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送文府公归觐序 北宋 · 张俞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二、《成都文类》卷二二、《宋代蜀文辑存》卷二四
江汉出于蜀而会于海,涵天地之泽,浸万物之生,渊源浩漾,流而不息,远而益大。其发源会流,成天下之利,百川不足与其类矣,故君子象之。枢直学士平阳文公诞生于晋,雄姿正气,禀汾崔之灵焉;赋政于蜀,丰功厚泽,视江汉之流焉。故善言江汉者,取诸浸润,与天同功而已,不私乎圳浍之益也。善言蜀政者,谓能树教本,立民彝,绳百吏,清庶官,登俊良,屏奸宄,内和兵戎,外抚蛮夷,布上泽于方国,炳休祥于山川,俾夫黎民幸生而无奸心,然后有长世之德,不私乎一物之利,惟平阳公能之。庆历七年春,公抚蜀二年矣,是时自秦而东及于海隅,旱土不殖,民失其职,天子忧惧,图靖灾眚,不逾旬再诏免天下之囚系,又特诏避寝彻膳,求直言以救其失。而蜀据方面,有成国之重,负治乱之势,顾无一事乃可省去。是以君子谓公之在蜀,能用刑矣。夏四月六日诏书至蜀,命公乘传入位枢司。其未行也,贺者溢于都;其既行也,送者集于途。咸曰:仁人荷天之衢,执天之枢,其庸如何,其恩如何?俞谓古者诸侯之政纪于邦,舆人之诵载于史官。况公之入觐也,辅大君,议庶政,陈庙算,伐敌谋,以安天下为务,其光灵宠赫又若斯之隆也,岂可使江汉之域久而不金石刻乎?今之序也,本乎实录,当有能诗者,如周人美申伯、韩侯故事,采为送公之诗焉。
依赦文举陈烈状 北宋 · 陈襄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九、《古灵先生文集》卷一五、雍正《福建通志》卷六、民国《长乐县志》卷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准御史台牒,准熙宁十年九月七日敕,奉圣旨:一应内外官,待制以上,各于文臣内举才行堪任升擢官一员,令中书审察。如所举不谬,取旨随材用试。即不得举已系带职及两府自己亲戚者。
臣伏见前授安州司户参军、充国子监直讲陈烈,心仁气刚,才智卓越。学圣人之言,而必践其行;稽先王之法,而必适于时。博通群经,尤明于典礼之奥。其为文章,渊源浩博,肆笔而成。求之宿儒,未有比者。庆历初,尝与乡贡,试于礼部,罢归田里,无复仕进。安贫力学,积四十年。著书数万言,未见其止。仁宗朝,尝因近臣论荐,及本部监司长吏高其风节,数以名闻,累降召命,以学官起之,辞而不至。世以为洁身独行之士,是非知烈者也。烈之所学,皆孔孟之志,观其事业,足以有为。自以身载圣贤之道,不为茍进,可以礼致,而不可以利畜,如斯而已矣。伏思陛下享御以来,博延髦隽,得人之盛,跨越百王。如烈之贤,不为难致。欲望陛下特以礼命,召至阙廷,赐对清间,亲降圣问,使陈二帝三王之术,六经四子之要,与夫当世之务,以著于篇,必有以上称陛下尊贤重德之举。今保举堪充清要,不次任使。如蒙朝廷擢用,后不如所举,臣甘坐面欺之罪。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孟嘉与谢安石相若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六五、《苏文忠公全集》卷六五、《历代名贤确论》卷六○ 创作地点:海南省海南省直辖县级行政区划儋州市
晋士浮虚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桓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者耶?乃知孟嘉若遇,当作谢安,谢安不遇,不过如孟嘉也。
和梅德充见寄 北宋 · 毕仲游
七言律诗 押阳韵
前年离陕宴溪傍,白发苍颜各老郎。
亲意百年杨仲武(自注:杨仲武之姑嫁潘散骑,所谓潘杨者也。而某之外祖乃德充之大父也。),友情千里晋真长(自注:晋刘琰字真长,与王羲之雅相友善,孙盛作易论语,简文使殷浩难之,不能屈。帝曰:使真长来,固应有以制之。)。
论诗手出都官藁(自注:圣俞为都官员外郎,以诗名天下。德充之世父也。刘原父尝言,唐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好事家传侍读香(自注:德充之大父翰林学士侍读,在真宗为朝臣,性善焚香,其在官所,每晨视事必焚香,至今人传梅侍读香方。)。
书到并州何处觅,柳溪高会正传觞。
殷浩 北宋 · 张耒
七言绝句 押文韵
田野高风过有薰,庙堂经画竟无闻。
固应竹马思元子,江左兴亡不在君。
连云观记 北宋 · 毛滂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五九、《东堂集》卷九、《古文集成》卷九
元祐七年夏六月,利州修清风楼为连云观。秋七月,太守王公以书赴鄱阳告某曰:「始吾于此,旦日据几,簿领如发,正须爬梳。又当为民吏道主恩,晓国禁,而问所疾苦,赴其愿欲。若吾有负于此,人众且持券而取责,必偿之乃已,盖未暇游观事也。顷之,民不数至吾庭,司空城旦之书,束于高阁。晨起从容,聊涉笔报期会而已。反私自慨怜,吾君游意太平治道,贵清净,四方黔首,日以宁嘉,此不教而定。吾老矣,窃二千石,异时约结,欲自表见者,今乃了无可效,殆饱食而嬉矣。既日无事,时涉城上,得与江山接殷勤,始怪此楼庳陋,聊葺而新之。今皓旰百尺,上薄光景,俯瞰风雨,檐牙含空,云气吞吐,朝隮南山,而归宿柱础,此吾以名连云者也。两隅别为更衣之次,将从宾客徘徊其上以乐之。然未有记,幸以属子,可乎」?某书复公云:公之惇大浑涵,人莫睹其畔岸者,今岂欲小见于此观也哉?有济物之性,无尘氛之撄,惟云是名,此岂直张其崇高而已?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此泰山之云也。故君子体云雷之象,而见经纶之业,得志则加乎民。其敛而未用也,又能使人憔悴枯槁,渴而望之,则君子于世亦何能已?此其有为之气,当浩然而川潴,凄然而云作,勃郁胸次,苟出之肤寸,崇朝其雨乎?岂直此观之上,蜿蝉逶迤,绣文锦章,独无心而徜徉乎?虽然,聊寓意此时以寄卷舒,亦何适而不自如耶?此公不素见语者,某窃能料之,以暴于人。至于登览之乐,风物之秀,独想见其处,而斯文不可以髣髴。然闻其东则项籍之乌江,试求其平生喑哑叱咤之气,垓下悲慨之音,则已漂为惊涛,纷为薄雾,濛灭无所矣。风急水寒,苇花凄晚,岂亦有舣船渡口,如当年亭长辈乎?闻其北则孙权之故都,带甲百万,江汉为池,紫髯英发,驱驾豪杰,岂自知不四传而夺之晋,又夺之宋、齐、梁、陈,如拉枯然。彼晋而下乐未毕也,哀又继之,俯仰六朝,无可把玩。嗟乎,世人直为物之逆旅尔,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一世百为,忽然而已。公乃今日登此遐想而长思,亦适然也。盖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付是非于亡羊,归万物于一马乎?昔羊叔子登岘山,谓从事邹湛曰:「自有宇宙而有此山,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辈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嗟乎,羊叔子岂特毕一世为物逆旅耶?方将以身为长廊甲第,为便座燕寝,日夜为主而锢留之。又将数百年,累虚空以应门,引魂魄而守之,此亦惑欤!庾亮为武昌,诸佐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而不觉亮至。诸人将起避之,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便据胡床,与浩等谈咏,公岂亦有客如武昌之人乎?当天空月明,夜气缥纷,斗酒相属,抚缶而歌,客主可以颓然相忘矣。既以书复公,又以为记。
