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弃珠崖议 西汉 · 贾捐之
出处:全汉文 卷十六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南暨声教,迄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文。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于是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则诤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籍兵厉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雠」。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馀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汉书·贾捐之传》)。
上书请徙都洛阳 西汉 · 翼奉
出处:全汉文 卷四十四
臣闻昔者盘庚改邑以兴殷道,圣人美之。窃闻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繇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未央宫又无高门、武台、麒麟、凤皇、白虎、玉堂、金华之殿,独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温室、承明耳。孝文欲作一台,度用百金,重民之财,废而不为,其积土基,至今犹存。又下遗诏,不起山坟。故其时天下大和,百姓洽足,德流后嗣。
如令处于当今,因此制度,必不能成功名。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以应有常也。必有非常之主,然后能立非常之功。臣愿陛下徙都于成周,左据成皋,右阻黾池,前乡崧高,后介大河,建荥阳,扶河东,南北千里以为关,而入敖仓;地方百里者八九,足以自娱;东厌诸侯之权,西远羌胡之难,陛下共己亡为,按成周之居,兼盘庚之德,万岁之后,长为高宗。汉家郊兆寝庙祭祀之礼多不应古,臣奉诚难亶居而改作,故愿陛下迁都正本,众制皆定,亡复缮治宫馆不急之费,岁可馀一年之畜。
臣闻三代之祖积德以王,然皆不过数百年而绝。周至成王,有上贤之材,因文武之业,以周召为辅,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书》则曰:「王毋若殷王纣」。其《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殷,骏命不易」。今汉初取天下,起于丰沛,以兵征伐,德化未洽,后世奢侈,国家之费当数代之用,非直费财,又乃费士。孝武之世,暴骨四夷,不可胜数。有天下虽未久,至于陛下八世九主矣。虽有成王之明,然亡周召之佐。今东方连年饥馑,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地比震动,天气混浊,日光浸夺。繇此言之,执国政者岂可以不怀怵惕而戒万分之一乎!故臣愿陛下因天变而徙都,所谓与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终而复始,穷则反本,故能延长而亡穷也。今汉道未终,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优乎!如因丙子之孟夏,顺太阴以东行,到后七年之明岁,必有五年之馀蓄,然后大行考室之礼,虽周之隆盛,亡以加此,惟陛下留神,详察万世之策(《汉书·翼奉传》)。
奏徙南北郊 其一 西汉 · 匡衡
出处:全汉文 卷三十四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故圣王尽心极虑,以建其制。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瘗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天之于天子也,因其所都而各飨焉。往者,孝武皇帝居甘泉宫,即于云阳立泰畤,祭于宫南。今行常幸长安,郊见皇天,反北之泰阴,祠后土,反东之少阳,事与古制殊。又至云阳,行溪谷中,厄陜,且百里,汾阴则渡大川,有风波舟楫之危,皆非圣主所宜数乘。郡县治道共张,吏民困苦,百官烦费。劳所保之民,行危险之地,难以奉神灵而祈福祐,殆未合于承天子民之意。昔者周文武郊于丰鄗,成王郊于雒邑。由此观之,天随王者所居而飨之,可见也。甘泉泰畤、河东后土之祠,宜可徙置长安,合于古帝王。愿与群臣议定(《汉书郊祀志》下: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御史大夫张谭奏言云云,奏可。)。
元寿元年举方正直言对 西汉 · 杜邺
出处:全汉文 卷四十九
臣闻禽息忧国,碎首不恨;卞和献宝,刖足愿之。臣幸得奉直言之诏,无二者之危,敢不极陈!臣闻阳尊阴卑,卑者随尊,尊者兼卑,天之道也。是以男虽贱,各为其家阳;女虽贵,犹为其国阴。故礼明三从之义,虽有文母之德,必系于子。《春秋》不书纪侯之母,阴义杀也。昔郑伯随姜氏之欲,终有叔段篡国之祸;周襄王内迫惠后之难,而遭居郑之危。汉兴,吕太后权私亲属,又以外孙为孝惠后,是时继嗣不明,凡事多晻,昼昏冬雷之变,不可胜载。窃见陛下行不偏之政,每事约俭,非礼不动,诚欲正身与天下更始也。然嘉瑞未应,而日食地震,民讹言行筹,传相惊恐。案《春秋》灾异,以指象为言语,故在于得一类而达之也。日食,明阳为阴所临,《坤卦》乘《离》,《明夷》之象也。坤以法地,为土为母,以安静为德。震,不阴之效也。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
昔曾子问从令之义,孔子曰:「是何言与」!善闵子骞守礼不苟,从亲所行,无非理者,故无可间也。前大司马新都侯莽,退伏第家,以诏策决,复遣就国。高昌侯宏去蕃自绝,犹受封土。制书侍中驸马都尉迁,不忠巧佞,免归故郡,间未旬月,则有诏还,大臣奏正其罚,卒不得遣,而反兼官奉使,显宠过故。及阳信侯业,皆缘私君国,非功义所止。诸外家昆弟,无贤不肖,并侍帷幄,布在列位,或典兵卫,或将军屯,宠意并于一家,积贵之势,世所希见所希闻也。至乃并置大司马将军之官,皇甫虽盛,三桓虽隆,鲁为作三军,无以甚此。当拜之日,晻然日食。不在前后,临事而发者,明陛下谦逊无专,承指非一,所言辄听,所欲辄随,有罪恶者不坐辜罚,无功能者毕受官爵,流渐积猥,正尤在是,欲令昭昭,以觉圣朝。昔诗人所刺,《春秋》所讥,指象如此,殆不在它。由后视前,忿邑非之,逮身所行,不自镜见,则以为可,计之过者。疏贱独偏见,疑内亦有此类。天变不空,保右世主,如此之至,奈何不应!
臣闻野鸡著怪,高宗深动;大风暴过,成王怛然。愿陛下加致精诚,思承始初,事稽诸古,以厌下心,则黎庶群生,无不说喜,上帝百神,收还威怒,祯祥福禄,何嫌不报(《汉书·杜邺传》)!
上疏请兴儒学 东汉 · 樊准
出处:全后汉文 卷二十七
臣闻贾谊有言,「人君不可以不学」。故虽大舜圣德,孳孳为善;成王贤主,崇明师傅。及光武皇帝受命中兴,群雄崩扰,旌旗乱野,东西诛战,不遑启处,然犹投戈讲艺,息马论道。至孝明皇帝,兼天地之姿,用日月之明,庶政万机,无不简心,而垂情古典,游意经艺,每飨射礼毕,正坐自讲,诸儒并听,四方欣欣。虽阙里之化,矍相之事,诚不足言。又多征名儒,以充礼官,如沛国赵孝、琅琊承宫,或安车结驷,告归乡里;或丰衣博带,从见宗庙。其余以经术见优者,布在廊庙。故朝多皤皤之良,华首之老。每宴会则论难衎衎,共求政化。详览群言,响如振玉。朝者进而思政,罢者退而备问。小大随化,雍雍可嘉。期门羽林介胄之士,悉通《孝经》。博士议郎,一人开门,徒众百数。化自圣躬,流及蛮荒,匈奴遣伊秩訾王大车且渠来入就学。八方清肃,上下无事。是以议者每称盛时,咸言永平。今学者盖少,远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讲,儒者竞论浮丽,忘謇謇之忠,习諓諓之辞。文吏则去法律而学诋欺,锐锥刀之锋,断刑辟之重,德陋俗薄,以致苛刻昔孝文窦后性好黄、老,而清净之化流景、武之间。臣愚以为宜下明诏,博求幽隐,发扬岩穴,宠进儒雅,有如孝、宫者,征诣公车,以俟圣上讲习之期。公卿各举明经及旧儒子孙,进其爵位,使缵其业。复召郡国书佐,使读律令。如此,则延颈者日有所见,倾耳者月有所闻。伏愿陛下推述先帝进业之道(《后汉·樊准传》)。
周成汉昭论 其一 曹魏 · 丁仪
出处:全后汉文 卷九十四
成王昭帝,俱以襁褓之幼,找于冢宰,流言谗兴,此其所值艰险相似者也。夫以发金滕然后垂泣,与计日而便觉诈书,明之迟速,既有差矣。且叔父兄子,非相嫌之处,异姓君臣,非相信之与,霍光罹人谤而不出,周公赖天变而得入。推此数者,齐本而论末,计重而况轻,汉昭之优周成,甚明者也。成王秀而获实,其美在终;昭帝苗而未秀,其得在始。必不得已而论二主,余与夫始者(《艺文类聚》十二,《御览》八十九。)。
