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郡平章，德懋九封之锡；黑松使者，精腾万岁之呼。未多祖氏之雄誇，岂俾张金之独步。惟方外士，实人中英。粤收异方，于此酷好。既绛人托宗盟之旧，与石侯坚云水之交。鹿角螺丸，精见隃麋；犀纹玉质，妙超易水。惟是久沦二顷，不乐（音见《毛诗》。）一贫。藏庐阜之十年，胶乎安在；制天峰之一剂，法亦徒然。欲效葛仙翁卖薪之为，恐有王方翼致富之谯。是皆俗子小见，乌识达人大观！必有指廪捐金，助之扫煤点漆。固难俟磨休王，斮髓以书佛语；岂弗遇金溪子，针鱼以写《离骚》。石室观书，载美文嵩之有传；东斋注《易》，更求曹植之吟篇。聊凭序文，觊遇知者。谨序。

侔揣万类，挥翰染素，虽画家一艺，然眸子无鉴裁之精，心胸有尘俗之气，纵极工妙，而鄙野村陋，不逃明眼，是徒穷思尽心，适足以资世之话靶，不若不画之为愈。今观昔之人以一艺彰彰自表于世，皆文人才士，非以人物山川、佛象鬼神著，则以楼观花竹、翎毛走兽显。盖未有独任一见而得万物之情，兼备诸体而擅众作之美。虽张僧繇、吴道子、阎立本诸公不能之，况万万不及比者自谓能之，可乎？古之所谓画士，皆一时名胜，涵泳经史，见识高明，襟度洒落，望之飘然，知其有蓬莱道山之丰俊，故其发为毫墨，意象萧爽，使人宝玩不寘。今之画士祗人役耳，视古之人又万万不啻也。亦有迫于口体之不充，俛就世俗之所强。问之能彼乎？曰能之；能此乎？曰能之。及其吮笔运思，茫昧失措，鲜不刻乌成鹄，画虎类狗，其视古人神奇精妙，每不逮之。所以若然者，未可悉尤之画工。画工虽志在阿堵，而亦有不专在夫阿堵也。道人张生画虎探三昧，摹写形状，蹲踞出伏，横行妥尾，不下包贵父子，世以「张画虎」目之。远来访予，留半岁，为予作虎图、花木毛翎数十轴，绰有奇趣。予尝为考之，自唐迄今，名流固多，而张其姓者独不少，如僧繇、询、南本、腾、赞、景思、质、图、玫、元、昉、翼、戡、经、璪、素卿、道陵者得十有七人。出于神仙，出于大夫士，俱非庸俗辈。工佛像者有之，翎毛者有之，风林水石者又有之，皆曲尽奥妙，表表传于今。今张生岂其远裔欤？不然，何其多能，仍兼其伎也？一日辞去，求诗于予。予病酒，不暇作，特序画之所以然而送之，继为之说曰：夫画之多品，均是艺也，鲜有精其能焉。盖有精于此而粗于彼，得其偏而遗其全。今子遂并有之，殆造化者私于子矣。然未审子之致精措虑，果有合于前古，无粗彼遗全之讥；而一唱三叹果得意外不传、神彩飞动之旨不乎？今予所得者画尔，神圣工妙则有世之鉴别者在，予不得而知也。子姑行，挟是以养身助道，不患人之不我知。若犹未能皆偶也，子其迟之，毋怨。皇宋嘉定丁丑重阳后十日序。

游季仙来山中相访，索予诗文不寘口，辞拒不能，为检寻旧唱和，独出一百首，新作七十一首，杂著二十七首，词四十一首，集成两编，以酬其雅志。予语尘俗不足道，季仙先世文学彰彰在人口，而季仙伯仲词翰又皆称于朋侪，今弃彼取此，岂厌膏粱而思藜糗，忘黄钟而取瓦缶者乎？因书其后而归之。嘉定丁丑重阳后十日，种春子刘学箕习之父书于方是閒堂。