中秋日泛湖杂诗 其六 北宋 · 邹浩
七言绝句 押蒸韵
荷花影里逢君辈,棋子声中愧我能。
拟上高楼对殷浩,更凭长啸引孙登。
题弼上人所蓄诗 北宋 · 释惠洪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九、《石门文字禅》卷二六
往时丛林老衲多以讲宗为心,呵衲子从事笔砚。予游方时,省息众中多习气,抉磨不去,时时作未忘情之语,随作随弃,如人高笑,幸其不闻。过庐山,见弼上人出一巨轴,读之茫然,不可讳为多言之戒。昔殷浩喜作诗,不甚工,尝出示桓温,温戏曰:「子勿犯吾,傥见犯,即出子诗示人」。弼上人不见恶,愿勿传乃幸。
殷浩废处信安偶览衢州图经故居尚有遗址有感予怀书四十字 宋 · 程俱
五言律诗 押寒韵
中军时所废,我废坐衰残。
轩冕傥来寄,炎凉非意干。
空函嗟外重,小品亦徒看。
异代均流落,还来客信安。
纳宰相劄子 其一 宋 · 王蘋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七、《宋著作王先生文集》卷三
蘋闻大臣事君以人,则宰相在于知人而善任使耳。然似是而非者有之,似非而是者有之。如章子通国皆称不孝,而孟子为之礼貌;仲尼贤于尧舜,而鲁人以为东家丘。其似非而是有如此者。如殷浩隐于山林,谢尚、王濛候其出处以卜兴衰,而庾翼乃谓此曹可束之高阁,其后终不能有功。其似是而非有如此者。所以知人为难焉,自非知道者未易究此。伏惟执事深得此道,发于事业以济中兴之治。而蘋区区犹以是言之者,盖至诚无息。惟不息,则能合内外之道,内外之道合,则孰能间之哉?推于知人,宜无难矣。不识仆射相公然之否也。
五峰居士文集序(绍兴四年四月)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四八、《梁溪集》卷一三八 创作地点:福建省福州市
欧阳文忠公有言:「非诗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信哉!士达则寓意于功名,穷则潜心于文翰。故诗必待穷而后工者,其用志专,其造理深,其历世故险阻艰难无不备尝故也。自唐以来,卓然以诗鸣于时,如李、杜、韩、柳、孟郊、浩然、李商隐、司空图之流,类多穷于世者。或放浪于林壑之间,或漂没于干戈之际,或迁谪而得江山之助,或闲适而尽天地事物之变,冥搜精鍊,抉摘杳微,一章一句,至谓能泣鬼神而夺造化者,其为功亦勤矣。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非偶然也。故尚书考功员外郎翁君讳挺字士特,建之崇安人。天才秀发,器业夙成。年未成童,已知声律,能赋诗,有惊人语。及长,该极群书,贯穿今古,落笔即数千言。既而游行四方,渡浙江,寓淮楚,窥衡湘,观光上都,宦游赵、魏之邦,尽友其豪俊,以故为文雄深雅健,渊源浩博,能备众体,而尤长于诗。其五言、七言属对律切,风清调深。其古风、歌行浑厚简淡,凌厉奋发,绝去笔墨畦径,间追古作者,信乎天下之奇才也。方是时,朝廷以经术造士,士皆趋时好以取世资,而君缓步阔视于其间,独有能诗声。如内翰毛公友,一时名人多称道之。然君早游国庠,屡冠多士,声华籍甚,而名不题于雁塔;晚登仕版,对扬文陛,受知人主,而位不过于星郎。触时相怒,窜逐流离,得病以死,而年仅踰于知命。身之穷,近世鲜有与君比者。平生所作数千百篇,悲欢感慨,一寓于诗以发之,奇辞秀句,脍炙人口,诗之昌,近世亦鲜与君比者。身不穷则诗不昌,物莫两大,岂不信然。自经兵火盗贼之后,散失者十之六七。嗣子颖之收拾编类于煨烬亡逸之馀,得古赋若干,古律诗若干,杂文若干,釐为若干卷,号《五峰居士集》。以余与君为外兄弟,丱角同砚席,情相好也,遣人致书求为之序。余尝观唐李贺号为俊人,《高轩过》之作,在其稚年,韩愈、皇甫湜皆爱重之,歌诗之妙,独步一时。以父讳之故,不得举进士,坎坷以终,年未壮室。平时负古锦囊以出,得句辄投其中,暮归足成,不知凡几何篇。仇嫉之者尽委粪壤,今行于世才数十首。则贺不特其身之穷,而诗亦穷也。君虽不幸其年其位,其诗文之所存,过贺远矣。然贺诗得杜牧序而名益彰,余虽欲序君集,忧患衰疾,文思凋落,不能如牧之揄扬称述,曲尽其情态,以取重于世,诚有愧焉耳。方命朋旧之爱慕君者求君之残编断简于四方,继成卷帙,使珠玉之珍不零落,兰菊之芳垂无穷,庶几以此答君相与之意云。绍兴四年四月七日,具位李某序。
拟古 其四 宋 · 张九成
押皓韵
平生澹无营,生计亦草草。
吾庐尽有馀,懒问长安道。
楚泽惊屈平,书空咤殷浩。
愿君且休矣,沈忧令人老。
沁园春 和彦时兄 宋 · 王之道
押尤韵
城郭萧条,风雨霏微,酝造春愁。
况鸷群雕鹗,未谐荐祢,棘栖鸾凤,犹叹栖仇。
世路如棋,人情似纸,厚薄高低何日休。
逢殷浩,会披云对月,同赋南楼。
堪嗟日月如流。
甚首夏朅来今半秋。
纵荻花枫叶,强撩归思,有莼羹菰饭,归更何忧。
三板松舟,一篙秋水,百里淮山无暂留。
何须问,蘧蘧栩栩,孰是庄周。
次韵叶舍人 其一 宋 · 李正民
七言律诗 押支韵
宣室君王欲受釐,斯民将见少休期。
閒中把卷空遮眼,乱后操心甚累棋。
邮置未传殷浩信,筠筒先寄乐天诗。
壶中日月公应惜,拚醉樽前十样眉。
汉光武晋穆帝御戎是非策 宋 · 王之望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六八、《汉滨集》卷一四
用兵者必知彼己之强弱,然后可以定攻守之计。知我之可以战,而不知敌之不可与战,则在兵法为不知其所攻;知敌之可战,而不知我之不可以战,则在兵法为不知其所守。夫不知攻守之计者,小而用之一军,大而用之一国,又大而用之天下,未有不败者也。古之王者不幸而与外国相持,必审乎此,以为制御之术。外国强而中国弱,则能下之;中国强而外国弱,则能服之;外国中国俱弱,则自守而已。盖外国之人尊尚勇力,便习骑射,生长于戎阵之间,然刚暴而不知退让,无亲爱以相固,无礼义以相维,故骤强而易衰。方其盛强,虽圣王在上,犹被其患,侵轶纵暴,其锋不可当。及其既衰,则内相攻残,而中国坐制其弊。此其势然也。譬犹勇悍之夫,疾呼奋臂以张其威怒,诚不可与之校。及其气衰力竭,疲惫而偃仆,则三尺童子可制其命。呜呼!有国者能审乎此,则可与语中外强弱之形势矣。请因此以论古今之变。昔光武乘王莽之乱,中国疲弊,匈奴之寇岁岁不绝。其后饥疲并兴,自相分争,臧宫、马武之徒抚剑抵掌,志驰于伊吾之北。然是时北狄虽衰,汉亦新复,彊弱之势未有所分也,故光武以为北狄尚彊,传闻失实,不如姑息吾民。此其知彼己也审矣。至显宗时,承平既久,辟土益广,黎民岁增,而匈奴内侵,边城尽闭,于是纳耿秉之议,而诸将扬兵于漠北矣。然则耿秉诸将所以建功者,以汉于中兴之初,能固守其文德也。晋穆帝时,石季龙死,北方大乱,士民襁负而来归,议者以为中原指期可复。然是时石氏虽亡,晋亦不振,彊弱之势未有所分也,故蔡谟独谓所亲曰:「胡灭诚为大庆,然恐更为朝廷之忧」。此其知彼己也审矣。其后殷浩进据洛阳,桓温战于林渚,皆无功而反。然则殷浩、桓温所以致败者,以晋当中微之际,欲力争于武功也。夫汉晋之成败相去绝远,惟在乎知彼知己、审与不审之间。将欲制御敌国,可不察夫强弱之分哉!国家遭金人之乱,一纪于此矣。搢绅之儒介、胄之士,相与议论于朝野之间者,或谓前此用兵皆我自败而敌不足畏者有之,或谓金人之彊振古无比而我不可图者有之,二者胥失也。夫契丹与中国抗衡垂二百年,圣明之君、忠智之臣,朝谋夕虑,思有以屈之,迄不得志。西夏习战,数有武功,方其盛时,北抗契丹南寇中国,我师百万聚于陕西,而救死扶伤之不暇,亦桀黠之雄也。