讥许由 曹魏 · 麋元
出处:全三国文 卷三十八
潜居默静,隐于箕山。身在布衣,而轻天下。世人归其高行,学者以为美谈。夫际会之间,矫时所誉。至乃抽簪散发,背时逆命。隐于山林之中,以此自高,非以劝智能之士,入通达之教,故讥而责之曰:
太上贵德,其次立功。世殊时异,不得而同。故伯、禹过门而不入,稷、契刻节而奋庸。股肱帝室,作民王公。今子生圣明之世,得观雍熙之治,则当摅不朽之功,畅不羁之志,龙飞凤起,修摄君司;佐天理物,干成王事。若子以尧为暗主,则历代载其功;以民为贪乱,则比屋可封。若夫世浊时昏,上无贤君;忠臣不出,小人聚群。即当揆烦理乱,跨腾风云;光显时主,拔济生民。何得偃蹇,藏影蔽身?夫道不虚行,士不徒生。生则干时,为国之桢。故伊尹于汤,周公相成,兴治济世,以致太平。生有显功,没有美名。人生于世,贵能立功。何得逃位,矫世绝踪,丹朱不肖,朝有四凶,尧放求贤,逊位于子。度才处分,不能则已。何所感激?临河洗耳。山居巢处,执心不倾。辞君之禄,忘君之荣。居君之地,避君之庭。立身若此,非子之贞。欲言子智,则不仕圣若。欲言子高,则鸟兽同群。无功可纪,无事可论(《艺文类聚》三十六)。
典语 其一 孙吴 · 陆景
出处:全三国文 卷七十
谨案:《隋志·儒家》注:「典语十卷,典语别二卷,并吴中夏督陆景撰亡。」《旧唐志》有《典语》,无《典语》别,《新唐志》作《典训》,皆十卷。《三国志》:「陆抗子五:晏、景、玄、机、云。」景字士仁,澡身好学,著书数十篇。王浚东下,景及兄晏俱遇害,其书宋不箸录,而民间仅或流传。三年前,闻绍兴王君理堂游幕山左,携有宋写残本二卷,余未获见之,仅从《群书治要》写出七篇,益以各书所载为一卷,他日理堂获吾书合订之,以广其传》,岂非美事?嘉庆十九年岁次甲戌八月。
爵禄赏罚,人主之威柄,帝王之所以为尊者也。故爵禄不可不重:重之则居之者贵,轻之则处之者贱。居之者贵,则君子慕义;取之者贱,则小人觊觎。君子慕义,治道之兆;小人觊觎,乱政之渐也。《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故先王重于爵位,慎于官人;制爵必俟有德,班禄必施有功。是以见其爵者昭其德,闻其禄者知其功。然犹戒以威罚,劝以黜陟,显以锡命,耀以车服,故朝无旷官之讥,士无尸位之责矣。夫无功而受禄,君子犹不可,况小人乎?孔子所以耻禀丘之封,而恶季氏之富也。故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苟得其志,执鞭可为;苟非其道,卿相犹避。明君不可以虚授,人臣亦不可以苟受也。《书》曰:「天工人其代之」。是以圣帝明王,重器与名,尤慎官人。故周褒申伯,吉甫箸诵;祈父失职,诗人作刺;王商为宰,单于震畏;千秋登相,匈奴轻汉。推此言之,官人封爵,不可不慎也。官得其人,方类相求,虽在下位,士以为荣也。俗以货成,位失其守,虽则三公,士以为辱也。故王阳在位,贡公弹冠;王许并立,班伯耻之。天子据率士之资,总三才之任,以制御六合,统理群生,固未易为也。是以圣帝明王,忧劳待旦,勤于日昃,未有不汲汲于求贤,勤勤于远恶者也。故大舜招二八于唐朝,投四凶于荒裔,殛鲧不嫌登禹,亲仁也;举子不为宥父,远恶也,以能昭德立化,为百王之命也。夫世之治乱,国之安危,非由他也。俊乂在官,则治道清;奸佞干政,则祸乱作。故王者任人,不可不慎也。得人之道,盖在于敬贤而诛恶也;敬一贤则众贤悦,诛一恶则众恶惧。昔鲁诛少正,佞人变行;燕礼郭隗,群士响至,非其效与?然人主处于深宫之中,生于禁闼之内,眼不亲见臣下之得失,耳不亲闻贤愚之否臧,焉知臣下谁忠谁否、谁是谁非?须当留意隐括,听言观行,验之以实,效之以事,能推事效实,则贤愚明而治道清矣。
王者所以称天子者,以其号令政治,法天而行故也。夫天之育万物也,耀之以日月,纪之以星辰,运之以阴阳,成之以寒暑,震之以雷霆,润之以云雨。天不亲事,而万事归功者,以所任者得其宜也。然握璿玑,御七辰,调四时,制五行,此盖天子之所为任者也。孔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帝王之盛莫过虞。昔帝尧之末,洪水有滔天之灾,烝民有昏垫之忧,于是咨嗟四岳,举及侧陋。虞舜既登,百揆时叙,二八龙腾,并干唐朝,故能扬严亿载,冠德百王。舜既受终,并简俊德,咸列庶官,从容垂拱,身无一劳,而庶事归功,光炎百世者,所任得其人也。
天子所以立公卿、大夫、列士之官者,非但欲备员数设虚位而已也。以天下至广,庶事总猥,非一人之身所能周理,故分官别职,各守其位。事有大小,故官有尊卑;人有优劣,故爵有等级。三公者,帝王之所杖也。自非天下之俊德,当世之良材,即不得而处其任;处其任者,必荷其责;在其任者,必知所职。夫巨辅社稷,佐日扬光,协齐七政,宣化四方,此三公之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大臣不亲细事,犹周鼎不调小味也。故《书》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庶事隳哉」?此之谓也。陈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外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得」字下旧衍「其」字,依《汉书·陈平传》删。)任其职也」。可谓知其任者也。
天下至广,万机至繁,人主以一人之身,处重仞之内,而御至广之士,听至繁之政,安知万国之声息,民俗之动静乎?故古之圣帝,立辅弼之臣,列官司之守,劝之以爵赏,戒之以刑罚,故明诚以效其功,考绩以核其能,德高者位尊,才优者任重,人主总君谟以观众智,杖忠贤而布政化,明耳目以来风声,进直言以求得失。夫如是,虽广必周,虽繁必理。何则?御之有此具也。夫君称元首,臣云股肱,明大臣与人主一体者也。克明俊德,守位以人,所以强四支而辅体也。其为己周,岂细也哉?苟非其选,器不虚假;苟得其人,委之无疑。君之任臣,如身之信手;臣之事君,亦宜如手之系身,安则共乐,痛则同忧。其上下协心,以治世事,不俟命而自勤,不求容而自亲,何则?相信之忠著也。是以天子改容于大臣,所以动之也;人臣尽命于君上,所以报德也。宠之以爵级,而天下莫不尊其位;任之以重器,天下莫不敬其人;显之(《御览》七百七十三作「臣」。)以车服,天下莫不瞻其荣者,以其荷光景于辰耀,登(疑有「泰」字。)阶于天路也。若此之人,进退必足动天地而应列宿也。故选不可以不精,任不可以不信,进不可以不礼,退不可以权辱。昔贾生尝陈阶级,而文帝加重大臣,每贤其遗言,博引古今,文辞雅伟,真君人之至道,王臣之硕谟也。
夫料才核能,治世之要也。凡人之才,用有所周,能有偏达,自非圣人,谁兼资百行,备贯众理乎?故明君圣主,裁而用焉。昔舜命群司,随才守位;汉述功臣,三杰异称,况非此俦,而可备责乎?且造父善御,师旷知音,皆古之至奇也。使其探(旧校云「探」疑「换」)事易伎,则彼此俱屈,何则?才有偏达也。人之才能,幸皆此类,不可不料也。若任得其才,才堪其任,而国不治者,未之有也。或有用士而不能以治者,既任之,不尽其才,不核其能,故功难成而世不治也。马无辇重之任,牛无千里之迹,违其本性,责其效事,岂可得哉?使韩信下帷,仲舒当戎,于公驰说,陆贾听讼,必无曩时之勋,而显今日之名也。何则?素非才之所长也。推此论之,何可不料哉!
政有宜于古而不利今,有长于彼而不行于此者。风移俗易,每世则变,故结绳之治,五帝不行;三代损益,政法不同;随时改制,所以救弊也。《易》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孔子曰:「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明用武有时。昔秦杖威用武,卒成王业,吞灭六国,帝有天下;而不斟酌唐虞,以美其治,损益三代,以御其世,尔乃废先圣之教,任残酷之政,阻兵行威,暴虐海内,故百姓怨毒,雄桀奋起,至于二世,社稷湮灭,非武不能取,而所守之者非也。《传》曰:「夫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秦无戢兵之虑,故有自焚之祸,好战必亡,此之谓也。徐偃王好行仁义,不修武备,楚人伐之,身死国灭。天下虽安,武不可废。况以区区之徐,处争夺之世乎?忘战必危,此之谓也。汉高帝发迹泗水,龙起丰沛,仁以怀远,武以弭难,任奇纳策,遂埽秦项,被以惠泽,饰以文德,文武并作,祚流世长,此高帝之举也。秦、汉俱杖兵用武,以取天下,汉何以昌?秦何以亡?秦知取而不知守,汉取守之具备矣乎!中世,孝武以成功恢帝纲,元成以儒术失皇纲,德不堪也。王莽之世,内尚文章,外缮师旅,立明堂之制,修辟雍之礼,招集儒学,思遵古道,文武之事备矣;然而命绝于渐台,支解于汉刃者,岂文武之不能治世哉?而用之者拙也!班输骋功于利器,拙夫操刀而伤手,非利器有害于工匠。而夫膏梁旨馔,时或生疾;针艾药石,时或瘳疾,故体病而攻之以针艾,疾瘳则养之以膏梁;文武之道,亦犹是矣。世乱则威之以师旅,道治则被之以文德。
