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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宣州高大夫书 唐 · 杜牧
出处:全唐文卷七百五十二
某顿首再拜。自去岁前五年。执事者上言云。科第之选宜与寒士。凡为子弟。议不可进。熟于上耳。固于上心。上持下执。坚如金石。为子弟者。鱼潜鼠遁。无入仕路。某窃惑之。科第之设。圣祖神宗所以选贤才也。岂计子弟与寒士也。古之急于士者。取盗取雠。取于夷狄。岂计其所由来。况国家设取士之科。而使子弟不得由之。若以科第之徒。浮华轻薄。不可任以为治。则国朝自房梁公已降。有大功立大节。率多科第人也。若以子弟生于膏粱。不知理道。不可与美名。不令得美仕。则自尧已降。圣人贤人。率多子弟。凡此数者。进退取舍。无所依据。某所以愤懑而不晓也。尧。天子子也。禹。公子也。文王。诸侯孙与子也。武王。文王子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也。夫子。天子裔孙宋公六代大夫子也。春秋时。列国有其社稷。各数百年。其良臣多出于公族及卿大夫子孙也。鲁之季友季文子叔孙穆子叔孙昭子孟献子。皆出于三桓也。臧文仲武仲出于公子彄。柳下惠出于公子无骇(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孙之子称公族以王父字为氏展禽是也)。宋之良臣。多出于戴桓武庄之族也。举其尤者。华元子罕向戌是也。卫之良臣。亦公族及卿大夫之裔也。举其尤者。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皆公族也。子鲜。公子也。史狗史鱼宁武子。卿大夫之裔也。齐之晏婴。晏桓子子也。曹之子臧。公子也。吴之季札。王子也。郑之良臣。皆公孙公族也。举其尤者。子封子良子罕子展子皮子产子张子太叔是也。楚之良臣。子囊子西子期。皆王子也。子庚。王孙也。其卿大夫之裔。斗氏生令尹子文。后有斗辛斗巢斗怀(昭王反国皆有大功)。蔿氏生蔿贾孙叔敖薳启疆薳子凭薳掩薳罢。屈氏生屈荡屈到屈建。六国时有昭奚恤。公族也。屈原。诸屈后也。皆其祖先于武王文王时。基楚国为霸者。用其子孙。其社稷垂九百馀年。至于晋国最为强。其贤臣尤多。有赵氏魏氏韩氏狐氏中行氏范氏荀氏羊舌氏栾氏却氏祁氏。其先皆武公献公文公勤劳臣也。用其子弟。召诸侯而盟之者。仅三百年。在六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魏之信陵。皆王子王孙也。齐复有司马穰苴。亦王族也。其在汉魏已下。至于国朝。公族之子弟。卿大夫之冑裔。书于史氏为伟人者。不可胜数。不知论圣贤才能于子弟中。复何如也。言科第浮华轻薄。不可任用。则国朝房梁公元龄。进士也。相太宗凡二十一年。为唐宗臣。比之伊吕周召者。郝公处俊。亦进士也。为宰相时。高宗欲逊位与武后。处俊曰。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有。但可传之子孙。不可私以与后。高宗因止。来济上官仪李元义。皆进士也。后为宰相。济助长孙太尉褚河南共摧武后者。后突厥入塞。免冑战死。仪革废武后召。元义助处俊言。不可以位与武后。娄侍中师德。亦进士也。吐蕃强盛。为监察御史。以红抹额。以猛士诏躬衣皮裤。率士屯田。积谷八百万石。二十四年西征。兵不乏食。荐狄公为相。取中宗于房陵。立为太子。汉阳王张公柬之。亦进士也。年八十为相。驱致四王。手提社稷。上还中宗。郭代公元振。亦进士也。镇凉州仅十五年。北却突厥。西走吐蕃。制地一万里。握兵三十万。武氏惕息。不敢移唐社稷。魏公知古。亦进士也。为宰相。废太平公主谋以佐元宗。及卒也。宋开府哭之曰。叔向古之遗直。子产古之遗爱。兼而有者。其魏公乎。姚梁公元崇登第。下笔成章举首。佐元宗起中兴业。凡三十年。天下几无一人之狱。宋开府璟。亦进士也。与姚唱和。致开元太平者。刘幽求登制策科。与元宗徒步诛韦氏立睿宗者。苏氏父子。皆进士也。大许公为相于武后朝。酷吏中不失其正。于中宗朝诛反贼郑普思于韦后党中。小许公佐元宗朝。号为苏宋。张燕公说登制策科。排张易之兄弟。赞睿宗请元宗监国。竟诛太平公主。招置文学士。开内学馆。元宗好书尚古。封中太山祀后土。因燕公也。张曲江九龄。亦进士也。排李林甫牛仙客。骂张守圭不斩安禄山。