前年经纪故园，台榭亭池一无存者，先君子手植，惟梅、梨、樱三木而已。剥蚀于风露，斧斤于樵牧，肌理朽蠹，憔悴横道。人多劝伐之，余持三不可之说，曰：「三果少而花，花而实，人咸美之。今其老瘠，不充人之口，不悦人之目，子欲伐之乎？是不可者一也。且物之生也，由少而壮，由壮而老，由老而衰，理之常也。子不记其少壮，乃幸其衰朽而伐之乎？是不可者二也。以岁月考之，种在予之未生。今先君下世三十三年，予亦年四十矣，视之诸兄行辈。今父兄不可见，见此果，叹手泽之存焉。悯孤形之茕然，遐想典型，宛其在是。子欲伐之，是不可者三也」。客不能对，相与抆泪，芟剪枯槁，剔除远扬，培养爱护，便觉生意发越。是冬依然著花，春子满枝。予与向之言者摘其实，饮其下，而俱有感焉。自尔勿剪勿拜，尚可期保晚岁，又奚止于斯也哉！因为之说。

凡人居第，有水有竹，而后为胜。故予筑室，地方三十亩，流泉五脉，室旁凿池。水居其半，竹木半之二，屋宇亭馆又二之一。池种鱼，鲢、󶃶、𩼋、鲤、鲫、鱮，随地之宜者放之。客有以金鲤二十尾为饟者，予目之，奇甚，曰：「此何自而来哉？曩客中都十年，见贵戚豪右搜网此鱼为佳玩，每尾不下数千钱。何不往献，以求其赢？今暗投于荒山之滨，拙亦甚矣」！客不顾，纵之池而去。明年，春明波暖，风酣日霁，浮湛下上，若黄鹂之穿杨，金梭之织组，其美无与方者。久之，不见游泳，策杖寻究，园丁笑为言曰：「畴昔飞鹭雪立，驱逐不惊，是必为之捕食矣」。予曰：嘻，是固以奇以色而自受其毙者也。鲈、鲫贵白，鲇、󶃶贵青，鱼之正色也，故其沉潜容与，去来莫测，禽鸟亦未易肆其觜喙。金鲤尚黄，色灿金，物生反常，暴眩太甚，人犹爱之，况鹭禽乎？然而人知爱而不忍食，鹭忍食而不知爱，爱之与食，情同而好异也，亦物之反常，有以招其尤而诲其食也。岂特鱼尔，惟花木之反常者亦然，惟人之反常眩世者亦然。为《金鲤说》。

养一雉，驯甚，次年又买一雉，意其共类，同笼贮之。后雉俱栖，若有恐惧色，若知先后次序，略不敢斗敌，頫首下气，听命而已。先雉昂藏自若，颉颃恣傲，有骄矜色，有凌忽状。予窃怪之。不旬日，先雉碎面折翅，去死无几；后雉洋洋有德色，疑莫己敌者。余然后知其惧也，乃所以藏怒蓄怨也；其退也，乃所以求胜也。雉，耿介禽也，不能柔巽者也。今若此，若奴仆之私为计者也，若宾客之相驱逐者也。若同列之生倾忌者也。不然，则兵法所谓「必姑与之」之术也。其蔡泽之攘穰侯者也，其苏秦之取相六国者也，其张仪破苏秦之纵者也。吾于是乎有感，作《雉说》。

梅贵清瘦，不贵敷腴。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似全其真。若处之名园上苑，对之急管繁弦，是四皓之去商山，夷齐之入瑶室矣。古今赋之者何啻数千篇，起于宋之鲍参军，备于我朝之林处士。近世洮湖陈希颜尽和古今梅诗，计三十六卷，亦情钟之甚者。然世之诗愈多，而和亦多，情益多，而梅亦益多也。曰红、曰白、曰蜡、曰香、曰桃、曰杏、曰绿萼、曰鹅黄、曰纷红、曰雪颊、曰千叶、曰照水、曰鸳鸯者，凡数十品。不知参军、处士之所咏，果何品耶？荔枝有谱，牡丹亦有谱，梅独无谱乎？予欲集之，而梅与菊近世亦有谱矣，尚何谱之云乎哉？姑为之说。

予酷爱水仙花，以金华仙伯所赋八句檃括作《浣沙溪》词云：「水上轻盈步月明，凌波仙子袜生尘。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愁绝意，含香艳素欲倾城，并芳难弟与难兄」。对花把酒，歌之无斁。此花最难种，多不着花，惟建阳园户植之得宜，若葱若薤，绵亘畴陌。含香艳素，想其风味，恨不醉卧花边。昨令健步买百十丛而来，空手以返，再三诘责，但云「有金盏银台而无水仙花」，其欺侮固不在言，然政惮于赍擎，姑藉为辞耳。殊不知水仙花即世人所谓金盏银台者是也。俗子败思，每每如斯。世事欺凌，比比皆是，岂独水仙花？笔之说，似佳客。

