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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吕问 北宋 · 刘敞
出处:全宋文卷一二九二、《公是集》卷四七、同治《新喻县志》卷一四、《江右文钞》卷一
读鬼谷书,以伊尹在夏,吕望在商,为仵合。读孙武书,又以二人为反间。夫世衰道敝,天下语权变者宗鬼谷,语奇正者宗孙武。学者既无以拒之,而复假圣人以自耀,将使浇薄之俗,甘心于诈伪,予甚惧焉,作《伊吕问》。
或问:「人有言曰:伊尹五就桀,五就汤。太公三就纣,三就西伯。有诸」?曰:「有之」。曰:「然则为仵而合者欤」?曰:「否,不然也。昔者伊尹避桀,耕于有莘之野,不以耒耜为可贱也,以须天下之平,卒不可得。汤闻其贤,往聘而起焉。太公避纣,钓于渭水之上,不以渔之事为可薄也,以须天下之平,卒不可得。文王闻其贤,往猎而起焉。二子者,皆圣人之仇也。知不以久幽为不贤,而曾纷纷以求合为贤乎?且吾闻之,伊尹归于商而为之相,太公归于周而为之师,二子者法尧舜者也。以尧舜之道,不可以臣伐君,可以臣辅君。成汤察焉,古者诸侯岁一贡士于天子,汤因是焉而贡之,故伊尹入于夏,夏不能用。古者士不得其职则去,谏不用其言则去。伊尹数谏而不入。识夏之可丑也,归于亳。汤又贡之。贡而反者五。知其不足与有为,然后终相之。当此之时,伊尹乃自亳之北门入,遇汝鸠、汝方于徐,而作《汝鸠》、《汝方》之书。伊尹、太公,其臣均也;成汤、文王,其主均也;夏桀与纣,其乱均也。以伊尹之入于夏,故亦知太公之入于商。以伊尹之入于夏为汤贡之,故亦知太公之入于商由文王贡之也。则二子者,皆愿为而不得者,非仵之而后合者也。且仵而后合者,若苏秦者乎。昔者苏秦尝为燕谋齐,而伪得罪于燕者,以纳于齐,齐人剥而裂之,天下莫不笑。故图为仵合者,苏秦也,不免于死,而谓伊、吕之圣人为之乎哉」?曰:「伊、吕之不求于合,则吾信之矣。若乃汤贡之,文王贡之者,非间欤」?曰:「恶,是何言也!且以汤之得天下也,为得桀而得欤?为得道而得欤?文王之得天下也,为得纣而得欤?为得道而得欤?汤之得天下也,自其伐葛。文王之得天下也,自其伐崇。汤伐葛而莫之逆者,而桀丧其天下矣。文王伐崇而莫之违者,而纣丧其天下矣。且子谓汤之得桀也,伊尹间之,其得葛也,孰间之乎?文王之得纣也,太公间之,其得崇也,孰间之乎?圣人之为圣也,为其正而已矣,是以众人为不可及。必以间而有天下,则其所以为圣也,不亦众人而可为之欤」?曰:「然则世之有是言也,何出」?曰:「出乎贪势而好利者。贪势者乐纵横,好利者喜用兵,其于术,犹号而售之也,是以私自托于圣人」。
寓辩 北宋 · 刘敞
出处:全宋文卷一二九三、《公是集》卷四八
刘子论则疾辩士。或曰:「刘子安得疾乎辩?夫辩者,排患难,解纷糅,或立谈之间而致和平,此虽孙武之师,仲由之材,贲、育之勇,不洎于此矣,乃可喜也。顾刘子未能耳,何遽而疾之哉?且夫秦破赵军长平,进围邯郸之危,若缀旒者。诸侯畏秦而不敢救,秦劫诸侯而不敢进也。故驰辩之士深计而无所用,多言而无所纳,皆欲存赵而抑秦,奉诸侯以弊关中。然而诸侯之兵不出于境,彼亦智者之虑有所未尽也。及鲁仲连画新垣之策,而秦兵退舍。刘子诚能造意设辞,为可以动诸侯之兵者,则刘子于辩,固易而可非之矣,今刘子未能穷辩者之虑,又焉能斥辩者之过」?刘子笑而应之曰:「夫邯郸之围,诸侯莫救,勇者不能进其断,说者不能伸其意,彼诸侯畏秦之势则固然,又何足怪。虽然,诸侯未睹秦灭赵之患也,今请说而出其兵。子其为齐、楚、韩、魏之王,吾请说子」。遂说齐、楚之王曰:「秦围邯郸,邯郸且亡,其大夫之谋曰:『请以天下帝秦』。而赵国举臣于秦,赵帝秦之使旦夕且行矣。臣窃为大王忧之。夫赵入于秦则秦益强,秦得其尊号而归,必释赵而令诸侯。秦赵合欢,则赵有河南,秦有山东,秦因下兵崤谷,伐其后帝己者。赵亦出兵而佐之,伐其后帝秦者。如此,则齐、楚先危矣。且夫齐楚之不伐于秦者,以赵迩而齐、楚远也。今楚先下秦,秦必不外于赵矣,而与之谋诸侯之事,则齐、楚必先伐矣。秦贪其尊号而欲并天下,兵不至郢、临淄,不肯止矣。是齐、楚疏赵而受其兵,畏秦掇其患也。何赵之智而齐、楚之愚也。且赵之帝秦,社稷之故,其计必果矣。而秦有并天下之心,其兆必从矣。秦从赵请,又责于诸侯,则王能遂帝秦而臣于秦乎」?王曰:「不能」。曰:「然则王之不救赵,亦过矣。今日赵下,明日兵必至齐、楚。齐、楚,天下之强国也,秦必欲先其强者,而后其弱者,臣恐齐、楚之病,又甚于邯郸之围也」。王曰:「然则奈何」?曰:「今夫齐、楚之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车数千两,马数千驷,万乘之国也。而秦亦万乘之国也,秦围邯郸而莫能救,固畏之也。俱据万乘之国,而齐、楚独臣于秦,臣窃为大王羞之。臣闻秦战长平,民年十五者必赴焉。秦王又爵民于河内,以与赵战,连时而不解。臣窃度之,秦名胜赵,其众固已困矣。非十五者不可用,其民固已竭矣。王于此时,以齐、楚之强,选将授兵,因秦之敝,以救邯郸,臣见赵之宝器重赂必入于王,而秦必以信使厚币以交王国。不此之务,而委兵以俟帝秦,窃为大王不取也」。于是齐、楚之王曰:「善」。吾又因见韩王而说之曰:「韩、赵,世世之与国也。而秦,天下之仇雠也。秦围赵而韩不救者,必以秦为强而赵为弱。今赵自见其弱而诸侯莫救,必请以国事秦,而以帝帝秦。秦得其帝已,必纵赵而与之连谋,以图诸侯。赵之怨王也必深,则必以兵伐韩,而秦又出兵宜阳,而责于韩曰:『何为后帝我』?是赵攻于北而秦攻于西也。韩不割膏腴要郡以事于赵,不北面委贽以事于秦,韩不得息。是韩弃与国之好而要仇雠之祸也。假使赵不帝秦,秦不纵赵,赵必折而入于秦矣。亡赵以益秦,于王何利哉?齐、楚救之,我不救之,是王独招患于是也。且夫秦久留赵而不去,岂能无畏诸侯之救赵哉?故宣言以劫诸侯,而诸侯遂听之。假如秦兵伐韩,则韩能遂为之臣哉?王必不欲为之臣,则愿王之以兵救赵也。王不救赵,则秦赵之患必至矣,愿王图之」。韩王曰:「诺」。已说韩,则见魏王而说之曰:「臣闻魏遣晋鄙将二十万之众以救赵也,怵于秦而止,臣窃以王谋之过也。夫秦人贪而多诈,故竭国之兵以事邯郸,邯郸未下,而其兵亦困矣。故恐诸侯之救赵也,先宣言以劫之,彼虽名强,实惧王耳。今王又止晋鄙之兵而不行,是王之谋中秦之计也。且夫以声威魏者秦也,王犹畏之,有如秦既胜赵,以实伐魏,则魏能臣于秦乎?秦见魏弱,必以魏为不能国,非尽臣魏,其兵固未可止也,臣固以谓王之谋过也。且救人而止其兵以观望成败,使秦胜赵,则秦之兵必至于魏矣。使赵胜秦,则赵之兵亦必至于魏矣,而秦必反为赵之助也。臣请言之:昔者秦伐韩之修鱼,而楚救不至。韩之君臣谋曰:『秦欲伐楚久矣,不若与秦和而伐楚,则秦必听韩而舍韩矣。是韩失于秦,而取于楚也』。楚人闻之大恐,命战车满道,士卒满野,而告于韩曰:『寡人将救韩也』。然卒不救韩。韩大穷困,请和于秦。秦闻楚之先欲救韩也,使将将兵伐楚,至丹阳,斩首八万而归。夫当秦、韩之相持,楚兵不出,故秦得胜韩。既胜韩,因而伐之,其势然也。故楚虽不救韩,而秦兵犹至者,秦贪而戾于事也。向使楚兵救韩,则秦必丧师而失众矣。夫大王之兵名为救赵,虽未尝与秦战,然而赵已灭,秦必移兵以临大王。前日之楚是也。臣故曰:使秦胜赵,则秦之兵必至于魏矣。夫许而不与,失其所以与;怨而不绝,失其所以怨。今王之兵有救赵之名,无救赵之实,赵胜于秦,则王何功于救也?夫以无功之事,招失许之怨,故赵胜秦,则赵之兵必至于魏矣。而秦欲和赵,故必反为之助也。今王何不使晋鄙进兵以明救赵,秦久围赵,势不能固,彼畏王之威,必引而去,是王西抑强秦而北存孤赵,天下之强国必请服,弱国必入朝,则王之王业成矣。不务以此,而务蹑楚之迹,起秦之祸,兴赵之怨,甚为王不取也」。王曰:「善」。如此,则五国必从,从则邯郸必解矣。于是或者曰:「善。今日乃知刘子天下之士也,而辩固刘子之末也。请谨事左右」。夫邯郸之围,诸侯莫救,辩士说者万端而兵莫肯出,及鲁仲连谋之,秦兵退焉。公子无忌至,遂败秦师。夫秦师非不能勿惧鲁仲连也,畏其说之当也;非不能勿惧公子无忌也,知其师久而敝也。所以刘子深求当时之事,托以利害之趣,东引齐、楚,南动韩、魏,可谓至当之理,必然之效也。
代提刑王绰上宰相书 北宋 · 苏颂
出处:全宋文卷一三三五、《苏魏公文集》卷六八
朝廷不用武几四十年,一旦西羌负固,从中命将率师致讨。间者帅臣数不料敌,强邻伺间,敢窥边郡,我师至于挫锐。虽谋臣议士交陈攻取之计,而旷日持久,未闻决胜之画。夫以朝廷之威,天下之大,兵革非不坚也,军旅非不众也,将帅非不择也,然以守则不固,以战则不克,其故何哉?得非以承平日久,兵顿卒罢,边遽既闻,未遑讲阅,而使之禦戎对敌,非百胜百全之道也,故逆竖跳踉,得以假息?而又萑蒲杂党,乘隙而起,啸聚𭤑敚,为乡民患。亦既剪治除灭,俘捷继至,尚以道路遮迣,桴鼓未息,励兵训卒,大为之防,郡国武备,不为不举矣。其于师律禁令之间,犹或未行,故某得以捃摭馀论,而详言之。伏见去岁伦贼狂蹶,寻即成禽。其所经州县,巡检、使臣、县尉以选愞黜去者,凡数十人,相次诏书,选除新吏。大抵人自激昂,监观前覆,期立来效,惩一劝百,此为信然。某窃体当诸处兵士,以久不练习戎战,类多罢软骄惰之辈。近来虽有训练之程,而未闻习服之效。伍符尺籍之禁,既约束之不行;鼓旗耳目之令,亦进退之亡节。若即加督责,稍或劳苦,往往群辈相语,构诽辞,出怨言,以动摇众心。前日伦寇之患是也。其统领官属,以此多恤物议,专务姑息。故其骄惰之性迄未悛革。驱而进战,至有临敌而解,盭中军金鼓之指,若斯之比,皆和辑不至,约束不严之过也。《兵法》曰:「卒不可用,是以其将予敌也」。又曰:「卒不习勒,百以当一;习而用之,一以当百」。是以古之善用兵者,于平居无事之日,先示之以恩信威令。士已亲附畏禀,然后交兵合刃之际,行令立法,人服而众信。我之所指,必从而死;我之所麾,必从而移。战攻必取,此其道焉。凡今之为将帅者,既不得素拊循其士卒,而又统领之,间禁令不专,势不能尽其死力,姑藉朝廷厚赏以怀之。每一经战地,小有俘获,皆厚赐给。若从而败散,朝廷既行责帅之罚,其卒伍或不问罪。至如往岁关外之战,屡失将臣。前年京东、西群寇,亦曾杀陷使臣。县尉初亦下令捕戮,既而虞其窜伏为患,遂命招集,一切原宥,止于配移下军耳。自此战士见上令宽大,但有邀赏之心,而亡用命之志。孙武有言:「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又曰:「爱之而不能使,厚之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某以谓国家刑赏之柄,律令具载,夫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将帅之刑也。临敌而先退,背军而走,失主将、亡鼓旗节钺者,皆斩,此部曲之刑也。近者边疆将臣,已得专行师律。若巡检、县尉,不可便令执诛赏之政,其所统之众,亦在朝廷。为立条禁,申严号令,必使畏威禀命,而后趣其进战,责其成功可也。某之愚虑,欲乞朝廷降指挥,举行军法,应令后巡检、县尉遇贼出战之时,其兵士、弓手若有不禀号令,及临阵退走,因而亡陷将领者,并当以军法从事。仍遍告州县,使众共知。有此条约,则统御之际,可齐其士心,然予夺之间,亦系乎朝旨。行师之众,此为先急。阁下盍因论道之隙,一为开陈,使愚虑得行,则军旅之下,皆知典宪,接战之时,不复敢有逗挠。戢兵禁暴,此亦一端。愿赐详择。某资材不厚,委寄甚隆,朝夕省思,尝惧职业不修,上累吾君、吾相之责任。茍有所闻,岂得缄默。伏惟阁下富弥纶之才,处机衡之任,巨贤当国,四海向风。诚愿采择狂愚,纳用策虑,则折冲厌难,胜于未形。彼羌戎豪酋将请命之不暇,尚何有侵轶之为虞乎!事实言直,浼渎钧听,某无任悚惧激切之至。
管仲论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四八、《苏文忠公全集》卷三、《历代名贤确论》卷三八、《文献通考·经籍考》卷三九、《文章辨体汇选》卷四一六、《文章类选》卷一一、《文编》卷三一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尝读《周官》、《司马法》,得军旅什伍之数。其后读管夷吾书,又得管子所以变周之制。盖王者之兵,出于不得已,而非以求胜敌也。故其为法,要以不可败而已。至于桓文,非决胜无以定霸,故其法在必胜。繁而曲者,所以为不可败也;简而直者,所以为必胜也。周之制,万二千五百人而为军。万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数奇而不齐,唯其奇而不齐,是以知其所以为繁且曲也。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无奇,则千载之日,虽妇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计。唯其奇而不齐,是故巧历有所不能尽也。圣人知其然,故为之章、会、统、元以尽其数,以极其变。《司马法》曰:「五人为伍,五伍为队,万二千五百人而为军,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为奇,其馀七以为正,四奇四正,而八阵生焉」。夫以万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入阵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齐者,是以多为之曲折,以尽其数,以极其变。钩联蟠踞,各有条理。故三代之兴,治其兵农军赋,皆数十百年而后得志于天下。自周之亡,秦、汉阵法不复三代。其后诸葛孔明,独识其遗制,以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数岁,魏人不敢决战,而孔明亦卒无尺寸之功。岂八阵者,先王所以为不可败,而非以逐利争胜者耶!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谓截然而易晓矣。三分其国,以为三军。五人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乡良人。三乡一帅。万人而为一军。公将其一,高子、国子将其二。三军三万人。如贯绳,如画棋局,疏畅洞达,虽有智者无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简一,而民有馀力以致其死。昔者尝读《左氏春秋》,以为丘明最好兵法。盖三代之制,至于列国犹有存者,以区区之郑,而鱼丽鹅鹳之阵,见于其书。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诸侯,威震天下,而其军垒阵法,不少槩见者,何哉?盖管仲欲以岁月服天下,故变古司马法而为是简略速胜之兵,是以莫得而见其法也。其后吴、晋争长于黄池,王孙雒教夫差以三万人压晋垒而阵,百人为行,百行为阵,阵皆彻行,无有隐蔽,援桴而鼓之,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晋师大骇,卒以得志。由此观之,不简而直,不可以决胜。深惟后世不达繁简之宜,以取败亡。而三代什伍之数,与管子所以治齐之兵者,虽不可尽用,而其近于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于简而直者,以之决战,则庶乎其不可败,而有所必胜矣。