天生烝民,授之以君,所以综理四海,收养品庶也。王者据天位,御万国,临兆民之众,有率士之资,此所以尊者也。然宫室壮观,出于民力;器服珍玩,生于民财;千乘万骑,由于民众。无此三者,则天子魁然独在,无所为尊者也。明主知(本作「智」,以意改。)君阶民以为尊,国须政而后治。其恤民也,忧劳待旦,日昃忘飧,恕己及下,务在博爱。临御华殿,轩槛华美,则欲民皆有容身之宅,庐室之居;窈窕盈堂,美女侍侧,则欲民皆有配匹之偶,室家之好;肥肉淳酒,珠膳玉食,则欲民皆有余粮之资,充饥之饴,轻裘累暧,衣裳重玺,则欲民皆有温身之服,御寒之备:凡四者生民之本性,人情所共有,故明主乐之于上,亦欲士女欢之于下,是以仁惠广洽,家安厥所。临军则士忘其死,御政则民戴其化,此先王之所以丰动祚享长期者也。若居无庇首之庐,家无配匹之偶,口无充饥之食,身无蔽形之衣,婚姻无以致聘,死葬无以相恤,饥寒入于肠骨,悲愁出于肝心,虽百舜不能杜其怨声,千尧不能成其治迹。是以明王御世,恤民养士,恕下以身,自近及远,化通宇宙,不惧民之不安,故能康厥世治,播其德教焉(已上并《群书治要》)。
请尊宪宗章武孝皇帝为不迁庙状 唐 · 李德裕
出处:全唐文卷七百六 创作地点:陕西省西安市
右。臣等伏闻开成中。文宗尝顾问宰臣。欲褒崇宪宗功德。其时宰臣。莫能推顺美之心。明尊祖之义。臣等至愚。窃所叹息。伏思国家受命二百二十五年矣。列圣之功德。区宇之广大。王化之盛兴。礼乐之备具。过殷周远矣。而未有中兴不迁之庙。臣等所以夙夜发愤也。礼祖有功。宗有德。夏之祖宗。经传无闻。殷则一祖三宗。成汤为始祖。太甲为太宗。大戊为中宗。武丁为高宗。刘歆曰。天子七庙。苟有功德则宗之。所以劝帝者功德博矣。故周公作无逸。举殷之三宗。以劝成王。汉景帝诏曰。孝文皇帝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庙乐不称。朕甚惧焉。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后祖宗之功德。施于万代。其与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礼官具礼仪奏焉。丞相申屠嘉等奏曰。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帝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代代献祖宗之庙。又汉宣帝诏曰。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履仁义。选明将。讨不服。功德茂盛。不能尽宣。而庙乐未称。其议奏。有司奏请尊孝武为世宗庙。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子代代献此。则子孙褒崇祖宗之明据也。自天宝以后。兵宿中原。强侯缔交。髋髀甚众。贡赋不入。刑政自出。包荒含垢。以至于贞元。德宗惩奉天之难。厌征伐之事。戎臣优以不朝。终老于外。其卒则以幕吏将校代之。故长武城在王畿之内。斥逐主将。河中居股肱之郡。坐邀符节。韦皋因备边之势。自擅灵关。李锜窃煮海之资。专制泽国。而两河蕃镇。或仓猝易帅。甚于奕棋。或陆梁弄兵。同于拒辙。宪宗摅祖宗之宿愤。举升平之典法。始命将帅。顺天行诛。元年僇惠琳暨辟锜。季年枭元济及师道。其他或折简而召。或执圭请觐。献其名城。割其爱子。不可遍举。岂有去天下之害。不享其名。致生人之安。不受其报。臣伏见元和初议迁庙之礼。而史官称中宗不得号中兴之君。凡非我失之。自我复之。谓之中兴。汉光武晋元帝是也。臣等窃思此议。实所未尽。中宗朝自以政事多衅。权移后。所以未得称为中兴。恐议者复以此为疑。夫兴业之与隆道。事实不同。汉光武再造邦家。不失旧物。晋元帝虽在江左。亦能纂绪。此乃王业中兴。可谓有功矣。殷高宗躬行大孝。求贤俾乂。周宣王微而后兴。衰而复盛。此乃王道中兴。可谓有德矣。故诗云。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又蒸民。美宣王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又江汉。美宣王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又汉书宣帝赞曰。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谓中兴。侔德殷宗周宣之美。若皆如汉光武晋元帝。则殷宗周宣。并不得称中兴矣。臣等伏思任贤使能。内修政事。平淮夷之叛。复祖宗之土。皆宪宗有之。所谓隆道中兴。与殷高宗周宣王汉宣帝侔德矣。臣等敢遵古典。请尊宪宗章武孝皇帝为百代不迁之庙。上以昭陛下大孝之德。广贻谟之训。下以表臣等思古之愤。申欲报之诚。如合圣心。伏望令诸司清望官四品以上尚书两省御史台与礼官参议闻奏。谨录奏闻。
刑论 五代 · 牛希济
出处:全唐文卷八百四十五
刑罚之用。盖将以革人之心。劝之于善。所以小罪轻刑。以正其失。大罪重罚。以励其众。将刑。王者为之不举。以示仁恕之心也。弃人必于市。明其罪之死也。皆欲迁人于善。岂图断其肌肤。残其支体。流其膏血。尽其性命。以逞于威怒者也。三代之后。五刑之用。劓刖之属。最可以为耻于众观者。则知其所犯。毁其父母之遗体。罔不憯痛于心。犯者不能讳其罪。亦可以永戒其恶。所谓有耻且格。及笞杖之法。易隐其迹。行乡而无愧。苟富贵而或得行者。其暴犯者不以为耻。诚哉免而无耻。汉文帝感缇萦之一言。废肉刑用笞杖。及后笞者多死。文皇帝视明堂图。亦轻其罚。天下之狱几乱。知刑罚者。治之具也。不可暂舍。然罚无轻重。杖无大小。皆成之于胥吏之手。断之于出没之文。上之人其知乎。夫鞫狱之法。始于疑辨之中。成于案牍之内。吏与之者。舍其罪而彰其是。其不与者。除其善而彰其恶。又复刑律之中。或一与一夺。随其取舍。以为出入。官必不尽知。此为弊之一也。画灰为狱。誓不愿入。刻木为吏。誓不愿对。狱吏之尊。声色之大。桎梏之重轻。搒掠之多少。率由其意。孰可与争。此为弊之二也。又或欲其伪而怒其真。恶其轻而思其重。或捽其首。或批其颊。诟辱殴击。无所不至。又节其饮食。严其徽纆。外残其躯。内胁其心。壮士勇夫。且必流涕。孤弱之人。敢不从命。此为弊之三也。或上下其手。以取其信。或点染富室。以求资贿。则众知其非。不能即止。此为弊之四也。具狱既久。改为疑谳。远取支證。广擒党与。淹延岁月。以伺赦宥。此为弊之五也。捶拷之下。易以强抑。人之支体。顽非木石。若加其残忍。取其必然。诚虽无罪。百不能免。盖不胜其楚掠之毒。宁甘心于一死。狡猾之吏。断成其狱。故戮死之后。盗自他发。众方知其无辜。且桎梏之苦。笞捶之严。轻罪者愿重刑而获出。无辜者畏残害而求死者。狡猾之所能为也。即平人孰敢与吏为敌。公卿尊严。察视不及。台寺悬远。诉讼无门。死者不可再活。亲戚焉能申冤。何以感致和气。平一水旱。此为弊之六也。复有众皆知非。难加以法。当炎酷之时。秽其傍而成其疾疫。夺其饷而致其饥饿。圜扉严邃。守者罗列。亲戚之人。胡能知其食与不食。渴与不渴。但成其困。以取其毙。此为弊之七也。况外府法司。又为不道。或土囊以镇其腹。或湿纸以蒙其面。拘录所至。号呼莫闻。瞑然而去。孰知其由。昔东海误杀贞妇。致三年之旱。今天下之刑。昼常雨血。尚未足以泄其冤愤。且刑罚者。远于人。非近于人。犯之者。皆自求之也。非刑之就于人也。皆人就也。上自天子。下至庶人。若为不道。必归于法。故商辛夏桀。悬首于白旗。此天子之刑也。则公卿之下狱。黎庶之就戮。又何足道哉。是知上下皆有分。故君子常怀畏惧。夫厉声变色。扬眉张目。乐刑罚以毒物之性命。殆非人类信豺狼之心也。故曾子曰。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又于定国每岁决狱。先自流涕。悲哉仁者之心。深知刑狱之本。所以卫人。非以虐人也。今天下之大。九州之众。一岁决狱之多少。皆由吏议。岂能尽平。莫若重明桎梏笞杖重轻之制禁。计日月之远近。寒暑静温。其所处饘粥每给其饥渴。决罪遍求于刑律。察词必尽于疑辩。庶几少塞其弊。当不滥于无辜。以成王者之理。
