陛下力而行之,必有蔚赡之才出应搜罗之意,谨毋以舍大就小,即易去难,为浮议所摇,方行而复辍也。
又既设此科,当寿其脉。
倘使真无可取,亦当短中求长,市骨骏马自来,悦画而真龙必至
苟进之无阶,则习尚之无益。
然臣闻之,异科之才,多负劲气,出为世用,每不见容
熙宁之罢贤良,盖以苏轼兄弟之故。
近时词科之不取士陛下亦知之乎?
亦由前日词臣忤于当国既已逆其心而拂其意,所以止其身而罢其科。
不然,何名存而实废也,惟陛下察之。
臣伏圣策曰:「右科之设,本以示右武而求韬略非徒虚文而课骑射也。
兵兴累年,未闻慷慨英略著者,其故何欤」?
有以陛下慨念时艰,思欲得武略之士以为之用也。
臣闻以武设科,虽曰右武,以文求武,反不得人
今之武科,臣得而议之矣。
贡荐额狭,选举路艰,于是以武为捷径而求为右科之试。
能诵兵法者,罕能兼骑射之习;
能便弓马者,罕能兼刀笔之长。
于是能文代课七书》,能武者代执鞭弭,是无非朝廷也。
间有兼二者之长,亦不过苟一时之试。
求其英略阒尔无闻
今之文科,必有五削而后京官
今之武科不出十年,可至郡守
既登武级,复试文闱换授其官,已在通籍之上矣,此天下之士所以右科速化而竞以趋之也。
陛下于此方且求其英略焉,可谓按图而索骏矣。
寇准器兼将相,非右科也;
韩琦范仲淹才兼文武,非武举也。
此犹文士也。
岳飞韩世忠诸将,亦尝自武举中来乎?
臣愿陛下以道淑天下之士,毋使人武举速化之地,则英略者出矣。
臣伏圣策曰:「遗逸之召,当取于岩穴,如艺祖之招王昭素太宗之召陈抟,真宗之起种放,有光简策矣。
今日未闻有可副明扬之旨者,抑又何欤」?
有以陛下广罗人才,而取遗逸科目之外也。
臣闻逸民之举,天下归周,幽人之求,民心附汉。
遗逸固有国之所先也,然而不求闻达而后可谓遗逸,阶此以钓名者非也;
不慕荣贵而后可谓遗逸,借此以媒进者非也。
汉有樊英终于败节,唐有藏用亦至损名。
本朝邵雍常秩,其初亦无大异,审观其后然后伪而真矣。
羹藜饭糗非不膏粱也,衣制芰非不文绣也,将有所待也,是作伪也,非真隐也。
治天下者,进恬退之人,固可以风奔竞之士,然而恬退之伪者进,则奔竞竞矣。
恬退之伪,奔竞之真也。
种放之出,人犹议之,况又不及者乎。
王昭素陈抟,斯可矣。
臣愿陛下以道淑天下之心,毋使人遗逸仕宦捷径然后内之侍从台谏,外之监司郡守,举有道之士不事科目者而旌用之,则竞科目逐利禄者,亦可以少弭矣。
陛下所以策臣,与臣所以大对者,已略陈其槩。
陛下于其终,复策之曰:「夫是八者,上之所以求于下。
法意未尽,可为商确者,固朕所欲闻。
学术才智二者,则下所以应上之求,有关世道之大。
子大夫贲然来思,必不耻于自言,其合而具陈之,毋略」。
有以陛下求言之意有加无已,以八者责之己,而以二者责之臣等也。
愚臣浅陋何足仰承圣问
抑臣之意,则终愿陛下以道淑天下之士,而不必求之法也。
今之法意,亦可谓尽矣。
陛下以为未尽者,是无乃详于法而略于道乎?
今日之患,正在于下之求上者切于上之求下。
上之所以求于下者虽广其路以招延之,亦密其防而检束之,已非求士之意。
而下所以求于上者,投牒觅举,肆欺售伪,无所不至,又岂止汉人自鬻哉!
是尤非古意也。
若是者既皆不以为耻,又岂特耻于自言而已乎!