谪老南服。年未七十。张巡亦进士也。凡三入判等。以兵九千守睢阳城凡周岁。拒贼十三万兵(出天宝杂记)。使贼不能东进尺寸。以全江淮。元和中宰相河东司空公中书令裴公。皆进士也。裴公仍再得宏辞制策科。当贞元时。河北叛。齐蔡亦叛。阶此蜀亦叛。吴亦叛。其他未叛者。皆高下其目。熟视朝廷希向强弱而施其所为。司空公始相宪宗。废权倖之机牙。令不得张。收敛百职。归于有司。命节度使出朝廷。不由兵士(始自抚州除袁相为滑州凡三月无帅三军无事宪宗始信之自此不用贞元故事以行军副使大将军为节度使)。拔取沉滞。各还其官(开州取唐舍人为职方郎中知制诰饶州取李赵公为考功郎中知制诰在贞元中皆十馀年迁逐其他似谪者亦皆当叙用也)。然后西取蜀。东取吴。天下仰首。始见白日。裴公抚安魏博。使田氏尽归六州。元和中剪蔡剧贼。于洛师胁下招来常山。质其二子。以累其心。取十三城。使不得与齐交手为寇。因诛师道。河南尽平。当是时。天下几至于太平。凡此十九公。皆国家与之存亡安危治乱者也。不知科第之选。复何如也。至于智效一官。忠立一节。德行文学。不可悉数。董生云。春秋之义。变古则讥之。傅说命高宗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故殷道复兴。鸿雁美周宣王能复先王之道。西汉魏相佐汉宣帝为中兴。但能奉行汉家故事。姚梁公佐元宗。亦以务举贞观之法制耳。自古及今。未有背本弃古而能致治者。昨获览三郎秀才新文凡十篇。数日在手。读之不倦。其旨意所尚。皆本仁义而归忠信。加以辞彩遒茂。皎无尘土。况有诚明长厚之誉于千人中。傥使前五六年得进士第。今可以出入谏官御史。助明天子为治矣。古人云。三月不仕则相吊。安有凡五六年来选取进士。施设网罟。如防盗贼。言子弟者。噎哑抑郁。思一解布衣。与下士齿。厥路无由。于古未前闻也。某因览三郎文章。不觉发愤。略言大槩。干触尊重。无任惶惧。某再拜。
名说赠陈价 北宋 · 赵湘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一、《南阳集》卷五
名之制,在古丽乎天、蟠乎地者,孰无名焉?然则累世而异者,其惟人之名。名之贵,贵乎道。道由人,不由名。道贵则名著,道贱则名汩。是故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古之圣贤,异道不异名。春秋时万有馀臣,名不避贱与拙。是以鲁有公子彄,卫有獳羊肩,楚有斗谷于菟,晋有公子黑臀、羊舌赤,郑有公孙舍之,凡此之类众矣。又若周公之子而名禽,孔子之子而名鲤,夫岂贵于名号焉?秦汉以降,厥道尤替,名之者但见滥于古圣贤,复求其贵异者。今之世尤甚焉,往往慕周公之圣者,不名周公则名旦;希孟轲之贤者,不名轲则名孟。噫!何惑缪之若是也!古之慕圣贤者,慕道德仁义而已,不慕其姓名也。如慕其名,尧及舜则当名柏、名栗、名牺、名农,不当为勋、为华。汤则当名昊、名顼。文王以能自昌为昌,武王以能自发为发,周公以能待旦为旦。仲尼之慕周公也亦至矣,盍不为旦、为周,而自以尼丘而为丘?孟子之慕仲尼,又至矣,不闻名孔名丘,而自以轗轲而为轲。扬雄之慕孟子,又至矣,不闻名孟名轲。呜呼!古之人则慕其为人,今之人则慕其名之为名。今之人慕圣贤,未若周公、孔子、孟轲、扬雄之心也。古人不以名慕之,而今之人慕之;道德仁义,古人慕之,而今之人不知慕。口是而心非,言敏而行讷。于法似不恭,于礼若不辨。礼法之若是,将以慕彼圣贤者,不其缪欤?颍川陈价,始名宗柳,盖亦慕展禽之为人也。然而孜孜拳拳于圣人之道,不陨穫,不怠惰,将以俟其有成也。一日言及人之名,请问其事,湘为演说,因之请易宗柳。于是顾其人能自志于学,不陨穫、不怠惰,韫椟而待沽,命之为价,字伯圭。亦冀其为人不止于展禽也,因作《名说》以赠云。
博施济众为圣论 北宋 · 刘敞
出处:全宋文卷一二八七、《公是集》卷三九