郑花，染家取其木叶烧灰压色，若矾之能收色也。山谷名之山矾，能言其用矣；荆公以其花白比玉，谓之玚花，能言其体矣。至其香韵，后当有合体用而言其合者。故唐人诗云：「一树珑𤧚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女冠夜觅香来处，唯见阶前碎月明」。若谓此花为玉蕊，则此花不与此诗称。予游京口招隐山时，见一大藤盘互高架，僧言是玉蕊花，亭上题咏富夥。惜乎游之日乃重九节，不及见其花。若以文饶诗考之，则又不同，所谓「玉蕊天中树，金銮昔共窥」，决非藤矣。而禁林嘉花珍木尚不暇顾问，何为植此野树山矾？于彼时岂得别无佳名也哉？山间冬来，野卉萌突，香其花、玉其色者数种，岂独山矾？是则皆可谓之玉蕊矣。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诚有幸不幸者。

琼花在蕃釐观中庭，旧经行维扬，值花方盛，为止宿焉。人谓若聚八仙者，是耳有闻而目未之见也。此花大如盘，旁绕双白圆片，或八或十，多至十二，中拥碎花，圆洁簇萃，香婉色莹，非聚八仙、玉蝴蝶可伯仲。但记花者云，渡江初敌骑徙移去矣，今兹再盛，不知自何得本。《花记》又言，当日尚留小根，踰年重发，若有神护。此又妄也，不然，何不护之于未徙之前乎？时人好奇，扬此抑彼，立为无双之说，每每誇世。今闽中士大夫家此种亦多，予尝用脱果法自后土祠移本来归，与诸公所植无□□□□非一本也。但琼字，若如元献晏公引《文选注》以琼为赤玉，谓殊不相类。而蔡宽夫诗话载王元之始易玉蕊为琼花，若然，则详「一树珑𤧚玉刻成」之诗，非为山矾设也。言亦有理，尚俟博物者详之。

建亭两载而未名，嘉定十年七月二十有四日，独坐其上思索，无与是亭称者。将归焉，归而复止焉。坐踰时，风鸣松竹，萧骚有韵，听之不足，睨而视之。又踰时，若有得焉，曰：我得其说矣，将揭以「云涛」，云涛谓松也。诗云：「云影乱铺地，涛声寒在空」。曰：于松得矣，如竹何？不若揭之以「净香」，净香谓竹也。诗云：「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曰：于竹得矣，松其谓我何？然则弃竹取松，竹将怨我；退松进竹，松无怨耶？于是两全之，曰「读书」，取「读书松竹林」之句也。继自念言，予筑居此山，有书室，又有书楼，养浩有堂，颐真有馆，胡不䌷绎经史，必游玩一亭然后可以读古人之书耶？不觉抵掌大笑，拂衣竟起。俯顾山石数拳，发奇献技，予不忍去，曰：石其不可爱欤？奇章公之所嗜者，予亦嗜之，当以「爱石」名。自谓得其似矣，于石宜矣，于亭称矣。进抚是石，见植者、苍者、丛者、秀者、挺而立者、直而劲者，无不可爱。立而思之，趋而就之，走而摩拊之，绕而盘桓之，是诚足以为爱者。子猷爱竹，槛有竹焉；元亮爱菊，篱有菊焉；隐居爱松，山有松焉；君复爱梅，亭有梅焉；茂实爱莲，池有莲焉；屈原爱兰，砌有兰焉；僧儒爱石，山有石焉；禦寇爱泉，川有泉焉。夫以数弓之地，而古之人爱者萃聚无遗，古人得其一，亦足以乐其生，我今兼之，是天与也，地与也，造物与也。总其与而受之，合其爱而名之，使来者知我之爱者，爱其所爱，而不爱其所不爱也。势要也，爵禄也，卿相也，富贵利达也，其可爱乎？作《爱说》。