风俗益薄矣,陛下不以道挽而回之,臣不知其后之所趋,又当何如也。
然此选举事也。
臣观陛下发策大廷,前乎此时莫非问以当世大务
独惟己丑壬辰不敢及时政,此则陛下养明晦之时,而当路忌言之日也。
而今若是焉,何哉
甚非臣之所望也。
臣欲深而言之则僣,欲隐而不言则欺,敢因陛下所及而略言之可也
圣问之中,有气言议之说。
臣于今日,正不满于是二者,敢以二说陛下献焉:一曰中道用天下之贤,二曰奖直言以作天下之气。
何谓中道用天下之贤?
汤之执中也,曰立贤无方
武王建极也,曰无偏无党
是故周而不比和而不同而后可谓君子
君子未尝所谓党,而上之人亦不当以党视之
禹、皋叶忠于事舜,而言焉不合,则有吁咈不苟同也。
旦、同心辅周,而事有不可,则或不悦,不诡随也。
唐有白居易不附僧孺,亦不附德裕
本朝苏轼不徇熙、丰,亦不附元祐。
君子所自立者如此若之何而以党视之
小人之欲空人之国者,必惑其君而指君子以为党。
党锢以危汉,空清流以祸唐。
而指元祐臣僚奸党者,当宣、靖之时,空国而无君子,其祸尤不忍言也。
独惟有道之朝,虽倡为朋党之论而不胜
庆历诸贤之用事也,夏竦等辈内侍蓝元震上疏仲淹、洙、靖,前日蔡襄谓之四贤四贤得时,遂引以为同列,以国家爵禄私惠胶固朋党报谢当时歌咏之德。
仁宗虽不之信,未几诸贤相继皆去。
仁宗之明如此,而小人得以行其动摇之术也。
独惟仁皇天宇终定,浮云暂蔽,白日即昭。
循至嘉祐之时,皆用庆历之彦,而成功致治竟是当时指为朋党中之人。
然则君子之党,何负于人之国哉?
何代无贤,固有居今之时,义胆忠肝庆历诸贤者,而或者以哗竞朋比目之,陛下本无是心也,臣意必有倡为是论者矣。
夫使真哗竞,真朋比,固可嫉矣,第恐以好论国事为哗竞,以志同道合朋比耳。
夫以好论国事为哗竞,则喑默唯阿辕驹仗马为是乎?
志同道合朋比,则怀奸相结、根蟠株据者为是乎?
此臣之所不能晓也。
大概今日之弊,在于用一宰相,则用一般人。
一相既去,则凡在其时者,皆指为某相之党而尽去之,非如范仲淹既出而吴育犹奏行其事者也,非如张浚既罢而赵鼎不变其所用之人者也。
去年庶官而论台谏者有二,前日大臣进拟,其一乃已得衡山之麾,其一则犹絷白驹
得非前日之论台谏者,其台臣已去,故可以擢用
后之论台谏者,其谏臣犹在故有所妨嫌耶?
今之谏臣,心乎体国,则必如彦博之不憾唐介夷简之不憾仲淹,夫亦何于此
西蜀之贤,乃其所劾,亦已得郡乎。
而乃同罪异罚,一用一舍,臣恐非中道也。
中者执一之谓也,元祐调停,为祸不细,建中靖国何所谓中!
陛下至德深仁,矜念远谪,谓除误国殄民之外,并有自便之恩,而初议指撝,他皆未及
独惟前日之柄相,密党数人,首拜此惠,是得无类调停以平旧怨者乎?
夫其据言路、为宰属之时,陷忠良不知误国殄民,孰有大于此
而首蒙湔濯,臣甚为执事者羞之。
臣愿陛下大臣自今进退人才秉持公道不肖终身可弃,忠良一眚不遗
且毋使大夫东人西人之讥,毋使天下川党洛党之说,则人才气节者出矣。
臣故曰:立中道用天下之贤者,此也。
何谓直言以作天下之气?