仲尼之门,问仁者多矣。以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子路之勇,冉求之艺,犹未备仁之称也。至于子贡问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则遂以为圣,何哉?尝试论之,所谓博施者,殆非俗之所谓博施矣;所谓济众者,殆非俗之所谓济众矣。彼俗之所谓博施者,不过以散利布惠为言;俗之所谓济众者,不过以分灾救患为解。必若是,则贤者亦能及之,何待圣哉?必若是,则有国家天下者乃能行之,贱贫则不能矣,是贫贱必无圣人哉?此皆计功而言,不足以知仲尼之意,明圣人之道者也。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是以在下位,则化育万物,物尽其性而不见其迹,可谓博施济众矣;在上位,则陶冶百官,官服其体而不得其名,亦可谓博施济众矣。岂独欣然以散利布惠为美谈,分灾救患为己务哉?夫散利布惠、分灾救患,可勉强而暂为,则是圣人亦可忽然而暂到也。圣人之神不可暂到,则散利布惠、分灾救患,非圣人之任亦已明矣。以谓不然,复效以事。夫仲尼在下者也,随之者三千之徒,或智或仁,或过或不及,莫不尽其性、得其欲,皆可以治天下,则其施不亦博、而济不亦众乎?尧舜在上者也,亿兆之众,或贤或愚,或善或不善,莫不安其教、乐其生,而不知为之者,则其施不亦博、而济不亦众乎?故圣人,法天者也。天之道能以美利利天下,而不言所利。如圣人必散利布惠而施,必分灾救患而济,是非天矣,何足称哉?或曰:散利布惠、分灾救患,非圣人之任,然则是仁者之事乎?曰:亦非也。使仁人在下乎,苟免于穷困亦幸矣,何暇及人?使仁人在上乎,则利不待散而均矣,惠不待布而广矣,灾不待分而民怀矣,患不待救而物遂矣。然则散利布惠、分灾救患者,贤人之业,其功名可数者也。
正仁 北宋 · 杨绘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六三、《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四
仁之为道也大矣,其为言也难矣。仲由、冉求、公西赤,孔门之高弟者也。仲尼曰「不知其仁」,所许者可使理其赋而已矣,可使与宾客言而已矣,可使为之宰而已矣。令尹子文三仕为今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其为德也大矣。仲足亦不曰「仁」,止曰「忠也」而已矣,曰「清也」而已矣。则仁之为道也,不亦大矣乎!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又曰「仁者其言也讱」,则仁之为言也,不亦难矣乎?《春秋》鲁宣公四年,郑大夫子公与子家谋弑灵公。子家曰:「畜老独惮杀之,而况君乎」?反谮子家,子家惧而从之。夏,弑灵公,孔子书于《春秋》曰:「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子家是归生字。)」。则弑君之罪昭昭矣。而《左氏》谓子家「仁而不武,无能达也」。呜呼!所谓仁者,果何耶?夫仲由、冉求、公西赤、令尹子文、陈文子,其为贤也至矣,仲尼尚不安之于仁,左氏嗣笔削之法,而以弑君之贼为仁,其于圣人也不亦异乎?谓初称畜老仁也,且君之于臣父也,乌有欲害其父而子不能制?乃曰「畜老犹惮杀之」,求之于子,得为孝乎?求之于臣,得为忠乎?苟万一有近于仁也,亦宜刊而斥之,足以见良史垂世立教之法也。况子家于仁远矣,安可借寇兵而资盗粮乎?孔子曰「必也,正名」,《左氏》谓之权不足,则可也;谓之仁而不武,则失正名之义也。
论语拾遗 其十一 未知焉得仁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四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孔子以忠许之,而不与其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孔子以清许之,而不与其仁。此二人者皆春秋之贤大夫也,而孔子不以仁与之,孔子之以仁与人也固难。殷之三仁,孤竹君之二子,至于近世,惟齐管仲,然后以仁许之。如令尹子文、陈文子,虽贤未可以列于仁人之目。故冉有、子路之政事,公西华之应对,与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一也。臧文仲,鲁之君子也。其言行载于鲁,而孔子少之,曰:「臧文仲不仁者三,不智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智也」。舍是六者,其馀皆仁且智也欤?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君子而不仁,则臧文仲之类欤!
