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与张丞相小简 其三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八、《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一二
某近蒙宪车出相公先生所赐钧翰八字(宽弘详练,生物之道。),仰荷镌诲之笃。某尝闻尼父一言而子路终身诵之,子太叔一言而赵简子终身守之。夷考二子行事,由也不得其死,鞅也失节于晋阳,俱不能践言。某虽不敏,然佩服明训,敢不终身以二子为戒?
登对进易变体义劄子(绍兴二十八年四月五日) 宋 · 都絜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九三
绍兴二十八年四月五日。臣世业箕裘,诵习《羲易》。往年尝进《说义》,仰冒天威,上赖圣慈宽其谴责。又尝窃谓古人即卦爻之变体,而引用爻辞者,见于左丘明《春秋》之传,如晋史蔡墨即《乾》之《姤》与其《同人》、其《大有》、其《夬》,引潜见飞亢之辞,以至郑游吉等引《复》之《颐》,《师》之《临》,《丰》之《离》,而各指其爻辞之意。若夫初上中爻九六所居,则未尝一言及之。臣乃妄意爻辞所系,必协变体之义。于是试以某卦之某卦之爻而推其所系之辞,见其辞旨与变体协,因演其义,爻为一篇,凡三百八十有四。盖谓《易》宜有是一家之学,寔蔡墨等启之也。虽臣三隅之说,寸长尺短,而墨等一隅之举,似不可弃。是用缮写釐为八册,因轮面对,不避斧钺之诛,赍诣东上阁门,听候圣旨投进。伏望陛下体《易》之广大,而与人为善,恕臣之狂简,而谓言志之何伤,略晚学之谬言,而广古人之至论,断自圣裁而去取之,岂胜幸甚!取进止。四月日,左朝奉大夫、尚书吏部郎中臣都絜劄子。
按:《易变体义》卷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经筵故事十三首 其十二 淳熙三年二月二十五日进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四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五年,子太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
臣闻农夫之于稼穑也,始则殚耕垦之劳,次则施播种之力,然后自苗而秀,自秀而实。及其久也,收茨梁之积而岁功成,固未有勤劳于初而卤莽于后者也。国家为政,何以异此?规模既定而施设随之,一日则有一日之功,一岁则有一岁之效,兹必至之理也。春秋时,郑寔小国,子产之为相,从政一年,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忠俭者与之,泰侈者毙之。于宿弊未免有所更,于群情未免有所拂也,故当时舆人兴杀之之诵。逮夫三年而后,子弟诲矣,田畴殖矣,其功日著,其效日成,向之欲杀者今惟恐其不长存也。此无他,设施有序,始终无倦故也。彼小国之佐犹能若此,况以天下之大,为政不难,苟日夜以思之,朝夕而行之,则何事不济?何求不获?亦在乎勉励而已。
道艺论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六三、《悦斋文钞》卷八
古之学者兼于艺,后之学者耻于艺。《周官》之教万民以艺,养国子以六艺;王宫之官府,则宫正教以艺;国子之游倅,则诸子考其艺。子生则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六年教之数与方名,八岁入小学,习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十三诵诗、舞勺,成童舞象,二十而冠,始学礼,舞大夏。此其教之序也。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此其教之时也。古之学者,其兼于艺,可谓勤矣。后世不然,礼乐不素习,曰:「吾将求其义」。射不屑为,曰:「吾将专于文」。书数不求精,曰:「吾将志其大」。见簠簋、笾豆、牲牢、圭币之陈,则曰:「彼有司存焉」。睹钟鼓、管磬、干戚、羽旄之设,则曰:「彼太师掌之」。至于祝史、射御、医卜、百工之事,则曰:「彼皆执技以事上,出乡不与士齿者也」。此后世之士所以耻于艺也。呜呼!周公大圣人也,而曰多材多艺;孔子大圣人也,而曰执射执御,况下于周孔者,而可耻于艺乎?学者猥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吾当学德行而已,乌在其为六艺」?是特知圣人之言,未知其所以为言也。圣人之为是言,不欲学者之专于艺,而欲其兼于艺;不欲学者为艺之艺,而欲其为道之艺也。道散乎形气之间,无乎不在,故六艺之中各有道焉。先王之教,必曰道艺,盖取乎有道之艺,而不取乎非道之艺也。呜呼!吾不得见盛周之道艺,而尚得闻衰周之道艺。赵简子问揖逊周旋之礼,子太叔告以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景王将铸无射,而为之大林,伶州鸠告以保乐爱财之道。每射一人,掩其目,有如工尹商阳之仁;羞与射者比,有如王良之正。反正为乏,伯宗以知丰舒之亡;皿虫为蛊,医和以知晋侯之疾。万,盈数也,卜偃知魏之必大;世,数末也,史赵知陈之复封。此皆艺之近于道者也。若乃居丧而求彝器,数典而忘其祖,知悼子在堂而闻钟声;誇七札之拔,则曰「君有二臣如此,何忧于战」;食羊羹之偏,则曰「今日之御我为政」;图用瓒之利,则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此皆艺之戾于道者也。学艺而戾于道,诚小人也;学艺而近于道,不亦君子乎?颜渊之言曰:「舜不穷其民,造父不穷其马」。孟子之言曰:「知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射御一艺尔,颜子以之得御民之道,孟子于此悟圣智之理,道之于艺,果何所不在耶?夫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善学者志夫子之言,以求颜、孟之得于道艺,其庶几乎!
政之宽猛孰先论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五○、《象山集》卷三○
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君之心,政之本,不可以有二,而后世二之者,不根之说有以病之也。宽猛之说,其论政之不根者欤!歧君之心,挠政之本,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惜乎未之辨也。唐宪宗问权德舆政之宽猛孰先,当时德舆之对,似亦有得乎吾所谓「君之心,政之本」者矣,惜乎其不能伸之长之,而宽猛之说未及辨也。宽者,美辞也;猛者,恶辞也。宽猛可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强弗友之世,至于顽嚚、疾狠、傲逆、不逊,不可以诲化怀服,则圣人亦必以刑而治之,然谓之刚克可也,谓之猛不可也。五刑之用,谓之天讨,以其罪在所当讨,而不可以免于刑,而非圣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哉?蛮夷猾夏,寇贼奸宄,舜必命皋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辞曰:「以弼五教,期于无刑」。皋陶受士师之任,固以诘奸慝、刑暴乱为事也,然其复于舜者,曰「御众以宽」,曰「罚弗及嗣」,曰「罪疑惟轻」,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呜呼!此吾所谓君之心而政之本也,而可以猛云乎哉?