舜闻一善,若决江河
禹闻昌言下车以拜。
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而入有法家拂士,则出无敌国外患也。
汉有汲黯淮南为之寝谋
唐有温造悍将为之堕胆。
二鲍可以贵戚,一勉可以朝廷
直言有功人国如此,上之人安可以视之
古之危邦未尝不钳谏者之口以自涂其耳目
贺琛之言,未为切直梁武罪之。
他日侯景之祸,竟无与言。
张九龄之谏可谓忠鲠唐明皇黜之。
它日禄山之变,曾不知觉
泛观史传如此甚多不可枚数也。
独惟盛时则不若是
仁祖朝士气最盛,直言最多,攻夏竦枢密,十八疏上而竟行其言;
陈执中宰相,十九疏上而竟可其奏。
铜镮之呼,事关宫禁也,仁祖以是仲淹,竟以是仲淹
灯笼锦之诋,事关廊庙也,仁祖以是唐介,亦以是唐介
仁祖容养直言如是
陛下端平初政,天日昭苏积郁顿舒,久蛰咸奋。
谏官论事御史斥奸,侍从有论恩之忠,百官轮对之直。
以至草茅投匦学校上书华国直言,何减庆历
当时天下延颈太平,徒以一鉴早亡,诸贤失助,相踵而去,渐已销声
淳祐初年,柄相当国,纯用私党布满朝端,示缙绅意而使之不敢言,扼学校之吭而使之不敢议,于是直气日销矣。
今虽更化稗政未收,噤无能言,萎瘁滋甚
泛观士大夫奏疏无复先正之绪馀。
凡所封事之文,类如举子之策,平平论事小小立言惟恐伤时,姑以塞责
臣谓直言不振,原于直气之久销。
陛下责诸臣以先能言之风,当责圣躬祖宗受言之事。
陛下圣度天广,靡直不容
然而直臣去朝,竟未有范仲淹唐介再蒙显用者,得非陛下虽能容批鳞之直,而终不能无逆耳之厌乎?
台谏许以风闻祖宗自有典故
陛下迩者宸翰,乃责其廉访之不真。
如必待其真而后言,臣恐自此无言者矣。
况其一台臣已去职,其一则犹未至国也,而并罢之,可乎?
夫其逊避再三,久而后就,臣意其人必有可言,而恐不见听者
陛下曾不待其一言而去,其为结言者之舌,不亦甚乎!
前日台臣之罢,或如圣训之言,然而外议纷纷则不谓是,咸曰台臣仆隶,怒于近倖之貂珰浸润密行由此遂去。
臣知此事万万无之,第惟台臣未去之先,偶有仆隶交斗之事,是以外议不能无疑
心固不然,迹则相似,万一因循不革遂长此风,则汉之常侍必横干司隶,唐之中尉必横于南衙矣。
陛下固不纵其至此,然亦不可不防其微、杜其渐也。
苏轼有言曰:「奸邪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馀;
及其既成,以干戈之而不足」。
又曰:「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以奋扬
风采委靡之馀,虽豪杰不能振起」。
今日之患,深似此言。
臣尝终日废餐,终夜不寐以为方今事势,盖有莫大隐忧
未及然,安于薪寝,所赖朝廷有见远识微之士,必能为陛下长虑却顾之谋
迩日以来言者畏忌天下有患,谁与陛下销之?
臣愿陛下上法仁祖盛时,次用端平之初政,广开言路旁通下情,言不可从,置之无害,倘或可用,岂小补哉,则人才言议者出矣。
臣故曰:奖直言以作天下之气者,此也。
草茅愚生,不识忌讳忠爱一念,与生俱生。
陛下可为忠言,故敢于圣问之外,竭其狂瞽,亦可谓出位犯分矣。
大则殛而投之鼎镬,小则退而屏之山林,其甘如饴九死无悔
虽然陛下不然也。
陛下即位以来未尝直言罪士,岂以臣一蝼蚁而累陛下天地之仁哉!
第惟臣言历议弊端旁忤贵倖,将恐第刘蕡之策者,虽嘉其忠,而不敢进之陛下之前耳。
然而自幼以来,所学者道。
事君之始,安敢不忠?
谀悦以取高科,非臣本志
苟有一语,可裨时政,虽黜不恨也。
臣固万不及刘蕡,而堂堂天朝,岂唐比哉,臣可以无恐矣。
陛下矜其愚忠幸听之。
不胜惓惓
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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