按:本文及本卷之《孙武论上》、《孙武论下》、《子思论》、《孟轲论》在郎本卷六,总题为《进论》;《应诏集》在卷八。
孙武论下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四八、《苏文忠公全集》卷三、《文编》卷三一、《文章辨体汇选》卷四一六、《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四四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夫武,战国之将也,知为吴虑而已矣。是故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今其书十三篇,小至部曲营垒刍粮器械之间,而大不过于攻城拔国用间之际,盖亦尽于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其书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贼,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寇贼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雠,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昔唐之乱,始于明皇,自肃宗复两京,而不能乘胜并力尽取河北之盗。德宗收洺博,几定魏地,而不能斩田悦于孤穷之中。至于宪宗,天下略平矣,而其馀孽之存者,终不能尽去。夫唐之所以屡兴而终莫之振者,何者?将帅之臣养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御将之术,开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医之用药,乌喙蝮蝎,皆得自效于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宪宗将讨刘辟,以为非高崇文则莫可用,而刘澭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将澭实汝代」。是以崇文决战,不旋踵擒刘辟,此天子御将之法也。夫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者,何也?天下不乐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危;好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为战,战胜而利归于民,所得于敌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非杀敌无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战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虽已堕名城,杀豪杰,销锋镝,而民之好战之心,嚣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与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于使之知爱其上而雠其敌,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驱之于战者,凡皆以为我也。是以乐其战而甘其死。至于其战也,务胜敌而不务得财。其赏也,发公室而行之于庙,使其利不在于杀人。是故其民不志于好战。夫然后可以作之于安居之中,而休之于争夺之际。可与安,可与危,而不可与乱。此天下之势也。
武学策问 其二 北宋 · 陆佃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〇八、《陶山集》卷九
问:天右序有宋,笃生圣上。全治所覆,从化之以文,横励之以武。英威俊德,度越前古。是以东怀高丽,南屈交趾,洮河以西,穷发之北,莫不宾顺,而国家閒暇矣。吾子幸丁斯时,惟閒暇,故得娴习于此。然而孙武曰:「善战之胜,无智名,无勇功」。武之为说虽多,未有贤此者。吾子以古求之,孰有智名?孰有勇功?孰无智名勇功?且其智名勇功奚自而有无也?其有与无,厥效如何?试为言之。
上皇帝论北事书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一三、《鸡肋集》卷二五、《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六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九四、《四续古文奇赏》卷六、《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六五
臣晁补之谨斋戒择日,昧死上书皇帝陛下:臣穷年抱经,志愿局促,绿衣纻絮,多学无益。窃甘野人自曝之温,辄昧广厦重裘之燠。退无尸祝尊俎之位,进干庖人操刀之职。不计僭越,冒言天下之事,陛下赦其狂瞽,而矜其市井草莽有介然之心,一赐察省,天下幸甚!天下之治,莫大于制礼作乐。而臣之愚,以谓二事有在于施设之后者。其所先举者以定,天下晏然,则礼不制而备,乐不作而洽。凡此所缺,特北胡一事而已。臣思之至深,以谓陛下神道设教,纪纲既正,天下大定,燕居而高拱,百工安职,四民乐业矣,而不能无一朝之事,或经圣虑者,庶几在此。乃臣之狂瞽而深思所至,有取万一,则臣区区穷年抱经,志愿局促,犹不为绿衣纻絮、多学无益。夫岂惟天下幸甚,臣之师教臣亦若此也。北胡猖狂,敢冒故疆,使天下百年有为,兵不得藏。今四野肃清,边不告遽,而缙绅先生、四方寒士,或北首愤悱、争道利害者,非愿于太平无为之时生事觅功,特以中国之地、前王之旧,有未复而已。献言陈计者,踵相接于国,陛下优而容之,如假种借耕,久贷不偿,亦不以券责,岂非周慎再思、万举万全,以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不欲以所重试所轻哉!内治未具,不遑外忧;心腹既宁,手足当治。以今准昔,莫利此时。置而不念,何以异夫宿雨坳池、科斗所泳,不以时去,设不害事而蛙黾日暄,乃臣之所愿为陛下深思者。特曰:以中国之师,责中国之地,得地而师解,不为无名。如此而已。陛下知兵之道愈于黄帝,复古之功过于宣王,披图在目,长想远虑,则穷发龙堆,蝼蚁藏情,不待前箸。而臣私忧过计、窃不自揆,忘己之愚,不敢胶柱鼓瑟、御马以书。陛下一发天光,使得竭忠,则言而有罪,非臣所敢避也。夫北胡之盛,莫盛汉唐。而所以制胡,亦汉唐为得。三王以前,事则经见,战国之际,人自为防,遍举悉数,则孰与四库之书终始为备,百执之谋同异致详,故臣辄皆置而不论,论汉唐之所以制其彊者。其彊可制,则方其弱时不论可知。汉病匈奴,唐病突厥,至于畿内鸣镝,渭桥按辔,后宫辱于毡裘,宗室降于绝域,其形如此之逼也。然而列五单于,灭两突厥,擒回纥,制延陀,漠南塞北皆汉之赋,卢龙、松漠皆唐之府。臣深思至此,然后知北胡之盛虽莫盛汉唐,而所以制胡,亦汉唐为得也。冒顿、乌维,力足以弊汉,而武帝雄才,数战不倦。匈奴绝幕,自以汉不能至,而汉率二三岁一出,或二千里不见一人,故匈奴至于孕重堕殰,罢极苦之。夫搏鼠当庭,善遁易失;灌垣熏穴,则生无聊赖。故欲战在我,则不欲战在敌,此其情自昔然也。颉利、突利,进如飙风,而太宗知兵善战,虏在其术中而不悟。两阵驰语,二主坐携,六骑临水,群酋夺魄灵朔之境,曰:「我将灭之」!命有司更所与书为诏若敕。思摩孱懦,至感恩流涕,愿为一犬守吠北门,盖五十年无突厥患。臣尝壮二主,以谓得一时之权。置三王之事,则汉唐之事犹在中策,何遽无策乎!今臣又计之:耶律虽桀骜,其彊亦未有以过匈奴、突厥者。陛下神武不杀,高越前世,制之得术,可使绕指,惟上之命,何至越百馀年而不暇营哉!臣请为陛下言契丹可取之形五:古者,北胡无大君长,种落部族不相统摄,捽搏斗击,彊者为制,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胜不相推,败不相爱,尺地一民,不自保而有也。无城郭邑居,故其民迁徙难制;无耕田作业,故其人食足不劳;无文书约束,故其人一而易使;无营阵行伍,故其人战自趋利。彼以其智力之全,不治四者,而一之于鞍马射猎。中国亦以其智力杂治四者,日夜不息,而以应戎狄之至闲,故其自视,常以无法胜中国。利则乌合,噪而从人;不利则云散四去,欲追无所。自冒顿尽有北垂之地,胡人始不安其旧而有侈心,尺地一民,皆欲保而有之,不能去也。其后,卫律教单于穿井筑城,治楼以藏粟,或者以谓胡不能守。降及唐世,尤以合中国之好为重,至佩印绶,服爵命,废一置一,皆决于朝廷。亡虏之在中国者,或乐而忘归,胡人自是益杂中国之俗。乃臣以今料之,则卢龙、范阳中国故地,又非特如此而已。城郭邑居、耕田作业、文书约束、营阵行伍,四者皆因汉俗,而胡无一焉。杂处而交,治欲其胥,而胡不知彊勉之难堪。此其可取之形一也。冒顿、乌维,伊种皆席匈奴之始彊,能以其力为中国患。武帝中年力尽于北胡,而朔方之患无岁无之。然匈奴卒不能踰塞而南,以有汉尺寸之地;而阴山草木茂盛,单于之所依阻者,汉辄夺焉,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颉利、突利、延陀之兵,皆号精悍,数入寇唐。一旦至渭上、薄畿内,唐亦以其南征北伐之馀,力完不弊,日削月剥,至夺之地而隶都护府,不敢辄怨。盖未有坦然肆志,窟宅中国之地、臧获诸夏之民如耶律之侈者。臣尝计之:其君亦非有冒顿、颉利等辈沉毅雄勇之姿,阿保谨特有天命,而德光之暴,以谓晋之立自我,晋亦不胜其德而屈之。骄子不制,日益侈大,割地弗厌,至践中国。此如黔中之驴,土所不产,方其一鸣,虎为远遁,而其技止此,亦足悲也。夫人之情,胜则骄,骄则不自彊。乘秋未霜,则水滨之腐草犹足以争明于阴夜;天寒既至,万物将肃,则莫或使之一夕而零,其理然也。璟与明与贤,皆柔懦不事事。隆绪称多谋,不能复振焉。宗真好乐,两母争权,至内相残。当是时,皆有可乘之隙而中国不取,迄于今四十年。彼其君苟非有过人之才,臣知今日之治与璟、明、宗真未大异也。夫知敌之主、知敌之将,则每战不殆。彼曲我直,我整彼乱,此其可取之形二也。石氏之割地,当其需人之力,制命在外,无以异于晋惠公河外之列城买人而已。无积仁累义之资,一朝而有天下,举天下之大,偲偲然常恐其不能守,何暇重割地哉!穷室之人,骤获千金,不能经营,贩夫孺子皆得以起而制其弊。富家巨室,力足以仁其四邻,则四邻之外所衣食者犹我有也,尚谁得而啬之哉!石氏既亡,京师不守,中国为之一虚。当时人君,内忧其腹心,外病其四邻,中国狼顾自救之不暇,故胡人得以窃计其不及图己,而跳踉虚喝,求以坚中国不动之心。至于柴周,天下小定,以其享国之日浅,乃能用一朝之议,一战而胜,以复三关。由是言之,胡虽彊,中国虽积衰之绪,犹足以胜之,况治朝哉!耶律明时,胡已浸盛。柴周之取三关,盖人有告之者,曰:「此本汉地,何惜之有」?然则彼其平居骜然不顾,跳踉虚喝,岂固敢吝其非己有之分,为所常守之资哉?求以坚中国不动之心而已。今国家百年太平,而陛下神武不杀,高越前古,心有所怀,威动万里。柴周叔世,臣岂敢议?然以今天下言之,运偶圣人,时在千一,富万柴周,力万柴周,将贤则万柴周,士勇则万柴周,断而必行,鬼神且避,以慑小寇,势易破竹。此其可取之形三也。太祖龙兴,不折一矢,不驰一马,而有天下,天下稽颡而称臣,五国委命而下吏。夏商之兴,莫若此之捷也。当是时,举中国之兵十二万而已。太宗皇帝继以神武之资,经营四方,至于大定。并、汾之讨,师久于外,虽迄奏功,然仓廪之羡、士卒之锐,殚惫于河东。太宗为社稷长虑,慨然太息,有恢复心。士不弛弓,马不解勒,倍道兼行,越数百里。一日出塞,金鼓之声如在天上,虏不素备,而燕城遂围,分军收城,所向辄靡,天下以谓遂无胡矣。幽燕之人,老弱登埤而望,乘舆无意复战。虏之计,自谓力不足抗,乃为先声,张言兵至号五十万。太宗重爱民命,不肯以力服虏,欲退脩德以怀之。而师久翱翔,士马南首,亦有怠意,几举而舍。燕既释围,而诸将所下,辄复为胡。盖臣闻之,城中有谋执其帅而降者,王师既还,莫不泣下。虽然,胡人自是始有疑中国之心。四方已定,中国厌兵。景德之役,乘中国不虞,大举来寇。章圣北巡,天意助顺,彍弩窃发,遂陨达览。虏相顾自失,屈首请命,亦无复斗志。当时之议,以谓乘胜席卷,两翼遮前,大军从后,可使无遗噍。而天子嘉其既服,亦弃不戮,虏始痛自惩艾,以谓中国不可得而侮也。夫太宗以收并、汾之馀力,计议无素,仓卒北狩,然而一举几复。章圣以寇出不虞,至犯辅郡,出师逆击,然而一战遂却。况今陛下席祖宗积累之旧,虏不加彊,而中国之盛则倍前日,肉食之谋,刍荛之言,垂数十年,已审已备,计成而动,何虑不获!此其可取之形四也。太祖神武,有希世之谋,御将训兵,临机料敌,出人意表,举天下之众,宰制役使,如视婴儿。尝谓:「胡人之众不过二十万。吾以十缣购一胡,二百万缣足矣」。以太祖神武,左右之将不减卫、霍,灭越、灭吴、灭江南、灭蜀、灭河东。