宽猛之说,古无有也,特出于《左氏》载子产告子太叔之辞,又有「宽以济猛,猛以济宽」之说,而托以为夫子之言。呜呼!是非孔子之言也。且其辞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使人君之为政,宽而猛,猛而宽,而其为之民者,慢而残,残而慢,则亦非人之所愿矣。呜呼!是非夫子之言也。《语》载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书》数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记》载夫子之言,曰「苛政猛于虎也」。故曰猛者恶辞也,非美辞也。是岂独非所先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故曰可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左氏之传经,说《春秋》者病其失之诬,柳宗元非其《国语》,以为「用文锦覆陷阱」。彼其宽猛之说,其为诬而设陷阱也大矣。左氏不足道也,吾观西汉董生三策,不能无恨。三策之辞,大抵粹然有皋、夔、伊、傅、周、召之风,使人增敬加慕。其首篇有「王者宜求端于天,任德不任刑」之说,尤切时病。至武帝再策之,有所谓「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饥肤以惩恶」之说,且继以周、秦之事为问。尝谓当时待诏者百有馀人,至于此语,未必非仲舒「任德不任刑」之言有以激之也。此其说盖亦有所自来,而仲舒乃不之辩,特推周家刑措之效,以为由于教化之渐,仁义之流,非独伤饥肤之效也。殆若无以加答,而迁就其说者然。若夫周措刑之美,秦用刑之非,武帝固自言之矣。彼之所问者,特以「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饥肤以惩恶」,有异于周之措而秦之用,此则武帝之所据以遂其任法之意者也。此其说,盖出于《戴记》「商人先罚后赏」之言。呜呼!尽信书不如无书。战国之君,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必力辩「血流漂杵」之言,以为非是。《武成》,周书也;战国,周之世也;《书》者,又夫子所定,去孟子未久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实,而足以病人君之心术,亦必力辩而无嫌。武帝之时,经籍出于秦火灰烬之馀,而记礼之书特传于二戴之口,其非圣人之全书明甚。其所谓「执五刑、伤饥肤」之说,又背理非实,亦彰彰明甚。仲舒胡不稽「克宽克仁」之言,「敷政优优」之言,「后来其苏」、「后来其无罚」之言以告之,且申《戴记》「先罚后赏」之说,明辨其非是,以祛武帝之惑,顾乃迁就其说而不之辩,亦异于吾孟子矣。张汤之徒,竟以任职称意,公卿之间,往往系狱具罪,知见之法兴,绣衣之使出,网密文峻,而奸宄愈不胜,吾于仲舒之策,不能无遗恨焉。至再传而为宣帝之杂霸,又转而为元帝之优柔,皆此说之不明也。尝谓古先帝王未尝废刑,刑亦诚不可废于天下,特其非君之心,非政之本焉耳。夫惟于用刑之际而见其宽仁之心,此则古先帝王之所以为政者也。尧举舜,舜一起而诛四凶。鲁用孔子,孔子一起而诛少正卯。是二圣人者以至仁之心,恭行天讨,致斯民无邪慝之害,恶惩善劝,咸得游泳乎洋溢之泽,则夫大舜、孔子宽仁之心,吾于四裔两观之间而见之矣。然则君人者,岂可以顷刻而无是心?而所谓政者,亦何适而不出于此也?故曰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唐李吉甫尝言于宪宗曰:「刑、赏,国之二柄,不可偏废。今恩惠洽矣,而刑威未振,中外懈怠,愿加严以振之」。当时帝顾问李绛,绛虽能以尚德不尚刑之说折之,然终未能尽惬于理。盍亦曰:「吉甫为宰相,若中外诚有傲逆淫纵,败常乱俗,丽于法而不可逭者,盍亦明论其罪,告主上以行天讨乎?何乃泛言刑威不振,劝人主以加严,此岂大舜明刑之心,而皋陶所以告舜之意乎」?如此,则不堕于偏废之说,而吉甫之失自著矣。噫!吉甫斯言,可谓失其本心者也。其后于頔劝帝峻刑,帝乃告诸朝而推论其意,吉甫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则吉甫亦可谓知耻者矣。后之欲以险刻苛猛之说复其君者,尚鉴于此哉。善哉!德舆之所以告其君者乎,盖亦有合乎吾孟子告君之机,惜乎其无以终之也。人君之所以进于先王之政者,盖始于仁心之一兴尔,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况夫水溺火烈之说载于《左氏》,严理宽乱之论著于崔寔,而世莫之非。一旦而君有宽猛孰先之问,安知其不有所蔽而然乎?德舆首告以太宗观《明堂图》以罢鞭背之罪,此与孟子以见牛之说告齐宣王何异,真足以兴其仁心矣。宜乎宪宗然之无疑。其后不惑于吉甫、于頔之说,而能顾问李绛,推论于朝者,未必非德舆斯言力也。虽然,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政也。仁心之兴,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兴其仁心者,固将告之以先王之政也,若德舆则不复进于是矣,此吾所以惜其无以终之也。呜呼!是说之难久矣。自尧以是而哀鳏寡之辞,舜以是而称皋陶之休,禹以是拜伯益之言,汤以是优代虐之政,文王以是明丕显之德,武王以是释箕子之囚,至于穆王犹能以是而作《吕侯之命》。三代降,斯道其不行矣;孟子没,斯道其不明矣。夫自汉儒之纯如仲舒,犹不能使人无恨,则吾于德舆乎奚责?
游氏世谱 南宋 · 游九言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一二、《默斋遗稿》卷下
游以氏见春秋之世者三,晋、周、郑是也。按《左氏传》,鲁庄公二十四年,晋桓庄之族逼,献公患之,与其臣士蔿谋尽去游氏之族;僖二十四年,郑人伐滑,周襄王使大夫游孙伯如郑。此见于晋、周者。郑文公之庶子曰兰,其母燕姞梦天与己兰,因名之,是为穆公。穆公支子十一人,而为卿者七,号七穆。公子偃,七穆之一也。偃字子游,其子虿字子蟜,楚字子南。昭公元年,楚以罪放于吴,不知所终。独子蟜之子曰吉、曰昄,《论语》「世叔讨论之」、《左氏》「子太叔美秀而文」者,皆谓吉也。古者天子建国,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卑,不得赐姓,世子传嫡相绍,而支庶称公子、公孙。公孙之子用王父字为氏,故子太叔始用王父之字氏游,而晋、周二族莫知其得姓之自。且其后久矣无闻,惟吉子遬、昄子良见于经传。且偃、虿、吉、遬,仍世相郑,至战国郑仆于韩,世绪始不续。今之言游氏,不敢本晋、周而本郑公子偃者,盖犹有传故也。以郑言之,实姬姓矣。周之季樗里子有客曰游腾,西汉《艺文志》有游棣子著书一篇。自秦、汉、曹魏,更数百年无见焉。至西晋时,始有豪于金城者,与曲氏敌。西州谚曰:「曲与游,牛羊不数头。南望青门,北望朱楼」。其仕于时有楷,为金城太守,迁梁州刺史;有颢,为司隶校尉。而刺史与司隶谱世不详。西晋衰,居广平之任城者有子远,刚方忠智,仕刘曜位大司徒;有邃,仕慕容廆,号称股肱;有纶,保苑乡,受幽州王浚爵命,其兄统为浚司马;有钦,冯翊人,苻坚败,据颍阳。自统而上,皆言广平人,亦不能知其昭穆也。逮托跋世,任之游益盛。曰雅,字伯度,仕太武,累官秘书监、梁郡公,卒赠相州刺史,谥宣侯。子僧奴,孙双凤,皆袭爵。而宣侯之弟恒,其子昙护,为中散,迁典侍令,赠肆州刺史。同邑又有乐浪太守鳝,仕慕容熙。乐浪生幼,仕冯跋,假广平太守。广平生明根,字志远,宣侯从子弟也。性清约,综习坟典,仕魏屡进谠言,位仪曹尚书、大鸿胪卿,封新泰伯。历官内外五十年,年踰七十致仕。又起为五更,赐安车,给上卿禄,国有大事,玺书访之,卒谥靖侯。子兆,字伯始袭封,终尚书右仆射,谥文贞。公子祥,字宗良,袭新泰伯,位国子博士。文贞清贫儒雅,方正之操,时人服之。