然而金人起东北,不二十年举契丹、臣西夏,遂悉从引弓之国,长驱于中原。国家败于河东,又败于京师,又败于陕西,又败于淮扬。岂特我之不能哉,盖亦其至彊也。观其行师治众之力,料敌制胜之谋,举无遗策,略不世出,加以器械之利,形势之便,兼中国之所长而有之。愚谓汉唐全盛之时,得韩、白不世之将,犹未能轻此敌也,况今日乎!虽然,以为不可图者,盖亦不察矣。尝料金人之众,本不当吾一大郡。以女真之师劫契丹而用之,以契丹之师劫燕人而用之,以至诸国之属从者,皆非心服,力劫之而已。而契丹、燕人怀其父兄骨肉之雠,怨之切骨,部族既异,人各有心,其势岂能久耶?加以耶律氏之族,往往当权用事,皆有兴复社稷之心。以为北南罢兵,则金人守胜而无事,英雄无所用武,故使穷兵黩武,以外敝其众,因乘风尘之变,庶几于得骋焉。盖其势有类苻坚者。坚之盛时,擒姚襄、破慕容炜,皆释其亲而用之。其征江南,王猛、苻融深以为谏,独姚苌、慕容垂劝成之。及淝水一败,垂、苌之徒果乘间飞扬,卒灭苻氏。金人之祸殆将类此。矧得中国玉帛子女以乱其志虑,上有惑志,下有争心,外无彊敌,内多功臣,士马疲于战斗,仇雠聚于心腹,不过数年,内变必起。我以全制其后,可以万全。此兵家所谓其彊易弱者也,何不可图之有哉!图之之术奈何?亦乘其变而已。知其未有变也,则法光武之言而固守文德,何虑于贻后日之患乎?知其有变也,则违蔡谟之论而力争武功,何疑于致朝廷之忧乎?虽然,方匈奴之分,固有变之可乘矣,而光武犹以为非时者,盖以中原初定,民力未任于征役也。方季龙之死,固有变之可乘矣,而蔡谟犹忧于致患者,盖以公卿之间,人才不足以办此也。诚能蓄养民力,搜选人才,以待敌人之变,则若窦宪之勒燕然可也,耿秉诸将之功,何足道哉!虽若刘裕之平关中可也,殷浩、桓温之败何足忧哉!而执事乃使承学之士,权轻重之势,度可否之时,酌其宜施于今者。顾愚不敏,何足以权大事乎?尝闻古之英雄之主欲求非常之功者,必有规模先定于中。若事之成否,则有非人力所能致者矣。勾践之报吴,是骄其敌而已;昭王之图齐,是俟其衅而已。骄敌而敌可骄,俟衅而衅可乘,天也。孙权称臣于魏,受其封爵,至欲乞身交州以保馀年,亦所以骄其敌也。刘备跨有荆益,保其岩阻,天下有变则欲下宛洛以出秦川,亦所以俟其衅也。骄敌而不骄,俟衅而无衅,亦天也。传曰:「圣人非生时,时至而弗失」。使孙权、刘备而图句践、燕昭之功,则覆亡之不暇,尚何燕越而能保哉!愚愿国家修四君之术,以俟二国之变,规模一定,勿为浮议所摇。其济与否,视天之何如,吾不敢取必焉,可也,然执事之言曰「上天悔祸,北敌相残」。呜呼,天意固有在矣。
建康形势论 南宋 · 李石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六四、《方舟集》卷九
愚谓天下要令有势而后以道运之,譬如善奕,用棋不多而得势已广。今日之建置,他日之补就,如丝贯绳联,不见间隙可乘之处,而后大势定。夫惟势定,故四方耳目趋于势之所重,以决其功之可立。六朝以来,其进取中原者不乏,然而知进而不知所以为后顾之计,如驱子弟以斗之通衢,不幸力竭,反顾其家则远而无所告诉。殷浩、陈庆之不足道也,桓温、谢玄、刘裕、吴明彻,皆有破竹之势,而不知所以委重,故一朝涣散,前功尽废。世尝谓项羽既取关中,乃退都彭城,以成沐猴之讥。愚谓项羽不失策,特悟之太晚,故后世得以成败立论耳。方羽之既杀会稽假守也,使之略建立根本而后遣心腹渡江,身据山东以观中原之困,徐起而乘之,则伯业已成矣。项羽刚躁欲速,新得会稽,客主未定,乃驱人之子弟以渡江。既得关中,自觉其客寄之难,乃复归重于山东,顾已无及矣。凡今天下之势,所委重者何也?长江之南,建康为重,频年有望幸之意。临安驻跸已踰三十年,兵民井邑,卒未可动摇,而应接江、淮,则疑于迂缓。愚常观太宗皇帝新一天下之心,首以真宗皇帝判开封府事,非徒使之知民间利害而已也。监国抚军,以缓养急,圣谋深远,其孰敢议?又惟宋元嘉中,王玄谟以彭城要兼水陆,请以皇子为刺史。至魏佛狸声言渡江,而建康列戍至于亘七百里所,使佛狸不敢轻进者,臧质在盱眙、武陵王骏在彭城也。方今建康左控姑孰而右引京口,古来守御胜策,如胶柱调瑟,苟非其人,言之何益?恭惟修复陵寝,自是天家大事,亲王既出阁,愿付之以建康留钥之权,内增帝室之重,外系民心之一。徐观晋、宋所以经营彭城之势,使其他日可以用山东而临中原,则广陵、淮阴以东可以列戍相望而制之于此矣。凡天下之事,图之于目前者,未若先定其势之为不可胜也。我有不可胜则彼欲求胜者,所以成吾必胜之势。内法太宗之神谋,近取彭城之制胜,归重建康,其为先乎?
里医 南宋 · 陈长方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七三、《唯室集》卷三
里有三医,甲持论多固元气,乙曰能起痼疾,丙游于甲乙之间,其术可参二人之长。一日,主人谢甲,俾乙专治方。陈子闻而见丙曰:「仆于乙无一日之旧,然主人休戚,实及吾属。昔褚裒、庾亮、殷浩、桓温、谢安欲为晋攻五贼之疾,凡五攻,不审虚实,不储药石,故无功。宋武帝知慕容超、姚泓二童子不能藏于膏下肓上也,先覆青齐以张吾右翼,后捣关中以破其腹心。此善用汤剂,善审疾势,善乘机以发者。惟惜乎欲贿之心胜,故起疾之功不终。此古人治法,具在方册者也,为我多谢乙。元气,人之根本,当保卫之;膏血,人待以资养,勿妄耗之;药石不可卒致,多年之储亦宜爱护之。丹砂败鼓杂进,必无功,当慎择之。黄龙汤一饮可以起疾,亦可以杀人,当审其机而用之。为我多谢乙」。仆非强聒,政以主人休戚,而乙之令名为难保也。行百里者半九十里,古人岂虚言哉!以仆念古人休戚之心,则乙之心、丙之心从可知矣。愿丙思仆言以告乙,勿以仆不知医而废之,则主人之福、乙之福、丙之福,亦仆之福也。退而作《里医》。
宋故致政参政大资张公墓碣 南宋 · 张揆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七五
故资政殿大学士、左太中大夫、鄱阳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五佰户、食实封三佰户致仕、赠宣奉大夫张公讳焘,字子公,汉留侯子房之裔。曾祖潜,故通直郎致仕,赠太子少保。祖磐,故中奉大夫、赠太子少师。父根,故朝散大夫、赠太师。妣黄氏,尚书右丞履之女,赠秦国夫人。公天资□□,□言笑。□为儿童嬉戏,嗜读书,沈味至忘寝食。丱角,用外祖遗表恩,授太庙斋郎,□辈傍观歆羡,公独叹曰:「丈夫立身当自致,何必因人」。自是务学愈勤,手不释卷。学成游成均,较艺□居英俊之先,以太学上舍免省,登政和八年进士第甲科第三人,授文林郎、辟雍录,迁太学博士。明年,丁家艰。服除,再领前职。靖康初,迁秘书省正字,引嫌求去。建炎初,起通判湖州。绍兴初,召为司封员外郎。俄迁起居舍人,未几罢去。后三年召为起居郎、权中书舍人,兼权给事中。数月复罢,除集英殿修撰,提举台州崇道观。明年召还,除兵部侍郎,兼权吏部尚书,复兼史馆修撰。金人□我河南之地,以兵部侍郎为祗谒陵寝使。既归,□兵部侍郎、正权吏部尚书。会成都谋帅,以公充宝文阁学士、知成都军府事,充成都府路兵马钤辖兼安抚使。公在蜀首尾四年,累章丐罢,提举江州太平观。公自蜀得请而归,奉祠闲居十有二年。起为建昌留守,居二年,政成,进端明殿学士。明年,召赴行在,入对,即乞归老,弗许,除提举万寿观兼侍读。以病,特旨宽假归乡将理,数月疾平,促诏还朝。正除吏部尚书兼侍读。大金遣使贺正,以公为馆伴使。虏使还,公疾作,力求告老,遂以资政殿学士致仕。明年,金人败盟,入寇淮甸。有旨落公致仕,再起知建康。虏酋死,淮甸平。天子亲劳师于江上,诏公入觐。公以老病力辞,乞归田里。得旨除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今天子即位,首历亲召,不俟到阙,除同知枢密院事。