天下已安,四方之金帛充于内府。士卒平居无事,奕博超距,志意无所骋。当是时,中国特不举,设有为,虏孰能禦之者!天下百年无水旱兵革,法度致脩,人物阜安,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山积水委,汉唐所无,则成太祖之志,臣以谓固在于今日。陛下建学设科,使为士者知兵;颁教立法,使为兵者知战。十有馀年,墯慢疲软之气既复拯矣,而坚甲利兵羡于四边,偏州小戍不移而具。臣窃以北道三数者言之:通都要路,一库之藏足以衣被十万,况济之以大司马之备也。骠骑西征,艑师南略,河隍六城、交州九郡归命内附,而飞挽之烦不及于边民,此其美,古未有也。举事动众,宜百日之费者,今千日之费不忧乏;宜百金之赏者,今千金之赏不忧匮。盖非徒以厚费重赏为得也,要以为前世之所不为者,知今日之能为之而已。顺流建瓴,如风靡草,以临不加彊之虏,此其可取之形五也。兵法曰:「形,兵之极」。陛下亦既知形,则不图而何待?臣请为陛下言所以入胡之策。夫欲兴大事,所病者兵不众、食不充。天下之言者必曰:「举二十万众,度百日粮,鸣鼓而攻之,以临不加彊之虏,如孟贲之战婴儿,何往而不可入」!而臣独计,以谓非胜之难,所以入虏者实难。以樊哙之骁悍,自意得十万之众,足以横行于匈奴,而或者曰:樊哙可斩。夫使好奇之人不度是非,不量利害,高论而慷慨,其言固甚可喜,然空语无施于实事,则陛下尚谁取之!今臣则不然,举二十万众,度百日粮,非三年经营之不可。借使以国家之盛,一朝而可集,衔枚缚马口,千里奄至,虽计甚秘,而人固有知之者矣。绵十许州,塘水之浸,以彼入非易,故我入亦难。阻塞而阵,燕亦起而拒白沟之南。兵虽众,食虽充,非胜不能入也。臣请为陛下效臣之狂计:盖昔者尉陀畔越,汉兵出豫章,出会稽,而唐蒙独上书发巴蜀罪人下牂柯,以出越人不意,卒擒尉陀。蜀姜维拒剑阁,邓艾乃潜自阴平,驰无人之地七百里,卒降刘禅。两人者若校之以事而索其情,则皆近乎不知迂直之计。而臣则以谓论越与蜀者,不如是则不可得而入。今虏之势,亦何以异此?臣请先为楼船百艘、精甲万人,浮胶东,待渤海而勿发。使大军出次于王畿,声言以十万出瓦桥。瓦桥敌所备,出亦此,入亦此,在兵法则所谓以正合者也。潜军其东以五万,则自沧趋平州,同时而偕发。潜军其西以五万,则自代趋云州,同时而偕发。平、云非敌之所素备,则沧、代之兵宜易入。两翼偕纵,则燕之东西可扰矣。东军入平州,战且诱,以稍西行,附于瓦桥之大军;西军入云州,战且略,翱翔乎蔚、朔之间,而东以牵制敌势。敌必分军以禦云州,然后瓦桥之大军与东军合势而偕入,则涿州、新城不战而可收。东军既弃平州,平州备少懈,然后渤海之精甲可以乘閒入平州。平州下,则营并举矣。乃间使渤海之师通高丽,曰中国责故地,高丽宜以尔兵从。而析渤海之精甲三千,背道绝险以径中京之南,缭古北之后,夺关而守之,谨守勿战。虏狼顾自救,然后云州之西军鼓而东,以取易州,而与大军合。吾兵益张,乃稍乘胜逐北,则燕城可围矣。度燕城之大,二十七里而止,一人而守地六尺三,围之则满卒三万,守地无馀。以二十万众顿燕南,攻而围之,若适三万,则是野战以拒虏之大军者犹十七万也。度虏之大军,亦不过二十万,尽燕城之大,而以五万人实之不能容矣。虏之名统军在燕城者,其所护契丹、奚、渤海兵马数才满三万,而其曰侍卫在燕城者,骑一万、步一万而止。借使臣所闻未实,虏能益之,度燕城之大,不过容五万则既勃蹊矣。而大军相持,伧囊未决,其势不相救。以三万锐师,济以临冲云梯之械,并力而急攻。间使张良、陈平不爱千金,从反间,以啖城中臣虏之子孙,能以祸福喻其众,使内附者许以封侯万户之赏。彼其在虏,或身居将相,而服衣食饮不免于舆皂之贱,一闻德音,宜有发愤内应,如望并、汾之师者。一人有心,则举燕城之内其势摇矣。燕城可图,则山前后之地虽未尽复,可徐致也。臣又率臣之意料之:使虏能出上策,中国之师始动,虏无空国逆战,亦以二十万拒大军,而更练奇兵间道他径,反乘我隙。我大军远戍深讨,而虏兵出于不意。释燕而自图,则前功一发而尽废;欲勿释耶,而自治未可,安能治人?然而举塞上十许州言之,大军出瓦桥矣,又五万出沧,五万出代,虏亦以其军三析之而应我。沧翼其右,而霸与信安、保定介其间,使坚壁勿战,则虏虽出奇兵,亦必不能入霸、入信安、入保定。代翼其左,而保与广信、安肃介其间,使坚壁勿战,则虏虽能出奇兵,亦必不能入保、入广信、入安肃。何则?吾为之守者素也。置是数者,自渤海之东言之,操舟于水,固非虏之所宜便。而其所不当忽,万一可虞,意者其西北之疆乎?昔唐安禄山以范阳乱,称兵道胡中,犯京兆,不期月耳。臣尝考之图志,则禄山所行,自燕而西,其迹具存,不可不察也。国家方恢复河湟,全秦之力,河湟之所仰,或者思患而豫防之,益全秦之地,以待虏之出于不意,如此而已。臣又率臣之意料之:今单于之才,不闻其沉毅雄勇、敢为难制如冒顿、乌维、颉利、突利等辈比者,其左右贤王谷蠡,亦非有如张说所称阙特勒、暾欲谷之徒超卓过人之才,帖帖然慕中国,学文字,工语言,是口尚乳臭,安知出上策哉!虏计出于数者而皆不能遂,则臣之所料,不过举国兴师、乌合蚁聚而已。使虏先能扼古北口而守之,渤海之舟师无以伺其利,则我东军扼弥老、符家、私亭口之右,以西军扼挑峪、紫荆、金坡口之左,使其东西不能出奇,而后大军鼓行而阵,以挑其南。虏进不能拒,退无所逃,不力战求胜,则必有内顾自保之心。此在兵法,所谓「穷寇」,臣请勿薄勿逼,缓而持之,置曹王、居庸等关而无夺,以开其生路。我亦视白沟之南塘水之浸,所从归者狭,何以异于淮阴泜水之传餐?东西与北三面薄阻,而背阻塘水,则士卒无所往,其心宜固。当是时,陛下得人如韩信,使乘其会,则攘而扼之于井陉,莫利乎此,顾为陛下将者如何耳。临冲云梯,器械致修,士力致完,以中国之善攻,而加不能善守之虏,则二十七里之城而已,何为而不下!燕城下,空其积以赏战士,以臣度之,三年可以无飞挽。自京东西与河朔之列郡,更辇缗谷以实之,临以重臣,列亭障于外,燕可守也。陛下以河湟六城之富,孰与全燕?河湟辽远,城中素空匮,中国且能保而实之,则全燕之富,其易守可知也。惟其城郭邑居、耕田作业、文书约束、营阵行伍,无一不出中国之旧,今以中国之法守之,其民宜易安。燕城既守,则凡石氏之故地犹不尽举者,未之有也。虽然,臣犹有说者,则在乎先胜而后战。夫入人之地,欲其不迷,不可以不知地;索人之情,欲其不匿,不可以不明间。地可知,间可明,而军无选锋,则兵不可以交。有选锋而不较长短,不合外助,则虽多犹寡也。臣请为陛下言所以必胜之道:陛下诚得数十将用之,则何患夫四五者。为今之虑,士已知兵,兵已知战,而臣独过计,以谓今选于班列,以将名官者,患未试而已。夫将欲兴大事,不可以无重臣。重臣,君所信,功业已试,可使士卒素附,可使四夷知畏,可使位重德亦重,可使权重威亦重,可使举一军二十万之众。而重臣得其人,军之命定矣。千夫长、万夫长,才各不同,则举二十万之军,大吏偏裨二百人而后可也。夫安能皆得重臣者而使之?将委之有司之选耶,则天下必有萧何之至明,然后可以知韩信之未试。不然,则赵括之易言不穷,天下几何其不以言而信之?人之才,有不能治一妻一妾者,有不能耘三亩之宅者,持筹挟算,擐甲百万,守地千里,翛然不劳乎其间,忘昔之短也。平居自喜,袒裼而按剑,志如飘风,而闻金鼓之声,失气而死,此人之情也。然则,将其可以不试哉!天下之言兵曰「微妙者祖孙、吴」,然臣以谓是何以异于宋人之遗券,密数其齿,而曰「吾富可待」,岂不误哉!陛下知人能哲,兴大事,选大将帅,既已得其人矣。凡此,臣不敢议。然臣以谓举二十万众而为之吏者二百人,所试者在此而已。子文之治兵,终朝而罢,不戮一人;子玉之治兵,终日而罢,鞭七人,贯三人耳;然而君子与子文。李广之行军,逐水草,不击刁斗;程不识之行军,严斥候,击刁斗自卫;然而士卒乐李广。将之才固不可而一也。孙武之试于吴也,以妇人;孙膑之试于齐也,以上中下马。用之于妇人,用之于驰马,非将之常也。两人者,唯其无所不可用以成功,故卒之武能将吴以入郢,膑能将齐以却魏,岂不用其试哉!骊山之阅,天下擐戎服以令,贤如郭元振,几以失军容而诛;而薛讷、解琬,乃独有不动之军,教使然也。今天下之吏以将名官,握兵柄、习军事者,环列于辅郡,迨数十人。平居无事,大车驷马,洋洋乎国中,与之言兵而不能者几人?若此,臣岂敢以为遂乏才哉!凡所以必待试而后可用者,特不敢以能之于平居无事,而信其用之于仓卒扰攘也。陛下知人则哲,能官人。用人之仁,去其贪;用人之勇,去其暴;用人之智,去其诈。皆得其所以用,则向之四王者,凡可以委之夫将而已。以二十万之军,度百日而后罢,厮役在焉。人日糒二升,则率两日而食,非万石不可。百日则百万,千日则千万,边储不足以给,则不可不权而入之于民。今天下之买爵者,缗钱五千,高得一尉,下乃助教极矣。为之说者曰:「商贾之子孙,不可以揭而加之于民上」。此为说者之过也。天下无赖之民,游手不业,计穷力尽者,皆起而为兵,能犯矢石,致头首,有一日之劳则纡朱怀金,美爵厚廪,往往而加之民上者皆是也,何独至于民而疑之?天下之民,不幸而陷于盗贼,白日杀人而夺之财,亦可弃矣。甚者窜山林,晨夜聚啸,州里为之摇动。其中有一人焉,造利而自言,则赏千金而命之官,未始疑也。则夫商贾之子孙,虽其类则贱,矧未至于盗贼哉!臣请为卖爵如汉故事,惟勿为郎而已,其馀皆可易之以他秩。得比朝籍,与京师官,率能入粟于边满三万石者,为之等级以授,事定而止,不过假百人,粟可充也。昔武帝用晁错议,卒弱匈奴。乃臣区区意窃在此,陛下幸听焉,则其详,有司可得而讲也。何谓之地?夫四夷之与中国,其土地风俗刚柔险易之不同,犹之城市之与山林,并得其宜,各便其欲,未尝同也。百蛮之地,皆阻山负海,远者去王畿数千里。一隅有故,不得已而应。就其近者调之,则兵少不足以用;欲置大军,则病道里之辽,首尾衡决,仓卒不救。设或遂能致之,其土地风俗皆非国之所习知,萃百万之众而顿绝徼之下,欲深入不可,欲致敌不能,譬之逐兔丛林,遇穴而失,则良鸷逸足,犹翱翔傍徨,虽巧而无所效,其理然也。东南、西南群夷,皆绝远致险,论其近而与中国比者,则莫若北胡。古者北胡则本非与中国近且比也,踰塞而北,至于寒露远野,人迹所不至者,乃稍稍屯聚。盖李牧破林胡,虽斥地千里而胡不能吝。自汉至唐,迄于五代,始侵寻曼衍,寖有中国之地。自王畿而言,则白沟之南千里而近耳,置驿十数,则举朔漠之事,十日而传之可闻。城郭邑居,汉也;耕田作业,汉也;文书约束,汉也;营阵行伍,汉也。举山前后之地而言之,无为而非汉者。臣尝披图而观,起白沟趋燕城,二百里而止,居庸、曹王、大安、黍谷、崆峒之山环抱如箕,而燕城峙其中。自白沟而北,众山而南,燕城之四隅在箕中者,其地如掌。由燕城之三隅,东西与北,众山之塞,川关要害,远者不过四百里,近乃二百里而止。山非不可陟也,水非不可涉也,土地风气水泉百物之产,又非中国之所不习也。徒可徒,骑可骑,车可车,何动而不可图?正可正,奇可奇,伏可伏,何动而不如欲?顾为陛下将者如何耳!何谓明间?夫书生之论,以谓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此臣读《孙子》,至所谓「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臣始不信,今乃知之。夫使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则敌众我寡亦胜,敌彊我弱亦胜,敌实我虚亦胜,敌逸我劳亦胜,敌有备我无备亦胜,而圣人者何事乎「教民七年而后即戎」,而其曰「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者,又何用也?夫仁义,王者所以无敌于天下,不得已而去焉,兵可去,而去仁义则不安。至于不得已而用兵,仁义非可忘。而所谓权焉者,盖圣人亦多有之,而未尝去也。孙武无王佐之才,而其言有用于王者之事。间,非平日之所宜先也,故「非圣智不能用,非仁义不能使,非微妙不能得其实」,如此而已。圣君参之,以获夷狄之心;贤将持之,以制三军之命;士卒获之,以幸封侯之赏;夷狄取之,则四境不能以是一日而安,其理然也。秦得由余而八国宾,燕入秦关而东胡破,汉厚阏氏而冒顿解,唐语突利而颉利疑,此中国之以间胜夷狄者也。韩王信在胡而匈奴入太原,卢绾在胡而匈奴入上谷,中行说在胡而汉不得美币市匈奴。以至于唐,突厥以万荣侍子而寇瀛州,回纥以仆固怀恩而入泾阳,此夷狄之以间胜中国者也。自昔兵家之用间者,一胜一负,不可得而数。姑以中国夷狄之制胜负者言之:在中国则夷狄忧,在夷狄则中国病,此其理易知而其事难成,不可不察也。今臣以北胡之势言之,山前后之民,大概皆思汉并、汾之事。王师在燕,有谋执其帅而降者,诚能得张良、陈平,不爱千金以致内应,犹反掌耳。唐周鼎失沙州,州人胡服而臣虏,岁时祀父母,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河广武梁故时城郭未隳,龙支城耋老见唐使者,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朝廷尚念之乎」?臣读史书至此,则慨然知燕之地,士大夫之子孙宜有发愤不辱、饮气南首而望王师者,徒患无以发之耳!以契丹之旧法言之,其得汉人皆仆妾役之,仕宦而显者归见其主如旧礼,杀汉人而以牛马偿之,弗诛也。迨萧氏乃始徙汉人益北居,而以契丹、奚、渤海之民杂处幽蓟,杀汉人者如杀人之罪,自以谓汉人之子孙可怀矣。然臣度之,燕之人皆谨厚朴茂,世汉种也,终不能胥而胡。白沟新城,崎立而相望,汉之俗良美也,不幸而子孙世世为虏。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势不可矣。天下诚不乏张良、陈平之智,不爱千金,仗社稷之神灵,所麾前移,所指前死,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裹幽蓟之城,百日而平,使彼粟实可因而食,使彼粟虚可因而墟也。地可知,间可明,夫然后合三军之士而表其技且勇者,此之谓选锋。越有君子五千人,秦之斗士倍于晋,若此皆选锋也。凡兵,尚义而保气。义之所胜,愚可明;气之所加,柔可彊。人之情非有钝利之殊也,顾上所以表之者何如而已。一夫当死市,袒裼而不呼,则千人为之失色。童子按剑而先登,则七尺之丈夫、全躯保妻子者犹为之却也。然则人之情岂固难知也哉?前有大壑临之,则魄堕而惧,狼顾却踵,则身在平地,夫谁肯举足而蹈其危?使为士卒者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夫然后顾平地不为安,蹈大壑不为惧,则攻何患坚城、战何患坚阵哉!