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四、《柯山集》卷四○、《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一、《圣宋文选》卷二九、《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六八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秦子善文章而工于诗,其言清丽刻深,三反九复,一章乃成,大抵悲愁悽婉、郁塞无聊者之言也。其于物也,秋蛩寒螀、鹎鵊猿狖之号鸣也,霜竹之风、冰谷之水、楚囚之弦、越羁之呻吟也。嘻!秦子内有事亲之喜,外有朋友之乐,冬裘而夏絺,甘食而清饮,其中宁有介然者而顾为是耶?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词,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词,殆出此耶?吾请为子言之。古之所谓儒者,不主于学文,而文章之工,亦不可谓其能穷苦而深刻也。发大议,定大策,开人之所难惑,内足以正君,外可以训民,使于四方,邻国寝谋,言于军旅,敌人听命,则古者臧文仲、叔向、子产、晏婴、令尹子文之徒,实以是为文。后世取法焉,其于文也,云蒸雨降雷霆之震也,有生于天地之间者实赖之,是故系万物之休戚于其舌端之语默。嗟夫!天地发生,雷雨时行,子独不闻之,而从草根之虫,危枝之翼,鸣呼以相求,子亦穷矣。夫古之所谓儒者,所用之国无敌,若臧文仲、叔向、子产、晏婴、令尹子文,其望孔子亦远矣,而其功烈亦足以振显一时,故犹能以儒者之效名一世。夫不足以治国,而能知今古,考妖祥,纪事实,多闻而博通,则古太史氏之职,而初不以是为儒者也。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楚之治不责倚相。由是言之,古之论史与儒异事。而司马谈为太史,号通古今,善文词,犹曰:「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主上以倡优畜之」。其尊礼不如公孙丞相、汲黯,此则汉之初犹有古之遗俗在也。呜呼!儒之名实不正久矣。自汉以来,圣贤之学废,而孔子之徒皆以其师之书自重于世,聚徒而授之,若是者,当时皆以儒之名归之。而司马谈序九流,儒者才当其一,彼未尝见其真,而信当时之所指,故从而论其失。而班固以为出古司徒之官,呜呼!何其陋也!儒者之治天下,九流之列皆其用也,顾与浅术末数各致其一曲者同哉!吾意今儒者之所学,古太史之流,而非世之所急也。子享其全,无食其馀;据其源,无挹其流。子方从眉山公,其以予言质之而归告予也。
王郑何论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一、《柯山集》卷三八、《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九、《圣宋文选》卷二七