议灵州事宜状 北宋 · 杨亿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八、《武夷新集》卷一六、《皇朝文鉴》卷四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五七、《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三○、《宋史》卷三○五《杨亿传》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右,臣今月十六日中使至、奉御劄子:「朕常览古书,备详边事。得其人,则举无遗策;失其事,则谋之不臧。朕三复斯文,终期在念。未尝不察言观行,舍短从长,希勠力于邦家,冀太康于宇县。其如妖氛不息,边塞未宁,北狄虽具于堤防,西鄙尚多于艰阻。灵武是中原巨屏,平夏乃近域小蕃,久兴蛇豕之心,常作疆埸之患。阻绝道路,侵犯军城,狂妖转恣于无厌,大郡翻成于孤垒。纵之斯终成暴乱,讨之则虑困生灵。两途宜在于咨询,百中须从于筹略。卿职当纶綍,位列清华。披经史之遗文,大资智略;观古今之盛事,必蕴机谋。黠虏用何法以剪除?灵州以何方而废置?弃之则有何利害?存之则有何便宜?专听必当之谋,无吝酌中之论。分明擘画,密具奏闻。用符果决之诚,以副荡涤之望」者。窃以询于刍荛,前王之盛德;谋及卿士,载籍之格言。盖所以竭尽下情,详求中道,使举无失策,动必有成,斯圣皇慎重之至也。然而狂夫之言,圣人择焉。谋之欲多,断之在独。伏惟皇帝陛下清閒之宴,亲纡睿览,言之可用者,行之不疑。臣某幸甚幸甚!臣尝读旧史,见汉武北筑朔方之郡,平津侯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上使辩士朱买臣等发十策以难平津,平津不能对。臣以为平津侯为汉贤相,深明经术,习知利害。属武帝以雄侈自任,志在开拓,买臣等以词辩获进,并侍左右。前史又称平津每朝会议论,但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诤。由此言之,非不能折买臣之舌,盖所以将顺人君之意耳。即朔方之非便,有自来矣。且其地非《禹贡》九州之内,非《周官》职方所领。在要荒之外,固声教不及。元朔中,大将军卫青攘却匈奴,取其河南地以列置郡县。今灵州是赫连昌地,后魏置州。盖朔方之故墟,即匈奴之旧壤,僻介西鄙,悬绝诸华,数百里之间,无有水草,烽火不相应,亭障不相望。当边境谧宁,羌戎即叙,道路不壅,饟馈无虞,犹足以张大国之威声,为中原之捍蔽。自胡雏作梗,边邑屡惊,杂虏为其胁从,凶党因而昌炽。待之以爵赏,颇骄蹇而不恭;讨之以甲兵,又遁逃而无获。凡有赢粮之役,必兴狙击之谋。每至灵武转输,大须发卒防援。离去内地,皆无斗心,经涉畏途,皆有菜色。自曹光实、白守荣、马绍忠及王荣之败,资粮扉屦,所失最多,将士丁夫,相枕而死。以至募商人入谷输帛,偿以数倍之价,复于积石之孤壤,别筑清远之一城。边民绎骚,国帑匮乏,既不能制黠虏之死命,又不能救灵武之急难。数年之间,凶党逾盛。灵武危堞,岿然仅存;河外五城,继闻陷没。但坚壁清野,坐食糗粮;闭垒枕戈,茍度朝夕。且使贼迁横行沙漠,俶扰疆陲,击列镇之戍兵,侵属国之蕃部。虽有警急,无候望而得知;纵或凭陵,但缮完而自保。未尝出一兵、驰一骑,敢与虏捔。此灵武之存,无益明矣。平津所言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正谓今日也。臣以为存之有大害,弃之有大利。且如国家募人入粟,偿以十倍之直;发卒转饷,涉兹不毛之地。此古人所谓率三十钟而致一石,驱民于死地者也。今或弃之,即可以岁省戍卒,分守内郡。一卒之费,可给十夫。国家无飞刍挽粟之劳,士卒免暴露流离之苦。必谓废之,即亏失土地,伤损威重。且如尧、舜、夏禹,圣之盛者也,地不过数千里,而明德格天,四门穆穆。武丁、成王,商、周之明主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太原,而颂声并作,号为至治。及秦、汉拓土,穷兵远略,虽疆理益广,而干戈日寻,府库之资财屡空,生灵之肝脑涂地,校功比德,岂可同年而语哉!夫蝮蛇螫手,壮士断腕;蚁壤不塞,将漏山河。今灵武之存,为害甚于蝮蛇;供馈之费,为蠹逾于蚁壤。无鸿毛之益,有泰山之损。岂可忽远大之略,徇悠悠之谈!昔西汉贾捐之尝建议弃朱崖,当时公卿,亦有异论,元帝能排众多之说,奋独见之明,下诏废之,人颂其德。元帝之意,宁欲自弃其地?当其内属为郡,固已置吏而拊循;及其称兵搆乱,岂可劳民而征戍?故其诏书曰:「议者以弃朱崖,羞威不行。夫通于时变,即忧万民;万民之饥饿,危孰大焉?且宗庙之祭,凶年不备,况乎避不嫌之辱哉」?臣以为正与今日灵武之事相类。当羌夷宁谧,靡有寇孽,可以存而勿论;及劳师费财,无益保障,固宜废而不举,何足以伤威重而贻羞辱哉!必以失地为言,即燕蓟八州,河湟五郡,所失多矣,何必此为?议者又以西北诸蕃,戎马是产,资其控制,以通贸易;环、庆诸州,内附蕃落,藉其屏翰,以免惊骚。此又迂阔之甚!且戎人为利所诱,故互市于边关;蕃部之族自强,故能庇其种类。必来寇其环、庆,固无隔于藩篱。百雉危城,千里悬隔,自救不暇,岂及于它?议者又以其田沃饶,有汉陂之利,恐贼迁因而播种,益以富强。况戎人但以攻剽为能,罔知耕稼之事。河陇之外,弃地甚多,延袤百城,提封万井,西汉屯田之所,疆畔犹存,傥事力耕,可以积谷,何必独耕灵武,乃能足食?若灵武于贼有大利,即是必争之地,当朝夕攻取,岂至于今?皆为孟浪之谈,殊非经久之计。况又岁有调发,动致敚攘。借寇兵而赍盗粮,竭民力而耗国用,为患之大,无出于斯。虽庸人竖子,亦知其可弃也。然自清远沦陷,斥候不通,孤城之人,如釜中之鱼跃,黠虏之势,若昆山之火炎。朝廷必欲弃之,虽牙璋徵兵,灵旗直指,约赍深入,执殳前驱,鼓行贼中,传于城下,然后合其将卒,迁其人民,隳城复隍,塞井夷灶,乃为弃也。臣伏料国家物力尚屈,未暇此行,虽曰弃之,亦空言耳。今一城生齿,正在焚溺之中,咸必死以是忧,欲自脱而无路。若陛下慎选单介,间道而行,赍持诏书,宣布王命,令其尽焚卢舍,自拔而归,丁壮悉令持兵,老幼以之襁负。古称归师不可遏,又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当此之时,人百其勇,临难思免,其锋莫当。国家又须申命偏师,扬言出塞,军声既振,贼势自分。即灵州东迁之民,不虞邀击之患,虽有剽劫,易为枝梧。且国家所惜者士民,所急者财用,岂可以骁果之旅,委以饿虎之蹊,府藏之实,填于卢山之壑?今若弃去灵武,退守环庆,卒免流于绝域,民思保其室家。供馈不出于郊圻,恩德自沦于骨髓。民力不竭,士气益扬,何敌不摧?何戎不克?恭惟陛下欲康宇县,虑困生灵,求必当之谋,思酌中之论。臣以灵州之废置,计无出于此,望陛下采之而已。陛下又愤兹黠虏,思欲剪除。臣以为不可黩武以穷兵,止可伐谋而制胜。臣窃料贼迁睢盱边塞之外,倔强沙漠之中,胁制诸羌,啸聚不逞,无耕农之业,无蚕织之工。为鼠窃之谋,以资衣食;聚乌合之众,以扰塞垣。致蕃夷之服从,用凶威而驱迫,非有厚利,能诱其人?朝廷今废弃灵州,每岁更无馈运,绝其觊望,何所窥图?此困贼迁之一也。平夏之西,池盐斯在,先是贸易粟麦,用资糇粮。今条禁甚严,法网尤密,无敢踰越,渐致携离,此困贼迁之二也。严敕疆吏,谨奉国经,辨其非常,禁其阑出,使竹头木屑不遂其求,狗盗鸡鸣无施其巧,游魂空碛,坐抵困穷,此困贼迁之三也。然须精选锐师,分守边地,慎择名将,授之庙谋。训练骁雄,提防侵轶,险其走集,明其侦候。茍鸱张而豕突,必烽举以燧燔,并力剪除,分路驱逐。如秦人之鹿,犄角以攻;譬常山之蛇,首尾相应。蕞尔凶丑,坐致灭亡。臣窃见太祖朝命姚内斌领庆州,董遵诲领环州,二人所统之兵,才五六千而已,阃外之事,一以付之,军市之租,不从中覆,用能士卒效命,羌夷畏威,朝廷无旰食之忧,疆埸无羽书之警。臣欲望陛下于武臣中选有将帅之才、知边鄙之事者三数人,分布诸郡,各量其所将兵多少付之。除廪禄之外,赐与一大县租赋,恣其犒设;令开幕府,辟召髦俊,为之僚佐,咨以策略。勇智之士,禀其指踪之用;军旅之政,许以便宜而行。傥贼迁侵边郡军戍,扰内属蕃部,并唇齿相援,腹背夹攻。或战马正肥,戎士思奋,即徵发内属讨虏之羌,俘获之馀,尽分麾下。且戎人利于降附,盖迫凶渠。傥挠之以劲兵,示之以大信,怀荒振远,推亡固存,出金帛以购酋豪,悬爵秩以宠降附,明立赏格,厚答战功,即贼迁之腹心,稍稍奔溃,亲离众叛,事去运乖,茕茕独行,谁与为伍?但塞外一胡人耳,安能与大邦为雠哉!陛下若欲成谋庙堂,功在漏刻。臣以为此虏方黠,其财犹丰,腥膻之群,如臂使指,未可以岁月破也。直须废弃灵州,退保环、庆,然后以计困之耳。如臣之策,祗得三两骁将,付以一二万精卒,以数县租赋给其用度,令分守边郡,贼迁可以计日成擒,朝廷可以高枕无事矣。臣从事儒学,岂知军旅,耳剽日久,心知其然,辄罄謏闻,仰祇清问。谈不稽古,词非据经。进思尽忠,盖事君之无隐;谋或可用,岂以人而废言!干冒宸严,臣无任云云。
御试制策一道(熙宁三年) 北宋 · 吕陶
出处:全宋文卷一六○三、《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四九、《宋史》卷三四六《吕陶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三八、同治《重修成都县志》卷六
皇帝若曰:在昔明王之治天下,仁风翔洽,德泽汪濊。四序调于上,万物和于下。兵革不试,刑辟弗用。内则俊贤居位,以熙于王职;外则夷狄向风,以修于岁贡。建皇极以承天心,歛时福以锡民庶。然后日星雨露、鸟兽草木,效祥荐祉,书之不绝,朕甚慕之。其何术以臻此欤?朕承祖宗之业,托士民之上,明有所未烛,化有所未孚,而任大守重,艰于负荷。故详延魁垒之士,思闻谠直之言,以辅不逮,庶几乎治。盖人君即位,必求端于天,而正诸己,惟王事得其常则,庶證协其应。朕享国以来,靡敢自肆,而和气犹郁,大异数见。乃元年日食三朝,洎仲秋地震数路,而冀方之广,为灾最甚。岂朕弗德之致欤?夙寤晨兴,思其所以。是故图讲政务,则日至中昃,而犹多茍简之习;烝进人才,则官无虚假,而颇乏绩用之美。种羌非不怀徕也,而边候或时绎骚,以至临遣辅臣,憺明神武;烝民非不爱养也,而生气或未完富,以至外驰使者,宣布惠教。国用虽节而尚烦于调度,兵籍虽众而未精于简稽。宽关梁之禁而商靡通,捐器玩之巧而工弗戒。夫风俗厚薄,根于取士之无本,道教之不明。而博询台阁之论,所执者不一,岂无救弊之道焉?刑罚烦重,出于设法之多门,沿袭之不革。而将加恩仁之政,使死者少缓,必有可行之术焉。予欲兴乎七教,兼乎三至,以厎圣人之道,则宜条其先后之次;予欲明乎六亲,尽乎五法,以极天下之治,则宜叙其本末之要。乃至仲舒之言,班固谓切于当世,其可施于今者何策?崔寔之论,范晔谓切于政体,其有益于时者何事?毋以谓古人陈迹既久而不可举,毋以谓本朝成法已定而不可改,惟其改之而适中,举之而得宜,不迫不迁,归于至当。《书》曰:「言之非艰,行之惟艰」。子大夫其悉心以陈,朕亦不惮于有为焉。