吴起临阵,有一夫不胜其勇,遽前取首而还。吴起曰:「虽勇,非吾法也」。斩之。吐蕃逼奉天,浑瑊进单骑驰之,挟虏一将跃而出,一军皆噪。臣以为若此者皆可赏勿诛,而吴起反之,此用兵之过也。锋可选,然而不校长短,则臣以谓兵不可以交,何则?天下皆以北胡为善用兵,而臣独计胡非能出奇合变,循环无穷也,顾其长在骑射而已。自图志言之,多马之地半出于胡,而其能挽弓骑射,盖亦天性使然。赵武灵王变服从胡骑射,而由是以取中山。此其为策之得者,非以其所长制其长哉?冒顿控弦百万,白登之围,骍駹骊白,各以其方之色,自古以马战,未有如此之盛者也。汉武帝中年锐意马备,阡陌之间,盛或成群,比战数胜,匈奴罢极矣,而其后亦以马少不能复出。则度汉之能以其长弊匈奴,亦在骑不在徒,明矣。唐薛延陀不知以所长抗中国,而自恃其数以徒胜,执马者既收,而徒不能复为,卒以取败。胡人自是益自知其短于徒,而中国亦暴其所长而术制之。比者朝廷置骑射,又教民蕃马,意良而法美矣。而或者民之马虽蕃而未教,故臣以谓置义勇、置保甲,则民马皆可以假而习。夫马生其水土,则人心可知。然而教训之不安,以之当胡马之新羁,朝夕驰骋乎荆棘斥泽之地,体安而心调者,恐非敌也。陛下诚用臣说,则义勇、保甲之籍于民者,方其教时,皆使之习骑,骑不足,则更借之乎民马尝入而藉诸官者,番假之,则民力不劳而马不病。不过三年,天下皆可用之马。以是佐军,则汉之战何以易此!虽然,犹有所需者,则外助而已。自昔为国,未尝不以夷狄制夷狄,其说以谓海滨之蚌鹬,两自毙,而后人能并得之。匈奴方病汉,而乌孙、昆弥亦自以不得与中国通,汉藉乌孙抚诸夷,以孤匈奴之外援。校尉常惠护五将军兵击胡,而昆弥常力战为汉军锋,所杀过当,匈奴遂虚。于是丁令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而匈奴析其兵支三敌国,以南与汉争一旦之命,卒以困弱,至于裂五单于,昆弥与有助也。臣尝譬之乡邑之小盗,三人而为辈,则百不得以力擒一人焉;争财而不平,则二人者不制而自弊。何则?其素相知者审也。陛下南面负扆,冠带而朝百夷,四海之内、八荒之外心有所怀,唯上之所命。乃者高丽折于胡,不敢越辽而西,以效其一日之力于中国。陛下能抚之,至绝海蹈越,绵数千里而入贡阙廷。陛下嘉纳,遣赐报聘,增美于祖宗之礼。臣闻之,其国见使者至,皆欢喜拥道,自庆未始获也。彼其折于胡久矣,宜有以逞其志如乌孙、昆弥者,而臣未敢言焉。凡此数者,陛下得一重臣而委之,与在廷一二之士尝得预闻腹心者,皆可以使之杂而议,然后臣之策庶几乎可效也。兵既定,石氏之故地已复,臣请谨封疆,严斥候,戒边吏,无得以非中国之地而利丝毫以为功,且示圣人以天下为度,而致诚信以结之。虏虽失燕,知其本中国之旧而不以为吝,中国亦与之讲好修聘,欢犹昔时,可使如伯氏之夺邑,没齿而无怨言,此百世之计也。臣身未尝为吏,则凡国中之议,是非利害不知其果何从。姑以臣深思所得,发于畎亩愤悱之忠而不能以自掩者,献之阙下。陛下好问如虞舜,亦幸择焉。韩愈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故臣至此犹愿致其愚者,则曰必行而已。以臣之幼而学、壮而欲行之心,而又幸出于圣人之世、三代之时,以戴非常之治,沐无穷之休,褒衣博带,学古人之事,而名诸生之列。每闻陛下德音,虽在市井草莽,欣喜自幸,如第五伦。其所愿伸喙道说、以求补于万一者,岂特此书之所叙而已!然臣窃以谓礼乐为大,而必其所先举者已定,天下晏然,然后礼不制而备,乐不作而洽。区区之愚,盖在于此。臣身贱迹外,其学甚野,辄敢不避鈇质之诛,而冒言其所不当预之事,怀不能忍,愤悱自致,无以异于传之所谓怒蛙,而幸人君之一式。陛下揭日月之光,而蔀屋之幽得以容,则臣疏远之言庶几乎可采而无罪。若乃安畎亩之贱,而不知圣人之世、三代之时、非常之治、无穷之休、亲逢之会为难遭,则臣之伥伥不出门庭,其失时亦极矣。伏惟陛下万机之閒,一留神听焉,天下幸甚,天下幸甚!臣无任俯伏待诏激切之至。臣补之诚惶诚恐,谨昧死再拜。
策问二 其五 将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二七
问:自昔观士,莫难于论将。何则?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则世必有前识若萧何者,而后可以得淮阴于未识。不然,则如赵括之可穷以辞,天下几何不由是而信之?人有不能治一妻一妾者,有不能芸三亩之宅者,持筹而坐,百万并进,则翛然不劳于其间。平居无事,袒裼按剑,志厉青云,而闻金鼓之声,失气不振,此情之反也。然则将其可以不试欤?世方尚文,无所用此,则置勿论。而万一临事,不知其安所取之?孙武之试于吴也以妇人,孙膑之试于齐也以上中下马。夫舍其卒伍而用妇人、用马,非将之常也。两人者,唯其无所不可用以有功,故卒之武能将吴以入楚,膑能将齐以却魏,用其试也。今天下以将名官、环列辅郡者且数十人,亦盛矣。或者不敢以其能之于从容閒暇,而信其用之于仓猝扰攘也。则凡欲观此,奈何骊山之阅虽郭元振几困,而薛讷、解琬乃独不动?若是者曰能,可乎?为讲其术。
上钦宗皇帝疏 其二 乞肃军政谨斥堠明法令 宋 · 杨时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七五
臣闻古之善言兵者,莫如孙武。武之言将孰有能,法令孰行,赏罚孰明,以是而知胜负。臣窃谓军无纪律,士不用命,虽有百万之师,无益于败亡。童贯为三路统帅,弃军而归,在军法孥戮之有馀罪矣,朝廷置而不问,故梁方平、何灌皆相继而遁。大河天险也,弃而不守,使寇骑得以长驱而前,其误国也甚矣,谓将之有能可乎?朝廷置而不问,军政如此,何以用人?《书》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夫左不攻左,右不攻右,不过失伍离次耳,皆以不用命戮之,况未尝接战而遁逃乎?此先王仁义之兵著之于经,以为万世法,非臣之私言也。释而不诛,则将士不复可用矣。周世宗征河东,斩樊爱能而下数十人,士气始振,此前事可监也。然军律之不严,非特此而已。寇骑之来已至城下,而朝廷不知,使敌人掩其不备,乘间而入,则拱手付之矣,言之可为寒心。今幸无事,盖宗社之福,非久谋也。边事之兴,奏报当日至。急脚递,于法日行五百里,则千里外二日可至,岂有敌人数万,行数千里,而朝廷不知乎?此斥堠不明,帅臣失职,无甚于此者,法令不行故也。近见出使城外者,未有丝毫之效,子弟进职受厚赉,尤无理也。有罪不诛,无功受赏,则赏罚可谓明乎?使敌人善觇国,则胜负已决。臣愿陛下严饬边吏,谨斥堠,明法令,无功不赏,有罪必罚,则下有劝惩而军政肃矣。仍乞速诏中外,明示已罢宣抚司,即凡事非出三省枢密院者,皆不得承受。若犹循旧辙,则邦之安危未可知也。
冯唐论 宋 · 杨时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九○、《杨龟山先生集》卷九
冯唐谓文帝不能用颇、牧,其言虽有激然,亦深中其病也。夫李牧之为赵将也,军市之租皆自用,赏赐皆决于外,不从中覆,故能有成功。魏尚守云中,上功,首虏差六级,文吏即以法绳之。以是较之,文帝不能用李牧信矣。扬雄谓文帝亲诎帝尊,以信亚夫之军,曷为不能用颇、牧?夫孙武斩吴王之宠姬,穰苴斩齐君之宠臣与其使者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皆在军,不受君令也。古之为将者皆然,岂独亚夫乎?然则文帝未尝诎,而亚夫之军未尝信也,谓之有激云尔,则得矣。
将材论 北宋 · 李廌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五二、《济南集》卷六、《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四六、《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三八
臣闻牛羊欲其茁壮也,必其善牧;车马欲其习服也,必其善御。矧军旅之事,将帅之职,畀之以师律,付之以疆埸,内欲重吾国,外欲克吾敌,顾不慎哉!不可以三军之元帅,姑且备其员;两国之民命,聊且试其技。不考其可,必为国祸;不求其良,必为民殃。故当筑坛告庙之始,必观是人果足以称此礼乎?至推毂授钺之际,又观是人果足以胜吾任乎?昔在战国之纷纷,不惟君可以择臣,而臣亦可以择君。当是时,英雄挟其长游,视诸侯能用我者,然后仕之,故欲求将,不可遽得。今天下为家,四海为畿,罔匪臣仆,英雄尽入于彀中,多士咸在,众技自献,惟君王所择。所谓能称筑坛告庙之礼,能胜推毂授钺之任者,固亦有之,在所选而已。昔之论将者,其材有五,曰勇、曰智、曰仁、曰信、曰忠。将何以贵乎勇?盖直以养气,威以克爱,刚以致其敢,义以致其心。蔑视敌国,而砥砺三军。吾之所指,曷敢不从死;吾之所麾,曷敢不从移。非勇不能也,勇则不可犯矣。将何以贵乎智?盖使贪使愚,各求其所须;使勇使智,各效其长技。彼敌常为客而不足,我常为主而有馀。我常致人,而人必应;人不可致我,而我自如。为胜败之政,如神默运;制奇正之术,如环无端。非智不能也,智则不可乱矣。将何以贵乎仁?盖以慈养其惠,以惠养其威。宽以御众,众罔不尽其心;悦以使民,民罔不尽其力。忘劳而供武服,犯难而图战多。欲与之可赴深溪,必自我视之如婴儿;欲与之可俱效死,必自我视之如爱子。则非仁何以怀之,仁则能爱人故也。人不可无信,而将之信为重。盖方其涖师也,国不自外理,国容于是乎不入军;军不从中御,军容于是乎不入国:将军之权于是乎专矣。如之何交厥孚于上下,告至诚于远迩,故贵乎信,信则不欺人故也。事君皆以忠,而将之忠为大。盖方其用师也,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将军之志自用矣。如之何惟君是图而忘其身,惟国是忧而忘其家,故贵乎忠,忠则无二心故也。夫有爵有僇,士心所属;可安可危,君虑所随。士心所属,以赏刑之柄系焉;赏刑之所系,成败如转掌。君虑所随,爱憎之变会焉;爱憎之所会,祸福如发机。惟信惟忠,乃为建立勋名之权舆,杜塞危疑之关键也。以是五材,泛观于朝,如持度以揆长短,如操量以较多寡,其分别差等,殆无遗形。大材如罍,小材如杯,以杯受罍,过则溢;以罍受杯,绰乎兼容。故古之人论将,有妻子之将,有十人之将,有百人之将,有千人之将,有万人之将,有百万之将:其材相去远甚,然不离乎五者之间也。虽然,材必适其用,用必适其宜,执方而无权,守一而不变,虽用良材,覆为累德。故太公之论将,有十过;孙武之论将,有五危。观其过之所生,究其危之所自,其初皆五材之良,其失皆五材之蔽,有材而不能用,至于军败国辱,家残身僇,吁可哀也。故为将之道,既有五材以御三军;欲揽英雄之心,则又当行之以三礼,断之以三至;欲重庙堂之胜算,则又持之以五慎,审之以五权。达事宜则有九变,能通九变,则寘敌于全囚;泥法制则有九拘,毋执九拘,则立我于全胜。古之人论良将,有曰:刚则法天,可望而不可干;柔则象渊,可观而不可玩。去如收电,可见而不可追;留如丘山,可瞻而不可动。有将如此,则筑坛告庙之礼,推毂受钺之任,为不愧矣。故初作三军,欲谋元帅,惟郤縠说礼乐而敦诗书,于是用于晋。晋伐阿、鄄,而燕侵河上,惟穰苴文附众而武胜敌,于是用于齐。孙武十三篇之说,阖闾试之以妇人,卒以彊吴。吴起七十六战之功,魏武始于论兵器,卒以强魏。先轸以下军之佐,而超将中军,不以卑踰尊为疑。郤氏、狐氏,以族人从军,不以亲同职为间。韩信奋于亡虏,魏尚拔于囚徒。充国自举,任之而不违;伏波求用,试之而不拒。谢安荐侄,而不沮其挟亲;窦宪请行,而曲听其补过。所用者材也,材可用焉,不当牵左右近习之好恶,不当徇士卒国人之议论,挺然不疑,断以己意。夫贤将之徒,类皆英雄豪杰之士,观人君用己如此其重,当如之何图报哉。谷永曰:「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侧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国有贤将,所恃如此,惟陛下注意焉。陆贾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必至天下危然后注意将,则不亦晚乎?惟天下安乃注意将之时,是为治不忘乱,安不忘危。
孙武论 北宋 · 李新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九二、《跨鳌集》卷一四
论有为之君,必资乎有为之臣。若孙武者,可语有为者也。观其斩二队长之事,窃以谓非直严号令,申约束而已。嗟乎!无故而斩二妇人,此岂足以显将军之勇乎?武之心,其必有说也。盖武始以兵法见,固知阖庐可共功名也。然武之意,岂不以有为之君,不患其无志,而患物有以昏其志耶?今夫天地之间,泛然与我同游于造化之表者,举皆物也。凡物之有感于外而悦于中者,以吾之有吾身故也。然来则应之,其去则不复挽而留之,是万类交于前者,皆可寄所乐于中而无所累焉。物之于我,适然而已。虽尽六合之变,洪纤巨细,无非可乐也。吾何容心哉?苟一有所惑,而用意于其间,则迷于终身,专而不解。所谓寄其所乐者,乃为吾之蔽也。且物固未尝能蔽人也,吾蔽之故也。烟云风月之观,固非可取也,而山林之士蔽之;金玉珠象之获,又非可亲也,而市贾之人蔽之。且二者皆逐其所蔽而不反,况夫居人上之位,处可致之势,而物之可取可亲者,苟一惑焉,将见其智虑役于所昏,而聪明变为聋瞽也。如光武创业之始,尚且不饮酒,况夫物之可取可亲者,有甚于酒者乎!呜呼!女子之祸甚矣,使其小惑之耶,将见其举事赴功之际,以今日未暇,则有明日之期,竟不暇焉。又不过曰:吾苦身焦思以致忧于为民,孰若守常无为而自乐吾乐也。使其甚惑之耶,则将不复念其身,与夫大统重器之所责矣。小惑之则其志怠,甚惑之则其志乱。志乱则败亡随其后。以阖庐之有为,而武之心臆度之,则亦未忧其遽至于乱也,忧其怠而已。此武所以绝之于初以激阖庐有为之志也。当时假使武抗言直论,献木强之语,谓阖庐曰:「大王必欲用臣,显名于诸侯,宜先屏去声色。臣请先斩二宠姬头以献,然后臣与大王始可以有为于天下」。如其计之出此,不亦太疏乎?是可笑其拙也。故武所以必假试兵之术,为阖庐除其惑志之本也。吾尝意阖庐欲试以妇人,而武遂用宠姬为队长,则武之心欲去之明矣。何则?使深宫骄倨之妇人而忽当三军号令之责,则先知其不如法而固当杀之也。岂非武之临机适变,出吴王之不意,而能用其智乎?虽然,后妃姬侍之奉,此天子诸侯治内之礼,何独至于阖庐而疑之?盖武亦相其君而后动也。今夫妖艳之嬖,自非上智,鲜能不惑。阖庐勇而无断,非刚者也。观其速入郢,久留而不决归,推此考之,则其天资勇而无断固可知也。勇则不虑后,不断则牵制于所役。盖有是者,易为敌之所乘。此武所以洞见吴王之为人而斩二姬于进见之初也。如曰不然,复敢以汉高祖、晋重耳之事明之。高帝起亭长,朝夕思奋以取天下;重耳以亡公子流落于四方,其心固未尝一日忘晋也。然则所谓忧伤感慨之事备尝之矣。然方高祖之入咸阳,则遂无出舍之意;当重耳在齐,乃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以樊哙、赵衰之徒,皆平生握手之旧,其诚之相通,又非孙武比也,而苦言切谏,犹且不从,文公至以戈击咎犯。然则武于立谈一见之间,使其不假试兵之术以诛之,而徒事口舌之争,得乎?吾未见其有济也。惟高祖、重耳复听张良、咎犯之语,然后能为范增之所惊,负羁之所畏,卒之取天下,复晋国。惟阖庐悟孙武之能用兵,任之不疑,卒之破楚国,威齐晋。由此观之,女色之可戒宜矣。呜呼!君侧之小人,其为祸亦女子之比也。有志之士,如欲为圣天子扫除小人之恶者,吾愿以孙武试兵之术告之。