方明帝之初,近侍群官预在奉迎者,自侍中崔光以下并加封,而文贞亦加文安县侯。独辞曰:「子绍父爵,礼也」。卒不受。及博士之世,明帝以文贞昔辞县侯,复欲封博士。博士守父志,又固辞,论者高之。文贞为廷尉时,宣武尝有所敕,文贞执不从,曰:「臣安可曲笔也」?及元乂将害太傅清河王怿,公卿畏乂,皆失色顺令,文贞独抗不可。至是明帝又追论文贞清河之议,封博士高邑县侯。高邑卒,谥曰文。子皓,字宾多,袭爵,终侍御史。盖自乐浪太守六传至此,世系又亡。《隋史》有靖侯玄孙曰元,字楚客,亦居广平之任城。父宝藏,止云位至太守。炀帝使元督运黎阳,引大义责杨玄感。玄感反谋已固,害之,赠银青光禄大夫,拜其子仁宗为弋阳通守。然史称光禄于靖侯为高祖,则太守与侍御为昆弟矣。不知果为高邑之子否乎?又不知所谓玄孙者,果为曾玄之玄,或姑以远言之乎?游自得姓以来,独此八世为可考,而中断勿明,复不敢支缀。呜呼,谱绪散亡,真可叹也!侍御有弟曰安居,仕高齐,亦袭新泰伯。靖侯叔父矫,历濮阳、钜鹿二郡守,赠冠军将军、相州刺史。冠军之孙馥,为国子博士。博士之弟思进尚书郎中。史牒所载又止此。《魏志》复有郡功曹毅,字幼齐。生子楚,字子元,为陇西太守,以功封侯。高齐有相州长史京之,生女为神武妃,见谓有德。又有中书舍人诠之,见于《南史》。此皆散在简编,不可考辑者也。李唐之世与隋、齐、魏相接,而广平任城之族又微。有曰仙芝、曰奉寰,仅为裨将,无勋名可见。寰之子曰骞,开元中桂州都督、平卢节度使,见龚颖《历运图》耳,又不知此三君果为广平任城之裔否也。唐至五代三百五十馀年,《登科记》仅得九人,曰山甫、曰乾晦、曰芳、曰温、曰升伯、曰蔚、曰恭、曰震,而五代一人,曰邵,又隐勿显。唯《九国志》列传载恭字梦得,建安人,以文才见推,为杨行密知制诰,卒。子简言,字敏仲,仕南唐李氏,累为翰林学士,辅后主为门下相。子逊,位千牛备身,自此入本朝矣。某居田间,无多文字可以稽据,盖自《左氏》而下,寻绎史传,所得者止此。至于稗官、虞初、杂记与夫古之言氏族者,无暇尽阅。虽然,大略具之矣。自先君朝请逆数而上,十世祖匹,始为建州建阳之长平里人。匹生吴,仕为镇使,始分二支。其季某生二子,季曰廓。廓三子,仲曰惟惠。惟惠二子,季曰正卿。正卿二子,季曰宗元。当仁宗世,州举进士上南省,有司首选之。是时廷试犹有黜,不尽取,公见遗而归。早世,以兄晞古之子轼为后,是为某曾大父。隐居勿曜,赋诗饮酒,徜徉武溪之濆。姿豪逸而不谈人过,为诗清劲而不刺讥当时之事。兄弟三人,友爱皆笃。曾大父名虽出继,而省元兄弟未尝析居,故三人终身亦不异食,乡老至今诵之。里有三恶少,荷戈醉行,里闾惊窜。公见之,曰:「何哉」?曰:「某氏子抑吾,气莫能伸,将杀之」。公曰:「杀之能免死乎」?曰:「不能」。「然则何苦至是」?少年悔,公语某氏子善遇之,乡人以是化其德。所居号「梅轩月榭」,而自号「武溪钓翁」,当世文人达官多过其庐,公与之饮而未尝出也。其诗曰:「一江短艇横,青天浩浩白云行,蓬窗醉卧兮非独醒。不知夫轩之与冕,孰念夫功之与名?归去来兮,一竿月明」。其风致如此。生二子,季曰其藩,即先君之考也,德如武溪而姿粹和。宣和间,居太学上舍,太学之士尊师之。登戊戌进士第。归邦邑,邦邑之士尊师之。在太学时,从游者后多至宰相侍从,公淡然不往求也。终朝奉大夫,后赠大中大夫。有二子,先君訔,冢嫡也。绍兴辛未进士,终朝请郎。此某本支也,然独详何哉?谱者某所述,而知吾之祖为详故也。其始祖而下,派分者自别著焉。闻之故老,四世祖讳某者,殁于雍熙四年。自雍熙丙戌上至太祖受命才二十七年,则始祖自唐末居长平无疑,然莫知其所以徙。虽曰知制诰父子为建安人,不敢指之为祖者,以时考之盖先之矣。呜呼!寥寥千载,宗绪绵延,逆而数之,可推者仅十世,孝子慈孙之心,宁不悲夫?故裒集历代之书,以为得姓之传。其十世之谱有所论次者,见诸后述。
蕃侍舅翁衡州史君游吉阳山舅翁举往年与南涧韩公唱酬长短句蕃赋三诗 其一 南宋 · 赵蕃
五言律诗 押冬韵
惨澹松围障,蜿蜒石隐龙。
背城无数里,献状有千峰。
此地虽为寓,兹山特未逢。
因公九日集,临眺得从容。
蕃侍舅翁衡州史君游吉阳山舅翁举往年与南涧韩公唱酬长短句蕃赋三诗 其二 南宋 · 赵蕃
五言律诗 押灰韵
闻道常年会,尚书领客来。
公能哦旧句,我恨阙初陪。
郁郁云峰雨,苍苍石磴苔。
人亡与节逝,已矣两裴回。
蕃侍舅翁衡州史君游吉阳山舅翁举往年与南涧韩公唱酬长短句蕃赋三诗 其三 南宋 · 赵蕃
五言律诗 押尤韵
出郭雨遽止,下山云复收。
人疑有神护,神若为人谋。
败壁凄凉句,邻家断续讴。
明年回雁上,应忆此山头。
崔寔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八、《水心别集》卷八
昔子产告子太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若猛。夫火烈,人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弱,人狎而玩之,故多死焉;故宽难」。子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子太叔悔之,于是尽杀攻萑苻者而盗少止。子产以为德不足而用宽,是诱人以轻犯法;待其乱而后大禦之,则人之得罪也滋多。故子产所谓猛者,将致重以省刑耳。然而夫子忧其说之偏,足以误世,故具论之曰:「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而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夫子产自言其为政之意以告子太叔,此岂一国之政所当然哉?而崔寔论天下之政乃推本于子产,以为严之则理,宽之则乱,累千百言,皆教人主以深刑,反失子产之意矣。至于考论汉事以信其说,甚多疏谬,盖申、商之所不忍言者。仲长统既以为当置于人主之右,而后世果从而好之。以疏论招实祸,无酷于此,不可以不辨也。夫宽严者,为政之势,而政不出于宽严;故善为政者,有必行之实而无宽严之名。人主谨操天下之大柄,使之无不在我,而天下惟吾之所欲为。当此之时,天下之从其君,若婴儿之赴慈父母也,虽宽且无所用之,严何施焉!天下之柄不幸有所分,则必自其分而收之;收之而不遂听,则或不免于用法,若宣帝之于霍氏是也。虽然,不度难易,不计浅深,而遽用法,则或以致乱者有矣,鲁昭公之于季氏,唐文宗之于宦官是也。夫不知其柄之所由分,而欲致区区之严刑以督责无罪之人,驱天下以叛己而助之决,则岂惟德不足之过哉?其愚闇而无智亦已甚矣。东汉自章帝而柄始分于外戚,和帝诛戮窦氏而柄始分于宦官。其后宦官、外戚迭相表里,盖北乡、顺帝之兴废,冲、质、桓、灵之更立,而天下之政在外戚、宦官者十九矣。当此之时,寔劝其君以严刑者,将何所用也?用之于内乎?则所以收外戚、宦官者有道,而非果于杀者之所能制。用之于外乎?则虽多杀长吏之贪奸者数十人,豪强大姓之不循法者数百人,平民缘以坐死者数千人,此何损于梁氏之权耶?而谓其可以兴汉乎?汉法苛重,而人主或不能尽持,故权臣因借以济其恶。李固、杜乔,天下忠义之望,累朝傅相之尊也,为梁氏相继陈尸于衢。其他以忤恨残灭者不知其几,而宦官、常侍之横,州郡轻以人命而资之者,弗称数焉。寔曾不见天下之势,而轻论天下之政,何耶?虽使其时君用之,用之于外而不能收其内,固不足有所救;而遗说著于后世,将遂从而深信之,岂不过甚矣乎!呜呼!人君其谨察天下之政而已。政柄无所分而法律不可乱,则不待为严而天下固已治矣。夫以宣帝之勤且明,足以治天下有馀矣,独恨其无人君之德而过于严耳;然且无妄刑滥杀之事,柰何诬之!元帝之衰,罪在用恭、显,杀萧望之、周堪、张猛耳;遽议其优游不断,可乎?孝文发仁政于一女子,是以变上世之肉刑。至于笞令之过,改法之失耳;乃谓其「以变法而行重刑,以严致平而非以宽致平」,其诬之也又甚于宣帝焉。夫文帝恭俭之福,岂不足以致治?今也必曰「其变肉刑以多杀人而后能有功」,何耶?寔不经如此,皆不足论。噫!欲治天下而必曰严刑而后治,亦见其无术矣。今天下计行轻刑日凡几人,行重刑月凡几人,行死刑岁凡几人。刑人相望,而奏报之书大半皆狱书也,犹曰「吾刑病不严」。呜呼!世有论政如崔寔者,可以痛哭之矣!
