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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夔南宋
问钱神策 南宋 · 曾公夔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二六
问:泉货尚矣。
太昊高阳氏以来,谓之泉者言其形,谓之金者言其质,谓之刀者言其器,谓之货、谓之布者言其用。
说者谓宝于金,利于刀,流于泉,布于货,岂其然乎?
自圜法流通,民利用之,泉与刀俱废,而泉之名自若也。
彼一千四百馀年而钱以神著,岂利用出入,民咸用之之谓耶?
泛观晚周,以迄五季,有若阿戎之膏肓,衍家之阿堵,或标而称愚,或聚而成癖,或守而为虏。
其顽冥弗灵,固与鸟兽草木澌尽泯绝。
其或驰骋机变,役用儇巧,易置鸮鸾,眩惑铦钝,为魑魅、为鬼蜮,以毒斯人,何其神之不仁耶?
岂泉之性恶若是耶?
然有毁家以纾楚,献奇以兴周,麀鹿贵而荆棘于南,狐白售而代倾于北。
泉之神奇变化,庸可少耶?
等而上之,非庄山之币,何以赎旱虐之鬻子?
历山之铸,何以赈水眚之无饘?
其流行润泽,非神之聪明正直而一者耶?
《传》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意者泉之性善恶混,固决而东西者耶?
然而人不自神,役泉以为神;
泉不自用,复有所寓以神其用,何哉?
随之珠,和之璧,辅以金篚,翼以书致,交登并进,排金入紫,非孔方子之重迟而寓其神于珍异便捷者耶?
郜之鼎,鲁之大弓,顾经扬史,颜筋柳骨,投好乘隙,阔于横翔,非孔方子之臭腐而寓其神于简淡奇古者耶?
于是倏焉蛾附,悍焉鸟钞,吞肌入骨,并噬无厌,神之遗孽馀妖,若是惨也。
果其才之罪耶?
神乎神乎,盖淡然无营,以游其庭乎?
盍茫然无得,以反其宅乎?
精祲流通,物各自得,盍妙万物而为用乎?
然则泉之善不善,果孰使之然哉?
山阴之一钱,昌邑之四知,吏清民阜,繄谁之功?
声乐可减也,骑从可省也,大臣法而小臣廉,又谁之力?
《易》曰:「云从龙,风从虎」。
所谓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可得闻乎?
波流风靡之中,闻钱神、钱愚之论,果能腼面而有疵乎?
诸君朝诵暮帷,悟善恶之枢机,辨义利之界限精矣;
矧奇伟杰出、介特不挠、不苟请、不冒爱者,异时肯轻役是神,以误天下国家也耶?
各言尔志,有司采焉。
物可以神于人乎?
曰:物不能神,人自神之也。
物可以愚于人乎?
曰:物不能愚人,自愚之也。
夫泉货之流布穹壤间,其来尚矣。
民用以之通,百货以之权,一日不容阙也。
然钱之为物,非神也,亦非愚也,人自神之而自愚之耳。
自下之人不能遏其慕羡之侈心,而后用之以自神;
上之人不能制其利欲之私心,而后积之以自愚。
朝廷清明,公道无壅,殉货有刑,总宝有戒。
以义为利,而不以利为利;
以财发身,而不以身发财。
仁可为也,富岂求焉;
德可贵也,货必贱焉。
以公平正大而相与,何有于寂圆而幽阴;
以聪明正直而交际,何有于淫邪而诡秘。
祷之在天,勿谓奥灶之可媚;
知之在我,勿谓暮夜之可欺。
如是则上之人不以此自愚,下之人亦不能以此而自神也。
夫人心陷溺,上下交征,富贵之火薰心而烈胆,利欲之波浊情而荡性。
撄金入市,见金而不见人;
藏珠于内,知有珠而不知有身。
故千万之价已该,则公卿之位可博而取;
亿万之赂既输,则节度之印可券而偿。
卑贱者可使之尊荣,抑郁者可使之欢愉;
危可使安,死可使活。
飞金走玉于冥冥之中,招权市宠于显显之地。
使下之人能以此而自神,则上之人自愚者可哀也已。
呜呼!
士君子一身生天地间,道义其根株也,事业其颖寔也;
名位权势,倘来者也;
金具珠玉,浼焉者也。
环视一身之外,皆长物耳。
曾谓圆冠方履而为人,而可以铜臭者动心焉?