既至,明年除参知政事。固辞不拜,复申引年之请,遂以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万寿观兼侍读。以病乞假归乡将理,诏许之。公到家,遂上疏乞纳禄,命转一官。公不受,乞守旧官致仕。以乾道二年四月朔旦,薨于德兴吴园之私第,享年七十有五。其家以遗表上闻,上览奏怆然,命赠公宣奉大夫。公禀气素怯,体弱不胜衣,平居□□似不能言,□至于立朝论事,则吐辞出气,明目张胆,不畏强御,不避权要。其在后省时,内侍王鉴领修内司职事,恃宠恣横,假托御庄为名,公肆侵夺,民不宁居。公上疏历数其过,不报。明日复上章言:「御庄事,实累圣德非浅,望陛下断自渊衷,重加窜黜,庶几中外晓然,具知圣意」。太上可其奏。张魏公浚以元勋为相,上方礼重,赐其兄滉进士出身。公独以谓名□不可假之,岂有亲弟为宰相而亲兄首蒙赐第之命,惧起侥倖之俗,且何以表率百僚哉?缘是以罪罢去。太上察公之忠,明年召为兵侍。初入对,语公曰:「卿去止缘张滉」。后兼权□□。适虏人遣使至境求和,而要我以难行之礼。宰相欲邀功,一时力主和议,欲使人主屈滕拜诏,惧有议其非者,乃取下僚中三四人骤加峻擢,使为己助。于是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施廷臣为侍御史,莫将为起居舍人。沈该召对,且将进用,除目既颁,搢绅骇愕,道路以目,莫敢异辞。公闻其议已定,乃叹曰:「一屈之后,宁可复伸?上虽不自□□□□□□□□□□□□所敌,而□与抗者,恃人心耳。今主上躬屈至尊,以臣事之,则天下之人谁敢与抗,将唯虏命是听,则吾之国不可以为国矣。今大臣徒为身谋,不复为国念,□□□□□□□□□□□□□□援之戎虏,□有被发左衽之忧。又引群小人置纲宪之地,意在排击忠良,俾天下之人钳口结舌,在庭诸公,畏其凶焰,莫敢正救,曾鲁仲连之不如,岂不获罪于天下万世!□吾世受国恩,身参法从,不可自同于众人,当以死争」。遂上疏极论屈己之议不可从。又言:「一台之间,长贰俱用小人,拔茅连茹,以其汇进,有自冗□。而莫将又以此议由寺丞而擢为右史,□□佞之党,布列要途,倡为异端,惑乱圣听,将误天下国家,臣实痛之。伏望圣慈悉加屏逐,改从长议,以安社稷,天下幸甚」。太上虽□其□□□□□□。数日,复召公□□曰:「卿前所论四人者,□相矛盾,奸计败露,朕皆逐之矣。微卿言,几为小人所误」。太上即位三十三年,未有圣嗣,中外惶惧,莫敢正言者。公□□□□□召入对,因论方今之计,奏言:「大计在国本未立。储贰者,国之本也。当太平极治之时,犹不可缓,况陛下躬履艰难,克定中兴之业,将以垂裕无穷,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其可□□□」。□古援今,委曲开陈。太上□□,遂定建储之策。使神民有主,国祚无疆者,其言岂不嘉且伟哉!公前后奏对所陈非一,大要皆人主修身治国之本。其言戡定祸乱,则欲人主本于至诚。其言风俗□□,则曰□下正心诚意躬率于上,则天下靡然向风,而旧俗丕变,众弊尽革矣。其言治道,则曰当先定其规模,□诏大臣共订国论。其言致治之道,则曰□□□□所以致乱之由而及之,则治不难致。其言攘夷狄,则曰内治之政阙而未修。其言救弊之术,则曰人主能以大公□正之道躬行于上,而人有不革者,未□□□□□□□□□□,则白而易晓,简要而□行,宜□人正□□□不疑焉。公之出帅成都也,行至中道,闻虏有败盟之意。公策其必先犯□,□见宣抚胡公世将,相与讲究守御之□。□□□□□□□□□□拥众来,直凑川□□□□□而之主。今全蜀得以保守无虞者,公之力也。公在蜀孜孜民事,凡所施设,必欲便□□而后已。四年之间,风化大行,百废具举,□□□□□□□□□□□□公而祠之。公之为□□□□□□□□□恤民为念。府自绍兴以来,积负内库钱帛数百万贯疋,虽累经□□□,而有司以其事属内库,莫敢申陈。省督促不辍,民□□□□□。□条具始末,委曲□□。□旨悉行□□,遂为无穷之利。公诚孝出于天性,二亲之亡,公未显,不克荣养,□□□痛割,涕泗交颐。太师高谊绝人,惇于族党,□□为义庄,以赒□□□□□而终。公自成都还里,即以俸馀置产业,聚族之不能自养者,赒给之。太师学问渊源浩渺,其所著述,无□□百卷,皆未成全编。公取遗稿,晓夕雠校,精劳□□□□不释手,□□□以为念,可谓大孝不□生死以之者矣。先是,太师将漕淮南时,盗发楚泗,朝廷遣中使姓谭者督捕,谭恃宠优,蔑州县,见大吏傲慢不逊,独于太师夙敬其名,不敢□以无礼。□□□□□卧疾居贫,无□□□□□□之,遣人□致白金数百□,及门,而太师已捐馆;人皆谓公方窘束,当留以资襄奉,公慨然曰:「吾虽贫,岂不能随力薄葬,而忍使先世□□□之名□」。□□□不启缄而却之。□知公□□之德与□,俱禀在穷约中,已能操持不易矣。庚辰春,公自吏书休致得请,洎再知建康及奉祠,今得俸赐,悉不请于官。每叹曰:「吾□□□□国家□□之□,不能竭筋力以□□称,而乃安享厚禄,宁不负素餐之愧乎」?后居政府几年,除日食堂膳外,月俸供给衣绢之□,□属俱不□以终其身。其初,召为同知□□事两府初除□□□□银绢,公意不欲受,□恐于同列有妨,默取其券藏之,终不言。迨□□,其家遂以遗券纳诸朝,盖承公之志也。公□□莹彻,音声如钟,望之若神仙然。始公□蜀,修少陵草堂,□僚有梦其地神来告云:幸为□□张公,感其修葺之恩。张公乃元宿之□□在人间,常有贵□□百森卫,吾职贱无得而□□□,以是浼公也。昔传说乃箕尾星,请为商室中兴之佐。然则公之立身行事,光显一时,岂偶然哉。公娶同郡浮梁徽猷阁待制程公□之女,有懿德淑行,先公十有四年卒,赠南昌郡君。□□男二人:曰垓,右宣义郎,新差监行在都进奏院,赐绯鱼袋;曰埏,右宣教郎,新差干办行在诸司粮料院;俱待次未上。女一人,适道乡先生邹□之子。孙男三人:铸,右承奉郎;镇、钜,□受命。孙女二人,尚幼。南昌夫人先葬里之铸印墩,公□□□藏于其左。诸孤恪遵遗训,以乾道二年丙戌十二月甲申奉公之柩而合葬焉。惟公□□正直,得于所性之初,曾非勉强。而忠义所激,若嗜欲然。其爱□□□之□□拳在念,惟恐人□□毫釐之失。而天下之民,有一夫不得其所者,若无所措。其□□其处论,思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补阙拾遗,先事正救,纳其君于无过之地而后止。至国家□□□□尽力以死争,不顾身之安危,曾无患失之忧,可谓以道事君,不为义疚□□□回者矣。惜其大用之晚,筋力已衰,不能久于其位,以究施设。天不憖遗,□不奄忽,闻者咨嗟惋叹,至于流涕焉。唐史称魏郑公状貌不逾中人,而有志胆,敢于谏诤。耻君不及□□□后所陈数十万馀言,□安邦利民之要道。死之日,知与不知,莫不叹恨,以为三代遗直,千载之下,仰望其□□,至于踊跃歆慕而不可得见。呜呼!以公视若人,亦无愧矣。是乌可□□□而无传者哉。姑叙其□□之大概而志诸圹,以诏后之人云。皇宋乾道二年岁次丙戌十有二月甲申,奉议郎、前主管台州崇道观揆记。男垓泣血书。
按:江西省德兴县博物馆藏志石。
策问 宋 · 史尧弼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二七、《莲峰集》卷三
问:后夔、师旷之于音而有惉懘,非所以为善乐也;王良、造父之于马而有蹶骤,非所以为善御也。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于政,而犹有疏阔,乌得为善治者哉?孔子曰:「行夏之时」。盖以建寅之正奉天时,授民事,为最正者。夫夏之时既已尽善,而商、周何乃建子、建丑,纷更之为四时之令,十二气之事,无乃舛逆而不顺欤?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禹勤劳于天下,民之便不便,利害纤悉之际,宜无不尽者,而贡犹有所不善者,何也?夫助法既已善矣,而周人必改为彻,岂亦好为更张而不宁者欤?周初五刑之属二千有五百,轻刑与重刑相若,文王以来未之有改也。至穆王始作《吕刑》,其属三千,减大辟三百,宫刑二百,而增墨、劓为千,使轻刑多而重刑寡。夫周之初,其刑皆重,而今始轻,意者文、武、成王、周公之仁,不及穆王欤?三代之法可谓尽美矣,而时独夏为正,赋独商为善,刑独周穆王为轻,凡其法皆圣人作,而各有未尽,常求其说而不得,愿与诸君论之。