上饶州路太守书 宋 · 应孟明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七三、光绪《永康县志》卷一四
某切思古之人成德有大过人者,无他,能受尽言而已。古人之事上也,期无负于上之人者,无他,能尽言不讳而已。今之人,闻人之称善则喜,闻人之谏己则怒,謏言以媚人则能之,忠言以救人则蓄缩而不敢。吁,是焉得为古人欤!某不敢以今人望明公,而敢以古人期明公;某之身不敢以今人自待,庶几以古人自待。某之所学在是,所行在是,身为下邑之微官,仰视太守之尊,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则有负于明公,亦有负于所学。明公古人之徒也,幸一听之。天子置二千石,为民也,非取民也。龚遂、黄霸之徒,抚摩涵养,使民安,使民富,使民耕凿有馀力,不徒为是空言而已。使其追求之速,禁令之严,督促期办,州责之县,县责之乡,不容顷刻暇,始号召于外,曰民力果得纾乎?县令其无横取乎?是欺民也。令行禁止,非严者不能办;钱流地上,非取民者不能办。大水失期,失期法斩,秦是以乱。令行禁止之弊乃至此极,此岂抚民之良法欤?钱流地上,而曰敛不及民,天下宁有是理哉!催科政拙,书考下下,后人之论阳城、刘晏,果如其贤乎?令固不可不严,太严则酷;财固不可不办,办则伤民。明公开府之初,诸邑令尹受约束之始,某则倾耳而聆,曰,必有宽徭薄赋、爱利吾民之言乎。乃闻曰:日桩月解,月十五日不到,追坐押之官。坐于客位,朝入而暮出,其官之趋走辈则梏缚械系于客位之傍。某闻之而惊,归语子弟曰:「新使君之言及此,百姓之祸未歇也」。既而又闻之鼎新楼店,聚州人饮酒,日之所获馀数百缗。当饥民一饭无得之时,招而来之,日之输酤者数倍,谓之能官可也,谓之善政可乎?行一约束,仓卒倚办,官吏股慄,不敢后期,使人不敢可也,使人不忍可乎?荒饥之馀,县邑凋敝,商旅不行,税入无几,民饥乏食,酒课不登,月数解钱不为少矣,一文一缕不取之民,将焉取之?月十五日数足于历,钱足于帑,官吏有赏,县邑有能办之称,此明公之所知也。婴木索,受箠楚,累累监系者,明公不知也;闾巷细民,卖妻鬻子,明公不知也;中人破产,上户空匮,明公不知也。其吏之催拘者曰:「新知府之令,汝不闻乎」?其官之行其箠楚禁械者曰:「非我也,新太守也」。彼民亦曰:「吾知新太守之令严也,然饥饿之身未知死所,令虽严,若我何」!呜呼,明公忍受此名而不知察欤?且以某之身亲者一事言之。坊渡拘解,某之职也,遭荒拖数,坊渡之常,前者非不拘催,量其有无为之多寡,计其办否为之迟速。今者不然,虑约束之严,忧月十五日之至,枷禁者日有人,鞭箠者日有人,追逮者日有人,犹不足于月十五日之数。某之枷禁箠楚其无从出之人,如己之受枷禁箠楚也,惴惴然不能以朝夕。而七年之拖下以千数,明公又下追索之令矣。以某之不安于追治,坊户不得已而塞明公之责,诸县之于百姓死人甚于某之急诸坊户也。某之所管坊渡二十一人,其输官及期者,邹祉一人而已。有顽猾户杨璘欲攘而夺之,某方不从,则厉声于某之前曰:「州府不过欲多得钱耳,吾当高价以取之于州,以与邹祉抗,且与县丞抗」。某遂具禀劄详告。意者明公灼见小人之情,杨璘者必得重罪。及行下前县,以某之所禀与彼之所告,较短量长而为之先后,则是明公以利计不以义计。某之所忠告于明公,非以坊渡之为己累也,因丞厅而推县邑,见坊渡而思百姓,庶几以某之言不虚,而得于身亲耳。今之官赋,上司催州,州催县,若不加料理,其何以为政!明公之理财是也,然杀人之中犹有礼焉,一切不恤,而以严取之,睹板榜行下,则徒曰宽民力、无横取,不知民力果若是宽乎?取民果而不横乎?先儒谓操其器而讳其事者,或者其似之。传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此非至言也。有德者不偏于宽,惟其中而已。其次莫如猛,其流弊殆如秦法之密乎!子产倡之,子太叔和之。后之为政者不知先王仁义之中,其宽也非懦也,其刚也非虐也。甘棠蔽芾,其禁之而不伐乎,其爱之而不伐乎?缿筒钩距,其禁之而不犯欤,抑畏之而不犯欤?前太守以柔弱去,今以刚强代,困穷之民栖栖无所告诉。迩者涨水为灾,其来也不以渐,没禾黍,漂庐舍,败冢墓,激突浩荡若甚酷者,不知天意何所因而为此欤?明公一麾出守,其僚属之在府与在县者不知几人,出言妩媚,称道明公之盛德与古无前者,往往皆是。某一介顽钝,独抱区区之忠,献之明公,自谓委曲面谀事上官,求为容悦者,非敬上官也,误上官也。误上官者,误百姓也;误百姓者,误所学也。某上不敢负明公、天子,下不敢负百姓,内不敢负所学。以明公之高明而可望古人也,某也知而不言,言而不尽,则于门下为有负;明公知而不行,则于百姓为有负。汉宣帝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怨恨之声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明公试反覆思之。
劄子 其二 南宋 · 真德秀
出处:全宋文卷七一五二、《西山文集》卷一四、《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五○
臣侧闻中外之论,皆谓今日贤材满朝而治效不立,议论盈廷而弊事不修,忧时者为之叹惜,异意者为之姗侮,岂所谓贤者非贤而众议之纷纷举不足采耶?臣窃谓人材有小大之殊,而善用者取长略短,皆足以有济;议论有同异之别,而善听者去非从是,皆足以有补。子产相郑,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谋野则获,子产皆因其所长而任之,用能卓然自立于晋、楚两强国之间。堂堂天朝,人材岂下于郑者?愿诏大臣,日加延访,使敷陈所蕴而考察其行能,条举众弊而分委以经画,课其效之成否,随之以黜陟焉。如此则可用之人出矣。汉昭帝时,吏民上书言便宜,有异辄下杜延年平处复奏。神宗皇帝诏中外上言得失,委司马光、张方平同详定选择。及哲庙嗣位,臣民皆上封事,亦令光与执政看详。此皆故事之可法者也。近睹御笔,令将端平奏议缮写成册以进,群言繁多,无所决择,文书盈几,何由遍观?愿效先朝已行之典,命两制近臣或两省都司官二三人,付之看订,删去浮辞,剟取要语,仍各从其类,缮录成帙。凡关于君德帝学者进入禁中,备陛下之览阅;关于朝政边防者送三省、密院,备大臣之采择。继今臣下章奏,悉用此法,茍当于理,无不施行,如此则可用之言见矣。用人听言,各有其实,何治之不立而弊之不修邪?若夫悠悠泛泛,玩愒岁月,以虚誉用人而无以覈其能否,以虚文听言而无以订其是非,臣恐弊事日滋,治效愈邈,其患未知所终也。恳切有陈,伏祈圣察。
游吉祥登棘庵别业 南宋 · 释绍嵩
五言律诗 押齐韵
屋在瀑泉西,看来眼转迷。
松风清飒飒,秋日正凄凄。
海鸟和涛望,山鼯隔水啼。
何须更飞锡,祇此是曹溪(王建、诚斋、寒山、江总、尚颜、贾岛、怀古、郑谷)。
