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常语佚文 北宋 · 李觏
出处:全宋文卷九一三
「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如何」?「曰:孔子死,不得其传矣!彼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焉得传」?「敢问何谓也」?曰:「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天下无王霸,言伪而辩者不杀,诸子得以行其意,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茍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矣。孟子当周显王时,其后尚且百年而秦并之。呜呼!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
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孟子谓「以齐王,犹反手也」,「功烈如彼其卑」,故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呜呼!是犹见人之斗者而笑曰:「胡不因而杀之,货可得也」。虽然,他人之斗者耳。桓公、管仲之于周,救父祖也,而孟子非之,奈何!
或曰:「然则汤、武不为欤」?曰:「汤、武不得已也。契、相土之时,讵知其有桀哉?后稷、公刘、古公之时,讵知其有纣哉?夫所以世世种德,以善其身,以及其国家而已。汤、武之生,不幸而遭桀、纣,放之杀之而莅天下,岂汤、武之愿哉?仰畏天,俯畏人,欲遂其为臣而不可得也。由孟子之言,则是汤、武修行仁义以取桀、纣尔。呜呼!吾乃不知仁义之为篡器也。又《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孔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彼顺天应人,犹臲卼如此,而孟子固求之,其心安乎哉」!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又曰:「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书》序:伊尹「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孟子亦曰:「五就汤、五就桀,伊尹也」。夫周显王未闻有恶行,特微弱耳,非纣也,而齐、梁不事之;非桀也,而孟子不就之。呜呼!孟子之欲为佐命,何其躁也!
大哉!孔子之作《春秋》也,援周室于千仞之壑,使天下昭然知无二王。削吴、楚之葬,辟其僭号也;讳贸戎之战,言莫敢敌也。微孔子,则《春秋》不作;微《春秋》,则京师不尊。为人臣子不当如是哉?呜呼!孟子其亦闻之也哉!首止之会,殊会王世子,尊之也;其盟复举诸侯,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洮之盟,王人微者也,序乎诸侯之上,贵乎王命也。美哉齐桓,其深知君臣之礼如此!夫使孟子谋之,则桓公偃然在天子之位矣,世子、王人为亡虏之不暇,孰与诸侯相先后哉!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曰:「纣,一人恶耶,众人恶耶?众皆善而纣独恶,则纣亡久矣,不待周也。夫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同之者可遽数耶?纣亡则逋逃者曷归乎?其欲拒周者又可数耶?血流漂杵,未足多也」。或曰:「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故荀卿曰:杀者皆商人,非周人也。然则商人之不拒周审矣」!曰:「如皆北也,焉用攻」?又曰:「甚哉,世人之尚异也!孔子非吾师乎?众言欢欢,千径百道,幸存孔子,吾得以求其是。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其谁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至取孟子以断六经矣。呜呼!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
或曰:「然则『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禹避舜之子于阳城』,何如」?曰:「尧不听舜让,舜受终于文祖;舜不听禹让,禹受命于神宗。或二十有八载,或十有七年,历数在躬,既决定矣,天下之心,既固结矣,又何避乎?禹、舜未相避也。由孟子之言,则古之圣人,作伪者也,好名者也?王莽执孺子手流涕歔欷,何足哂哉」!
或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何如」?曰:「皆孟子之过也。《大雅》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九命然后锡以玉瓒秬鬯。帝乙之时,王季为西伯,以功得受此赐。周自王季,中分天下而治之矣,奚百里而已哉?《商颂》曰:『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帝命不违,至于汤齐』。契之时已受大国,相土承之,入为王官伯,以长诸侯,威武烈烈,四海之外率伏,截尔整齐。商自相土,威行乎海外矣,奚七十里而已哉?呜呼!孟子之教人,教人以不知量也哉」!
或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有诸」?
