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谠言：煌煌北极，环列宿以中居；浩浩沧溟，拥百川而四会。大圣王之高拱，录片善以兼收。贤无在野之遗，士有献能之悦。辄伸丹□，仰触天聪。臣谠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窃以道本无名，由圣人而始立；言何所藉，自六籍以交传。其伦则父子君臣，其文则仁义礼乐，在箕子谓之皇极，于子思乃曰中庸。虽至愚之夫妇，皆可与行；彼自古之圣贤，莫不由此。形而上者，不过斯道，推而行之，乃存乎人。爰自木德衰微，杏坛芜秽，三千人会议于稷下，七十子散游于诸侯。传之者既失其真，自相矛盾；学之者竞求于异，致失本原。九流由是以互分，邪说乘兹而遂炽，袭其非而胜其是，入者主而出者奴。幸而孟轲以辩翼之于前，荀卿以正宗之于后，盖空言虽戾于当日，俾天下悉归于圣门，皆二子之使然，迄于今而是赖。适元和之临御，崇释氏以祈禳，曰观体于空王，遂远迎于佛骨。上所好者下必甚，化既行而人斯从，缙绅咸服于幽禅，弦诵反闻于梵呗。惟愈也气可吞于河岳，忠不避于雷霆，抗诚丹陛而冀可回天，逆折群凶而终无挠志。欲以二帝三王之道，一清四方万里之心。厥身虽窜于南荒，学者幸瞻于北斗。载而为书则皆可尽信，究其所养则远而莫穷。臣尝口诵心惟，手披目览，深探旨意，粗识依归。殚智虑以寻问道之源，叩宫商而别为文之体。积二十年之久，虽云原始以要终；䌷数千帙之书，未免随人而执下。得匣顾搜于琼盖，锲舟以索于龙泉。摭事不惮于文烦，开卷宛同于冰释。人皆笑其迂阔，己不改其专精。甘为蜀国之腐儒，讵识钧天之广乐。兹盖伏遇皇帝陛下御离明而广照，躬道统以中兴，体舜帝之孳孳，法宗周之郁郁。偃武修文，常勤乙夜之观，以致下情之达。臣学粗通于世务，心靡适于他途，知尚论于古人，独推尊于韩氏。含毫吮墨，既同《尔雅》之虫鱼；炙背献芹，远绍相如之笔札。愿圣人之閒燕，回日月之照临，少伸蠹简之诚，庶逭面墙之责。所注到《韩愈文集》四十卷，附以外集遗文，谨缮写随表上进以闻。肤浅尘言，冒渎干听，臣谠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古之君子穷而在下，则事道如事君；达而在上，则事君如事道。盖道非君不行，君非道不立，二者相资以成名。穷则事道，非遗于君也，养其所以事君者，当之道为先也；达则事君，非忘于道也，致其所以事君者，当以君为先也。是故有不忠于君道，是不君其君也，吾得谓之乱臣；苟或违于道者，是不道其道也，吾得谓之邪说，与乱臣同科。则事君与事道同体。孔孟以来，尽是者惟韩子能之。观其排佛老之时，浩浩然气拂其膺，虽三遭摈斥，曾不少阻。盖其心常恐尧、舜、禹、汤、周、孔、孟之所传一日坠地，以为己羞，是以抑邪扶正，不遑自恤，而夷险不易其说。遂自比孟子，天下后世随风而靡，亦不以为异。谠以谓孟子之拒杨朱、墨翟，皆中国之人，其言犹为未离于圣人之教，特以其仁而流于兼爱，义而流于为我。为我则无君，兼爱则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致孟子之所以力距之欤？自周以来，杨、墨则熄，而佛、老互兴。佛者以散财为上，即墨氏之兼爱也；老氏以长生为得，即杨氏之为我也。其害尤甚于杨、墨者，以其出于夷狄故也。尝观佛者之教久炽于其国，逮汉永平始导而置之中国；老聃之未著书也，亦尝西至流沙，闻虚无之说，归而感悟，始著上下篇。二氏显行，而圣道自兹陵替，逆而距之，常恐不及。元和之君乃屈己崇奉是教，天下之人以叛其君父之尊而事迦昙之法，用夏变夷，于斯为甚。噫！边隅失警，毡裘内侮，擢一良将草薙而禽狝之，可以旋踵而致安；若以尊崇异术以导人之性，及其久也，风传习俗，恬不为怪，后虽有以圣人之道告之者，孰肯回心而听之乎！惟韩子也，奋独见之明，力排而痛诋之，意在于贬夷狄以尊君父，抑邪说以扶正道。事道之心与孟子均，而好辩之功轶之远甚，兹其所以尤难也欤。呜呼，悲夫！韩子不可得而见之矣，得见其遗文斯可矣。我圣宋之初，承五季兵革之馀，道丧文弊，秉笔之士以雕琢为工。虽柳开、杨亿独以古文唱于其间，而辞义愈尚隐奥，天下之士因风乘流，争以诡异相高。浸淫乎嘉祐之间而体格大坏，惟欧阳子者断然革之，追复韩作，言以意为主，而意以经为宗。使天下学士翻然从之，知吾韩子所传在道而不在文者，惟欧阳子是赖。其书由唐而来已逾数百载矣，宜其文次殽乱，传写鱼鲁。以欧阳子之博洽，固尝参考而质正之，然而论者尚谓其以「昌乐」为「乐昌」，「秋鹤与飞」为「秋与鹤飞」，未免如斯之误，况其下者欲以私臆而遂订之乎？谠虽不敏，自幼及壮景仰于韩，恨不得与之同时，亲辱其薰炙。故于萤雪之下，探求其意，采摭其事，推演其说，强为之注。日积月储，寖以成编。其间或可疑者尚疑之以俟，然而食芹自美而已。顾今之世，志圣人、行古道者谁欤？且韫椟而藏之，以为来师韩者之筌蹄云。绍兴己巳孟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