问治道彊弱因革难易迟速八条策 南宋 · 徐霖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二二、《精选皇宋策学绳尺》卷八
问:治道亦多端矣,非可以一言尽。《中庸》言为天下国家有九经,始于修身,终于怀诸侯,所以行之者曰诚而已。及《大学》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则始于物格知致,意诚心正,而后身修。先后详略之旨,可得闻欤?今之天下,犹古之天下也。自三代迄于汉、唐,一代之兴,自有一代之治。然治势有强弱,政事有沿革,功业有难易,效验有迟速,切迹行事,夷考其得失盛衰之故,抑有疑焉。夫民心无常,惟惠之怀,故御众以宽,宽则得众。郑子产乃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若猛」。及于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卒悔于多盗,于是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曰猛曰宽,将安择欤?道有升降,政由俗革。故新则袭之,敝则损益之。汉文循高祖之法,务以清净化天下,乃至俗流失,世败坏,因恬而不知怪,洛阳少年直为帝太息言之。及武帝狭小汉家制度,纷更约束,乃自贻末年之悔。或因或革,将安从欤?虞舜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帝王之劳逸虽殊,其致治则一。彼衡石程书、传餐听政者,非不勤矣,则无救乱亡之祸,岂始勤终逸,未烛厥理欤?夫子曰:「王者必世而后仁」。又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胜残去杀」。盖久于道而化成也。公孙弘乃曰:「周公之治,期年而变」。及魏徵劝行仁义,亦既效于四年之速。岂算计见效,顾自有术欤?繇战国、秦、汉而降驳矣。惟我皇朝以仁立国,自艺祖皇帝拨乱反正,肇造区夏,未尝杀一不辜,行一不义。列圣相承,守为家法,世以安靖和平为福,用绵我宋亿万载无疆之休。圣上丕承洪绪,垂意至宁,治本宽仁,率绳祖武,厉精庶政,靡皇暇逸,二十一载于兹矣。然积宽既久,惠亵而威不振;更化凡几,法出而弊愈滋。宵旰忧勤,而未逸于得人;蚤夜望治,而尚稽于课效。九重临政愿治之初意岂然欤?繄欲宽猛相济而政以和,达权通变而无弊法,得操执纲领之要以责成功,建长治久安之策以垂万世,不知何道而可?诸君盍释经摭传,考之历代,验诸国朝,凡有裨于今日之治者,愿悉陈之,毋泛毋略。
天下之大,有元气焉,善养之,则天下之势实而不虚;天下之大,有神气焉,善养之,则天下之势张而不弛。天下之势,最患其虚也。虚则痿痹枯槁,不可扶植,天下不可为也。治之之法,当以本仁为贵。天下之势,最患其弛也。弛则解缓滞淫,不可振举,天下不可为也。治之之法,当以厉精为贵。本仁则当为弱为沿,为易为迟,而强也革也,难与速也,不可用。厉精则当为强为革,为难为速,而弱也沿也,易与迟也,不可用。此天下之势所以难乎其措置,而论治道者深忧之也。愚敢就执事强弱沿革难易迟速之说,而论天下之元气与天下之神气焉。本仁所以养天下之元气也,厉精所以养天下之神气也。道并行而不相悖,术兼济而不相违。涵泄蕴藏之中而有精光发越者在,刚明决裂之时而有缠因覆护者存,然后天下之势如磐石,如泰山,生灵藉以休息,子孙蒙以悠久,而其證为实,此天下之治也。如长江大河之流转,如风雷震电之飞驰,鬼蜮魑魅屏迹遁景而不敢睢盱,犬羊虎豹深藏反噬而不敢陆梁,而其證为张,此天下之治也。善致天下之治者,亦实其虚而张其弛足矣。子产之以猛治国,而都鄙有章,此为善用强者也。至子太叔之以宽治国,而卒悔多盗,此为不善用弱者也。汉文之清静遵守而元元富庶,此为善用因者也。至武帝之慨然纷更,而海内空虚,此为不善用革也。自朝至昃,不遑暇食,而万民被咸和之泽,此善于为难而不为易者也。彼衡石程书、传餐听政,而卒无救于乱亡之祸,则不善于为难也。必世而后仁,必百年而后胜残去杀,此乃善于论迟而不论速者也。彼以期年而变为周公之化,以导其君,急功利之心,与夫以仁义之说辅其君,而顾自喜于四年之既效,不复更致增益于其君,则暇略不知夫迟之功用矣。凡若数者,皆强弱、沿革、难易、迟速之用,其或得或失之已验也。惟我皇朝,天地气数之交,唐虞气数之会。艺祖以仁开创无疆之业,是为元气之洪濛;以精刬削五代之弊,是为神气之发舒。天下之势,其实而不虚也,而又未尝钝滞以至于弛;其张而不弛也,而又未尝耗竭以至于虚。互持迭举,春嘘秋吸,粲为典礼,蒸为和乐。盖至于我仁宗之时,丰隆衍洽,培而益深,振而益穷,畏天爱民,敬宗庙,崇儒学,何其本仁之至也!当是时,闾阎耕凿之赤子,尊之如天帝,慕之如父母,盎乎元气之充塞也。然未尝不厉精以养天下之神气。一日,开天章阁,召辅弼大臣,赐笔札,条陈所以恢张太平者。俯伏顿首,震悸不敢言。天光如神,灼然帝尧吁咈之心,何其厉精之至也!当是时,韩、范数公日夜匪躬,刮摩以仰称所以属任倚毗、责天下治之意。其在大廷,则辩论如争,不肯含茹顾避,以苟和协寅恭之名,而为尸禄叨荣据富贵之计;其在退食,则又欢然如朋友。一时精采,读国史者至于今歆艳兴起,凛乎神气之昭宣也。然未尝纷然更张,斩然峻厉,以伤所谓本仁之说,而元气略无恙。此平治之体,中和之极,所以独盛于我仁宗也。能用绵洪庞之庆,垂万年之统,至我主上,缵成丕基。懋体圣谟,本仁如仁宗,厉精如仁宗。乃春正月,元气转旋之初,神气茂育之时,肆颁御札,嘉晋羊祜之禦边绥怀,远近兼爱,南北生意汪湛,洋洋乎中原之道,民已濡泳颙瞻于此元气覆冒之中矣。载颁彝训,念四方生人之所依,藉以遂世者,谓在刑政之清明,官吏之精白,制箴设儆,敢有不遵。天戒昭阐,煌煌乎郡国之下,亦已洗刷刻厉于此神气煇灼中矣。以此之仁,何有不逊?以此之精,何有不孚?然而识證知形之君子,则独不胜拳拳之忧。何也?天下之势,不可使有违逆碍沮之势,有轻重彼此交病之形。惟其形之彼此交病也,则贸贸焉枝梧,裨补粉饰,貌象而苟焉,以自幸其岁月之可喜也。本原日斲,精明日弊,欲为强而不弱也,则未免从事乎绳束之区区,而反有羁执不可展布之患;欲为革而不沿也,则邪正是非之大端,中外阖辟之大计,盈缩裒益之大算,则莫之省忧,而琐屑剔抉乎有司之事,簿书期会之间,此为犹贤乎?大无能为,则可已矣,而岂所谓革者哉?为强而不能强,为革而不能革,则姑诿曰:「吾以养天下之元气耳」。吾不知其可也。是皆古今治体必然所有之證,而运天下之势者,所当思焉者也。方今世运渐亨,残虏自齧,元气流畅,神气变烨,岂有偏而不举之处?则我主上本仁厉精,有君如此,其忍负之?然则公卿大夫,其可不益其忠恳智虑,以审夫权衡之理,而共赞昌泰之期乎!此固为执事惓惓爱君忧国之意也。虽然,卒然之急證易治,而隐然之缓證难测。奔趋跳踉而一蹶者为之本,犹可阉然妩媚,而内已缓馁耗惫矣,则识者知其难为也已。然则与其为弱为沿为易为迟,不若宁为强为革为难为速耳。我心之忧,日月斯迈,惟执事图之,以赞主上求治如渴之心,天下幸甚!