中秋玩月，古今所同者也。虽古今所同，然故实所始，骚人雅士不多见于载籍，后世未尝无遗恨焉。惟唐四门助教欧阳公贞元十二年与邵楚长、林蕴、陈诩客长安邸中，修厥玩事，赋诗叙景，曲尽其妙。且谓：「月之为玩，冬则繁霜太寒，夏则蒸云蔽月。云蔽月，霜侵人，蔽与侵俱害乎玩。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之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况埃𡏖不流，太空悠悠，芳菲徘徊，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泠，斯古人所以为玩也」。每一读之，未尝不卷卷，三复其说。古今同玩是月，独欧阳公情思宛曲，形容详尽，不出此数十语。是古今玩者几何人，而播传于后者止见于是序，何玩之多多，而笔之鲜鲜也！辛未月夕，予与犹子康、庙、庾、庲席饮于屏山故庐之北溪，集宾友刘中友直、孙溶、柯君衡、江汉吴泽，浩歌持白，尽宵而罢。夜漏既深，溪光摇荡，表里澄澈。仰视霄汉，无纤云之留；俯颜清影，若明监之烛。虽平生梦寐蓬莱、广寒之游，疑不是若也。况复露气清润，岩桂馥郁，秾浸肌骨，幽情无奈，其玩虽与昔人是同，而清香溢盏斝、沾襟袖，不知长安之玩有是乎？方其长安之玩有琐琐之悲、故乡之念，尊酒千里，恨不同风；今诸公与予无在客之忧、怀土之痛，唱而和，劝而酬，优游夷愉，乐纵其极，吾又料昔人之玩必无是也已。而复自念言，人生悲乐之不常，天宇阴晴之靡定，后之中秋如吾之十二人者，果能无悲欢聚散，以复集于此乎？藉曰同之，天宇高高，果能无阴晴之变乎？蟾兔光满，果能常皎皎如斯夕乎？天时人事，是未可期也。临文嗟悼，政古人所以常兴感怆之叹，吾曹其独能恝然于怀，而无所系于心哉？既而尊倾月落，坐客沾醉，友直请余记其事。余揖客以归，命章子执烛，援笔书其颠末，为来岁故事，是不可不记。

刘氏一枝堂，太子太保公元丰三年所营也，建炎初燬于兵火。淳熙二年，伯父忠肃公嗣建于潭溪祖居。规模甫就，弗克兴创而薨。我先君七者翁不忘先志，九年乃重建于翠壁之下。翁殁，诸兄游宦四方，复颓废于十六年。废后又二十八年，元孙学箕再建于南山溪上。「一枝」，盖取庄周鹪鹩深林之义，事具先君记文中。呜呼！惟我高祖及我先人作述之意，有不可掩者。在昔我祖以文章器业闻于四方，以经术为先，师学者至数百千人，传道解惑。凡五上春官，不合而归，筑室屏居，养亲适怀，示无当世荣望意。不枉其进而恬其退，高风凛然，犹可想见。我先人承累世焜耀之泽，传德行道艺之懿，登进仕路，致君泽民，何往不济，乃甘退处，奉祠于家，抱道以致。呜呼，是固有过人者矣！且天下之所慕者富贵耳，天下之所不屑为者隐约耳，今也舍人之所慕，而从人之所不屑，为是不有大过人者，其孰能与于此哉！古者固有逊千乘之国，辞卿相之位，而不为高；耕宽閒之野，钓寂寞之滨，而不为怨。二者荣悴虽不同，其为忧乐亦有异，使遂乐富贵而悲贫贱，希势利而忘隐沦，其立志也为矫，其潜处也为伪，进退出处，两非其道，吾知其必不然也。不然，则岂不谓之遭有时、达有命欤？虽然，命固悬乎天，身固遭乎时。大丈夫不识保身廉逊之明哲、高伟洞澈之机鉴，安命俟时，以乐其心，将使后世疑其得一而失一也。惟知命者不然。世之言曰：根大者枝必茂，膏沃者明必炽。遗于彼而得于此，啬于身而昌于后，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此又理之显然者。天地昭著，福善祸淫，若数计符合，若烛照龟卜，无少差舛。吾家自五季末来居此乡，逮今十二世矣，田园粗供伏腊。二百馀年，祖孙相承，不替其业，诗书足以传家。父诏兄命，守而无违；圭组轩裳，接联于世。一枝之安，抑可谓得其所安矣。且此堂之建，由我宫保公而下，太师忠显公兴焉，秉节不屈，光照千古。少傅、秘阁、屏山先生三公继焉，勋业道德，载在方册。忠肃公又继焉，立朝行己，为时名臣。所谓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岂虚语哉！我先人经之营之，历年滋浅，故未有发潜德而继前躅者。予小子不敏，何足以当之，惟不敢遗先美，不敢坠厥绪。兹营南山新居，复建此堂，且祠我宫保公及我先人于其中，庸见命堂之意，以致其景仰之思。抑所谓不在其身而在其子孙者，当勉之诸子，不肖亦不敢不自勉饬。祠成，因志于壁，以告我后人。嘉定八年腊月十有八日，元孙学箕记（《方是閒居士小稿》卷下。）。