问:所贵乎圣者,贵其能知天命也。命当行耶,吾之道与之偕行;命当止耶,吾之道与之偕止。盈虚消息,周旋曲折,圣贤之所昭彻独见乎此,其必无失也矣。然而孔子执贽行于天下,所见之君无虑数十,而尤眷眷于槔灵、鲁哀、齐景而不去,甚者至于南子之污、公山佛肸之叛而犹往焉,何其求用之汲汲?战国之世,则又大异于春秋矣,而孟子持必不可合之说,以见不足与有为之君。如齐之宣王,既已不能用孟子,而犹徘徊于昼,以待其召而复也。虽蕞尔之滕,其在天下眇然甚微,而亦与之论王道,惟恐其不见用也。无乃于道自轻而不自重欤?岂知其不可而强与之欤?抑不知其不可而冒进欤?皆非所以为知天命者也。圣贤之意将安在,愿与诸生辨之。
问:天生财而民用之,君理之,必使民裕于下,君足于上,上下兼得而不可以一缺,此古今不易之道也。然夏、商、周之时两得之,汉、唐之时两失之,有不可不论者。禹之治水,勤天下之力,冀、兖之作至十有三载乃同,而馀州犹不与焉。汤之兴以七十里之国,而文王、武王亦不过百里。当其初造之时,四方君长日交于廷,征诛之师日出于外,汤又以馀力饷葛伯,文王亦岁奉商之职贡。当此时,泽梁不禁,关市不征,赋敛薄而国不匮,民不困,未尝闻其理财,而沛然常有馀,卒以此成王业,此何为其然也?至于汉、唐以全盛之天下,而又理财之道日夜讲求,无所不至。汉之榷酤、盐铁、白金、皮币,唐之隐户剩田、间架之利、转漕之法,无所不用。桑羊、孔仅、赵过、宇文融、第五琦、刘晏、李巽之徒,鞭算心计,无所不尽。然而君民皆耗虚,至以此生变,此又何为其然也?岂天之生财饶于古而啬于后耶?抑时有盈有虚,而术有善不善耶?恭惟国家军国之费亦广矣,然比年以来罢力役之征以惠四方,又念蜀远民或有未裕,则万里遣使,求所以裕之者甚惠。日者恩诏之下,所以搜求其条目,罢而去之,以厚民者甚备,普天之民孰不衔戴?而蜀民呼舞独为甚切,吾君吾相泽流天下为甚大矣。其所以足国裕民而两得者,近所未有,此亦何道而然欤?夫不求汉、唐之失,无以知夏、商、周之得;不观夏、商、周之得,无以见今日之美,愿详著之于篇。
问:异学之在天下,君子必锄而去之者,以其有害于吾之道也。孔子曰「恶莠,恐其乱苗」,「恶紫,恐其乱朱」。所恶者,恶其似是而非耳。夫异学者,必并缘圣人之说而有甚似于其间,墨氏兼爱而同是尧舜,许行欲君民并耕而其说本于神农,孟子因而辟之,岂非以其近似而为害深也欤?吾宋元祐间,伊川程氏进于朝,其学始盛于伊洛,至今而遂广及于天下,其说一本于《中庸》、《大学》,举诚与恭以为谨独之要,务在默识力行而去人欲,而全天理,凡佛老杂说皆摈斥不道,而一以孔氏为宗。天下之士见其本于孔氏也,是以波荡而从之,无疑其说之是与非,同与异,甚似而难辨者,与墨氏、许行又相远也。而论者疾之,断然以为奸,何哉?今庙堂之上又将行其说,而言事之臣皆谓异学而攻之,抑以其似是而非欤?而推原程氏之学所从得与其所从失,于吾夫子之道是否同异果如何,以明晓天下,庶几少佐今日扶正道、去异学之治云。
问:今学者率喜措意于性命之表,务为滉漾不可究知之说,以为圣贤之极至。礼乐之文绸缪委曲,灿然可以相接,则指以为粗云。往往荡然习放旷,而以区区之文为不足学,学其极至者斯已矣。吁,亦既甚病哉!且唐虞之盛而皆出于周旋揖逊,其所以变化天下之士,使之日就道德之质,各适于文武之用,刚柔缓急皆不失其中,进退语默而无愧,死生祸福之所不能动者,意其当时必有大出于礼乐之外。然唐虞远矣,犹可以想见者,惟其雍容之风尚在耳。而三代之法又养之于大学,试之于射宫,其文为甚详。士生其间,出入于和鸾玉佩之中,而燕处于雅颂琴瑟之际。衣服有常,几杖有铭,视听言动莫不有节,若此者抑亦可以为粗欤?则洒扫庭内,槔武之所警,恂恂乡党,孔子之所居者,皆今之学者所尝忽也。而二圣人之所笃行者独何哉?然昔之论君子者,以为不必相与言也,以礼乐示之而已。夫礼乐之用又何以不言而相示欤?夫成于乐,立于礼,所以为学之终始者,其旨安在?愿闻其实。
问:振天下于怠惰废弛、因循茍且之中,而与为刚健奋振、卓然有立之治,此人君之最难能,古今之最难逢,当世仁人君子、豪杰有志之士所以咨嗟愤闷,慕望而不得见者也。自非人君赫然有立于上,而天下之人杂然应之于下,有不能至者矣。昔者周之治放于柔弱,宣王起而振之;汉之治放于因循,宣帝起而振之;唐之治放于姑息,宪宗起而振之。三代以来,迄于五季,独能以刚健振起者,惟此三君而已,是可谓难得也矣。夫岂三君者独能赫然自为之哉?盖亦天下之人杂然应之,而后能至于此也。尝考之于其书,周家之臣,王命之肃,必与将之,邦国之否,必与明之,衮职之阙,必与补之,何其忠也!神爵、甘露之间,至于文学法理、工匠技巧之事,皆极其能,何其精也!元和之初,荐士三十,以助成其治者,何其盛也!岂天下之人自尽其力而为之欤?抑三君者有术于此以起之欤?不可不究明其所以然。恭惟主上当中兴平定之馀,虑天下之人久废于无事,英断独运,动荡振刷,而大作起之,广开众正之门,杜绝群枉之路,宪度一新,威令一振,风声所暨,际天所覆,罔有内外,莫不悚动鼓舞,以观千载希阔之举。《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今欲使天下之人尽革去前日怠惰废弛、因循茍且之风,群臣皆如周之忠,万事悉如汉之精,众才又如唐之盛,以大应今日惟新之治,将何道而可?其并三君所以然者悉陈之,以佐今日之万一云。
问:三代以降,天下之俗,何纷纭其亟变也!一时之士必有一时之俗,一时之俗必有一时之弊,一时之弊必有一时之害。未有有士而无俗,有俗而无弊,有弊而无害者,此何为其然也?士患智不足以识变,而战国之士智而至于诈;患勇不足以立事,而秦之士勇而趋于利;患无宽柔和易之行,而西汉之士柔则失于偷;患无刚毅挺特之操,而东汉之士刚则陷于讦;患无高远之志,晋之士高矣,而荡为虚浮;患无文章之用,唐之士文矣,而流为华靡。岂三代而下者,其俗终不可革欤?凡所以至此者,其故何也?其始必有以作之,作之必有其端;其终必有以成之,成之必有其渐。以至于风成俗定而不可复改,此又不可不求其故,而论其所以然也。其始不过出于士之所习尚,而其利害祸福及于天下而莫可解,其可不思所以救之之道欤?今欲使天下之士智而不至于诈,勇而不趋于利,柔不偷,刚不讦,高不荡于虚浮,文不流于华靡,去数代之弊,以成一代之俗,其亦有道于此乎否也?《易大传》:「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所趋甚异,而圣人以为同,何耶?太公佐武王伐商,其功列于《诗》《书》;伯夷不食周粟,而《传》称其仁。是皆天下之大老,尝经圣人所去取者,而不同犹如此。出于圣人之后,而其趋异者将何以定其同与否耶?张良佐汉有天下,终从赤松游;而四皓则遁秦,亦不仕于汉;梅福尝上书论事,一朝弃官以去;扬子云校书天禄,严君平、李仲元皆其友也,而终于隐;严光当光武世,亦可出矣,而老于钓;荀爽,申屠蟠,徐孺子之于辟命,或就,或不就;诸葛孔明、庞士元事蜀,而庞公采药鹿门不反。当此时,管宁亦不应朝命,晋孙登居宜阳山,但抚一弦琴而不言;陶潜尝为县令矣,而赋《归去来》;王通讲道河汾,著书垂后,盖有志于世者,而称仲长子光为天隐。是众贤者之所以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其意各安所出?于君子之道其亦有合乎否耶?所趋如此其不齐,其心果同乎否耶?