上边事备禦十策 其四 选将材 宋 · 吕颐浩
出处:全宋文卷三○四二
臣闻之孙武曰:「兵者,国之大事;将者,材之至难」。传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兵」。又曰:「将者,人之司命」。审如是,将帅之材要当遴选委任,若非其人,则祸败不可胜计。然人材难知,功业寓于智识。就其智识观之,则人材或可得矣。苏辙有言曰:「道艺文章勉彊积习而可至,惟有知人之明不可勉彊。譬如萧何之知韩信,此岂有法可以授人者」?辙之言虽可信,然孔子所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庄周之论九證,岂虚语哉?今彊敌在境,天下多事,将材为急。臣愿陛下诏行在从官及统制官、三衙臣僚,各举材堪将佐之人各二人,监察御史以上职事官各举一人,委官问其谋虑,试其材武。如或可用,从而擢试,庶几将材自此涂出。昔范蔚宗有言曰:「事苦则矜全之情薄,生厚故安存之虑深」。夫以中人易流之性,享厚禄膏粱之奉,安存之虑既深,则临敌用命者鲜矣。尝观太祖、太宗皇帝驾驭将帅,尝令有歉然不满之意。如曹彬下江南,王全斌下蜀,未尝过与官爵;郭进守山西,李汉超守关南,亦未尝妄进官资。以其饥则著人,饱则飏去故也。以近事验之,巨师古未知名之人,能佐赵哲平建寇。此类既众,将材出矣。臣愿陛下选将材者此也。
送强仲北游序 北宋 · 释惠洪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六、《石门文字禅》卷二三
洛生郭玉,得程高方脉六微之技,阴阳不测之术。汉和帝时,为大医王,多有应效。性仁爱,虽贱如厮养,必尽其心力,而医贵人,时或不愈。帝使贵人衣厮养服,问医辄效。问状,对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则乖。存神于心手之际,可得解,不可得言也。夫贵者以高显临臣,臣以怖慑承之,其为难也有四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也;将身不谨,二也;骨节不能使药,三也;好逸恶劳,四也。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加以裁慎之志,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此其所以不愈也」。嗟乎,人之理患不能知之,知之患不能行之,观玉所论甚明,而竟不能用,虽得之,亦失之之谓也。玉盖所谓有技之医,非有道之医也。有道之医,如庖丁之解牛,但见其理,不见其全牛也。如孙武之诛二队长,但见其法,不见吴之宠姬也。吾友强仲,少任侠,喜立奇节,赴人之急难,义形于色。慕太史子义、王义方之为人,中年学道,一饭奉身,为伊蒲塞之行,虽摧缩锋角,而剧谈滑稽,每每绝倒坐客。强仲盖寓于技,以游人间世者也,而喜医。贵人闻强仲跫然足音,即其疾不辞而去。余尝问之,对曰:「吾治贵人有三易。方视其疾以投药,不知有富贵,如承蜩也,不以天下易蜩之翼,一也;贵人必聪明,可晓以避就之理,二也;且吾期于活人,而非事于名,一醉之外无所恤,三也」。玉以四难自藏,而强仲以三易自显,殆所谓有道之医也。王城,贵人之都会,强仲往游焉。明年山林间闻京师有异人,能生人于死中,如秦越人、华佗者,必强仲也。
霍去病论 宋 · 何去非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六五、《何博士备论》卷上、《历代名贤确论》卷四四
天之所与,不可强而甚高者,材也;性之所受,不可习而甚明者,智也。以天下无可强之材、可习之智,则凡材智有以大过于人者,皆天之所以私被之也。天下之事莫神于兵,天下之能莫巧于战。以其神也,故温恭信厚盛德之君子有所不能知;以其巧也,而桀恶欺谲不羁之小人常有以独办。由是观之,凡材智之高明而自得于兵之妙用者,皆天之所资也。昔者,汉武之有事于匈奴也,其世家宿将交于塞下,而卫青起于贱隶,去病奋于骄童,转战万里,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虽古之名将,无以过之。二人者之能,岂出于素习耶,亦天之所资也。是以汉武欲教去病以孙吴之书,乃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信哉!兵之不可以法传也。昔之人无言焉,而去病发之,此足知其为晓兵矣。夫以兵可以无法,而人可以无学也,盖兵未尝不出于法,而法未尝能尽于兵。以其必出于法,故人不可以不学,然法之所得而传者,其粗也。以其不尽于兵,故人不可以专守,盖法之无得而传者,其妙也。法有定论,而兵无常形。一日之内,一阵之间,离合取舍,其变无穷,一移踵瞬目,而兵形易矣。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则胜负之数戾矣。是以古之善为兵者,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会法。顺求之于古而逆施之于今,仰取之以人而俯变之以己。人以之死,而我以之生;人以之败,而我以之胜。视之若拙而卒为工,察之若愚而适为智。运奇合变,既胜而不以语人,则人亦莫知其所以然者。此去病之不求深学,而自顾方略之如何也。夫「归师勿追」,曹公所以败张绣也,皇甫嵩犯之而破王国。「穷寇勿迫」,赵充国所以缓先零也,唐太宗犯之而降薛仁杲。「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孙膑所以杀庞涓也,赵奢犯之而破秦军,贾诩犯之而破叛羌。「强而避之」,周亚夫所以不击吴军之锐也,光武犯之而破寻邑,石勒犯之而败箕澹。「兵少而势分者败」,黥布所以覆楚军也,曹公用之,拒袁绍而斩颜良。「临敌而易将者危」,骑劫所以丧燕师也,秦君用之,将白起而破赵括。薛公策黥布以三计,知其必弃上、中而用其下。贾诩策张绣,以精兵追退军而败,以败军击胜卒而胜。宋武先料谯纵备我之出其不意,然后攻彼之所不意。李光弼暂出野次,忽焉而归,即降思明之二将。凡此者,皆非法之所得胶而书之所能教也。然而善者用之,其巧如是,此果不在乎祖其绪馀而专守也。赵括之能读父书详矣,而蔺相如谓徒能读之而不知合变也。故其于论兵,虽父奢无以难之,然奢不以为能,而逆知其必败赵军者,以书之无益于括,而妙之在我者不特非书之所不能传,而亦非吾心之能逆定于未战之日也。昔之以兵为书者无若孙武,武之所可以教人者备矣;其所不可者,虽武亦无得而预言之,而惟人之所自求也。故其言曰:「兵家之胜,不可先传」。又曰:「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又曰:「人皆知我所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善学武者,因诸此而自求之,乃所谓方略也,去病之不求深学者亦在乎此而已。嗟乎!执孙吴之遗言,以程人之空言,求合乎其所以教,而不求其所不可教,乃因谓之善者,亦已妄矣。
魏论(下) 宋 · 何去非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六五、《何博士备论》卷上、《唐宋名贤确论》卷六、《历代名贤确论》卷五二
言兵无若孙武,用兵无若韩信、曹公。武虽以兵为书,而不甚见于其所自用。韩信不自为书,曹公虽为,而不见于后世,然而传称二人者之学皆出于武,是以能神于用而不穷。窃尝究之,武之十三篇,天下之学兵者所通诵也。使其皆知所以用之,则天下孰不为韩、曹也?以韩、曹未有继于后世,则凡得武之书伏而读之者,未必皆能办于战也。武之书,韩、曹之术皆在焉。使武之书不传,则二人者之为兵固不戾乎武之所欲言者。至其所以因事设奇、用而不穷者,虽武之言,有所未既也。驱市人白徒而置之死地,惟若韩信者,然后能斩陈馀。遏其归师而与之死地战,惟若曹公者,然后能克张绣。此武之所以寓其妙,固有待乎韩、曹之俦也。谲众图胜而人莫之能知,既胜而复谲以语人,人亦从而信之不疑,此韩信、曹公无穷之变诈不独用于敌,而亦自用于其军也。盖军之所恃者将,将之所恃者气。以屡胜之将,恃必胜之气,以临三军,则三军之士气定而情安,虽有大敌,故尝吞而胜之。韩信以数万之众当赵之二十万,非脆敌也,乃令裨将传食,曰:「破赵而后会食」。信策赵为必败可也,而曰「必破而后会食」者,可豫期哉?使诚有以破赵,虽食而战,未为失赵之败也。然而韩信为此者,以至寡而当至众,危道也,故示之以必胜之气与夫至暇之情,所以宁士心而作之战也。曹公之征关中,马超、韩遂之所纠合以拒公者,皆剧贼也。每贼一部至,公辄有喜色。贼既破,诸将问其故,答曰:「关中长远,贼各据险,征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今其皆集,可一举而灭之,是以喜耳」。袁绍追公于延津,公使登垒而望之,曰:「可五六百骑」。有顷,复白:「骑积多,步兵不可胜计」。公曰:「勿复白」。乃令解鞍纵马待焉。有顷,纵兵击之,遂大破绍,斩其二将。夫敌多而惧者,人之情也。以曹公之勇而形之以惧,则其下震矣,故以伪喜伪安示之。众恃公之所喜与安也,则畏心不生而勇亦自倍,此所以胜之也。故用兵之妙,不独以诈敌,而又以愚吾士卒之耳目也。昔者创业造邦之君,盖莫盛于汉之高皇。考其平日之智勇,实无以逮其良、平、信、越之佐。然其崛起曾不累年,诛秦覆楚,遂奄天下而王之。曹公之资机警,挟汉以令天下,其行兵用师、决机合变,当日无与其俪也。然卒老于军,不能平一吴、蜀,此其故何也?议者以其持法严忍,诸将计画有出于己者皆以法夷之,故人旧怨,无一免者,此所以不济。嗟夫!曹公残刻少恩,必报睚眦之怨,真有之矣;至若谋夫策士,收揽听任固亦不遗,未尝深负之也。盖尝自诡以帝王之志业,期有以欺眩后世,然稽其才略,盖亦韩信之等夷。而其遇天下之变,无以异于刘、项之际。刘备、孙权皆以人豪,因时乘变,保据一隅,而公之诸将皆非其敌。至于鞭笞中原,以基大业,皆公自为之,而老期迫矣。此其为烈与汉异也。
陆机论 宋 · 何去非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六六、《何博士备论》卷下、《唐宋名贤确论》卷六、《历代名贤确论》卷五九
扫境内之众而属人以将,持疏远之身而将人之兵,于君臣授受之际,皆危机也。善任将者,不以其兵轻属于人;善为将者,不以其身轻任其寄。君必有以深得于臣而使之将,臣必有以深得于君而为其将,故武事可立而战功可收,君臣皆获令名于天下。古之人有行之者:孙武之于吴王阖闾,田穰苴之于齐景公,周亚夫之于汉文帝是也。始,武以兵法干吴王也,王试之以妇人。武即因其所以试我者探其心而占之,其意已在乎二姬之首也。二姬,王之所甚爱者。武固知乎深宫之妇人且安王之宠,岂尝知枹鼓之约束而严将军之令哉,然必斩之而不释者,非有怨夫二姬者也,且藉其首以探王之诚心所以信我者固与不固也。吴王果不恤二姬之死,而知孙武之善兵,遂卒将之。武亦知王之所以任我者固,而安为其将,故能西破强楚,北威齐、晋,而吴以霸强。齐景公以田穰苴之为将军也,受钺之始,因请其宠臣庄贾以监其军。穰苴岂真以人微权轻而有赖于贾哉,其意固已在乎贾之戮也。贾虽差顷刻之约,可以情免也,然卒不置其诛者,非有忍于贾也,姑借其死以探齐君之诚心,而占其所以任我者笃与否也。景公果贤其人而任之不疑,故能大却燕、晋之师而还其所侵。汉文严三将军之屯以备胡,躬劳其军,至于细柳之亚夫,虽天子之诏,而屈于将军之令。方是之时,细柳之士徒知亚夫之威而不知汉文之尊也。岂亚夫于此悖君臣之分而为是不可犯哉,亦以探孝文之诚心,以占其待我者至与未至也。汉文果高其才,属于景帝,以为可以重任,而亚夫亦以阃外之事自专,故七国之反,总制其军,遂能固拒救梁之诏,而平关东之变。世之浅者,徒见夫三人得徇众立威之道,曾不知其为术之微,非特主乎徇众立威而已也。至于君臣所以相得之始,固结其心,不可以间离毁败,而以勋名自全者,皆出乎此故也。甚矣,陆生之不讲乎为将之术也!机以亡国羁旅之身委质上国,于术无所持,于气无所养,徒矜才傲物,犯怒于众。司马颖强肆不君,举犯顺之师,岂足为托身之主哉。机以怨雠之府,一朝身先群士,都督其军,而众至数十万;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彼既失所任矣,而机内无术以探其所以任我者之心,外无权以济其所以属我者之事,乃方掀然自拟管乐。临戎之始,孟超以偏校干其令而辱之,若遇仆虏,而机不以为戮而舍之。以是而将,用是而战,虽提师百万,孰救其败哉!故鹿苑之溃,死者如积,众毁因之,遂致其诛,为天下笑。曾不知才不足胜其所寄,智不足酬其所知,一投足举踵,则颠踣随之,乃归祸于三代之将,岂不缪欤!或曰,机虽世将,而儒者也,军旅之事非其素所长者,遂丧其师。此王衍、房琯之徒皆以招败也。嗟乎!以儒而将,至乎丧师者,才不足以任将故也。必曰儒果不可以将,将果不可用儒者,非也。才之所在,无恶其儒也。使儒而知将,则世将有所不能窥也。至若机者,适足以杀其躯而已,何足道哉!