昔孔子论令尹子文、陈文子,皆以清忠与之,而不与之仁。管子之德不及二子远矣,而以仁与之,何也?夫仁之为道虽大,然其实以济物为本。济物之事,非一善可以当之,必其才德为世所赖,得我则存,非我则亡,我之所在,家安而国治。如是,则有一善,不害为不仁;而有小不善,于仁未害也。予观王祥、郑冲、何曾三人者,考其行事之迹,从容无事之际,虽谓君子可也,然为魏大臣,阴相司马氏以丧魏室,卒导而授之。夫平日则戒慎君子之所忽,而当事则为小人所不忍为,此所谓色取仁而行违,在邦在家必闻者也。昔西汉之衰,有似乎此。孔光、师丹皆盗当世仁贤君子之名,而或屈于董贤,或迫于王莽,使为奸者反依之以为重。呜呼!治天下其不可以无才智骨鲠之士也。淮南王欲为乱,独惮大将军与汲黯。畏卫青,畏其武;畏汲黯,畏其正也。夫世固有德不足以化奸,才不足以止乱,而可以谓之仁人君子乎?夫使令尹子文、陈文子当管仲之任,则不胜矣。李德裕曰:「平澹和雅,世所谓君子者,居平必不能急病理烦,遭难必不能捐躯济危,可以羽仪朝廷,润色名教,如宗庙瑚琏园林鸿鹄者」。此数子之谓矣。
与张敬夫书 宋 · 胡宏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八五
愚无知,而贤者过听,以为似有所闻,可与论学,下问以为仁之方。世衰道微,及此者鲜,过望,幸甚!第某孤陋,不足以发贤者之深思也,然蒙谦下之诚,不敢虚辱,请试道愚见。私意害仁,贤者之言是也。如令尹子文之忠,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不以仁许之;如陈文子之清,亦似不可谓之私意,而孔子亦不以仁许之。仁之道大,须见大体,然后可以察己之偏而习于正。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孟子举一隅耳。若内交,若要誉,若恶其声,此浅陋之私,甚易见也。若子文之忠、文子之清,而不得为仁,则难识也。敬夫试思之。此言或有理,幸深思之,则天地之纯全,古人之大体,庶几可见乎!
又,寻常士子讲学,举疑义,欲相滋益,其不复嗣音者多矣。向以子文、文子不得为仁之义闻于左右,左右久而不忘,复以见教,此所以加于人一等也。来教曰:「仁岂易言哉!须会于言意之表,而的然有见焉可也」。此言诚是也。某反覆来教,以左右未能进于此者。然则欲进于此,奈何左右试以身处子文、文子之地,按其事而绳以仲尼之道,则二子之未知者庶几可见,而仁之义可默识矣。孤陋据所到而言,未必是也,惟留意裁察,幸甚!
又,示谕子文、文子之说,善矣。然犹是缘文生义,非有见于言意之表者也。子思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仁也者,人之所以为天也,须明得天理尽,然后克己以终之,以圣门实不与异端空言比也。空言易晓,实际难到,所以颜回、仲弓亚圣资质,必请事斯语,不敢以言下悟便为了也。敬夫高明谦下,愚见及此,不敢不告,然亦未必便是极致也。有以见教,却望毋惜。
又,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井田、封建、学校、军制,皆圣人竭心思致用之大者也。秦、汉而下兴者,虽是英雄,亦岂能胜于圣人哉?改制立法,出其私意,一世不如一世。至于近世,坏乱极矣。欲复古者,最是田制难得便合法,且井之可也。封建,择可封者封之,错杂于郡县之间,民自不骇也。古学校之法,今扫地矣,复古法与今法相增减,亦可也。军制,今保伍之法犹在,就其由增脩循,使之合古,行之二十年,长征兵自减而农兵日盛。但患人不识圣人因天理、合人情、均平精确、广大悠久之政,不肯行耳。图尽是死法,无用也。心之精微,笔舌岂能既哉?其法具在方册,只是散乱不成条理,精考精思,便自可见。
又,时蒙不弃,访以大道,殊激颓衷。夫理不穷,则物情不尽;物情不尽,则释义不精;义不精,则用不妙;用不妙,则不能所居而安;居不安,则不能乐天;不能乐天,则不能成其身矣。故学必以穷极物理为先也。然非亲之,则不能知味。惟不知味也,故终有疑,必待人印證也。左右既进乎实弟,必敬以持之,高明博厚,日进无疆,圣门有人,幸甚幸甚!