讲义(五) 南宋 · 姚勉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三七、《雪坡舍人集》卷九
《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此郑人刺学校不修也。学校不修,虽上之人之过,然亦下之学者自有以致之。故诗中但责学者,无一语为上之人怨。其曰青青子衿、子佩者,指学子之衣服而言也。青,东方木也。木属仁。古之学者以求仁为第一事,故入学之服皆服青。「青青子衿」,「青青子佩」,思学者相与服此衿、带此佩而游于是学之中也。学校废则不来游来歌矣,故思之,曰青青者子之衿也。今不来游于是焉,能无思乎,故曰悠悠我心。又相与责之,曰纵我今不往,子宁不继此音响而来乎?此朋友责善之语也,谓我之不往固非矣,子而来犹可以不使学校无人也,而不嗣音,可乎?下章却只换韵,意与上同,末章则深警责之矣。挑达,轻薄跳梁之貌。城阙,城门,车马往来之地,纷华盛丽之冲也。学者不在学校间则在城阙间矣,此最害道,虽圣门弟子如卜子夏,亦尝从里面打交滚来。但是圣门弟子,天理能胜人欲耳。昔者子夏瘠而忽肥,夫子怪之,问其故,子夏曰:「商入闻夫子之道而说,出见纷华盛丽而喜,二者交战于胸中,故瘠;今则夫子之道胜,故肥」。子夏当日岂不稍为纷华盛丽所惑,但是又爱夫子之道,故终于夫子之道胜。人徒见子夏于肥之时方是夫子之道胜,殊不知当其见纷华盛丽时与闻夫子之道时,已有轻重浅深分数不同矣。「说」字乐意深,「喜」字乐意浅,闻夫子之道即已深说,见纷华盛丽处便只略略浅喜,当受病时受得已轻,故易于用药也。使当时见纷华盛丽而说,闻夫子之道但喜,便不易胜矣。然子夏尚有此病,若颜子则全无此病。食箪饮瓢,一如列鼎玉食,不知是箪瓢;在陋巷如华屋雕墙,不知是陋巷。故人不堪其忧,颜子便不改其乐。不但是乐,又乃朝斯夕斯,更无改易。非深有见于夫子之道一于天理而无人欲,能若是乎?然古人为学直是真实,更不作伪。子夏见纷华盛丽而喜,时直认是喜,到不喜处真个不喜,却非是如今人心中实爱纷华盛丽,到口中又强言不爱也。此子夏在圣门所以为笃实。悬鹑百结而不忧,处贫贱如富贵也。学者直是要到此田地。郑人责学者,所以终以挑达、城阙为戒也乎!城阙,纷华盛丽之地,人所以爱之者,只是见未破耳。歌楼舞馆,撞钟击鼓,秦娥赵女,窈窕列肆,雕车翠幰,充塞道路,忽来倏往,骤有即无,无非假伪瞒弄之具,无一事真实。纵使人人留聪明于奸声乱色,放志意于浩叹狂歌,连如是三朝五日不得息,鼓舞之馀,厌倦即生矣。孰若开卷有益,日对圣贤,稍有所得,其味无穷乎!惟是这处看不入所以爱,那处傥于此有所得,则回视纷华盛丽,殆犹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岂足道哉?若存心于此,则大害于学。方其学时,念念游戏,身虽学校,心已城阙,如此则于学问徒费日也。故诗人深警之,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言一日不在学校而挑达城阙,便如是三个月不学。然则一日纵放其心,便用三个月日工夫亦赶不上也。前辈谓撑船上滩,著气力撑不上,一篙才慢,退下十数丈矣。今人玩岁愒日,宜其所学无长进也,又岂止不见一日如三月而已乎!「挑达」两字,最学者所当戒。挑达有轻薄之意,学问决不是轻薄底做得。故圣人必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欲要有威仪,欲要学得在己坚固,须是于重字上著工夫。重便是持敬,轻便是无敬心;重则放心可收拾,轻则心转放矣。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且首言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哀哉」!「哀哉」两字,此孟子紧切唤醒人处。鸡犬放失,尚思求之,心放不求,是待此心不如鸡犬也,岂不哀哉!讲至此,忽有一人问:「郑乱世,学校不修,《诗》载在五公子争以前,至子产时相去已久,如何是时郑人尚欲毁乡校?莫是学校不修之诗,在欲毁乡校后否」?曰:非也。不修但是上之人不留意,下之人不入学耳,非谓即毁去学宫也。然此亦是国之学也。乡校者,周之时二十五家为闾,闾有塾;五百家为遂,遂有序;二千五百家为党,党有庠。其时学遍天下,乡校盖闾塾党庠之类也。国之学纵不修,乡之校却未废。迨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然后子太叔欲毁之,赖子产不肯,曰:「使夫人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从之,其所过者吾则改之。是吾利也,若之何毁之」?若非子产主张,则亦毁之矣。然郑人亦有取毁之道。圣人之教人,闻人过如闻父母之名。夫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非特包周身之防,亦是重责己、轻责人意思。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与其议执政之善否,孰若察吾身之善否乎?今之人但知说他人不是,未尝检察自家不是。此一失虽某亦有之,因戒学者,亦以自警。
再言火灾疏 南宋 · 牟子才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七、《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一二、《宋代蜀文辑存》卷九一
臣闻阳失其节则火,极阴生阳则火。夫大臣,燮理阴阳者也,固无所辞其责矣。然已失之,则求所以救之可也。昔子产相郑而火,亦曷尝委之天而不求之人哉?今观《春秋传》所纪,谓火作,子产使循群屏摄,登大徙主拓,儆司宫,府人库人各儆其事,司马司寇列居火道。惧而有备,君子是以知其政。既则除于国北,禳于玄冥回禄,祈于四鄘,又大为社以振除之。灾而能戒,君子是以知其礼。书焚室而宽其征予之材,而又简兵大蒐,子太叔之庙将毁焉,子产朝,过之,复使止之。忧而不伤,君子以是知其仁。若是者,大臣救灾者之所宜法也。日者之火,揖逊救焚,且亦幸而无他变耳。脱有骇焉者,臣不知其何以处之也。其无政甚矣。虽从事禜禳,仅讲虚礼,而恤灾之事,则实未有哀矜恻怛之意也。今乃忽出指挥,自某所至某所,将尽堑之,以为河港。又自某家至某家,将尽墟之,以为火巷。已燬拆者夺之,未燬拆者去之,既燬拆而再造者,又撤之。呜呼!天已灾之,而人又出此以厉之,何其忍也!何其重不幸也!无告之民怨诽载路,庙堂所宜念天变之方新,痛人怨之已极,力伸恳请,缓议施行。是虽出于宣谕,而未必不可挽回也。而乃惮于咈逆,噤无一语。夫子产书焚室而宽其征,未闻毁其室而夺之地也。子产于子太叔之庙犹不忍毁之,未闻其忍于颠连之赤子而莫之恤也,亦安在乎其为仁也哉!且百姓之言籍籍,皆曰此为龙翔尔,为邸第尔,则尤不可以不力争也。苟徒顺上意,令出惟行,使怨丛于君父而祸结于国家,不独愧子产而已也。晏子告其君有曰:「征敛无度,宫室日更,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外宠之臣僭令于鄙,民人苦病,夫妇皆诅。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呜呼!晏子之爱其君者如此,是亦有愧晏子也。陛下尧舜主也,而二三大臣忍不以子产、晏子所以事其君者事陛下乎?臣冒愚忠,不识避忌。
问建武文治策 南宋 · 翁合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九七、《精选皇宋策学绳尺》卷四