迂论二 其一 论大将之才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五三
将才之难,非谓偏裨斗将之难也,而大将为尤难。所谓大将者,必其恩威足以信服其士卒,而智虑足以料敌而制胜,不规小利,不求近功,而深谋远略足以戡乱而禦侮,此固存亡安危之所系,而国之所恃以为命者也。古之命大将者,必斋戒而设坛场,礼之如是其重也。命曰阃外之事,不从中御,任之如是其专也。重其礼、专其任,而责成功,故小可以保一国,大可以取天下,以制夷狄,以定祸难,未有不在大将者,讵可忽哉!方战国时,齐有穰苴、田忌,吴有孙武,魏有吴起,赵有李牧、廉颇,燕有乐毅,秦有白起、王剪、蒙骜之属,皆大将也。握其国之兵柄,威名震于邻国,而秦最强,故能卒并诸侯而有天下。汉兴,亡秦毙楚,其从攻伐之将亦多矣,独韩信足以当大将之任,故萧何力荐之,而高祖亦称「连百万之师,战必胜,攻必取,惟信为然,黥、彭之徒不与也」。其后七国之变,则有若周亚夫毅然有大将之节;至孝武征匈奴,则有若卫青、霍去病;孝宣讨西羌,则有若赵充国、冯奉世,皆能宣国威灵,猎取夷狄如禽兽然。光武中兴,爪牙之臣称二十八将,而著方面之勋,如邓禹、耿弇、冯异、岑彭者不过数人。太宗削平僭乱,猛将如云,惟李靖、李绩号为大将,动无遗策。至天宝禄山之乱,则有若李光弼、郭子仪。奉天朱泚之变,则有若李晟、马燧、浑瑊,皆能勤劳王家,扫除氛祲,光复宗祏,亦其选也。是知帝王创业中兴,威不若,康不乂,非得杰材以任大将,安能底艰难之业,以有此武功哉!国初,如曹彬、曹翰、潘美、王全斌,其后有狄青、曹玮、种谔之徒,皆足以为大将之选。而自宣和以来,夷狄之祸亦云酷矣,可以当大将之任如种师道者凋丧略尽,见存诸将仅足以充偏裨之选。中间博询遴择,擢于小官,才得一二,不旋踵而以寸纸罢之,待将帅若是其轻也。迄今未闻有建大将旗鼓,可以副天下之望者。事日益难,人材日益乏,而不早留意于此,可胜慨哉。
武举策问 宋 · 刘才邵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四六、《杉溪居士集》卷一○
兵法起于黄帝,历代用之,其书日滋,有三门四种之异。其后浸失其传,而学者之所讲习者,七家而已。其当时之所记,后世之所师,详究其说,宜在所置议也。昔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今其书具在,不识所附之兵法,尚可考见而分别乎?李靖以为张良之所学,《三略》《六韬》是也。韩信之所学,穰苴、孙武是也。今以良之运筹,信之胜敌,求之诸书,所谓师而行之,果何事耶?因其书而论其人,此所当尽心焉。至于唐太宗谓霍去病暗合孙吴,其所合者,复何事耶?其详以告,欲观所蕴。
上皇帝万言书 北宋 · 欧阳澈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历代名臣奏议》卷八二、《淮郡文献志》卷一七
江西抚州崇仁县布衣臣欧阳澈谨昧死百拜望北上书献于皇帝陛下:臣闻履大宝之尊位,而能从谏如流,乐取于人以为善者,人君之德也。当国家危急之际,而能奋不顾身,敢为人所难者,人臣之义也。忘布衣之贱,而尽忠竭节,以干斧钺之诛者,知死有轻于鸿毛也。臣伏睹太上皇禅位之初,金贼渝盟,犯我京城,太学诸生忠义奋发,伏阙上书,首建诛六贼之议。奸臣怙势,妒贤嫉能,欲塞言路,以寘之死。诸生惶惶股慄,性命垂于虎口,赖陛下刚明果断,速降诏旨严行止绝,遣中使宣谕,脱诸生于死地。寻后诸生敷奏朝廷得失,兼上用贤之请,伏阙上书,于再于三。陛下俯加容察,断知外侮凭陵,元元被害,王师败绩,国势不振者,皆缘六贼奸谋,误我上皇。于是悉正典刑,以谢天下,黜白时中等而不用,复李纲而相之。臣以是知陛下非特能听又能行,正所谓从谏如流,乐取于人以为善,而备人君之德者也。臣伏读正月一日圣诏,许士庶实封直言得失,臣又知陛下卓然能以尧舜为己任,欲开言者之路,以来天下之策,欲却夷狄之侮,以安天下之势,正忠臣义士赤心事上之秋。凡纪纲法度有不利于时、不便于民者,恨不知耳,知而不言,岂不负明天子勤求之意哉!臣比者恭读圣诏曰:「敌势未已,动起兵端,必欲割我土地,残我人民,覆我宗社。忠臣孝子,自当体国念家,人自为战」。臣读至此,不觉涕泗交颐。重念我宋隆兴,四方无虞,人物滋富,自古未有伦拟。一旦为金贼侵侮,攻陷井邑,蠹害良民,凡厥士庶,岂不寒心!臣恨无杰出之勇,鼓行而前,倡天下慕义之徒,使或愿持一戟,或愿操一戈,捣其巢穴,复其河北,措京城于奠枕之安也。臣晓夜以思,蒙被国家教育,为日滋久,虽不能奋股肱之力而从事于锋镝之下,然谋猷筹画或有可采,未必不能立尺寸功,以报国家平昔之恩。于是博采于古,参酌方今利害之大者,条陈十策,以献朝廷,皆保邦御俗之方,安边禦戎之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狂夫之言,圣人择焉。臣虽狂斐,然上以应天子求言之诏,下以摅寒士报国之诚,非敢自谓其策之可用,亦庶几所谓当国家危急之际,能奋不顾身,敢为人所难者也。臣生三十年矣,幼失所怙,猥绍箕裘之业,愿以忠孝自立。而臣有子可继先人嗣,故臣每览前史,见忠臣义士奋身报国者,未尝不掩卷浩叹,恨不能希其踪。臣今日适丁国家多难,敢以草茅书生,妄议朝廷得失,臣故知干犯天威,罪必无赦。然臣所以甘心于此者,实愿以一身而安天下也。臣故曰知死有轻于鸿毛者此也。臣以刍荛之言,上渎冕旒之听,伏愿陛下留神省察,无以万乘之尊而骄之,无以一介之微而忽之,则天下幸甚。臣闻三代而下,帝祚绵远,莫如汉唐。然当其内外之患未夷,蜂屯蚁聚,攻城破邑,兵端四起,师出无功,则为之君者曷尝坐视其困哉,盖亦躬行之矣。天锡勇智,绝类离伦,神戈一挥,无不从顺。蛮夷猾夏,寇贼奸宄,固将褫魂破胆,望风慑服。若汉高祖伐陈豨于邯郸,唐太宗败建德于虎牢,以至高丽贼乱,亲驾六师,一举而辽东平。凡此之类,皆欲出于涂炭,故决策亲征,奋张天威,遐耀神武,遣将出师,仗义问罪,所至克捷,而后戎心沮丧,恐惧远遁也。契丹自晋天福以来,践蹂幽蓟,北鄙之境,殆无宁岁。至景德元年,举国来寇,遂陷德清以犯天雄。当是时,京师之地,危于累卵,真宗皇帝忧勤日加,夜分不寐,画计无所从判。朝廷大臣持禄保位,动为身谋。居于江南者劝上幸金陵,居于西蜀者劝上幸成都,曾无为社稷计者。惟宰相寇准鲠峭不回,奋忠义心以破群议,独以亲征为献。天子可其奏,于是锐然亲征。既次澶渊,诸道兵大会,敌既震动,杀其骁将顺国王达览,敌惧遂请和。于时万一非天子乾刚决断,用寇准计,必不能成其功。古语有之曰:「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正此之谓也。臣为陛下今日计,莫若以虎符起天下之兵,而决策亲征,歼夷丑虏,绝其根本,使无遗类,则国威复振而后患不作矣。臣窃观陛下即位之初,金贼犯顺,势吞中国,其势可谓迫矣。当时大臣,亦有劝上他幸者,然赖陛下聪明,不惑群议,断自圣志,下诏亲征。丑虏闻风而心破,兵戈未接,敌已退师,深自悔过。此虽宗庙之灵,社稷之福,然亲征之诏不下,未必尔也。澶渊之役既验之于前,而此尤可以为近證。臣区区所以不避罪责,敢以亲征为献,伏愿陛下奋独见之明,授决胜之略,命将帅遣戍役而必行之,天下幸甚。然虑善以动,动惟厥时,奠而后发,发必中矣。万一陛下听臣之计,则亲征未可轻动,必也以富国为先,而选将练兵次之。盖兵家之策,当先为不可胜以俟其必胜,要之得人为用,则何施不可。借使富国强兵,内无动摇,民安如故,有如大夫种之能;转输供馈,外无劳民扰攘之役,有如范蠡之知;临机果断,折冲千里,有如周瑜之勇;度长虑远,收功于必成,有如赵充国之守;严细柳之军,有如周亚夫者;奔项羽之营,有如樊哙者;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有如房玄龄者;兼资文武,出将入相,有如李靖者,则虽愚夫愚妇,亦知其可以必胜矣。方今朝廷之上,士庶之间,不无其人,在陛下擢而用之。夫以中国全盛之富,甲兵之众,加之得人以任将帅之职,亲征以挫蛮夷之威,则扫荡绝灭,可指日而待也。此臣愿献陛下一策也。臣又闻禦戎之术,以战胜为上,割地讲和皆其下策。臣闻朝廷为金贼所迫,有议割地讲和者,臣深为陛下不取也。以臣管见,为今日计,莫若遣词命之使,阳与之讲和,虚为之割地,俟其有怠心,乃掩其不备,会诸道精兵以歼灭之,此万全之策。昔田横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若非郦生先说齐王,使为汉而称藩,及罢历下兵守战备,日与之纵酒,则韩信虽有百万之师,未能以岁月破也。颉利走保铁山,遣使者谢罪,请举国内附,太宗遣唐俭慰抚之。李靖谓副将张公谨曰:「诏使到,虏必自安,若以万骑赍粮而袭之,必得所欲」。公谨谓:「上已约降,行人在彼,奈何」?靖曰:「机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唐俭辈何足惜哉」!督兵疾进,于是擒之。当时使韩信、李靖惜郦生之烹,怜唐俭之死,小有所不忍,则必不能成大功也。臣今日之计,正合于此,伏愿陛下无为犹豫而不决也。臣复为陈祖宗守土之艰难,使陛下读之寒心,则尺寸之地不可与人,群臣以割地为请,陛下必不轻允也。臣闻昔者赵元昊叛,西方转战连年,兵久不决。契丹之臣贪而喜功者,以我为怯且厌兵,遂教其主设词以动我,欲得晋高祖所与关南十县。庆历中,聚重兵压境,遣其臣萧英等来聘。仁宗皇帝命宰相择报聘者,时敌情不可测,群臣莫敢行,宰相举右正言富弼,即入对便殿,叩头曰:「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上为动色,乃以弼为接伴。英等入境,弼开怀与语,不以夷狄待之。英等亦不复隐情,遂去左右,密以其主所欲得者告弼,且曰:「可从从之,不可从,便以一事塞之」。弼具以闻。上命御史中丞贾昌朝为馆伴,不许割地,而许岁增币,且命弼报聘,往反十数,皆论割地必不可状。及见虏主,抗辞不屈,既陈利害而说之,复宣皇帝之命以威之。虏人感悟,遂欲求婚,然亦终为弼善词以却之,不过增币二十万,而契丹平复。其后累年,契丹君臣守其约而不敢败者,虽本于祖宗德化之所感,然亦富弼之功也。呜呼,使地而可割,则祖宗之朝已割之矣。如其不可割,而群臣劝陛下为此计者,得无愧于富弼欤!又况朝廷之根本正在于河北,河北之要害又在于三关四镇,割三关四镇而与之,则自河以北皆非我有。河北之地,陛下既不得而有之,其能久都大梁乎?本朝惩五季之弊,举天下之兵宿于京师,名挂于籍者号八百万,而衣食之给,一毫皆取足于官。又非若府兵之制,一寓于农,非都四通五达之郊,则不足以养天下之兵。此其所以都大梁以据天下之冲要,岁漕东南六百万斛以给军食,犹且不赡。今若割河北之地,则陛下未免迁都长安。长安之地,左殽函、右陇蜀,襟凭终南太华之山,萦带泾渭洪河之水,其地利守而不利于运漕,将何以给天下之兵哉?矧夫太原一郡,控扼二虏之咽喉,今弃太原,则下瞰长安才数百里,陛下其能久都长安乎?大梁、长安既不可都,又将迁之金陵,则自北而南,非帝者所居,而又边患未宁,国本摇动,安知无奸雄窥伺金陵者哉!臣以是知割地之请,特可纾目前之患,非万世长久之策,陛下当介如石之不变也。臣又闻昔之所是,今或为非,前之所用,后或弃之,乃所以趋时而应变,故孟子亦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在汉文帝之时,固尝与单于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之民,而议和亲矣。至我国家澶渊之战,丑虏请和,诸将皆欲以精兵会界河上而歼之。虏惧,求哀既切,真宗皇帝诏诸将按兵勿伐,纵契丹归。虏自是通好守约,不复盗边者累年。则讲和之术非不善,臣辄敢以为不可者,时不同故也。何则?戎狄情性无常,乍臣乍骄,徒视中国之势强弱如何而已。在祖宗之朝,国威素震,丑虏慑服而不敢猖獗,故与之讲和,则守约而不违。前日国势委靡,边隙创开,武久不讲,士气堕怯,丑虏所以深入,既而与之讲和,徒费金帛亿万,适以资寇。师退未踰数月,兵端又复蜂起。臣以是知讲和反堕虏计中也。且如前日金贼败北,种师道请以精兵临河,灭其馀党,儒臣介僻,坚执祖宗故事而不许歼戮,故有今日之祸,宜乎种师道饮恨而死也。国家若实与之讲和,则外示怯弱,内费金币,盟血未乾,臣必知丑虏又乘势而攻矣。孰若用臣之策,使虏反堕我计中也。伏愿陛下采孟子用权之深旨,破金人反间之机谋,下令召四方之兵使奉词伐罪,扬威绝漠,尽杀而后已。《传》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者,此也。