臣对曰:臣闻大智者圣人之德,而虞舜察迩言,盖万事之统,顾省不遗而虑之深也。中行者君子之能,而仲尼与狂狷,盖匹夫之志固守难夺而不可弃也。此二者施诸君臣之际,而要其归,则上有求善无厌之美,而下不失为尽节不欺之士。各崇所尚,义何亏焉?今陛下席太平之基,运独化之术,元臣良辅讲磨原本于内,庶官群吏奔走职业于外,经制立而可以庇万嗣,号令出而可以肃四方,治定功成,信有日矣。然犹诏举贤良方正之士,亲策于庭,退托不明,延访得失者,岂非虚己好问,求尽天下之情欤?臣愚不肖,不足以备当今之下执事。虽竭尽倾写,安能补陛下万分之一乎?然不敢以荒略无取为解,而逆探朝廷之意,愿献于前者,盖以为贤良之义,贵犯而不贵隐,恶斯义之废自臣始也。且人各有异能,而所以取之者必主于一。求将帅主于勇,求守令主于廉,求法吏主于文,而求贤良主于直,舍是则虽有异能,而亦不取矣。今将帅不言其勇而言其仁,守令不言其廉而言其通,法吏不言其文而言其朴,则陛下取之欤?臣虽不肖,而所以进者贤良也,敢不一于所主,而求伸其志哉?恭惟圣策有曰:「昔明王之治,仁风翔治,德泽汪濊,四时调,万物和,兵革不试,刑辟不用,隽贤居位,戎夷向风,建皇极以承天,歛时福以锡民,日星雨露、鸟兽草木,效祥蔿祉」。陛下甚慕之,而访臣以致之之术者,此陛下深思治体,而究其所由,欲均大利于四海也。臣愚何足以知之?然臣闻人事有本末,物理有始终,王道之施设,固有先后。端本所以治末,慎始所以图终,施之宜先,则不可后于一日,乃治体之所起也。昔《春秋》以五始明王法,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深探其本,而所贵者始也。然则人君之即位者,天下之大本,而王道之始乎!兆民亿姓延颈企踵,而觊其抚养也,则必有以慰其望;公卿辅佐致忠竭节而副其任使也,则必有以结其心,羌戎夷狄悚意慑虑而仰其怀徕也,则必有以悦其情。古之贤王深知端本慎始之义,而施设之具,无先于此。蕴之而为盛德,发之而为大政,如日月之照临,雨露之润泽,使人人闻之,率皆耸动鼓舞。以为吾君之有某善,则吾之幸也,吾君之业某事,则吾将享其利焉。是故散而为仁风,霈而为德泽,幽可以调四序,明可以和万物,兵不试而威立,刑弗用而政成,俊杰在位而百职举,羌夷款塞而九贡集。大中之道建而上顺乎天,五韪之福应而下休于民,日星雨露、鸟兽草木,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书》称高宗之德曰:「作其即位」,「嘉靖商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诗》称成王之嗣政,则以小毖慎微,恭之进戒为先务,岂非端本慎始之意乎?及其明验大效之见于后,则德业昭著,教化深厚,措世父安,传祚永久,得不盛哉!今陛下承五圣之统,讲求治具,而以任大守重为之忧,故臣敢以端本慎始为献。愿陛下不惑理财之说,以慰生民;不间老成之谋,以结公卿;不兴疆埸之事,以怀夷狄。惟陛下深思而切究之,则尧舜之治可以积久而致,何在昔明王之足慕哉!圣策曰:「人君即位必求端于天而正诸己,惟五事得其常,则庶證协其应。享国以来,靡敢自肆,而和气尤郁,大异数见,乃元年日食三朝,洎仲秋地震数路,而冀方之广,为灾最甚」者,此陛下畏天命而求所以顺之也。臣闻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感,《洪范》之陈五事,《春秋》之书灾异,皆其微也。然世之说者有两端焉,一曰彼穹然居上者,何预于人事乎?日月星辰之凌错,阴阳旱水之愆亢,皆大数使之然,未必发于政事,是天之与人离为二而言,非严恭寅畏之道也。一曰灾变之来,率以类应,某政之失则召某祥,某事之非则感某异。盖自两汉请儒,若刘向、董仲舒、郎顗、襄楷之徒,皆指时事一二以明之,牵联迁合,务必其验,是不能推明天人之大端以启导世主,而徒溺于禨祥也。臣以谓之不然。夫天之降命于君而付以大器者,必有扶持全安之心,警惧告戒之意矣。示以灾沴,谕以变怪者,欲其饬躬而务德,慎事而图宁也,非无预于人事也,非指其一二之失而致也。天人之际如是而已。陛下即位以来,劢精庶政,虫鱼草木率被煦养,而改元之岁,日食三朝者,天心之爱陛下,而告以始终之义也。改元者,陛下踰年颁政之始,更新万事之时。日者至明之物,不可辄晦。天意若曰:陛下宜慎之于始,辉光盛德,而不可少亏也。仲秋之后,九州之地,太半震动,大至裂陷,小亦覆压,京师亦震,冀方最甚者,天心之祐陛下,而示以安危之端也。地者至静之物,常处其安者也,一失其常,动而不已。天意若曰:静而失常则安,动而失道则危,愿陛下居安而虑危也。祖宗由河朔而起,则冀方如本封;陛下以四海为家,则京师如堂室,震动之变,形于斯者,非独外忧可虞,抑亦内患可虑也。夷狄之忧生于绥御之失术,军旅之忧生于威爱之偏任,环卫之患生于防禁之疏略,近习之患生于任使之过重。此四者,世尝有之非臣之私忧过计也。至于虹贯日,地生毛,太白经天,荧惑失度,此又警戒之深也。教化有未备乎?德泽有未至乎?赋税过重乎?刑罚失滥乎?干戈可虞乎?盗贼不戢乎?大檕必有以感之,故天意谆谆而不已也。《易》曰:「其亡其亡,繄于包桑」。言恭通之世,深念其危,则悔吝不生矣。《诗》曰:「肇允彼桃虫,拚飞惟鸟」。言涖政之初,慎其小,则祸败不至矣。愿陛下思天人之交,穷《诗》《易》之戒,则大异弭去,而和气感召。如影向焉。圣策曰:「图讲政务,则日至中昃,而尤多茍简之习;烝进人材,则官无虚假,而颇乏绩用之美」者。臣闻古之圣人未赏不勤,文王之治,日至中昃而不遑暇食,然至于庶言、庶狱、庶慎,则罔收兼之,惟有司牧夫之是任,盖劳于求才,逸于任贤故也。且帝王之道与天地参,天地之化,分任四时以生成万物,而不专于一草一木之长育,盖元气统于上,而万物无不遂者矣。帝王之道,慎择群贤,以翊辅万政,而不偏于一物一事之修饰,盖至权归于中,而万政无不举矣。恭惟陛下体乾之刚以运动,法离之明以照达。既得群贤以任之,又举纲要以济之,则文王勤治之德偕美于古,而虞舜无为之功,复见于今也,苟简之习何虑不革哉?若夫烝进人才,而乏绩用,则臣略究其端矣。夫唐虞之盛,九年而黜陟;姬周之隆,三岁而大计,盖磨以岁月而观其能否,然后进退之,深慎名器而不妄与也。今之自选部而升京秩者,为考六七,为举三五六人而后得;自京秩而至郎官者,凡四岁一迁焉,其于名器不轻而重也信矣。陛下至诚待物,急于得人,拔擢俊民于微贱之中,而置在高位者数矣。此皆贤能不次而用,非若向之碌碌者限以岁月也。然贤能不次而用。王政之一端,其人之能否,可不察哉?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盖小人之性役于利禄,而好于趋时希世之事,揣知人主之意,而务求其合。茍可以取宠于上,则不暇量己之材能与否也。陛下念贤而用,不次进之,则其心何负于天下之士哉?然天下之士则有负陛下者,此众心之所惑也。盖尝以边几进者,而将帅辨其搆怨于外羌也;又赏有可任御史者,而言者谓其薄于孝也。始而听其言,中而试其事,终而验其能否,则天下之士不敢负陛下,而绩用不乏矣。圣策曰:「种羌非不怀徕也,而边候或时绎骚,以至临遣辅臣,憺明威武」者。臣闻中国之于四夷,若天地之于万物,偏覆包函,而使之自遂耳,安用较其力之勇怯,责其心之去留哉?厥或悔慢不庭,则征伐亦不得已而用也。朝廷之于西羌可谓厚矣,加之王爵而袭其土,赐之金缯而未赏阏。然自近岁以来,逆心日甚,多遣介使以申难塞之请,起犯边吏以求克捷之效,此固宜俘擒以殄戮之矣。是以陛下临遣辅臣,而将伸九伐之令也。然臣愚以为中国之力有盈虚,羌虏之势有强弱,则必量而后动,度而后行焉。至道中,天下之全盛也,兵之彊,民之富,将之豪杰,足以威制四夷而无惮矣。然犹五路之入,卒无成功,此长驱深入得失之验也。康定间,比于至道则三者皆不及矣。是以边声一动而远近骚然,以四海之力事一方,而犹为汲汲馈运之劳,累岁不息,而朝廷深有厌兵之心,卒用间谋与之和解,而生民始知休息之渐,则兵不易动亦明矣。以今之兵、今之将,拟于康定则未必过之,而民力又不及矣。向者陛下即政之岁,乘谅祚残忍之极,旱饥相仍,部族怨贰,是以王师一举而辄复绥城之地,然人之战没者盖已万计,财之耗坏者凡几百万耶?近者秦、庆二路,寇入辄胜,臣窃疑其势力非复向时旱饥之馀矣。金汤之固,非粟不守,而塞下之积,多者止再岁,少者不数月也。审篱之户,倚以为援,而彊者逋逃而无几,弱者不足恃也。宽文法则豪纵之将可以致死,而细过多从于吏议也;饱金帛则觇候之士可以知微,而薄惠不足以使人也;广屯田则可以丰军食,而有司旷废其事也;恤土兵则可以助戍,而平居未尝少宽也。此皆我之未备矣。以我之未备,乘彼之未易量,则莫若讲求守御之具,而徐为之谋也。朝廷必有以制之,臣愚不能处也。陛下谓威而必报邪,则威亦有未服,谓战而必胜邪,则战亦有未胜。就使必报必胜,则生民供馈亦已劳矣。若犹未也,则兵连祸结,何时而息乎?关陕一扰,则寇盗必乘而起。种羌之患未解,则西宜备蜀,北亦虑胡矣。