又,不意尊夫人倾背,伏惟孺慕号绝,何以堪居!然先王制礼,归于一者也,所以消息以道,毋过摧伤,勉襄大事。古之人进德脩业,正在难处之间,要不失至理而已。
又,叠蒙相公亲翰之赐,又蒙特遣名医为之切脉察病,而叔父处又传致钧念之厚,下情感戴,不可言陈。窃伏自念,所以得此者,岂不以其粗能安贫守道,或不玷其先人故乎!大君子顾盼后进,成人之美,幸甚幸甚!愚望相公推此心,广收天下真才实能忠信之士,使无遗弃,以俟明天子赫然震怒,欲匡天下,图仕旧勋,则拔茅连茹,使各尽其器用,临时无乏使之嗟,而中原可复矣。此固相公之素有,区区之意,自不能已耳,不敢专札尘渎,告代次致此愚诚。
又,比得款论,窃识左右胸中正矣,大矣。大体既是,正好用功,近察诸身,远察诸物,穷竟万理,一以贯之,直造寂然不动之地,然后吉凶与民同患,为天之所为矣。此圣门事业也。敬夫勉之哉!则又有进于左右者。尧授舜,舜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言微妙也。危,言无常也。故孔圣自十五志于学,积十五年工夫,然后敢以立自许。自是而后,每积十年工夫而一进。未至从心所欲不踰矩,则犹有人心消磨,未莹彻也;及至从心所欲不踰矩,方才纯是道心,与天无二。故《中庸》称孔子之德,终以「天地之所以为大」结之,更不称仲尼也。今之学者少有所得,则欣然以天地之美为尽在己,自以为至足矣。就世俗而言,亦可谓之君子;论于圣人之门,乃是自暴自弃耳。左右方妙年,所见大体已是,知至矣当至之,知终矣当终之,则曾、颜地位何患不到?敬夫戒之哉!乾乾不舍,工夫深后,自然已不得也,今且当以速成为戒耳。某病渴已十馀年,又见中外兄弟皆不寿,心常不自保。道学不明,卒至禽兽,逼人甚矣,未有能振起者。敬夫资禀颖异,故乐以告,不自知其愚也。有不中理,却幸指摘,当益思其所未至。
又,辱示《希颜录》,足见稽考之勤。辄忘固陋,肆笔写其所闻,未必皆当也。敬夫所得,却以见告,至望。先贤之言,去取大是难事。如《程子语录》,去颜子,合下完具,只是小要,渐渐充扩之。此乃常人,非颜子也。既是小,则如何谓之完具?若论秉彝,则人人完具也,何独颜子?颜子所以资禀过人者,正以其大,便有一个合德于天地气象也。此段正先生所谓「一两字错,便转了,只知得他意」,此类是矣。又如《正蒙》云:「颜氏之进,则欲一朝而至焉,可谓好学也已」。似如此迫切,亦说颜子未著也。文中子之言诞漫不亲切,扬子云浅陋不精通,庄子坐忘,费力心齐,支离家语,如不容,然后见君子,恐亦未免于陋也。敬夫猛勇精进,诸人有未到处,他日当自见。以下喻谦勤,故不敢不摘其一二也。
又,庄子之书,世人狭隘执泥者,取其大略,亦不为无益。若笃信君子,句句而求,字字而论,则其中无真实妙义,不可依而行也。其说夫子奔轶绝尘事,类如此矣。如关西夫子说颜子之叹,于颜子分上虽未精当,然正学者之所当有事也。与「欲一朝而至」迫切之语,盖不同矣。龟山如字之解,左右之论是也。某之意,《希颜录》如《易》、《论语》、《中庸》之说不可瑕疵,亦须真实见得不可瑕疵,然后可也。其他诸说,亦须玩味,于未精当中求精当。此事是终身事,天地日月长久,断之以勇猛精进,持之以渐渍薰陶,升高自下,陟遐自迩,故能有常而日新,日新而有常,从容规矩,可以赞化育、参天地而不过也(《五峰集》卷二。又见《古文集成》卷二一。)。
不能乐天:原无,据陆抄本补。
答张敬夫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八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一、《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五五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细看《言仁序》云「虽欲竭力以为仁,而善之不明,其弊有不可胜言者」,此数句似未安。为仁固是须当明善,然仁字主意不如此,所以孔子每以仁、智对言之也。近年说得仁字与智字都无分别,故于令尹子文、陈文子事说得差殊,气象浅迫,全与圣人语意不相似。观此序文意思首尾,恐亦未免此病。更惟思之,如何?