若谓用臣之计则失大国之信者,又未足以语权变也。昔者孔子许阳货仕,而终不仕,与蒲人盟不适卫,而终适卫,则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变所适。彼既渝盟而犯我京阙,边屯吏士攘袂切齿,皆欲践其庭而空其闾,我以机而灭之,固其宜也。况以小事大,畏天者也;以大事小,乐天者也。彼不能畏天而事我,反贪暴残灭而自开瑕衅,则天亦讨其有罪矣,夫复何疑?此臣愿献陛下二策也。臣又闻西戎之患,大于金贼。祖宗之朝,羌人入寇,固尝弥年而不能解。方今金人南下,残害滋甚,西戎虽安堵未动,然夷狄犬羊之性,敢肆凌侮,苟有以挫其威,则垂头掉尾,去不复顾,徒有譊譊之声,终无咥人之凶;傥无以挫之,则群起而为人害矣。臣以是知西戎虽未动,亦当预为之防,无使二虏合并为患,则难于支吾也。且如今年春,赖天之灵,俾敌悔过而效顺,朔方无虞,天下同庆。其后朝廷若能会兵要地,控扼边陲,奋张国威,以震丑虏,则祸不萌于今日矣。扬雄曰:「大寒而后索衣裘,不亦晚乎」?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今夫宅于山者,必设陷阱以防猛兽之为害,宅于都者,必峻墙仞以防穿窬之为盗,此鄙夫野人之所共知也。况西戎自熙宁犯境以来,虽绝夏人赐予,熙河兰会转输飞挽之费,一岁至四百馀万,则其费可谓厚矣。带甲荷戈者不可以数计,朝夕引颈举踵,伺我中国之便,以恣其残暴,肆其奸雄者,殆有甚于猛兽穿窬也。太平之时尚当为之备,况金人已为患于中国,安可不早为之计,无使滋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图,况于戎狄乎?「贲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鲁鸡之不期,蜀鸡之不支」。彼怯勇小大之势不同,非蚤正以待之,犹且不能胜,况二虏动欲与中国抗衡耶?为今之计者,莫若明诏守土之臣,使严为之备,而又专委兵马司,使修车马、备器械,以图患于未然,则西戎不能入境矣。此臣愿献陛下三策也。臣又闻天下之大犹人身,夷狄者股肱也,中国者腹心也,股肱之疾既作于外,腹心之疾复攻于内,则不问人之肥瘠,其亡也可立而待矣。昔秦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于是遣将军蒙恬筑万里长城以防胡人,自谓关中之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而不知祸起于萧墙之内。一旦陈涉以瓮牖绳枢之子,无万乘之尊,无疆土之大,身非王公大臣名族之后,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智,陶朱倚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振起阡陌之内,奋臂一呼,天下响应,山东豪杰于是并起而亡秦矣。臣以是知腹心之疾,尤甚于股肱也。国家治平日久,冗食游手之徒触处有之,败军亡卒流离散徙者纷如也。日则博奕饮酒于市,夜则结而为盗贼、椎牛发冢于墟落之间,非礼非义,无不为也。万一有豪杰者为之倡,啸聚山林,劫掠闾里,驱迫良民,以至擅名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纵横自肆而不可制,则为腹心之患,亦不浅矣。顷者方寇窃发,血流通衢,江浙井邑多为煨烬、兵拿不解,所费巨万,始能致其头于阙下,诚可为后来鉴也。况今兵戈四起,安知无方寇之流欲乘隙而作乱者耶!以臣观之,守令得人,此无足虑。盖州得一贤刺史,则千里蒙其庇;县得一贤令尹,则百里受其赐。德化足以格人心,威风足以挫强寇,锄奸铲猾,号霹雳手,则顽民悍俗,亦且惶惧恐伏,逡巡销缩而莫敢动矣。臣闻王嘉曰:「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犯,乃能使下」。今县令既众,不能皆贤,但州得二千石能自重其威权以使下,则虽有黄巾赤眉,无足畏也。故尹赏之治长安,使吏民杂举轻薄少年恶子、鲜衣凶服持兵刃者,悉籍记之,一旦收捕,纳之虎穴中,由是盗贼顿止。张敞之治胶东,明设购赏开群盗,令相斩捕除罪。吏追捕有功,而上名尚书,调补县令者数十人。由是盗贼解散。赵广汉之治京兆,精于吏职,尤善为钩距以得事情,郡中盗贼,闾里轻侠,其根株窟穴所在,铢两之奸,皆不能逃。朱博之治琅琊,尝令属县各用豪杰为大吏,一旦窃发,县则移书诡责取办,其人尽力有效,必加厚赏,以是豪强慑服。韩延寿之治颍川,置正五长,相率以孝悌,闾里阡陌有非常,吏辄闻,奸人莫敢入界,而吏无追捕之苦。龚遂之治渤海,移书敕属县,罢捕逐之吏,单车独行,务以德化,于是盗贼悉平。此数子者,可谓善治郡者矣。方今之时,其术亦有可用,亦有可去者,盖彼时此时故也。臣为陛下今日之计,莫若明诏督责监司郡守,使勤于王事,常行举察,无以酒色昏其精神,无以贿赂易其心志,夙兴夜寐,常蕲仗节死义,尽忠犯难,以报国恩。仍乞明诏郡县,有骄兵惰卒穷困亡命者,有累负重罪常赦不原者,有闾巷恶少不齿于人者,有困迫饥寒剽夺衣食者,并许自陈,革过鼎新,不念旧恶。仍仰州县给赏召募,有愿奋力勤王、禦寇立功者,集官诣射圃试阅,择有股肱勇力之人,收录麾下,当行禁约,应副至期差使。夫如是,则旧染污俗,咸与维新,人人自奋,愿以身报国。况以此笼络天下之豪杰,皆为我用,则啸聚为盗者无有也。臣窃见圣诏尽诏天下之兵,臣知州县之兵,本不足以禦寇,今又起而之它,则其势愈杀矣。若不早用臣计,一旦有豪杰奋发而起为之应者,赢粮影从,鳞集瓦合,攻城犯邑,则守令不过提携妻孥,遁藏草莽为自全计而已,谁肯为陛下守土者?不若用臣之计,则盗贼不作,而国兵不乏,守土者又得以安其身,而尽忠竭节矣。此臣愿献陛下四策也。臣又闻当一方之重,寄百里之命,所以保守土地,全活生灵,邦之治乱,民之存亡,实有赖焉。当其平居无事,无桴鼓之虞,无征伐之役,享高爵厚禄,处则华厦,衣则锦绣,跃骏马而罗红颜,坐重茵而食列鼎,高谈阔视,手挥指顾,号令吏民,则庸人懦夫亦可胜其任。洎其遽有变故,回惶失措,不过婴城拱手,坐待其毙,甚者望风而窜伏矣。曾不闻有高城深池,坚甲利兵,与劲敌遇,效死而不去者。夫如是,则生民何赖焉?然则忠义之士,卓然名节与秋霜烈日争严,使之当公家之任,而能提孤兵、守偏城、临大难而不夺其守者,信难其人。臣观唐明皇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致太平,得人不为不盛。一旦禄山叛逆,哮噬无前,河北二十四州之吏,为贼诱引,委靡从顺者几半,逆为之计,不陷于贼者,独颜真卿一人而已。故玄宗喜谓左右曰:「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使王师有进征之援者,平原之守也。继而张巡、许远与城父令姚訚以数千疲苶之兵,而抗百万难制之贼,孤寄一隅,日战数十,挫贼之锋,鲠其喉牙,使不得进而搏食。江淮之地,转输不绝,其民不为涂炭者,良以睢阳未下也。此在当时,亦未至于扬芳飞英,角立杰出。然一旦遇变,乃能忠义奋发,激昂天下之吏,虽赴汤火、冒矢石,而有不可屈之大节,载在方册,章章不可掩,使后世奸臣贼子,尸位素飧者,闻其风莫不惭汗。脱或太守县令,人人皆颜真卿、张巡、许远、姚訚辈,则国势何患乎不振也!夫以方今人材之盛,而臣乃敢昌言谓难其人者,臣窃见曩者清溪寇起,郡县之吏怀印绶、挈妻子而先去者,比比皆是。当时士庶咸谓不能守土之臣必遭诛戮,以激贪懦。既而交结权贵,互相汲引,巧为词说,文过饰非,非特不正典刑,又且悉与叙复,故忠义之风不振,而臣子无所矜式,遂使夷狄交侵,几危社稷,而河北守令,罕与为敌者,循前弊而已。假使当时方寇既擒,不能守土者悉与诛戮,则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敌人未必能深入,若蹈无人之境也。臣为今日计,莫若明诏丁宁诰戒天下郡县,宜思患而预防之。过此以往,或有内陵外侮,攻犯城邑,而能禦敌自全者,许擢用于朝而推恩于子孙。如或不能保守,复循旧风,即与斩首以戒后来,仍流窜其子孙于远恶之地,纵累经赦,不许原罪,则人人思效死,而莫肯为逃逋自安之计矣。此臣愿献陛下五策也。臣又闻有常产者有常心,无常产者无常心。无常产而有常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常产,因无常心,苟无常心,放僻邪侈无不为矣。臣伏睹圣诏许馀路忠义之士率众勤王,甚盛举也,然天下之民,不能保其常心。以臣观之,河北、河东、京畿,不幸为夷狄侵陵,自当体国念家,人自为战。圣诏许其聚徒结众,捍寇立功可也,若施之于馀路,则不可也。何则,民无常情,约之以法,劫之以威,则规规然不敢自肆。无以制之,则若寘猿于木,投鱼于渊,安能保其不恣哉?臣观今日应募而起者,多豪横之民,浮家泛宅而无所归。一日云集,则号令贵乎有威,统御贵乎有法,左右前后不紊其常,旌旗行伍不汩其序,然后击之无敌,散之不乱,而可以立武功也。如使擒纵不得其人,则变心生而祸患作,本以治乱,反以致乱,本以禦寇,反以助寇,安知无奸雄投隙,假勤王之名为叛逆之贼哉!此无他,馀路安堵如故,人物繁富,仓廪实而府库充,豪横之人制之不得其术,则见所可欲而争端起矣。臣近观福建路发募兵经过临川,统御无术,遂尔作乱,强劫妇女,虏夺衣物,破人家产,而人莫敢谁何,不过吞声饮恨,无所从诉。臣始闻之,不胜太息。窃虑炎炎不已,则遂为大患也。幸而州府访闻,即严行禁约,使后来者少挫其气而不复肆陵侮。臣为今日计,莫若速降诏旨止绝馀路,不许聚徒结众,所有已应募者,仰同心协力,共立边功,当有厚赏。如复欲召募勇敢之人,即仰州县给赏自募阅试,择其堪用者录之,仍即绳之以军法,无使复袭前弊。臣观孙武一斩队长之首,而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患约束之不明,申令之不熟也。若以为天子已下之令而不可中辍,则又非所以安邦也。臣观两汉英断之主,无出高祖,郦生谋挠楚权,欲复立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销印刻印,有同儿戏,然其计足以安社稷,无伤乎高祖知人之明也。此臣愿献陛下六策也。臣又闻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然以臣观之,则天下安危,将相皆在所注意,况将相和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而权不分,权不分乃所以为社稷计也。是以宣王承周衰之后,四夷交侵,中国微矣。当时北有猃狁之难,伐之不可后时,必有严翼之人,以共武服,然后能胜。虽有严翼之人,无将以率之,则胜亦未可必也,故必有文武吉甫以为之将,然后胜可必也。《诗》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是也。吉甫为将于外,而内无忠顺之臣与之同志者辅王耳目,而迪其心志,则妨功害能之人至矣。妨功害能之人至,则若吉甫者,其身之不救,何暇议胜敌哉?故必有张仲孝友者在内,然后吉甫得以致力于外以有功。然则宣王所恃以收功者,张仲孝友而已。《诗》曰「侯谁在矣,张仲孝友」是也。窃以今日金贼之患,殆有过于宣王之时,陛下欲成中兴之大业,则伐之尤不可后时。朝廷大臣如张仲孝友者,想不乏人,然未识宣威沙漠以统王师者,有文武之吉甫耶,借使有之,则为宰相者,不识同心同德以辅王耳目而迪其心志,有如宣王之时耶?臣观吕太后时,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丞相陈平患之,陆贾为平画计,曰:「社稷安危,在两君掌握之间尔,君何不交欢太尉」?陈平于是与绛侯深相交结,卒诛诸吕,而汉祚不绝者,陈平能用陆贾之计故也。臣为今日计,尤在选将择相,无轻付此柄,而使之内外相和以济国难,则敌人无足虑。以臣观之,如李纲者本无大过恶,不宜置之閒散之地。况纲之功业卓伟,忠义奋发,真社稷之臣,天下之所乐从,海内之所推称者也。闻其谴谪,虽闾里庸夫野老,莫不咨嗟感愤,以为国家不能用人也。夫处之以将相之任,则当取其大功,而略其小过。臣闻纲在上皇朝,京师暴水泛涨,文武百僚皆备船筏为避水计,独纲奋然为上皇敷陈灾异,忠言苦口,虽旋被谴责,而甘心无怨。既而后患果符其语。陛下明断,擢纲于卿监之中,而处之以枢要之职,天下知朝廷得人矣。既而金贼势迫,群臣有它幸之请,独纲毅然断其不可,于时朝廷大臣姻属皆散而之四方,甚若蔡京父子蒙被渥恩,莫与比隆,一旦变起,举族逃遁,无毫发为社稷计者。