致：疑当作「殁」。

始予读庄周、禦寇书，谓人有生，直一世之寓耳，故其以存为附赘悬疣，以死为溃痈决疣，忘肝胆，遗耳目，视世之富贵利达、流行坎止，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听其自逝，信其所止，曷尝系忧愉于心哉！尝反复其说，固知大块载之以形，劳之以生，佚之以老，息之以死，是为一世之寓，而不知其所以真寓者何如也。比壮，东西南北，区区而之秦，仆仆而适楚，乃稍晓解其理。逮夫更历滋多，事情益熟，然后真识寓之所以为寓也，故尝为之说曰：使人心安于所寓，纵流离困苦，视世之变迁若不释然者，凡志虑所接，皆为胜境矣。使人心不能安汝所止，虽日享高堂邃馆以华其居，媌娥钟鼎以悦其意，吾知其弗以为乐，而祗益动安土重迁之叹尔。予以嘉定癸酉中秋抵安康，馆于汉东书院。屋宇靓深，梅竹茂密。前通州治之东厅，接以过廊。后有堂，甚闳壮，榜以「平心」，左史刘公某所书也。堂侧即书院所，环列明窗，爽洁特甚。后架廊以接厨廥，前创亭以趋东厅后庑。周回缭曲，不类官廨，若东西王侯第宅，而又不与有治相混杂。盖旧史君家侯某所营也。凡予游息，日徜徉其间。明年秋九月，始劈竹为疏棂，就障后庑。为小室，方圆不过寻丈。琴书堆案，画图张壁，若坐广厦，若居高明，以之室处，以之御冬，盖深知为寓之乐矣。因自念言，万物赋形宇宙间，小大飞走，蠢然何知，有知且灵者惟人尔。夫以蠢类无知之物，若蜂之牖于房，蚁之国于垤，蛛之都于檐，螟蛉之室于壁，一不完其居、适其性，知整葺焉，孰谓灵者反不若蠢者之有能乎哉？故予感其事，述寓言，因榜曰「寓室」。一日客至，坐甫定，莞尔而笑曰：「子形甚伟，子志甚大，卷其才而弗施，抱其道而弗售。今乃跼蹐于斗大之地，以傲睨一世，自谓得于所寓。吾见其隘尔，未见其大也」。予曰：「是固然矣，抑不知子之所谓大而寓者，将以鸿荒太极为寓耶？以汗漫六合为寓耶？以丈夫四方之志而安事一室耶？抑亦为人生去来之无常而不必以泥其迹也？且予来为寓公，安此寓室，可谓幸会。况家山在念，归兴浩荡，一日扬舲东下，此室存之与否所不能知，而予伟形大志固自若也，子何哂焉？使后之同志者见，葺而新之，必曰：斯人也处小而志不卑，存大而用不迂，其安于义命者矣，安于福分者矣。苟或撤而去之，灭踪削迹，又岂其数也欤？岂其寓也欤？子为我言之」。客不能对。既出，追其语以记之。子月十有八日，寓室主人记。