问: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其来尚矣。故《易》曰:「穷则变,变则通」。必穷而后变通欤,抑穷之不可不变而通欤?帝德王功,萃乎宇宙,其必有以运之矣。汉高帝手援宝剑,诛促秦、项,所过麾城斩邑,战不可殚记,殆无所事乎诗书者。传世四叶,大雅雾会,便已葱茜一时,布濩方宇,决无昔时所用武夫屠贩之人,与文、景时木讷无文采之士矣。此汉一代大美旁薄时也。而民用凋弊,奸宄不禁,衣绣杖斧断斩,郡国则反以衰,何欤?是宪是迪,文治肆兴。至于号令温雅,奏议可述,交畅旁纬,表里昭融,而赤九丕绪则寖微寖灭;三辅尘飞,黔黎不奠,文益以曼羡,而时益以沸扰,何欤?绍隆守文,有华厥前。何恶之有?无乃《易》所谓穷者欤?是以有庙谟雄断,中天造邦,当其三灵九围,叩稽咸仰,锋镝上下,十斗九死,雅言遝义,我则未暇。白水之邑,参墟之野,惟闻发愤而凭怒,霆击而雷震耳。然今年渡河,明年徇蓟,彼一时也,而幸邺幸谯,幸蒙幸蕃,又如行大司马事,何耶?从事史不过十二人,秩皆百石,彼一时也,而吏职减损,十置其一,又如行司隶校尉置僚属规模,何耶?舍食道傍,蒙犯霜露,彼一时也,而自将轻兵,晨夜驰赴,千乘万骑,独无先驱之复路,属车之按节邪?盖为建武且四年矣,而始有尚书令之条奏法度,岂自渡河徇蓟以来皆创出?且五年矣,而始起太学,始稽古典,岂前数年皆不问俎豆之日?他时王师亲征,次于高平,大将军率五郡太守来会,方先遣从事问会见之仪。诿曰军旅草创之故,而亦既许久陈百僚而赞群后,独不闻供帐置乎云龙之庭,何耶?盖又久之,而郊庙乐器、葆车舆辇送自益州,法物始备。是年则陇蜀平矣,干戈偃矣,功臣各已去甲兵,尚儒学矣。江淮、山东悉平之后,乃竟未能置此两于度外,而十三年之远,以俟今日。向使安定、北地、天水、陇西,尚有一人甲与兵者,则终无复感礼兴乐,究皇仪而展帝容耶?然自其初而盛德大功已天下向服,不害为土地之最广,甲兵之最彊,号令之最明。岂规防矩饰之不足,故厌难折冲之有馀耶?使帝而早已侵威盛容,从事明堂灵台间,所谓南有子阳,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数,果何仗区区一二丈之来与士大夫共此功名耶?时有夷隆,事有粗密,达权救弊,与世推移,安有盛威仪而求至理,坐吟咏而待升平哉!惟我宋受上天宝命,五纬煌煌,旅于奎宿,于包矢束,无所事武,天经地纬,日迪斯文,上畅下溯,流裕罔极,前启后承,烨烨盛矣。或谓久而习,习而穷,文弊沉痼,上下一律,将何道解而更张之耶?近之端平,已难于宝、绍;今之嘉熙,更难于端平。端平不过以议论更宝、绍,今于更端平、宝意有几?端平不过以文书命令更宝、绍,今于更端平、宝事有几?举目枣红,秋风四野,危急已迫乎其后,奈何虚文犹胶其前哉?人情所徇,名利从之。长浮华而严考绩,甚未然也。伊欲仗文貌而尚忠质,使砭剂以代膏粱,追惟建武之中兴,取法大《易》之通变,则戒左右之偏恩,约中官之赏赐,少俟天下之定可乎?阴乡侯不以并功臣之封,南阳人无使妨贤俊之选,大示天下之公可乎?动如节度,不喜饮酒,每旦视朝,日昃乃罢,力图世运之艰可乎?质厚少文之大将,雅实无哗之宛人,由以风励浮辨可乎?推赤心而置人腹中,但帻坐而笑迎国士,由以延揽英雄可乎?执金吾击郾,率然而对,请北取上谷兵,从容为言,由此役使众俊可乎?承制遣使,得命西州之将,荆门之事,一由征南为重,由以倚伏外阃可乎?上薄幕府,不敢为私,受诏出师,夕则引道,由以伸缩边将可乎?阐乾辟坤,一旋转间耳。方起而自为机杼,摆脱窠臼,缙绅大夫方且哗然以故章旧事为言,建此大策,但见落落难合耳。诸君积行艺之选,来试有司,自是而倚梯天科,欲大验于事。夫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故质以建武文治,聊占所蕴。
对:治天下者文也,弊天下者亦文也。文以弊天下,亦以治天下。是故有文之本,有文之末。惟其本所以治,惟其末所以弊。何本也?三纲五常,其本也。何末也?典章文物,其末也。末者可损可益,而本者无损益。末者可存可亡,而本者无存亡。执事知文之所以弊,则亦知文之所以治欤?事之急也吾则援,事之危也吾则安。三尺所以理军市,而乃用乡饮之仪;六奇所以解平城,而乃用舞干之化。文物工于华国,不工于治国;议论切于忧时,不切于济时。此固文之所以弊者也。人何所贵而为人,国何所与而为国。吾可失利,不可失义,失义必至于违君;吾可去食,不可去礼,去礼必至于胗兄。忠敬之风立,而后君得而有其臣;孝爱之道存,而后父得以有其子;此又文之所以治者也。赵简子以周旋揖逊为礼,子太叔曰:「是仪也,非礼也」。礼也者,天经地义,民行而已。魏文侯以新声古声为乐,子夏曰:「是音也,非乐也」。乐也者,君臣父子纪纲是已。执事之所谓文,以类则简子之礼、文侯之乐也。愚之所谓文,以类则太叔之礼、子夏之乐也。简子之礼可损,太叔之礼不可损;文侯之乐可亡,子夏之乐不可亡。去礼乐之音仪,固所以去浮末之弊;去音仪之礼乐,适所以去根本之治。弊者去,诚可喜;治者去,亦可忧。执事慨今日之弊而慕建武之治,乃所谓建武以不文而治,今日以文而弊,是固然矣。抑亦孰知今日惟其不文,所以有今日之弊;建武惟其文,所以有建武之治欤?今日之患夷狄也,建武之患盗贼也。中原有中原之道,而后夷狄消;帝王有帝王之道,而后盗贼弭。使今日而有文,则是有中原之道矣。有中原之道,则是有以胜夷狄。何以至使建武而无文,则是无帝王之道矣。无帝王之道,则是无以胜盗贼矣,盗贼何以去?此愚所以深疑今日之不文,而谓建武为文也。嗟夫!霜驰露宿之不如安逸也,麦饭豆粥之不如珍美也。笑迎说客,推心降虏之不如禁卫凝严也。朝仪未备者久之,不如供帐之陈乎云龙也;法物未备者又久之,不如乐舞之陈乎郊庙也。大将而质厚,宛人而无华,今之士大夫若是其敏且辩矣;金吾而卒然击郾,建武而毅然请兵,今之士大夫若是其宛且逊矣;上薄幕府而不敢私,受诏出师而即就道,今之士大夫又若是其虚虚徐徐矣。戒左右之偏恩,约中宫之赏赐,以黄屋之贵,至于不敢顾南阳之亲;以椒房之懿,至于不敢假阴乡之宠。使有如今日之荆襄,必不暇议贵介之封矣;使有如今日之巴蜀,必不暇议戚畹之节矣。以此言之,虽谓今日不为文而建武为文可也。然而求文于音仪,建武诚不如今日矣;求文于礼乐,今日其能如建武乎?自莽之欺孤弱寡也,汉无君臣矣,我是以兴昆阳之诛;自莽之用新代刘也,汉无父子矣,我是以重元庙之建。以同姓之疏属不敢弃,而兄弟之义立;以古人之贱交不敢忘,而朋友之道明。三纲绝矣而复续,五典坏矣而复脩。为人子孙而能立高祖之业,为人父母而能救万民之命。日月重明,天得以为天;关河重整,地得以为地;书同文,车同轨,中国得以为中国;遣臣妾,奉珍贡,夷狄得以为夷狄。此则建武之文而非今日之文也,此建武之盗贼,所以不必今日之夷狄也。执事乃谓中兴之文不如今日之备,不知节目之尚遗,实则大纲之已举。建武四年,始有尚书令固也,独不曰先是已用孝廉为尚书郎,孝廉何人耶?今年渡河行司马,明年徇蓟讨王郎,独不曰高密之褒,亦见于即位之初年耶?六月幸蒙攻庞,七月幸藩攻董献,独不曰幸鲁之祠,亦见于是岁之十月耶?此固非愚之所谓文也,要亦执事之所谓文也,而遂谓之不文,可乎?执事若曰:「吾非为此也,特有激今日之弊云耳」。然其弊者末也,末可去也,本可去乎?且吾闻之,恶礼之仪而损之,仪每未损而礼先损;恶乐之音而已之,音每未亡而乐先亡。以为虚华之可削,不知实理之已亏;以为典章文物之繁,不知三纲五常之已略。孟子曰:「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由今之言变今之俗,则是中国之道可废夷而后可者也,人道之可废物而后可者也,君子之道可废小人而后可者也。天理可以绝灭,人欲可以横流。至于财,天下期于管仲,茍可以富齐,而乱齐者不之恤;至于兵,天下期于孙武,茍可以伯吴,而弊吴者不之顾;至于法,天下期于商鞅,茍可以彊秦,而亡秦者亦不之问矣。率天下之人而祸斯文、而祸天下国家者,必此之言矣。或曰:「文则文矣,如鞑何」?曰:此其所以御鞑也。苻秦之图晋也,不惮其兵之不武,而惮其人之衣冠邪;律之入中原也,不叹其臣之不武,而叹其臣之不忠;辽人之戒边吏也,不畏汲汲富彊之王安石,而畏弱不胜衣之司马光。何也?中国阳也,夷狄阴也。人伦明,君子用,凡出于文之为者,皆阳类也。人伦废,君子消,凡出于不文之为者,皆阴类也。以阳治阴,此中国之所以胜;以阴治阴,此夷狄之所以不可胜欤!故曰:此其所以禦鞑也。不然,《采薇》之所治者,昆夷、猃狁也;《天保》之所治者,君臣朋友之事也。古者以君臣朋友之事,欲制昆夷猃狁之难,是必有说也。执事试而思之。
筮(策问) 宋 · 陈藻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一九、《乐轩集》卷八