曰:「《书》云:『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又曰:『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瞽、象未尝欲杀舜也。瞽、象欲杀舜,刃之可也,何其完廪浚井之迂?其亦有所虑矣。象犹能虑,则谓二嫂者,帝女也,夺而妻之可乎?尧有百官牛羊仓廪以备事,舜于畎亩之中而不能卫其女乎?虽其见夺,又无吏士、无刑以治之乎?舜以父母之不爱,号泣于旻天,父母欲杀之,幸而得脱,而遽鼓琴,何其乐也?是皆委巷之说,而孟子之听不聪也」。
「舜『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则孟子之讥《武成》,宜矣哉」!曰:「以天下征一国,以天子征诸侯,如孟贲搏童子,迟速在我,修文德以待其来可也。《大雅》曰:『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以方伯伐诸侯,固有讯有馘。武王以诸侯伐天子,奚不用战哉?《诗》云:『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是也」。
或曰:孟子之言,诸侯实不听之也,谓迂阔者乎」?曰:「迂阔有之矣,亦足惮也。孟子谓诸侯能以取天下矣,位卿大夫,岂不能取一国哉?为其君不亦难乎!然滕文公尝行孟子之道矣,故许行、陈相目之曰仁政、曰圣人。其后寂寂,不闻滕侯之得天下也,孟子之言固无验也」。
「孔子与宾牟贾言《大武》曰『声淫及商』,何也」?对曰:「非武音也,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武王之志犹不贪商,而孟子曰,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谓商之禄未尽也,病其有贤臣也。文王贪商如此其甚,则事君之小心安在哉?岂孔子之妄言哉?孔子不妄,孟子之诬文王也」。
或曰:「孟子之心,以天下积乱久矣,诸侯皆欲自雄,茍说之以臣事周,孰能喜也?故揭仁义之竿,而汤、武为之饵,幸其速售以拯斯民而已矣」。曰:「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下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尔。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孟子曰:「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今之学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得以行王道。孟子说诸侯行王道,非取王位也。应之曰:「行其道而已乎,则何必纣之失也?何忧乎善政之存?何畏乎贤人之辅?尺地一民皆纣之有,何害诸侯之行王道哉?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行王政而居明堂,非取王位而何也?君亲无将,不容纤芥于其间,而学者纷纷强为之辞,过矣」。
学者又谓:「孟子权以诱诸侯,使进于仁义。仁义达则尊君亲亲,周室自复矣」。应之曰:「言仁义而不言王道,彼说之而行仁义,固知尊周矣。言仁义可以王,彼说之则假仁义以图王,唯恐行之之晚也,尚何周室之顾哉!呜呼!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无天子。故作《常语》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尔。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悼学者之迷惑,聊复有言」。
按:余允文《尊孟辨》卷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见《李觏集》标点本附录。
汤武伊周孟子扬雄论 宋 · 郑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一○
汤、武非圣君,伊、周非纯臣,孟子非贤人,扬雄非君子。成汤放桀于南巢,唯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夷齐扣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此汤、武之罪也。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召公不悦,周公作《君奭》以自解。此伊尹、周公之罪也。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三宿出昼,于予心以为速。沈同问燕可伐欤,吾应之曰可。此孟轲之罪也。「周公以来,未有汉公之懿」,此扬雄之罪也。
按:《艺圃折衷》,商务印书馆本《说郛》卷三一。又见宋余允文《尊孟辨》卷下。