问:甚哉,文章之变,其得丧之关于天,而盛衰之关于世也!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文之用否,其大矣哉!三代之盛,训诰誓命之文,风赋雅颂之作,道德仁义礼乐寓于其中,圣贤之心术,天下理乱之几微皆在,得非关于天者哉?至其衰季,孔子出焉,删定系述之文作,而其用被于千万世,何其甚盛也!岂亦禹、汤、文、武有以作成之欤?汉司马相如辈所作,而班固遂以为汉文章与三代同风,其果信然耶?然固之论,如贾谊、司马迁、扬雄,不在其列,何也?唐文自太宗以来,犹未改六代浮靡之习。大历、贞元间,韩愈、李翱、柳宗元出,而唐文始复古,亦可以庶几三代之文否也?汉、唐之文,君亦有以作成之欤?恭惟吾宋二百馀年,文物之盛跨绝百代,盖其始盛于庆历、嘉祐、治平,而后一振于元祐,文采述作、论议术学众多繁夥,又非汉、唐之所可几及矣。然则祖宗之所以作成之者,亦以何道哉?夫得丧之关天,盛衰之关世,千百年之间,其盛不过汉与唐与吾宋三而已。但吾宋之文章,其所从兴与其所从盛者何由?与三代、与汉、与唐何辨?作成之道何由?断而论焉,一王之法为百世之鉴可也。
问:为天下者既有已行之法,必务为可见之效,而后天下可为也。使其法令虽行而成效不见,民不被其实利,而国不蒙其休美,则所为法令者,是徒为无益之文具而已,其将何以致天下之理哉?国家自军兴以来,岁周一星有半,亦久矣,今始享一旦息肩之安,则夫所以讲求乎国本,设为已行之法而责其可见之效,使民厚其业而乐其生者,在今日所不可缓也。昔汉文当高祖创业之后,专以农为务,其诏之为农而下者十常六七,亦以其不可缓焉耳。是以当时海内富足,兴于礼义,几致刑措,亦其效之可见者也。主上比岁以来务农之诏旁午于郡县,不啻汉文之日矣,而犹以农不加劝,谷不加多,户口不加益,而仓廪日虚为叹,何哉?日者下诏旨,欲责漕臣,使率属部守令正经界,均赋调,趣耕殖,以为民仰事俯育、养生送死之计,夙夜之意至深切也。然考之于田野之间,则今日之弊犹前日也。经界之未正,赋调之未均,耕殖之未趣者,尚多有也。呜呼,当循习之久,经界未易正也;多寡之不齐,逃匿隐落之不一,赋调未易均也;荒芜之多而游手之众,耕殖未易趣也。然则将何术以正之、均之、趣之,使效有可见而法不为虚行,使民被实利而国蒙休美哉?方求其术而不得,诸生其条陈之。
问:三《易》之书名之所命必有其义,书之所作必因乎人,卦之所次,数之所占,孰同而孰异?取而为卜筮者,孰当而孰否?其推明之。
甚矣,道之难明也。闻道者多而知道者少,语道者众而味道者希。其弊盖起于世之儒者,措意太过,立言太高,而不能知道之深,味道之切,是以道日远人,而人亦以道为清虚无用之物,举而措之庄、老之间,是不知道可以一言而尽。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此言道也,非言文也。语道至是,则道之兴亡,非天而何!茍天下幸遇圣人,百度修明,庶政和穆,则是道也,应入于刑名度数之间,而为礼乐刑政之化。天下不幸而逢暗世,则是道也,亦将自晦于无用之地。历古而来,圣圣相承,虽所尚之不同,所为之各异,而区区所传,亘千古,历万变,亦无非是道而已矣。故董仲舒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三圣相承而守一道,故《系辞》亦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故古之圣人所以体道之妙,用道之实,其示天下也,虽有可见之迹,而实运于不可见之心;虽有可知之事,而实藏于不可知之用。其举而为事业,则可知而可见者,常载于《诗》、《书》;其化而裁,通而变,不可见而不可知者,独传于三《易》。则《易》之书,实天之所畀,道之所在,岂可轻议之耶?昔伏羲之作造于太古之初,其圣神之妙,仰观俯察,可以画卦矣,然而未敢以自为也。及龙负图而出于河,龟负书而出于洛,乃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文王当明夷之时,羑里之难,险阻艰难备尝之矣,重爻之意,亦未敢以自擅也。及凤凰之至,乃始精六十四卦而重之。仲尼值晚周之衰,负天纵之将圣,以好学之不倦,亦可奋然而兴《易》道矣,然亦未敢自专也。亦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逮夫五十以学《易》,且韦编三绝,岂非是书也天之所畀,道之所在,而圣人亦不敢以轻议者耶?向使凤鸟不至,而河不出图,是数圣人者,亦泯然而已矣。奈何圣人虑患之心,思天下后世之切,至以谓吾而不言,千百载之后,吾之所为妙用者蔑而不传,则道亦从而丧矣。是以伏羲、神农、黄帝则有三《坟》焉,夏、商、周则有三《易》焉。三《坟》亦三《易》也,三《易》亦三《坟》也,其妙道一也。是皆圣人不可易、不可知之事存乎其间。盖是书也,亦幸而出于三皇之时,而显于三代之际;亦不幸而罹春秋,更战国,遭秦历汉,泯没于千百载之后,遂使腐儒曲学得以肆其臆说,妄议上古,遂以为无用之具。虽或取信于一时,然亦不过目之为卜筮之书。大抵其说不过有四:以为春秋之时,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楚子指以视子革,以能读古书。春秋之至今几千百年矣,时之久远,此其所以致疑者一也。历古而来,典籍之阨,不可胜数矣。风雨之沾霈、水火之沈烬亦屡矣。西汉之兴,虽间出于屋壁之藏,未必能无遗散者。故汉下求书之诏,是书亦不显于是时。《艺文志》所录古书为详,而是书亦不载于当世,此其所以致疑者二也。《周易》实出于近古,遭秦焚书,又以卜筮独得不废罢。然而「载鬼一车」,「需于血,出自穴」,与夫《系辞》所谓子曰之辞,后世之议者未免致疑于其间,况是书《姓纪》、《皇策》、《政典》之篇,文辞质略,义旨深厚,不可以言语造者,又焉能晓其义耶?此其所以致疑者三也。羲和湎淫,夏后征之,其出征之辞引《政典》曰:「先时者杀,不及时者杀」。后世莫不以为夏后氏为政之典,虽孔安国亦莫不以为然。今此书《政典》之篇,颇与《书》合,则其辞之可具载于《诗》、《书》,隐而难知,略而不详,又不过如此,此其所以致疑者四也。呜呼,历是四疑,而遂使三皇与夫文王、孔子尽心者流,非特郁郁不伸,又入于卜筮之学。夫岂知治天下之妙用实在于此,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天之所畀,道之所在者欤?噫,所不可知之事阙之可也,所不能之事置之可也。茍不能然,而簧鼓邪说,妄指圣人之书以为伪妄,吁可痛也!幸承明问之,及欲论是书之义,则非止十稔之穷思,数万之累辞,盖圣人之神道妙用寓于其间,而实非区区场屋之文敢议也。若夫止于名之所命,书之所作,卦之所次,数之所占,与夫取而为卜筮,下及诸儒之论,秘府之藏,则亦不敢不论,以攻邪说。恭惟神宗皇帝以道德格天下,以淳厚化斯民,天人之妙趣,性命之至理,蔼然见于当时。故天不爱道,《河图》、《洛书》复降是道以助至化。元丰之七年,西京之部使者巡按部属,历唐州之比阳,是书复出于野民之家。