白鹿洞讲义 南宋 · 陈文蔚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七、《克斋集》卷八
《孟子》之书,惟辨义利。首见梁惠王,王曰:「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即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拔本塞源,正在于此。盖当时之人,惟知有利而不知有义,故一见孟子,便以利吾国为问。孟子之对,即黜其利而以仁义为对。使当时之人知有仁义,则不复言利矣。异时宋牼将之楚,欲说秦、楚之王而使之罢兵。孟子遇于石邱,问之曰:「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休兵息民而以利言,疑若未为过者,孟子则深论其心术之殊,而极言其兴亡之异以为劝戒,然则后之君天下者,可不明义利以示天下乎?天下之人,可不惟义是趋、惟利是黜乎?又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夫生死相去亦远矣,义之所在,宁舍生而取义,则义之为义,岂可须臾离哉?孟子凡与人言,无非援仁义以黜利,义利之说不明,自孟子而明。今世之人非不知义利之辨,惟私心之胜,则义不暇计。有国则曰何以利吾国,有家则曰何以利吾家,有身则曰何以利吾身,凡有所事,无非为利。一事之成败,一物之得丧,惟利是计。止知利己,遑恤害物,天下国家何以不至于雕弊,士夫风俗何以不至于薄恶,而仁义之道不明于斯世者,职此之繇也。况学者学为仁义,乃不知自别,而与流俗混同而无间,岂不得罪于名教哉?白鹿书院,文公先生旧所兴复,群吏多士以教育之,规矩所示,非不明甚。学于此者,读其书,淬其心,切磋讲论,无非天理人欲之辨。何者为天理,何者为人欲,毫釐之间必有区别,如是则无非在先生规矩之中,不失先生教育之意,义利之分,不辨而明矣。文蔚粗知为学,气质昏暗,未能造理。部使者以久处先生之门,采取虚誉,误令暂入书院,以与诸友游。深愧无以为诸友告,诵义利之说,使先知所趋向,然后积习其功程,讲明其阃奥,以造圣贤之域,庶无负先生之初意。诸友其无忽!
某去腊入洞,尝以义利之说为诸君子告,今将别去,复有一说为诸君言之。盖孔门之所讲者,仁而已矣。不知仁而为学,是为学而不知本也。终日讲学而不知其本,是犹水之无源也,其可乎?孟子曰:「仁,人心也」。不知为学之本,是失其本心。人有一心而已,失其本心,何以为人?故乐与诸君评之,幸毋忽!
孔门之教,无非以仁。群弟子之学于孔门,无非求仁。然仁道至大,未易轻许。故孔子罕言仁,而凡有所问,止教之以为仁之方也,仁之全体,未尝轻许。盖仁者,天理之浑然,而此心之全德。在人则欲其无一毫人欲之私,而一息尚存,与生俱生,非圣人生知安行而纯亦不已者不能也。故孟武伯问仲繇、冉求、公西赤之仁,则各称其才之所长,而皆曰「不知其仁」。子张问令尹子文、陈文子之仁,则各举其一节曰「忠矣」,曰「清矣」,至于仁则曰「未知焉得仁」。夫仁者,当理而无私心。令尹子文,孔子知其为忠;陈文子,孔子知其为清,至二人之心事,则孔子有所不知。以其事而观之,知其为忠、为清耳,心之公私,未知其果何如也,故曰:「未知焉得仁」。仲由、冉求、公西赤三子之心,孔子盖深知之,如父之知子,瞭然无疑,故直曰「不知其仁」,一曰「不知」,一曰「未知」,一字之间,盖有深意。群弟子之中,止颜子告之以「克己复礼」。至如仲弓,亦告之以为仁之方而已,其他凡有所荅,皆非仁之全体。告子贡,直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曰仁之方,则仁之全体果何在焉?学者当默而识之。然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则曰「殷有三仁焉」。伯夷、叔齐,则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观殷之三仁与夷、齐之事,则可以识仁矣。文公先生兴白鹿书院于废弛榛莽之馀,立正大规模于群居讲学之际。诸君日游其间,相与切磋,盖将以进德广业而同为圣贤之归,其可不知孔门之所讲求者乎?某老矣,求之而未有得,惟日从事于克己之学,孜孜焉死而后已。诸君幸用力于斯,毋徒曰力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