蒲为品不一，生溪涧者谓之荪，植池沼者谓之蒲，皆粗壮丰硕，恐韩子所谓昌阳者是也。惟烟崖云谷间自有一种，叶森而细、瘠而坚，脊若剑，状若发，丰茸蓬郁，根脉盘错，一寸十馀节，《本草》谓久服轻身延年、益心智，可入药者，疑此也。余前年经庐阜，过洞口，见居人货山石奇甚，意可种此，以助小轩幽雅。至南康，适遇卖者提携傍余舟，扶疏绿净，可爱可玩，以金易二十斛以归。然尚恨蒲肥，不与石称，虽不若荪之伟，亦未至发之细。今夏物色数本，修矗若绿丝，森峭若霜剑，真奇秀也。未几，僧志瑛又将其禅房所养者为寄。清波漪漪，白石齿齿，瑛于石之前后植为首尾，蹲伏偃踞，宛类卧猊。余寘之众斛之中，以冠其首，其馀高下有次。环列坐隅，乃易其斛而记之：河北青瓷盆者一，福唐寿山石为斛者二，剑津玳瑁石为盆者三，番阳白瓷方斛者四，龙泉碧青盆者一，崇安绀色花鼓者十有六，南康旧乌瓦缶者八。合计二十四盆斛。呜呼，亦可以为富矣！余尝为作赞赋诗，云：「茸其发，剑其脊。露叶凝泉，云根络石。英英尘俗之表，濯濯丰神之特。棱棱林壑之秀，戢戢涧溪之质。兹盖饱九秋之烟霏，擅千岩之丛碧者也」。诗云：「沙石一杯水，怜渠长养勤。几间生谷岫，座上得烟云。九节苍龙瘠，千茎绿发纷。山房窗牖净，閒澹我同君」。又云：「掬水仍盛露，晨窗日日看。为渠黄叶剪，如我白须删。龙蛰盘根古，蚕冰瘦节寒。杜门无俗客，幽事政相关」。然余畴昔无所嗜好，少日有书画之癖，中年酷爱书籍，迩日乃玩意于菖蒲。此皆幽人逸士之常态，较之留意他物，岂不万万相辽远哉！昔人之有爱石者、爱琴者、爱山水者、爱菊爱莲者、爱竹爱梅者，其标致品格如何！则余之爱书画、爱典籍、爱菖蒲，亦犹是耳，是未可以为冗长嗤。今竹窗松几，朝吟暮坐，列数百轴画，对数千卷书，罗数十斛菖蒲，时开一轴，时读一卷，意倦则徙倚伸欠于菖蒲之间，亦足以乐此生矣。朋旧过临，能同此乐，则清心宴坐，坐至于忘言可也；不能，呼樵青煮茶，茶罢揖之使去云。嘉定十年五月十有六日，种春子刘学箕记。

辛未岁七月某日，予于故庐之前见有执紫芝而过者，就观焉，继求其馀焉。人曰：「此公祖茔之所产者」。尽以授予。予得之喜甚，即往省诸坟茔。山之上下皆芝也，一茎一叶者有之，一茎九叶、十叶而成房者有之。其茎若漆之莹，其叶则紫而净，槁而不枯，荣而不华，扣之而有声。携之而归，人之疑信者相半，予之自信则不疑也。然芝也，不种于人，不恒有于世，人虽遇之，孰知其为芝乎？林者吾知其为木，叶者吾知其为竹，松柏蓬蒿萧艾吾知其为松柏蓬蒿萧艾，惟芝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非芝也亦可矣。虽然，芝之生必有祯祥，昌其后，芝为端；世物也，芝之果不为祯祥也。夫世之疑者不足怪也，怪其弗识也，识则无所疑矣。余感其事，故为之颂。

维芝隽洁兮，非眷之力兮。毓无种裔兮，是为芝之德兮。维芝敷生兮，非人之耘兮。特见挺出兮，是为芝之神兮。惟芝繁茂兮，靡候耕耨兮。抽蔚擢秀兮，是为芝之寿兮。维芝突萌兮，固守其贞兮。槁而实腴兮，是为芝之灵兮。适山而采之，云根连野兮。拔不滞茹兮，伊人之取舍兮。采之盈篚兮，人莫知己兮。吾其与尔兮，自信而不耻兮。

嘉定三年，余寓止南徐，与三山陈惟定游。每邂逅次，上而江山寺观，下而市楼客邸，必相与论诗，论诗未尝不醉。岁暮，余将归闽，惟定连夕过余，徘徊凄恻，不忍遽别。一日，惟定容色惨戚，若有不自释然者。口若有说而未宣，□□□语而复嗫嚅，觉其意切而情甚专也。予感其心，请其言。惟定乃举首扬眉，揎腕掀髯，旁引曲喻，举后證前。盖谓予之多饮，勉予节止之是先。继念予独力以当世事，复相悯终鲜之无兼。予深感夫意之蹇谔，荷其眷之勤拳。念别去之经岁，徒负负以未悛。岂无他人，情吐肺肝，酒食徵逐，孰能告焉？念益友之警诲，诚药石之针砭，今而后兮惕厉，敬佩服以勉旃。