天之未丧斯文,岂特斯民之幸,而亦吾道之幸也。昔孔安国叙《书》,以为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天道也。今考《坟》之所以有三,曰山坟,言君臣民物,阴阳兵象,谓之《连山》;气坟,言归藏生动,长育止杀,谓之《归藏》;形坟,言天地日月,山川云气,谓之《坤乾》。盖《坟》虽兆于三皇,而其道实显于夏、商、周之际。故仲尼常曰:之杞而得夏时,之宋而得坤乾。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此其命名之义,作书之人,有如此者。《连山》之书以艮为首,《归藏》之书以坤为首,《坤乾》以乾为首。虽三《易》之书卦之易次,名之不同,而其经卦皆八,其重爻皆六十有四。及夫揲蓍布数,取以为占验,则阴阳老少之文,大抵亦不离乎七八九六而已。盖七八者,少阴少阳之数;而九六者,老阴老阳之数。天地之所为,时运之所会,虽圣人亦岂得与夺于其间耶?此其次卦之序,占数之际,虽稍有不同,大抵如执会要,以观方来,终于殊途同归耳。此其卦之所次、数之所占,其同异有如此者。然而《周礼》独载是书于太卜筮人之官,而纯取以为卜筮,遂使圣人之神道,以为后世淫巫瞽史卜肆占市之设。先儒或以《周礼》为战国之说,不足怪者。且左氏好巫,其所载占筮最为详悉。以《周易》为占者十有六,以《连山》、《归藏》为占者一。南蒯之筮,《周易》之筮者也,遇《坤》之《比》,其繇曰:「黄裳元吉」。穆姜之筮于东宫,此《连山》、《归藏》之筮也,遇《艮》之八,其繇曰:「元亨利贞」。是南蒯、穆姜之筮皆吉兆,然而咸以为不祥之事。惟此二兆颇为近正,其馀又怪诞不经,则是书谓之卜筮则可,谓之纯为卜筮则不可,此其所以为卜筮者如此。然是书之不幸汩没于世,而杜子春、郑康成皆先儒之美者,而无一言以及之,又从而为之说曰:「此阴阳之说也」。惟杜预、孔安国辈粗能得之,而亦纷纷藉藉,终以不振。至于隋唐之盛,括囊典籍,文物灿然,而秘府所藏,尚不过《连山》、《归藏》二十三卷,而《坤乾》之书,亦未见其间,此其诸儒之论,秘府之藏,不过如是而已,此三《易》之始末也。抑尝论之,书之泯没于世,非大圣大贤则不能振起之也。有若《荀子》,有若《鹖冠子》,有若《仪礼》,有若《墨子》,非韩愈而振起之,则与异端邪说并弃于世矣。有若《列子》,有若《文子》,有若《鬼谷子》,有若《亢仓子》,非柳宗元而力辨之,则其遗编馀论,亦与草木而煨烬矣。是数子者尚不过论五霸之大略,或崇虚无之空言,或为黄老刑名之学,或出于战国纵横之流,而二贤尚能扶持,使炳耀以传诵于人之耳目,况三《易》之书,天之所存,道之所在,圣人之妙用存其间,此正诸生喜与执事者论之。
问:东京何休道术深明,有闻于世,其解诂《公羊》之传也,以《春秋》之论駮汉家之政,凡六百馀条。其说虽不传,然意其为人,必非茍然者。其后服虔又以《左氏》之说正何休之駮,凡六十馀条,则何、服之学,其可谓通经术而晓世务者矣。诸君得为何休,其能駮汉者何事?使诸君为服虔,则其駮何休者何说?
六经备于孔子,隐于战国,火于秦。比汉兴,稍复出矣。而西京以朋党乱,东京以图纬惑,圣人之意,其存者鲜。夫《诗》、《书》、《礼》、《乐》,非明问之所及也,请独以《春秋》言之。《春秋》之为经一,而为传者有三。汉武帝表章六经,《公羊传》盛行于时,《谷梁》之学出于宣帝,《左氏》之学起于哀、平。言《公羊》者,有严、颜、眭孟之徒,而胡生为之祖;言《谷梁》者有伊、胡、申章之徒,而鲁荣广为之宗;言《左氏》者有陈钦、贾护之徒,而刘歆为之倡。刘歆尝欲立《左氏》矣,而大司空师丹以为非毁先帝。严彭祖尝奏议殿中矣,而太傅萧望之折之以《谷梁》之言。言世次则有孔子、子夏传授之殊,言远近则有齐学、鲁学之异。大抵经有数家,家有数说,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信异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古人所谓党同门,妒道真,而无徙善服义之心者是也。光武中兴,承新室诡政之弊,而白水卯金之语,执以为受命之符。此风一扇,天下靡然从之,于是圣人之经与邪说并行矣。郅恽之论,谓汉历久长,孔为之训,而贾逵之攻二传,则谓刘氏为尧后,惟《左氏》独有明文。然则《春秋》之旨,其说杂乎谶纬者类皆如此,是可叹也。愚尝论之,西汉之士乱于朋党,故朝廷之上无豪杰之士,而新室之变遂以兴;东汉之士惑于邪说,故圣人之教日以沦亡,而西域之书于焉得入。此理势之自然,无足怪者。观西汉《春秋》之士,如公孙弘、董仲舒、翟方进,可谓大儒矣。然公孙挟诈多私,中伤贤士,迁董仲舒,杀主父偃,皆出阴谋,则《春秋》善善恶恶之理,宏盖不知也。方进内求人主微指以固其位,善淳于长以持其宠,此正犯《春秋》外交之讥。惟江都董生慨然力学,有意乎三代之际矣,然犹不能卓立杰出,而《玉杯》、《繁露》、《竹林》之书,阴阳闭纵灾异之学,皆守《公羊》之家法,宜乎后世之所深惜者也。东京郑康成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号为仲尼之门未能远过,而贾景伯父子盖杜征南所谓先儒之美也。然二人之学,皆以图谶从事,则其他可以想见矣。景伯常入讲南宫,黜二《传》以扶丘明,彊执诬罔之辞以符异端之说,使丘明有灵,其将喜之乎?何休尝以私意著《三传优劣论》,而康成为之「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然何休之与康成,要皆图纬之学也。左右剑佩,彼此相笑,岂容一胜一负者乎?陈元有言,诸儒之驳议皆「断截小文,媟渎微辞,以年数小差,掇为巨谬,遗脱微细,指为大尤」。所谓小辩破言,小言破道,此两汉之风俗也。明问所谓何休驳汉事六百馀条,服虔驳何休之所驳六十馀事,亦不复置言可也。诚难以辱执事之听矣。然审是去非,学者之职也,试以其学乎《春秋》者妄为执事言之。汉自高祖以来,治杂霸道,而叔孙通绵蕝之礼已为一代伟观,则其君臣政事得罪于《春秋》者如何也?《春秋》「公及戎盟于唐」已重讥矣,而奉春君至于与匈奴结和亲约;《春秋》初税亩已深贬矣,而武帝至于算及舟车。起柏梁台,筑台于秦之罪也;射蛟江中,矢鱼于棠之诛也;郡国建庙,立武宫、炀宫之黜也。何休之驳不知其为何语,而愚之所驳与休异者,愚不学图谶也。《公羊》之书喜为怪僻,而何休学之又复甚焉。以《春秋》托受命于鲁,托隐公为受命之王,是则无君臣之分;以绝文姜不为不孝,拒蒯聩不为不顺,是则无父母之恩;以纪季之权绝先祖之祀,是则无兄弟之义。以至三统之论,灾异之应,皆为违经背道,而血书端门之语,尤为名教之罪人,此何休之失也。服虔之驳不知其为何语,而愚之所驳与虔异者,愚不党同门也。呜呼,何、服之学,愚虽未尝见而以为不足言者,以其人观之也。何、服之学,愚以为不足言而终有言者,以《春秋》论之也。《春秋》之学于今盛行,《左氏》以杜征南,《谷梁》以范武子,而《公羊》则以休也。愚纵观三家之书,考其行事,而休实非二子徒也。杜征南奇谋伟论,振耀一世,而江南之役遂收破竹之功,谓其不深得《左氏》可乎?范氏之不私所学,考圣经而质众传,斥何晏、王弼之论,破晋朝浮靡之风,此其存心以公之效也。执事所谓通经术而晓世务,愚意以为有二子之学,而后可以当焉。若夫讲论当世之务,质以《春秋》之说,则常日愿效二子之为人,固不敢以容易谈也。