答廖子晦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二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五、《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三七、民国《顺昌县志》文卷二
熹顿首再拜:使至奉告,欣审比日秋清,尊履佳福。熹此诸况,已具平父书中矣。轻犯世祸,非欲如此,顾恐邂逅蹉跌,亦非所能避耳。要之惟是不出,可以无事。一行作吏,便如此计较不得。才涉计较回互,便是私意也。刘家大哥闻甚知好学,皆教导之力,感不可言。此衰拙之任,而老兄当之,其效又如此,为幸甚矣。行期想有定论,渠家叔侄意甚拳拳也。问及学舍次第,此间事既隔手,又生徒希少,殊不成次第,无可言者。然亦未尝不告之以穷理修身之事,但无缘朝夕与之亲接,又其间知为己求益者绝少,故亦无以用其力耳。《论语集注》已移文两县,并作书嘱之矣。今人得书不读,只要卖钱,是何见识?苦恼杀人,奈何奈何!余隐之所刊闻之已久,亦未之见。此等文字不成器,将来亦自消灭,不能管得也。郑台州奇祸可骇,天意殊不可晓,令人忧惧。人还草此,未暇它及。惟千万自爱,不宣。
熹再拜上问,慈闱安问日至,作肃家事处置甚善。示及疑义,各以鄙见条析。但宗法从来理会不分明,此间又无文字检阅,恐只依郑氏旧说,亦自稳当也。
与刘共甫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卷四
私门不幸,老妇自去夏得疾,荏苒踰年,疗治无瘳,此至后一日,遂至不起。痛悼悽切,不能自堪。加以幼累满前,将来百绪便有不能不关心者,尤非衰懒所宜,未知所以为计也。昨闻尊体微不安,深以忧念。及此奉告,乃始释然。请祠未遂,又闻继有劳赐之宠,此盖事功较著,圣明深知,虽有谗邪,无间可入,或者不复久劳于外矣。然想亦未免再请也。某祠敕已下,适此衰粗,尚未及拜受。闻昨来诸公将上辞免文字,上复有除职之命。幸诸公白其不可,遂止,不尔,则愈见颠沛。然圣恩深厚,何以论报?唯有修身守道,以求无负宠嘉之意而已。钦夫得书,云长沙传闻某病,消息殊恶。此虽非实,然亦竟遭凶祸,可怪也。又具道其经理财赋之详,此足以惠一方矣。但赵漕去时,意象甚不平,不知今相见后复如何也。昨蒙喻及徽绢文字,不知曾为剡奏否?更得留念幸甚。盖虽已有为之者,更得一言之助,则尤有力也。近时郑鉴对策事,想悉闻之。明主可为忠言,自是士大夫顾望蓄缩,委曲避就,养成今日之势。今又自彼上言之后,寂然无复继者,消长之几,正在此毫釐顷刻之间,益可寒心。计高明虽在外服,未忘根本之忧,亦当拳拳于此。况望实益隆,眷礼益厚,则图所以收拾人才、纪纲政体者,其本末先后必有一定不易之论。区区于此更望勉旃,千万幸甚!
祠记、《责沈》二刻,拜赐甚厚。但记中「默契于中者矣」误作「也」字,不知尚可改否?缪文本不足以发挥崇德尚贤之意,读之既久,愈觉纰漏,益增愧耳。《责沈》之义,昨已报平父,正为子高沈姓耳。承许续致,只得未背者尤便也。别纸垂喻永隆葬事,具悉尊旨。但彦集于此正自忧劳,唯恐不足以集事(但素不更事,凡百过于忧惴急迫而已。)。不审高明所虑何自得之?自此窃恐听言之际更当每加审谛,使忠实日亲,谗慝日远,则久大之业粹然无疵,不独施于州里亲族之间者其爱憎贤否各得其当而已。僭易皇恐。余隐之事,前日已尝具禀。二孙之禾,恐止可拨四百秤。盖宋家所收自不多,若可少增,恐亦不可过百秤也。唯是隐之父子不解事,来此干预宋家产业,出言不逊(其子尤甚。),恐将引惹方氏复来生事。已令陈吴二妇作状,经府告示之矣。此非得已,不审尊意以为如何?
尊孟辨自序(隆兴元年正月) 宋 · 余允文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二七
道不明,由无公议也;议不公,由无真儒也。冠圆履方,孰不为儒?诵诗读书,孰不学道?必有得焉而后能自信,必自信焉而后信于人。目或蔽于所见,耳或蔽于所闻,耳目之蔽,心之蔽也,公议何有哉?《易》曰:「问以辩之」。《中庸》曰:「辩之弗明,弗措也」。道之不明久矣,辩其可已乎?昔战国有孟轲氏愿学孔子,术儒术,道王道,言称尧、舜,辞辟杨、墨,倡天下以仁义,圣人之道蚀而复明,孟子力也。孟氏没,斯道将晦,七篇之书幸免秦火,后之读其书者,虽于时措之,宜未能尽识,至其翕然称曰孔孟,岂可厚诬天下后世,以为无真儒、无公议哉?噫,道同则相知,道不同则不相知。兰陵荀卿,大儒也,以性为恶,以礼为伪,异哉其所谓道,无惑乎不知孟氏,并七十二子而非之也。本朝先正司马温公与夫李君泰伯、郑君叔友,皆一时名儒,意其交臂孟氏而笃信其书矣。温公则疑而不敢非,泰伯非之而近于诋,叔友诋之而逮乎骂。夫温公之疑,疑信也,俟后学有以辩明之。彼二君子昧是意,其失至此,人之讥诮不恤也,岂以少年豪迈之气攻呵古人而追悔不及欤?伊川程先生谓孟子有泰山岩岩之气象,乃知非而诋、诋而骂者,殆犹烟雾蓊兴,时焉蔽之耳,何损于岩岩?余惧世之学者随波逐流,荡其心术,仁义之道益泯,于是取三家之说,折以公议而辩之,非敢必人之信,姑以自信而已。命之曰《尊孟辨》,俟有道者就而正焉。隆兴纪元初春望日,建安余允文隐之序。
按:《尊孟辨》卷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