夫远夷之不讨,与元元之重困,孰为轻重?起一方之事,而召三隅之忧,孰为得失?愿陛下权量其宜而行之。昔汉宣帝欲击匈奴,而魏相以为不可报怨远夷,是以享三世称藩之效。唐太宗欲征突厥,而长孙无忌愿且戢兵,是以终贞观太平之绩。臣故曰愿陛下权量其宜而行之也。圣策曰:「蒸民非不爱养也,而生业或未完富,以至外驰使者,宣布惠教」。臣闻陛下爱民之心均于赤子矣,而生业或未完者,其大弊有三焉。一曰,郡吏之不足,役及上农,而使之破产竭财,而毙于冻馁,此天下之深不平也。今人细民之家,牛羊耒耜、糇粮裘褐,茍有数十金之直,则举而藉之于公,以备役之之费矣。方其役之将至,而知其必及于死也,则其心如避重诛,其力如捍巨寇,焚减屋庐戕伐桑祏,以求其不及。甚者乃服浮图,隶兵籍,以一身自陷于非类,而觊幸于斯世。又其甚者,子嫁其母,而昆弟得以离居,父子谋为自经,而求省其丁口,此暴役之弊也。二曰,天灾间作,穑事不登,则有除赋之令,以恤其流亡。而有司以掊克为劳,而务足功利。霜雹旱蝗,五种之入无分毫矣,而输入之数十犹五六。此重赋之敝也。三曰,负于公而情不欺者,赦宥为之蠲释,以宽其贫穷,而主者网罗疑似,索求罅缺,幸其少戾于法,而督之益严。及其委弃沟壑而势不可得,则犹能鞭笞其子孙,缧械其邻里,而有望于下。此积逋之弊也。臣愿陛下慎择忠厚之吏以为守宰,而使之不妄举,立为宽通之制以便众庶,而使之不重困,则休养生息,皆陛下之实惠矣。虽使者冠盖不交于道,而惠教安有不宣者乎?舍是则虽朝遣一使,暮置一官,又何益于治乎?陛下不先务此,徒刻薄更张之为,臣愚之所未谕也。圣策曰「国用虽节而尚烦于调度,兵籍虽众而未精于简稽」者,臣亦粗闻其说矣。天下之财常有,而国家有馀不足之无常者,盖取财与用财之道异也。善取则财虽多而常不足,善用则财虽寡而常有馀。今天下之所谓利,凡四总二十八品之馀,百物有禁,盖尽之矣,而出无馀者,未明节之之要也,未慎用之之道也。节其可已而备其不可已,用其不费而可以足费,则善矣。国之大费六,宗支之禄也,万官之养也,冗兵之食也,二虏之赐也,郊祀之锡也,河防之备也,皆不可一日而节。若乃赐与有横滥,服用有侈靡,掖庭燕私廪给之盛,百工技巧冗食之多,此皆可节之矣。臣愿量时制宜,一切减损,以蕃货财,以备六费之大,此之谓节其可已,备其不可已。若夫兴利者功易见,省事者效难知。易见则取信于人,难知则置疑于众。惟其易见难知,而疑信之两出,此财之所以日匮也。今天下之利有博于解池者乎?岁入百馀万缗耳。有百万之利献陛下者,傥从而榷之,则其人之功,岂不易见哉?然绥城之兵一用而费六百万,是四岁解池之利去矣,有以绥州之不足城告陛下者,傥从而榷之,则是能置四岁之解池矣。然其言主于省事,而不主于兴利,则其功岂不难知哉?究其归,则兴利之利,不如省事之为利,愿陛下反求其端而虑焉。是之谓用其不费而可以足费。知此二者而不竞于锥刀之末,则调度将不烦而民力宽矣。臣又闻国家患兵之冗而讲求其术已久矣。向者容其癃老,今则黥其壮子弟;向者简阅之不密,今则毫毛不敢欺;向者慢于训习,今则朝夕从事以金鼓。此三术者,方今以为练兵之要矣,臣复何言哉?然臣之言者,继于三术之后,而究其情状耳。夫四方凶悍之徒,群聚而安闲,骄惰而不足用,盖有年矣。今一旦遽责之以去留,立辨之以彊弱,则其心岂免于怨乎?孰谓怨不损于王治,而不恤也?《诗》曰:「悦以使民,民忘其死」。岂有驱人于死,而先啖之以怨乎?施诸用兵,尤非全胜之道也。三路者,用兵之地也。今未老者多黜而失其归,壮者则忧其将老而见黜。臣愿有以动其徒类之心,乘其生变,不足御寇而足以为寇,甚非朝廷之利也。昔唐之中世,建销兵之策,岁限以逃死不复补,而克融、廷凑乘之,遂为大患;洪经纶之一出,田悦之一言,而万众大呼。此往事之可鉴者也。嘉祐中,亦赏选天下之兵,而有司以谓朝廷欲省郊祀之费,处之过甚,远近詾詾,赖朝廷有以制之。此近事之在人耳目者也。臣愿陛下慎守三术,以为制兵之具,垂听臣之说以虑其未然,则军政立而天威畅矣。圣策曰「宽关梁之禁而商靡通」者,臣谓关梁之禁,岁羡长而不知止,货法屡变而下不为信,此商之所以壅也。审天下征商之法,课有不足者一切损之,货法之始,有小利而终召大弊者,慎勿辄变而用,则天下之商愿出于涂矣。圣策曰「损器玩之巧而工弗戒」者,臣谓非独法禁之不密,亦教化未之至也。夫民之于上,从其好,不从其令。高髺大袖,其说旧矣。今陛下虽行纯俭以风天下,而百工之肆,日夜谋奇巧,求利于时,是必有以导之也,且法之行自近始,教之至自上率,愿澄其源以洁其流,则天下之工无不戒者也。圣策曰「风俗浮薄,根于取士之无本,教导之不明,台阁之论所执不一,岂无救弊之道」者,臣谓非土著而不任乡议,取浮文而不根经术,较工拙而不考素行,今日取士之大弊矣。比者朝廷讲求,群议而思有以救之,虽论有异同,而所以为敝者,不过此也。夫待人以薄者不可责其厚,今养之取之之制大异于古,则安怪其廉耻衰息哉?臣愿量时而立法,贵其可以适用,则莫若大均荐送之目,而使众寡适其平,无幸与不幸,则土著莫能迁矣。限以一艺之习,而试之家法高说,上第义参于文而取之,则经术孰敢废矣?复孝悌之科,诏监司郡守时加询察,秩满而荐之一二,则素行可得而知矣。本庠序之教,而继以三者,则取士之道庶几无失。又何必变常动众,而求为纷纷欤?圣策曰「刑罚烦重,出于设法之多门,沿袭之不革,将加仁恩之政,使死者少缓,必有可行之术」者,臣谓治而有刑,非养威务刻而求胜斯民,盖欲使之畏罪而迁善也。后世忘其本原,而峻文密法以笼四海,民之手足殆将无所措,此世主所以裁量揆叙,而损益其间也。陛下患刑之密而重报者,众将少缓焉,此尧舜好生之德也。然臣愚犹有献焉。夫所谓缓之之术者,得非以他罪抵死,则斩其左趾欤?得非欲复古之肉刑欤?夫他罪抵死而斩其左趾则仁矣,孰若出于权断而贷其一死之快?彼幸而不死,又为完人,则岂不天地陛下之赐哉?安俟施诸刀锯以为罪次?此景兴之论愈于钟繇也。天三代既衰,而养民教民之具不可复见,民之触罪者盖亦有不幸矣。此肉刑难施于后世也,养之薄而责之厚也,教之疏而禁之密也。昔汉之去周未远,一罢肉刑而笞有至死者,民犹不以为怒,是知肉刑之重而笞刑之轻也。今笞不至死,去汉又千馀年,一日复之,民岂以为宜乎?此卫展之论不及孔融也,愿陛下详其折衷而已。圣策曰「欲兴七教,兼乎三至,以底圣人之道」者,臣谓七教者生民之先务,陛下举为治本,而济以三至之用,力行于上,则圣人之道尽矣,何愧于曾参之言乎?若乃欲民「明六亲,尽乎五法,以极天下之治」者,臣谓六亲者人伦之大原,陛下奉为政体,而奉以五法之具,周施于下,则天下之治毕矣,何违于管氏之说乎?圣策曰「仲舒之言,班固谓切于当世,可施于今者何策」,臣谓仲舒之对,本于《春秋》,以陈王道,故班氏美之。就求其说,而有曰任德而不任刑,损文而用忠,则亦可施于今也。圣策曰:「崔寔之论,范晔谓明于政体,有益于时者何事」?臣谓崔寔之论极于理要,不泥一隅,故范晔称之,就求其说,而有曰补绽决坏,枝柱倾邪,则亦有益于时也。圣策曰:「无以古人之陈迹既久而不可举,无以本朝之成法已定而不可改」者,臣谓先王之政久必有弊,不革而救之,非所谓知变也。然革之当否,安可不慎乎?《易》曰:「穷则变,变则通」。此救弊之说也。《书》曰:「各守尔典,以承天休」。言法之不可易也。使革而当邪,则虽古人之迹,有可举而用矣。使革不当邪,则本朝之成法,有不可改者矣。谓古人之迹皆可举,则周之井地可行于汉,夏之九州可复于魏矣;谓本朝之法皆可改,则成王不必宪文武之旧章,孝景不必遵文帝之业矣。圣策曰「言之非艰」,臣以是不敢侈言而夸说。凡天下之利病,所谓可行与否者,臣既略陈于前,皆其迹之粗者。《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臣于终也,愿陛下思所以神明之。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既而曰去兵,又曰去食,而民之信之也,卒不可去。是以古之圣人纵横反覆,无所往而不遂者,岂有他哉?惟民信之而已。是故汤为匹夫报仇而民不以为暴,文王以民力为台沼而民不以为为己。及其不信,则行仁义,作礼乐,而民始疑矣。今陛下行假贷之政,孟子所谓耕歛也,岂有举息之心哉?立平准之法,禹稷所谓贸迁也,岂有争利之心哉?复租庸之制,《周礼》所谓大均也,岂有困鳏寡之心哉?拔士于贫贱之中,汉高帝,唐太宗之用人也,岂有尚功利之心哉?增宫庙之员,优致仕之禄,此三代之养老也,岂有退耆茍之心哉?损律定令,皋陶之明刑也,岂有废法行意之心哉?并军蒐卒,五伯之制兵也,岂有轻士重禄之心哉?其措意立法,则皆几于尧舜,可谓盛矣。陛下之心如此,而天下之论乃如彼,陛下见其纷纷而以咎天下之议者,臣愚以为未安也。盍亦反而思之,岂未有以深信之欤?先之以至廉,则虽取之而不疑其贪,况与之乎?首之以至仁,则虽杀之而不疑其暴,况生之乎?二者皆陛下之先务,而未之深信,则常平之议,肉刑之法,宜乎元元无知而惧之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记》曰「至诚如神」,夫君子之于物,左右而无不宜者,惟诚而已矣,臣敢以此献。臣昧死惶恐上对。谨对。
法原策 北宋 · 李清臣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一四、《圣宋文选全集》卷二二、《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三五、《崇古文诀》卷二八、《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一七