惟纲全室不动,仍肯以身当战之先,故天下皆知此时微纲为之宰制,则京师已为丘墟,生民皆为鱼肉矣,其功岂小补哉!今日岂可以用军之小过,而黜之于外,是失天下之望也。臣闻汉高祖奋布衣,提三尺剑起于丰沛,六年而成帝业者,盖以其能知人而善用尔。故尝告于群臣曰:「吾所以有天下者,以其能用三杰,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吾不如萧何。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臣以是知人各有所长,用人者当量能授任,使萧何而为战胜攻取之事,必不能矣。昔房琯自负天下为己任,然一举丧帅,遂不复振。原琯以忠义自奋,片言悟主以取宰相,必有大过人者,用违所长,卒无成功,后世所以惜之。臣谓若纲者,可镇国家、抚百姓、安四夷者也,至于用兵,恐非所长。然则今日之失,非纲之罪也,用纲者之罪也。陛下谪之于散籍,是弃萧何、房琯也,是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也,得无为金贼快其私忿耶?臣又虑朝廷之上,六贼死党尚有存者,不然,则白时中、李邦彦之姻属尚有大用者,故阴为之陷阱,吹毛求疵,洗垢索瘢,中含沙之射影,而陛下未之察也。使无是辈则幸甚,脱或有之,尤今日所宜急去也。臣闻王圭进见唐太宗,有美人在侧,本庐江王姬,帝指之曰:「庐江不道,贼其夫而纳其室,何有不亡者乎」?圭因以郭公善善恶恶之事而讽之,曰:「知庐江之亡而姬尚在,正所谓知恶而不去也」。臣即此以见陛下知纲而不能用,是亦郭公之善善也;知六贼之朋党而不能去,是亦太宗纳庐江王姬也。朝廷进见之臣,不识有能如王圭之讽谏者耶?臣为今日计,莫若速降诏旨,复纲旧职,则朝野同欢矣。此臣愿献陛下七策也。臣又闻安边禦戎之术,在于择良将,选精兵,求辩士,尊谋主,四者并用而不偏废,然后可以兴大事也。穰苴斩庄贾而晋师罢去,燕师渡水而解,韩信背水一战而擒赵王歇,斩成安君泜水上者,得良将也。孙膑伏万弩于马陵之下,魏军至而伏发,庞涓死焉。李靖将轻兵至丹阳而辅公祏擒者,得精兵也。陆贾使南越,尉佗箕踞,能使之去黄屋而称臣。韩愈入镇州,而牛元翼溃围而去,王廷凑不追者,得辩士也。释李左车之缚而师之,遂收燕齐,用侯君集之策而攻之,遂降智盛者,得谋主也。臣尝患世之论兵者,徒知重将帅之选,急士卒之练,修器械、观形势,推风角鸟舌云祲孤虚之法而已,至于辩士、谋主,则略而不论,正所谓知用兵而未知所以用之之术也。臣伏睹臣僚上言,谓今日边患方炽,殊乏虎臣。天下之大,未必无其人,欲乞明诏州县,有拳勇股肱之力杰出于众者,及有兵谋武艺才堪为将者,俾以名闻,擢而用之,甚盛举也。然以臣观之,未甚尽善,何则?自将而言之,固不以一概论。有一军之将,有一国之将,有天下之将,又岂特有拳勇股肱之力、兵谋之人,然后可以为将哉?斩蛟长桥,刺虎南山,走有追风之逸,射有贯虱之妙,被坚执锐,所向无前,攻城破阵,所至先服者,特可以将一军而已。千变万化,神出鬼没,或纵之而后擒,或以负而为胜,测之而益深,运之而无方,若金在镕,惟冶者之所铸;若泥处埏,惟陶者之所埴。所攻辄破,所击辄取,无往而不利者,一国之将也。以仁伐不仁,以义伐不义,拯民于水火之中,跻民于仁寿之域,致壶浆以迎王师,而人惟恐居后者,天下之将也。又岂特恃其股肱之力、武艺之精而然哉!古人固有不持尺刃,不操寸戈,而能却百万之师,以至谈笑而折冲,偃息而销衅者,在于临几果,料敌明,运以筹策而已。又况用人以安天下,不专以文辞取,不可以家世论,当考其行实,究其才能如何耳。故季布遭髡钳而有名将之称,娄敬脱挽辂而建金城之固,萧、曹起于刀笔吏,英、卫起于罪亡之馀,郦食其乃监门狂生,樊哙特鼓刀仆御,班超一腐儒耳,薛仁贵特田家子耳,一旦依日月之末光,皆能勒功帝籍,振名后世。借使汉唐之君不能用之,则数子者亦湮没于无闻矣。军法曰:「使智使勇,使贪使愚」。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要取其利,愚者不计其死。使人能收其长而弃其短,则将帅何患乎乏人也。以臣观今日募兵之众,则精兵不患乏人,然臣窃疑良将辩士谋主,未必多多益办也,且如仁宗皇帝时,富弼却契丹割地之请,是亦辩士之功也。臣窃意金贼虽强悍如此,然为之主者,又岂无大略哉,亦必知世道之安危,识国运之盛衰。万一得辩士如仪秦之流,圆机不碍,能掉寸舌,纵横议论,俾独驰一介之使,喻之以祸福之机,陈之以利害之大,讲邻国之好而启之,援信使之證而诱之,使之动心骇听,彼未必不一言悔悟,复守旧约,而不敢侵我疆土也。臣为今日计,广诏京畿诸路,士庶有学足以该古今,识足以贯天人,才足以供倚马之求,辩足以破倾河之论,压之以威而益进,恐之以死而愈新,一人而兼得斯数者,仰州县审实保明,解发赴阙。又乞诏天下有雄才大略,能画安边之策,能知用兵之权,守边可以贤于长城,战胜可谓国士无双者,并仰州县审实解发,陛下亲策于庭,量才授职,试其所长,则良将辩士谋主,一举而兼得之,何忧乎虎臣之乏也。方今边患日炽,正广收人物以备驱策之时,无以臣言为狂妄也。此臣愿献陛下八策也。臣又闻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矣」。臣以是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特在于得民与不得民之间耳。《传》所言「桀纣以不仁失天下,汤武以积德有天下」者是也。臣窃观天下之民,似有离心。盖自太上皇临御之日,奸臣擅权,蠹贼滋甚,假奉上之名,而割民之脂膏,托崇道之势,而夺民之产业,因花石之微而驱民于困厄之地,缘名字之讳而挤民于罪亡之馀。天下士庶阴怀怨恨之气,抑郁而不敢吐,上违天心,下乖民和。故顷者方寇窃发,民乐其祸,而有何独后我之叹,则民心之离也久矣,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幸赖祖宗遗德馀烈尚有存者,故纪纲未至于大坏。去年春金贼入寇,国势几危,若非上皇明断,禅位陛下,使人心怀宋,则天下已非国家有矣。何则?黎元赤子,皆知陛下在储宫时,恭俭仁孝之名闻于远迩,故即位之初,闾里相贺,知天下可指日安也。既而悉诛六贼,天下又复相贺庆,谓陛下能除民之害,真安邦定国之主,是知民心固乐从也。比者圣诏起兵,国家太平日久,颁白之老,不闻金鼓之声,一旦干戈扰攘,黎元固已动心而骇目,加之无识凶徒,簧鼓不根之语,谓国家败兵既数,将下诏民间三丁选一以为用,智者知其流言,陛下必不为此,奈流俗易于摇惑,虽家置长喙,人为说铃,亦未能决其疑。臣恐此语一煽,民心不无摇动,甚者预为生离之忧,则求其安堵不动不可得矣。此盖流言者之罪,然亦国家募兵有以致其疑也。臣愚欲乞陛下速降诏旨,安抚天下,明断此意,使解其惑,以结民心。广施德化,使恩有馀地,为子孙万世无疆之休。仍乞天下所发遣募民,见在京畿,诸路屯聚捍寇者,俟金贼旋师之日,命将帅出厚赏以募,有愿住者乞留守京畿以防后患,仍约以归期。其不愿留者悉遣之,若抑而留之,又致变矣。陛下如其吝赏给、惜供馈、不招军以控扼边陲,则臣心知边境骚扰无时而已,异时复下诏募兵,则东南之民其力疲矣,其财耗矣,岂能保其必胜哉?乃天下所发至募兵,所以忘身而犯难者,不过希赏赐而已。借使金戎已宁而遣之归,有功者固当厚赏,无功者亦劳其来。一则怀之使无异心,二则诱之可以再用,实良策也。兹数者皆欲陛下结民心以长有天下而已。此臣愿献陛下九策也。臣又闻先王之理财也,若持衡然,不使之偏归于公家,亦不使之偏入于私室,惟其适平而己。省赋敛轻徭役者,虽先王之善政,然国家有夷狄之难,将欲养兵而禦戎,则其实不过以安百姓而已。虽敛财于民,为募兵之赏,下亦无怨言也,第不可以取伤廉而已。臣近睹诏下募兵,诸路多科于民,使百姓所费不赀,而乌合之众又不足以立事,至于忠义之士,能率强勇之人,以徇国家之急,则官府无钱以给馈饷,聚而复散者有之。以臣愚计,窃谓万一边患未宁,再欲募兵,则不若以税额量情均科钱以助国用。其有官之家,并不蠲免,则所敛薄而均,百姓皆乐而从之,取之虽微,而聚之即多。州县预贷官钱,募勇敢之人以勤王事,则武足以禦寇矣。所敛之钱,存其三之一以募兵而守城,馀者悉为起兵之费,甚尽善也。臣尝以是遍询于乡老士庶,皆善其计,以是知民情之乐从也。臣又虑兵馈不给,则臣有策于此,可使不损于民,不害于公,令下之日,诸路军储霈然有馀矣。所谓策者何也?臣谓天下所纳米以造酒者,不过欲市利而已。为今日计者,莫若速降诏旨,罢卖官酒,许州县之民投状召保,均分酒课,任自造卖,仍委局务者日计其利,无使亏折,应诸路所入米悉以充兵馈,则榷酤不劳,而军储可给矣,其策岂不良哉?此臣愿献陛下十策也。臣于十策之外,又有三事,亦今日之不可缓者,试昧死为陛下陈之。闻之《书》曰:「左不攻于左,汝不共命。右不攻于右,汝不共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共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臣以是知古者王师之出,有不用命而胜敌,必戮而不赦,况望风降伏者,其罪宜如何哉!臣窃闻比者三军临阵,将士或有背命,遂尔降敌,臣愚欲乞陛下明诏抚怀军情,使各奋其勇,仍有降敌者悉戮之,则军势振矣。此其一说也。臣又闻明君贤相,所以动而胜人,成功于众者,多用间术。故兵家之策,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故三军之事,情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臣窃意金贼强悍,傥或未可以力胜,则不若用死间之术而灭之。臣身虽不长六尺,而智雄万夫;辩虽未足以方仪秦,亦可谓圆机而不碍者也。臣以忠义自奋,何惜一身,为陛下用此术以扫荡丑虏,而安我社稷耶!方今将帅如其已有良策灭之,则生民之幸也。万一未有其计,则伏愿朝廷借臣一介之使,遣臣见虏主而说之,臣自有策,能使丑虏倒戈卷甲,不复侵侮。如欲绝其种类,则臣亦愿以死间。伏愿朝廷俟其有弛心而无备,则遣良将领精兵以歼之,臣虽遭鼎镬,能以一身破强悍之虏,而安我宋二百年之社稷,使万世之下,奸臣贼子诵臣之名,莫不掩卷而惭叹,则臣虽死犹生也。伏愿陛下明断而决行之,无谓臣韦布之贱,不能立此功也。古语有之曰:「猛虎之犹豫,不如蜂虿之致螫;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取其能必行之。臣前所谓使韩信、李靖惜郦生之烹,怜唐俭之死,小有所不忍,则不能成大功者,正此谓也。此臣所欲言者二也。臣又闻阴阳家流,有三奇八门之术,天子庶人之式,足以自利,足以厌人,扬兵九天之上,尸敌千里之远,天神地祇,皆为我用,则取胜之大要也,今何苦而不用哉?精此术者,每有其人,陛下求之未切尔。臣愿下明诏如求贤之急,必得此辈以济大事,天下幸甚。此臣所欲言者三也。臣闻马周以草茅一介之士,为唐条陈二十馀事,皆当世所切,太宗爱而擢用,以佐明圣,不胶漆而固,恨相得之晚,非王佐才畴能及此?萧铣据江陵,屡战不克,李靖遂陈图铣十策。有诏拜靖行军总管,军以委焉,师至夷陵,萧铣遂行。臣以鲰生恭诵圣诏曰:「每闻边报,痛切朕心」。臣是以感激自奋,愿以身报国,故昧死献十策。臣无王佐之才,非敢望若马周之擢用,特愿用臣狂计以擒金贼之渠魁,扫荡边尘,复祖宗之规模,庶几不愧李靖献策以图萧铣,则臣虽以直言犯逆鳞,自取诛戮,亦没齿无怨言。然臣所陈特今日之急务,至于朝廷之阙失,政令之僻违,甚有可言者,臣以陛下方今有北顾之忧,故且置而勿论。臣又窃闻学古入官,挟策登第者,平居贪位慕禄,惟恐居后,窃窃然常有不满意,一旦国家有变,虽捐躯以报,尚何所惜。奈何风俗衰薄,忠义陵迟,故有官君子,方且酣畅自适,恬不以社稷为念,甚至赴阙注调者,才闻变起,不参部而归者有之,及京畿而反者有之。其间有能奋身为国者,几何人哉?间或有之,则群聚而笑,指以为狂生。臣闻其语,忿气拂膺,恨无上方斩马剑以断其腰领。臣恐此风一扇,天下靡靡入于衰败,故愿以死间之术,为陛下安天下之民,庶几少植忠谊,以振颓风。仍不避斧钺之诛,敢献此书于朝廷也。伏愿陛下函容之德,天高地厚,怜臣愚忠,恕臣狂斐,以来忠直之言,以激衰败之俗,则万世之幸也。傥或以臣言无足采,而又以草茅之贱,上玷圣聪,下触权臣,必欲置之死,则臣亦甘心焉。臣无任瞻天望圣俯伏待罪之至。臣澈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昧死谨言。
按:《欧阳修撰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