问:朝廷之所尚,天下之所趋也。所尚者正,天下悉趋于正;所尚者不正,天下悉趋于不正。枢机之所发,本原之所自,不可不谨也。盖三代之季,六经之书既作,而专门之学未闻于天下也。庄老之学虽出,而浮虚之学未闻于世也。至西汉宣帝与诸儒讲六经于石渠,东汉显宗亦与诸儒讲六经于桥门,自是朝廷所用之公卿大夫,皆专门之士也。如是,天下安得而不趋于专门之学?至西晋之君以山涛、王衍为政,东晋之君以庾亮、殷浩为政,自是朝廷所用之公卿大夫,皆浮虚之士也。夫如是,天下安得不趋于浮虚之学?此二学之行于天下,岂非汉、晋之君所尚有以驱之耶?圣贤之君如日月也,而二代之君放为淫僻,堕为此学,其失安在?吾宋之盛,朝廷之上未尝尚此,而专门浮虚之学遍天下,何哉?其所以然者,岂无所自耶?主上神明,照见新弊,申敕天下学校禁专门之学,使科举取士专以经术渊源之文,其涉虚无异端者皆勿取,所以幸惠天下之士者大矣。汉、晋之君,方且倡为此学,真今日之罪人也哉!夫专门之学行,则议论将入于不通;浮虚之学行,则人才必至于无用。则去之不可以不尽,而除之不可以不速也矣。汉、晋尚此而其学亦行,幸考其所以然而求其所自,并与汉、晋之所以失者而陈之,将告于上,尽去而速除之,以正天下之学术云。
私试策问 其四 三国六朝都建康攻守人物谋议如何 宋 · 史尧弼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二八、《莲峰集》卷四
知天下之必可取,为天下于必可取,而后天下可得而定。是故古之神武之君于天下未一之时,而能使天下之势已在吾掌握之中,而吾之所以措置经略之术,固足以运天下于未平之际。故能以孑然之身,当多难之冲,而其措置绰然而有馀,虽犯天下之至难,以图天下之至远,而天下之势必折而入于我者,其故何也?盖其所为者甚大,故足以兼并天下而有馀。然其所为之大者,不待行之已平之后而已,常行于未平之前。惟其行之于未平之前,故其远大之效必著见于已平之后,如炊无不熟,爨无不成。此无他,为吾之敌者其施设甚小,而吾之规模甚大,是故小者不得不折而入于大,而天下可得而定矣。方秦之亡,群盗之所为甚小,而高祖之规模甚大,是以其势必折而入于汉。方莽之乱,群盗之所为甚小,而光武之规模甚大,是以其乱卒平于光武。方隋之亡,群盗之所为甚小,而太宗之规模甚大,是以其势必折而入于唐。尝因此以观江右六朝,龙蟠虎视于建康之地。夫建康者,吴楚之襟喉也。面倚蒋陵,背负洪流,左京口而跨松江,右采石而倚南州,扼胸襟于石头,抗形势于江上。方其时也,限三分于魏主,当精兵于后周,而又加之以兵强国富。然六朝终不能因此以取天下者,其规模之不甚大,而取天下之术甚疏,非地不便而势不利也。窃尝览其已行之迹矣,有可为愤懑者二,可为长太息者五,可为痛惜者二,真取天下者之深戒也。齐氏失其淮浦而其势弱,是以自保之不暇,此可为愤懑者一。陈氏北丧淮淝而其地蹙,是以受并于隋,此可为愤懑者二。孙权狃于赤壁之胜,是以有合肥之奔,此可为长太息者一。文帝狃于伐魏之胜,是以有河南之败,此可为长太息者二。庾亮乘石勒之死而有复中原之志,奈何终有邾城之败,此可为长太息者三。殷浩乘季龙之卒而以中原自任,奈何乃有姚襄之败,此可为长太息者四。梁武虽有复淮之胜而终失河南之地,此可为长太息者五。而其所尤可痛惜者,东晋之末,天下之大机凡再至,而皆失之。孝武之时一至而谢玄失之,义熙十二年再至而刘寄奴失之,是以天下终不可得而一。且晋自永嘉而来,大河以东,浊河以北,毡裘横边,马逸绛头,炽赤面张,寖有年矣。及苻坚之败也,慕容盗陕东,苻冲乱关右,坚、冲相持,其势俱惫,此正卞庄子刺虎之时也。向使晋人能投天下之隙,乘淮淝之锐,练兵蒐乘,直捣长驱,一军北收燕、代以摇赵魏,一军西卷咸、镐而定关河,则天下可图也。奈何反啖敌以粮,养虎遗患,而前日之功今已扫地矣。此可为痛惜者一。宋武之初定长安也,秦民大悦,相与泣涕而留之,举山陵宫室以动其心,此正汉高祖入关之时也。向使因悦附之民,起并吞之志,南济江淮,西通巴蜀,举青豫之师以卷幽燕,发秦中之甲以荡陇右,则天下可图也。奈何反留孺子以捍强敌,而前日之入关适所以辟赫连战场,此可为痛惜者二。是数者足以见六朝之规模甚小,非地不便而势不利也,职此之由尔。故六代之居江左,虽与今日同;而六代之不能复中原,所以与今日异。如前六朝之失,固足以为今日戒,然六朝之人物谋议,亦有可道者。何则?请并刘备,西兼巴蜀,周瑜之策可取;合吴蜀之长,为唇齿之势,以进兼天下,邓芝之策可取也;摧锋冀朔,延誉江南,温、刘之志可尚也;乘秦之乱,求自北征,谢安之策可取也;先荡临淄,扫清河洛,谢晦之诗可咏也;养锐息肩,观兵洛汭,则刘裕之谋可用;文轨大同,然后迁都,则王懿之谋可行。是皆其臣之谋有可取者,然未足以比今日规模之大。幸承明问,又以事之难易、敌之坚脆、攻守机要下询,试妄陈之。汉光武起南阳一邑,不六七年间而取天下。南阳者,今之邓州也。其地不得南方百分之一,而能大创中兴者,盖当未平而所欲为,固足以运天下也。洪惟主上运逢多难,正中兴之秋也。为今天下之大计,必将连吴并蜀,安民息力以为固守之规耶?然振国家之威以混天下者,必勇于进,而后可议荀攸策刘表之无志,王导斥周顗之郁郁。念艺祖提精兵二十万,拓封疆之万里,不为不难。复其故地,主上所急务也,固守之策不足行也。必将运江淮汉沔之资,率荆州西土之兵以进耶?然进取之术贵于分道并进,使敌枝梧不暇,是以晋攻关中则六道并进,唐平淮西则九节度并进。今欲如檀道济自淮向洛,如沈林子自汴入河,岂不可乎?进攻之策未尽善也。必将观天下之势有可乘之便耶?然使百年而便不至,吾将端坐而待之乎?衅隙虽出于敌,而作之者在我。六国以纵散而亡,作之者秦也;项羽以势孤而亡,作之者汉也。今欲取天下,非作敌之隙不可也,乘便之策不足取也。是三者皆不可用,必有取天下之术焉。夫事无难,亦无易,在我而已;敌无坚,亦无脆,亦在我而已。吾果能于多难之时,宏谋巨术足以运天下,则事虽难,变为易;敌虽坚,变为脆。所以致此者,其攻守之道乎?此非孙吴、李靖所论者也,此乃天下之大攻守,而今日之急也。必欲守乎荆州,居上流,江州居中流,扬州居下流,是三流者吴会襟喉,建康藩翰者也。必也据其冲,使蕞尔敌国与夫叛臣,吾得以坐制其命。故应敌之暇,得以自治而有馀,故取天下亦有馀。吾则淬砺吾百官,抚养吾人民,练兵择将,修吾道以深结天下之心。治楼橹于濡坞,习步骑于长乐,礼贤于延宾亭,储食于德充宫。守已得策,然后大举以问背叛之罪。自南郑,定三秦,高祖之遗迹可访也;出石门,自河入汴,沈林子之故事可访也;自彭城,定青徐,至幽冀,谢幼度之故道可访也。彼胁从之民,讴吟我二百年之厚德,必有喜见官军者。守之道得于东南,攻之功收于西北,故天下可以必取也。以主上之聪明神武,必得其妙用以兴天下,以建康而创王业,彼六朝之君,将负荆尔。草茅妄论,惟执事恕而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