法者何也?圣人所以齐天下之动,至公大定之制也。其原出于道德礼义,而其用散于号令赏罚。凡有天下之君,未尝有无法而久者也。昏世尝有无法之君矣,奈何乎人之多欲而趋乱也如归市。人之多欲而无法以齐之,故有臂者攘,有足者驰,勇者苦怯者而夺其资,智者绐愚者而兼其声色耳目之奉,纷纷籍籍,其去禽兽者间不容一毫。故圣人为之法,使天下彊弱、小大、贵贱、远近,莫敢不一于法焉。由法者安,不由法者危;由法者得其所欲而生,不由法者失其所欲而死。如是故法立,法立而天下之心定而治道毕矣。法为贵,君位次之。法坏则民亡,民亡则君如之何其尊且安也?故人主尊法,惧法之不立也,故以身先之;惧天下之慢法而法坏也,故一举事而不敢忘法。赏罚以法,号令以法,取予以法,废置以法,杀生以法,动静以法,视法如神物而不敢侮,如天坠地设,不敢辄破坏改易也。不以一事小害而损法,不以一时茍利而增法,使天下无有不由法而自为者。故智者不得越法而谋,辩者不得越法而议,士不得背法而有名,臣不得背法而有功。我善可抑,我忿可窒,而法不可离。骨肉可刑,亲爱可灭,而法不可屈也。故虽成王之叔,不得以流言而乱政;高祖之父,不得屈君臣之仪;文帝、元帝之子,不得越王门、绝驰道;光武之姊,不得保臧获、奸使吏民。爱若孝王,嬖若韩、邓,功若陈汤、冯奉世,义若郭解,不免于有司之议,而天下不敢私,恐其开乱法之原而后争以为比也。故明王之法,左者不为右,右者不为左,上不夺下职,下不侵上事,为廷尉者不以才有馀而道礼乐,为太常者不以官优寡事而言刑法,士者不为工商,贾人不为士也。今夫大匠之起巨室,弹画一定,木之曲直、小大、长短,必皆就吾绳墨规矩焉。其参差不齐,龃龉不合,则斤削燎括而已矣。若毁吾弹画而从木之情,则工劳而事拙,纷扰而不可理矣。故圣主立法,贤王守法。立法者使法必出于道德礼义,而后布之天下以为法;守法者使赏罚号令必出于法,而后以为赏罚号令。法不出于道德礼义者,弊法也。弊法者非法,非法者未久而还。赏罚号令不出于法者,弊政也。弊政者非政,非政者法坏而天下不从。故法一则威,法二则疑;法固则君尊,法摇则君削;法行则要而治多,法不行则烦漫而无功。今夫一人之寡,居深户之中,传盈尺之纸,而风驱霆行,杀生废置人于千里之外;提癯夫羸老仅胜衣冠之人,付之寸印而坐诸帷幄,进退万夫若羊彘然;童子据奥室,群湖海之珍怪;处女婴珠玉,而立乎衢涂,乌获戾目而不敢动,以法在也。故天下视法如藩篱,立法如封界,彊者以挛缩,弱者以安全。至哉法乎!人君之卫,天下所恃而生也。闇主则不然,不能以法制胜私欲,不知己亦待法而后安,故从欲而慢法,其意若曰:法者我之可自出也,何有于法哉!昵乎所爱,则无劳而封爵,有罪而不诛。或利害仅如毛芥,而辄变大法,名分不立,百职相侵,日革月易,人不知所循。下皆知法之易挠而可踰也,则险庸谲诡者舞其私意以动法,倖谀便僻者倚上之恩以货法,悍暴杰健者奋其乱力以干法。如是故法亡,法亡而民亡,民亡而国亡矣。如藩篱然,臧获者超履穿穴而主人弗禁,安能使盗之不窥而保其室中之所有也?如封界障隧然,其羊童牛牧已尝有蹊之径之之迹矣,安能制众人之不来而全其果蔬稼穑也?或曰:法之说无乃胶固滞事而失于圆通徇物之道欤?曰:不然。法者,天下之公也,千世之守也,大道也;通者,人臣之私也,一时之偷便也,短术也。法同而治异者,吏不能举法也,吏之罪也。法不可轻立,亦不可屡变也。立法之主,必若禹、汤、文、武、汉祖、唐宗者也。议法之臣,必若皋陶、伊尹、周、召、萧、张、房、杜者也。晁错且尚弗克,况庸人乎?臣窃观今之世,朝廷或弛祖宗之法,群下或慢朝廷之法,大臣或率胸臆而轻法,庸士或作众辨而侮法,为牧伯者或击断于法外以为能。臣恐纲纪制度缘是乱,法缘是而亡,故作《法原》。
谢除中书舍人表(二 元祐元年十一月)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七、《栾城集》卷四八、《皇朝文鉴》卷六九、《古今事文类聚》遗集卷七、《三续古文奇赏》卷一○、《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五五、《文章辨体汇选》卷一三七、《四六法海》卷四、《唐宋元名表》卷一、《渊鉴》卷二○○、《宋四六选》卷五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辙言:伏奉诏命,除臣试中书舍人,改赐章服者。越从左史,擢领西垣。口出命书,身参法从。深念山林之迹,本无富贵之心。闻命若惊,固辞不获。臣辙诚感诚惧,顿首顿首。伏念臣生本西蜀,家世寒儒。学以父兄为师,贫无公卿之助。私有求于禄养,辄自力于文词。慨然东游,无以上达。际会仁祖,访求直言。策语猖狂,恃圣神之不讳;考官怪怒,恶悻直之非宜。孰知牾俗之言,特被爱君之诏。感激恩遇,遂忘死生。莫酬国士之知,适有私门之祸。未填沟壑,重迫饥寒。时于道途,望见神考。一封朝奏,夕闻召对之音;众口交攻,终致南迁之患。生虽不遇,尝辱顾于二宗;时不见容,势殆滨于九死。厄穷自致,黾俛何言?敢云衰病之馀,复被宠光之幸?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母慈均覆,坤德无私。欲以任姒之明,躬行尧舜之道。肆求多士,以遗成王。耆老毕会于朝廷,耕筑不遗于林莽。遂令拔擢,猥及空疏。冯唐已衰,犹愿云中之往;贡禹虽老,未忘封事之勤。譬如木之在山,生则荷恩,而死无所怨;冰之于地,行则润下,而止不敢辞。臣之事君,义亦如此。欲报之意,非言所殚。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辙诚感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汉光武下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栾城后集》卷八、《皇朝文鉴》卷九九、《历代名贤确论》卷五一、《文章辨体汇选》卷三九五、《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八六、《续古文奇赏》卷一二、《古今图书集成》皇极典卷一六五
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故吕氏之乱,平、勃得寘力焉。诛产、禄,立文帝,若反覆手之易。当是时,大臣权任之盛,风流相接,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议斩晁错,而文、景不以为牾。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后,此风衰矣。大臣用舍,仅如仆隶。武帝之老也,将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权在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异议。至于宣帝,虽明察有馀,而性本忌克,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从,鲜有能容者。恶杨恽、盖宽饶,害赵广汉、韩延寿,悍然无恻怛之意。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陆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兴,虽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幸而子孙皆贤,权在人主,故其害不见。及和帝幼少,窦后擅朝,窦宪兄弟恣横,杀都乡侯畅于朝。事发,请击匈奴以自赎。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单于以树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而不能胜,幸而宪以逆谋败。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其后汉日以衰,及其诛阎显,立顺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杀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无所与。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极,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东汉之祚尽矣!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贤,君有不能而属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则其成多,其败少。历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灭,至以外兵继之。呜呼,殆哉!