尧行舜趋而为士,而可以孔方者听命焉?
况于天地鬼神森布昭列,而可使臭秽腐烂之物行威福、弄权势,以为神哉?
毋亦人之自愚,而后物得以自神也?
吾尝求其所谓钱神之说矣,岂非以其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驰,变鸱鸮为孔鸾,易柱为萧艾。
其尤崇也如魑魅,其秘怪也如鬼蜮,所以谓之神乎?
然货赂不通,则足后系钱者何以神?
鞭靴不受,则金璧不已者何以神?
吾不以为神,则彼亦岂能自神哉!
吾尝求其所谓钱愚之说矣,岂不以其或聚而成癖,或标而称愚,或亲之为兄,或守之为虏。
如闻火之蛾,以贪而毙;
如负重之虫,以多而累。
所以谓之愚乎?
然吾无锦障珊瑚之侈,何有奴辈利吾财之祸?
吾无固障山泉、卖樵鬻米之吝,何有丧师覆国之惨?
吾无黄金五六驼、胡椒八百斛之积,又安有凶于身、害于家之灾?
然人不以此而自愚,彼亦岂能以愚人哉?
甚者有厌钱之重迟,不足以为神,而以珍奇便捷者寓其神。
隋之珠,和之,辅以金篚,翼以书致,排金入紫,无有间隔而后神之,用妙以博;
或有厌钱之臭腐,不足以为神,而以简淡奇古者寓其神。
郜之鼎,鲁之大弓,顾经杨史,颜筋柳骨,投好乘隙,巧中其欲而后神之,用寂以微。
若是,则钱之为人累也多矣。
废其金刀泉布之用,可乎?
然麀鹿遗而荆折于南,狐白售而代倾于北,泉岂无利于其国乎?
尧无历山之铸,何以赈水眚之无饘?
汤无庄山之弊,何以赎旱虐之鬻子?
泉岂无利于人乎?
特在乎人不用之以为神,则彼亦不能以愚人也。
粤自权奸柄国,政以贿成,贪浊鄙猥,习以成风,于今几年矣。
元载当国,四方以赂求官,而朝廷为污浊之朝廷;
李逢吉用事,八关十六子交通财贿,而天下为赃吏之天下。
以金珠为脯醢,以契券为时文,权贵可媚则媚权贵,阉寺可交则交阉寺,求得欲从,无不如意。
外而剡荐,视贿赂以为予夺,不问其人之才不才;
内而除擢,视贡献以为升黜,不问物论之可不可。
此其所以为神与?
郿邬之藏富矣,受祸于郿邬者岂不惨?
南衙之赃钜万矣,遗毒于南衙者亦不浅。
货悖而入,必悖而出,吾但见其愚焉。
彼邓之炉,裴之监,郭之穴,萧之埒,终亦必亡而已矣。
更化以来已五周星,而士大夫贪浊之风犹未尽洗,通神之钱,使鬼之力,犹得以往来互市于幽秘之间,虽无择三有事信侯多藏之讥,而赀郎之调或不免;
虽无折券交货由卿市公之诮,而债帅之授或可疑。
钱选受,吾何不如惠爱之守?
四知自畏,吾何不如清白之吏?
范滂出使矣,贪浊者可不解印绶而去乎?
崔、毛典选矣,在位者可不弊车羸马以俭自持乎?
杨绾相矣,声乐可不减而骑从可不省乎?
今之士大夫者,其勉于斯。
虽然,责人斯无难,责己者当何如?
未仕而能为此言,已仕则未必而能持此心也。
王衍能言阿堵,而不免三窟之贪权;
殷浩能言粪上,而终有书空之希宠。
是皆貌清而神浊,口廉而心贪,识者如见其肺肝。
然我朝先正诸公璠玙粹德,冰檗真情。
守古端而不持一砚,则砚岂足为吾之神乎?
帅广右而不珠宝,则珠宝岂足为吾之神乎?
生民膏血,安用许多,则王文正其人也。
有官鼎鼐,无地楼台,则寇莱公其人也。
愚敢不以先正诸公为法,不然,则厌形穷鬼,欲炽钱神,鲁褒宁不笑人于地下乎?
按:《精选皇宋策学绳尺》卷七,清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