厥初生民，求全真淳，曲米回春。缓酌轻歌，衰颜红酡，毓养天和。后世肆忽，烂肠腐胁，纵情败德。溢以池渑，相以肉林，忘国殒身。彼髡自累，一石致醉，徒多为贵。逮夫刘伶，五㪷解酲，曷若独醒。竹林谓贤，群饮谓仙，沦胥忘年。白也兴发，醉狂莫遏，采石捉月。皇天无亲，祸福在人，沉湎是惩。靖节达理，日泰厥旨，断以真止。予何人斯，倒壶□（平声）卮，不觉其迷。铭绅书盘，持戒静专，期无负朋友之言。

方是閒居士心固好客，以多饮废事，而又独力，既为颂以止之。朋旧之来访者不能饮茶即退，必为开樽。每执盏，客独饮，居士以立戒辞。客意甚不乐，饮虽醉，情颇不𢦟（音含。），往往不察居士心，遂以为孤介傲物。然居士之赴亲旧之招者，亦复以止为请，坐是取词速谴。不获已，间（去声）或破戒，累累杯勺，不知一杯复一杯也。且恶居士之执德不回，反极其饮，颠顿过量，有甚于未戒之初，徒视所颂为虚文，而不能必其止也。因自念言，与其沉湎以败德丧生，不若真止之为愈；与其获诮于交友朋旧，孰若绝交之是□□。又自为之说曰：止酒既获罪于人，绝交尤获罪于人；止酒且不可，况于绝交乎？止与绝二者诚介傲事，世所不可行者，孰谓居士之倜傥而可行乎哉？今酌以中道，取断于心，每遇把杯，不得踰三爵。庶几释交游之议，而有以全居士之生。其或不亮，而终困之，是又不近人之情也，其可乎？节酒之铭，于是乎作。

呜呼噫嚱！狂药之害生兮。彼仪狄之不仁兮，戕天下后世之人兮。呜呼噫嚱！世竞饮之，莫知其非。子不尔思，将残其体肢。颂焉止之，曷不守之？流连沉迷，覆蹈前輗。崇饮贪杯，谓畏亲友之讥。君子爱人以德兮，独不坚其恳辞。辞而弗获兮，胡不节而省之？心之匪石兮，人将亮之。藉弗能亮兮，岂人之情兮。亮而弗悛兮，子将复奚为？愿凡今而后兮，毋绝人之好兮。去訑訑之色兮，黾勉而从之。从容中道兮，不越乎三卮。兢兢惟念兮，勿弛乎操持。申孙武之令兮，断断乎无违。子其违之兮，是诚小人之归。

甲子岁，自都梁携二鹤归。戊辰冬，毙其一，所独存者悲唳不食，引吭长鸣，若失侣者，每窃悲之。乙亥岁，予游安康，于故人任叔厚宁复得一只。间关水陆，由汉渚下大江、转番阳，凡六千里而后至家。涉历山川，与予相从，不为不久。翔舞清唳，霜清月晓，助予雅致，不为不多。在彼有得朋之欢，于吾遂閒居之适，可谓得其所矣。丙子七月十八日，为仆陈七戕其亢而殒其一。丁丑正月十九日，又为练十游荡，致饥饿而并绝其二。予悲念恶剧，情所不胜，虽挞之逐之，不足以偿仙禽之非命，而释予之愤懑也。既作诗以悼念，复作铭以瘗之。

呜呼！鹤之寿，不知其纪兮。千六百年，鸾凤同止兮。引兹员吭，抗纤趾兮。感彼箫声，舞清徵兮。回翔金穴，钟秀美兮。蕙帐兰岩，怨何以兮。胡不一举，飞千里兮。乃随穆王，化君子兮。厄于僮奴，命枉死兮。气填胸臆，弹厥指兮。岂非尸解，离尘泽兮。假托世缘，归弱水兮。缟衣玄裳，弃敝屣兮。九皋从兹，掩双耳兮。终不劈琴，荐羞匕兮。币裹纁黄，葬山屺兮。世无还丹，不复起兮。作铭见情，于以诔兮。

天佑昌时，朝生贤将。桂花方盛，得秋气之正中；菊蕊初开，觉凉飔之俶至。皆以致椿松之祝，敢辄修科箓之缘。伏愿某官茂对休成，永同宴喜。九五福曰寿，膺俾昌俾炽之祥；八千岁为春，伸善颂善祷之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