因旱暵言阙失三事奏 北宋 · 王岩叟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二五、《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九八、《国朝诸臣奏议》卷三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七七
臣前伏听德音,以旱暵为灾,忧劳恻怛,发于至诚,引咎自责,惟恐有所不及,令臣等讲求阙失,以应天变。臣敢不极尽思虑,冀补万分,谨疏三事,惟陛下察其愚而怜其志,幸甚。其一,王者之道以笃亲亲、隆仁爱为先也。臣闻宗室不系赐名授官孤遗之家二十馀位、六十馀人,全无禄食,朝夕不能自存,将有流落之忧。京师士民无不伤之,皆言虽为疏远,终是祖宗苗裔,国家于事体合有处置,不当使若路人,视而不恤。闻昨因人言,已送礼部立法,今将半年,不见了当。茕独困穷,势何可待?臣谓此事若执政大臣留意,须臾之间可以裁定。伏望陛下批降指挥,更不下礼部,只令执政速议可行之法,早使宗支沾被圣泽,以成王室之美。其二,人君之戒在于偏听,偏听则生奸,生奸则害政矣。臣闻昨除工部郎中盛陶为秘书少监,既进入告,却存敕旨,罢令依旧。外人不晓所以,共疑朝廷,至今未释。若但为到部未久,不可遽迁,则众人之未久而迁者甚多;若谓陶有过恶不可擢任,则不闻有台谏弹奏。反覆求之,恐是出于爱憎之偏辞,欺惑圣听,甚可畏也。按陶素有艺文,号为良士,在熙宁中为御史,当时之事虽不能力夺,然闻事事皆曾进谏,人以为难。不知何人一言而辄罢,中外之论以为善恶不明,与夺失当,甚损政体。其三,昔者世居不道,自取诛绝,固无足哀,然世之仁人君子,亦欲陛下有以施厚恩、崇盛德,臣不忍不言。按汉景帝二年,吴楚七国反,七国宗室遂除其籍。至武帝元光二年,复七国宗室前绝属者,历代以为汉武之美。今天下皆曰世居之恶非若七国,武帝之仁非及陛下,臣以谓缘世居绝属者愿陛下亦许复之。庶几一开幽郁,有感至和,臣不胜愚忠。
〔贴黄〕如蒙允臣所奏,乞作圣意批出指挥。
邓州谢上表 宋 · 葛胜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五、《丹阳集》卷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南阳市邓州市
危诚自列,本缘三互之嫌;洪造曲从,改涖一麾之寄。奔走奉职,经营戴恩(中谢。)。伏念臣早幸逢辰,过叨序爵。容台蕝礼,往来数预于讨论;教府育材,伯季迭居于长贰。实佩闻于德意,敢申尽于初心。旋以拙疏,久坐流落。既不肯逐巧点妍而射利,又不能变节易操以随时。岁籥七更,徒或梦游于帝所;国门三过,何阶入觐于天仪。进无扳联之因,退守靖共之素。惟兹楚境,盖昔邓墟。令臣领之,为幸多矣。此盖恭遇皇帝陛下蹈虞舜孳孳之善,廓成王斤斤之明。揽治具而毕张,鉴人材而翕受。少原之簪惟旧,未忍弃遗,丰城之剑可求,聊加抆拭。臣敢不布厖洪之惠泽,佩烦悉之训词。为国矢谋,虽身远严、徐之列;与民兴利,尚志睎召、杜之风。
取士 北宋 · 李昭玘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一二、《乐静集》卷二六、《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六八
璆琳琅玕皆美质也,彫之琢之,至于成器而后可施;楩楠豫章皆良干也,长之养之,至于成材而后可用。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性无不善也,充其性以至于成人,然后可以治。人未能成人也,虽公绰之不欲、冉求之艺,圣人犹不取者,礼乐不足故也。先王能使人必至于成人,固有术焉,谨学校以教之而已。先王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能明人伦然后可以尽人道,尽人道然后可以治人事,故入使长之,出使治之,道还以同民之善而已。方其教之也,或三岁宾兴,或终身不齿。虽庶人之子孙,积问学、正身行,属于礼义,则归之卿士大夫;虽卿士大夫之子孙,不能积问学、正身行,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此所以责人之必成,候人之必至也。自离经辨志至于敬业乐群,自敬业乐群至于博习亲师,自博习亲师至于论学取友,自论学取友至于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能通达则知不足以应物,未能强立则仁不足以守身。先王责人必至于如此之详者,盖人之行己也,自非四十而不惑,则是非之理、去就之义,犹不保其往也。升于乡则升于司徒,升于司徒则升于学,升于学则升于司马。由秀而选,由选而俊,由俊而造,由造而进,不躐等,不陵节,论定然后官,仕官然后爵,位定然后禄。先王之取人必至于如此之久者,盖听其言观其行,非一日之察也。故士知学之可乐,不知学之可已;知仕之可欲,不知仕之可求。进取退舍,以俟天命,人人安于为学,而乐于循理之义,考之则有成德,任之则有成效。三代所以成王业者,此道素行也。自汉武帝开设学校,增置博士,广弟子员,射策决科,劝以官禄,学者寖盛,异端日滋。六经之说,人自献于其君,而操以为禽犊,性命之理丧于破道之言,圣贤之迹灭于浮名之行,利禄使然也。陛下尝诏师儒开广学校,修正经义,发古人精微之蕴,祛百年陈腐之说,道德之义、性命之理著见简策,使天下学者一其所向,会其归宿,足以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不溺于支离蹇浅之弊。而又慎选其官,开析馀义,使疑斯明,窒斯通,虚而往,实而归,其于教人可谓至矣。陛下聪明渊懿出于德性,问学智虑发于天纵,万机之暇,周览坟籍,如稽之以验物,又操之以决事,天人之道、帝王之业固已自得于成心矣。间谕大臣专意学校,慨然思得豪杰之士,与之都俞经画,以跻时于三代之隆。凡试言博士、上书公车者,躬自考覈,或擢之以高第,或官之以不次,其于好士可谓笃矣。然而承学之士,经学未甚明,德行未甚厚,志意不修,风义不肃,未足以应陛下寤寐虚己之求,以其好学之志不能胜其禄利之心故也。夫轩冕在前,韦褐在后,虽子夏不能忘交战之患,利动其心故也。子张学干禄,孔子告之以「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使漆雕开仕,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说。盖有志于学,无志于仕,然后可以尽心于圣人之道,而成士君子之器。今之学者,弊在利禄之欲速,其为道也苟于日月至焉而已矣。故经术未甚明,德行未甚厚,志意不修,风义不肃,良以此也。夫圣人之言非如天之高远,非如鬼神之不测,凡所以明天道治人事者,不外吾所性而已。故秦焚六经,杀学士,圣人之言郁而复明者,性之在人不可灭故也。今之经术皆出于师儒致一之论,刬革俗学,发明至赜。盖天为陛下生其人,人为陛下驾其说,此士之去圣人千载之远,生于今而幸见者也。然而有论然后能议,有议然后能辨。见近而不及远,闻一而不知二,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是由思索不精尔。昔有梓人为鐻者,其技甚贱,然犹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五日而不敢怀非誉巧拙者,致其精也。乃若万物之理,万理之变,可以坐观,可以意得,必曰思之而已。思之所入与神为一,非神之使然也,精之至也。苟能如此,利禄不足动也。陛下欲取士得人,莫若待其教养之久,抑其进取之速,使人尽心致志,深造而自得,然后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庶几作人与古无愧矣。
贺建康参赞陈舍人启 宋 · 任尽言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九六、《宋代蜀文辑存》卷四九
伏审涣号中宸,宣威外服。辍词臣之寓直,裨元老之壮猷。麟符分制阃之雄,鱼钥守陪都之重。先声所暨,属部耸闻。窃以周建六卿,任兼出将;晋谋元帅,义取敦书。孰谓儒生,不闲戎事?爰及三军之佐,亦多六艺之流。李游击仝征匈奴,选由内史;韩司马从伐淮蔡,擢自中书。克成懋勋,具详往牒。文武并用,今古同符。恭惟某官志切忧时,诚深许国,刚方不挠,沉毅有谋。心格君非,节固高于风宪;论持国是,职尤罄于论思。蕴乐善之天资,以推贤为己任。龙楼人物,夙称天下之模;凤阁文章,今睹舍人之样。一跻清禁,三奉皇华。入辞红药之阶,出副青油之幕。当尧舜揖逊之世,有未格之苗民;总桓文节制之师,俱共尊于周室。安危所系,中外惟均。岂无它人,能安长者?必抡材于法从,庶协策于上公。同德同心,不待交欢于陆贾;为师为保,终当夹辅于成王。某顷以衰踪,猥蒙雅眷。一麾出守,朅来章贡之间;四国于宣,正赖甫申之翰。喜同民望,实倍我私。
送薛右司赴行在序 南宋 · 卫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三六、《定庵类稿》卷四
前年冬令,谏大夫王公将出疆,求文武士于幕下,监丞陶公猥以某进。某谢不敏,而陶又出其不腆之文,王公怜焉,以为可教。于是罗致之意甚果,某亦慨然有当世志,曰此大丈夫请缨之秋也。盖束书问涂矣,而负薪之疾锢而留之,遂不果行。王公一世之杰,其迈往超诣之姿,魁闳远大之器,照映区宇,士欲收名定价于其门者如登蓬瀛、涉昆阆,邈乎其无由。某之不肖,乃在下风,而奉槃歃、扬威灵,曾又不得脱颖于十九人之后,以奔走汉使者之光华者,命也。属者幸甚,获拜节下,瞻道德之容,闻正大之言,而窥诚明之学,洸洸乎,浩浩乎,乃有王公之风焉。猗欤盛哉!公与王公皆今代第一等人,某固未识王公,而以睹公为快。公盖受知王公而佐其幕,天子又以王公之言而归公于朝,诚有以信二公之道同,而喜鄙言之尤信也。今谏垣宪府尚多虚位,公去,将峨豸冠、酌兽尊,厉鹰鹯之威,肃鸳鹭之序,明目张胆,论天下大事,是非可否于人主前,以与王公相为先后,固不伟欤!王公今首谏列矣,公又掉鞅而驰之,由是而历枢要、秉钧轴,左提右挈,若皋陶之于舜,周、召之于成王,萧、曹、丙、魏之于汉,以辅成非常之功,盖千载旦暮尔。某闻之欧阳子曰:仕宦不为宰相,则为谏官。谏官得行其言,宰相得行其道。自古瑰奇雄俊之士,虽抱负闳阔,志虑英发,思以功名自见于世,而落落难合,不如人意,十常八九。二公翼尧戴舜,逢不世出之主,而又立不讳之朝,当可为之时,谏官、宰相,平步翱历,功名之资,衮衮入手,则其穆天縡、奠坤轴,合三光五岳之气,以康济天下,其可不奋迅扬厉以大慰海内喁喁具瞻之众哉!公之行也,某虽不得效前驱、托后载,然于二公之门,不可谓无一日之知,故敢道平生以为公别,而又属其愿见未获之意于公,以为王公谢。大江千里,扬舲东下,并瓜步、出京口,回望湓江牛渚之间,岂无从容护封之对、慷慨中流之誓如昔人耶?公其弭节而问焉,并以为归觐之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