贞悔之说闻诸《洪范》,《洪范》虽出于武王、箕子,而其源自禹。然则夏有《连山》,而筮昉于此乎。夏未代虞,而舜廷有之矣,《连山》未作,不知蓍法何如耶?其占辞又何如也?则是前乎此者可谓八索,将止以八卦索之而成六十四欤?抑亦已有辞欤?不然,何以占之也?筮之应验,详于左氏之《春秋》,自懿氏卜妻敬仲,至阳虎卜救郑,凡十有三条。其十者信若淫巫瞽史也,至于阳虎得吉爻而不敢进,知其吉在宋而不在己,此盖不为私心所昏,亦未见其抽关启钥之高论也。南蒯叛而枚筮之,遇《坤》之《比》,其辞为「黄裳元吉」,子服惠伯以为虽吉未也,且谓《易》不可以占险。人皆疑《左氏》之诬,是书皆出于手,非果有旧史而因之。信如是,则其达乎蓍之理也远矣,其然乎?穆姜尝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姜曰:有四德者《随》而旡咎,我皆无矣,岂《随》也哉?观此二者,凡所载占验,特前言戏之耳,至是而方有实论。虽然,则其书无乃似非欤?非也。善为《易》者不占,《左氏》盖造其域矣。或且疵其为淫巫瞽史,无乃未知《左氏》者欤。且彼惟其达也,故言郑子太叔占楚子,但曰「《周易》有之,在《复》之《颐》」;秦医之占晋侯,但曰「在《周易》,女惑男谓之蛊」;如在《师》之《临》,如在雷乘《乾》曰《大壮》,初无揲蓍布卦之事,其果契于夫子论不恒其德者欤。或又谓《左氏》非真达乎此也,由其言数者之蓍,则笔端偶造乎此。亦如洛学论韩退之初未知道,由学文而有到语,非素知道者,其信然欤?且《艮》之《随》者,其五爻皆以阴阳之老而变,特二为少阴不变耳,故曰八。此其为说甚易知。杜预又以为杂用《连山》、《归藏》,以七八为占,非多知欤?并请辨其所以。
回汀州陈守书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七、《文山全集》卷六
某惟自古民流为盗,有受病浅者,有受病深者。浅者调其血气,时其喂饲,不待针艾而病已除。昔之人有行之者,龚少卿施于汉之渤海是已。深者参苓之所不能可,汤熨之所不能瘳,则大承气汤證矣。昔之人有行之者,子太叔用于郑之萑苻是已。今者使部弭盗一事,鳌峰先生岂弟之心,高明之识,见诸已行者,其成效固班班著矣。赏一人而劝者百,罚一人而戒者亦百。春风之和,秋霜之栗,施及邻境,胥有嘉赖。特在更酌其受病之浅深,而断以行之,是殆非浮想悬度者所敢与知也。赣之为州,虽曰以五城兵马钤辖系之衔,顾建立司存,本意不过为赣民出他境,使郡将得行通制之权,要其实,则依然一列城也。若有所徵调,下郡禀承,实视朝命。谨布腹心,以谢委戒之辱,膏秸恐悚。
御试策一道(有题)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七、《文山全集》卷三、《历代名臣奏议》卷六四
盖闻道之大原出于天。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阴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乎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天以澄著,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圣圣相传,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精神心术,达之礼乐刑政。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浅深,證效有迟速者何欤?朕以寡昧,临政愿治,于兹历年,志愈勤,道愈远,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圣之术,咸造在廷,必有切至之论,朕将虚己以听。三坟而上,大道难名;五典以来,常道始著。日月星辰顺乎上,鸟兽草木若于下,九功惟叙,四夷来王,百工熙哉,庶事康哉,非圣神功化之验欤?然人心道心,寂寥片语,其危微精一之妙,不可以言既欤?誓何为而畔,会何为而疑,俗何以不若结绳,治何以不若画像?以政凝民,以礼凝士,以《天保》、《采薇》治内外,忧勤危惧,仅克有济,何帝王劳逸之殊欤?抑随时损益,道不同欤?及夫六典建官,盖为民极,则不过曰治、曰教、曰礼、曰政、曰刑、曰事而已,岂道之外又有法欤?自时厥后,以理欲之消长验世道污隆,阴浊之日常多,阳明之日常少,刑名杂霸,佛老异端,无一毫几乎道,驳乎无以议为。然务德化者不能无上郡雁门之警,施仁义者不能无末年轮台之悔,甚而无积仁累德之素,纪纲制度为足维持凭藉者,又何欤?朕上嘉下乐,夙兴夜寐,靡遑康宁。道久而未洽,化久而未成,天变荐臻,民生寡遂,人才乏而士习浮,国计殚而兵力弱,苻泽未清,边备孔棘。岂道不足以御世欤?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欤?夫不息则久,久则徵,今胡为而未徵欤?变则通,通则久,今其可以屡更欤?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详延之意。宝祐四年五月八日。
臣对: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王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臣等鼓舞于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久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臣请溯太极动静之根,推圣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为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事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隐于浑沦,藏于未雕未琢之天,当是时,无极太极之体也。自太极分而阴阳,则阴阳不息,道亦不息;阴阳散而五行,则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为人心之仁义礼智、刚柔善恶,则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间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与之相为不息。然则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为之。圣人出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术,以至于礼乐刑政,亦此一不息也。自有三坟五典以来,以至于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秦汉以降,而道始离;非道之离也,知道者之鲜也。虽然,其间英君谊辟固有,号为稍稍知道矣,而又沮于行道之不力。知务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黄老;知施仁义矣,而不能不遏之以多欲;知四年行仁矣,而不能不画之以近效。上下二三千年间,牵补过时,架漏度日,毋怪夫驳乎无以议为也。独惟我朝,式克至于今日休。陛下传列圣之心,以会艺祖之心;会艺祖之心,以参帝王之心,参天地之心。三十三年间,臣知陛下不贰以二,不参以三。茫乎天运,窅尔神化,此心之天,混兮辟兮,其无穷也。然临御浸久,持循浸熟,而算计见效,犹未有以大快圣心者。上而天变不能以尽无,下而民生不能以尽遂,人才士习之未甚纯,国计兵力之未甚充,以至盗贼兵戈之警,所以贻宵旰之忧者,尤所不免。然则行道者殆无验也邪?臣则以为道非无验之物也。道之功化甚深也,而不可以为迂;道之證效甚迟也,而不可以为速。「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也;「之德之纯,纯亦不已」,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为治顾力行何如耳,焉有行道于岁月之暂,而遽责其验之为迂且远邪?臣之所望于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姑以近事言,则责躬之言方发,而阴雨旋霁,是天变未尝不以道而弭也;赈饥之典方举,而都民欢呼,是民生未尝不以道而安也。论辩建明之诏一颁,而人才士习稍稍浑厚,招填条具之旨一下,而国计兵力稍稍充实,安吉、庆元之小获,维扬、泸水之隽功,无非忧勤于道之明验也。然以道之极功论之,则此浅效耳,速效耳。指浅效速效,而遽以为道之极功,则汉唐诸君之用心是也。陛下行帝而帝,行王而王,而肯袭汉唐事邪?此臣所以赞陛下之不息也。陛下傥自其不息者而充之,则与阴阳同其化,与五行同其运,与乾坤生生化化之理同其无穷。虽充而为三纪之风移俗易可也,虽充而为四十年圄空刑措可也,虽充而为百年德洽于天下可也,虽充而为卜世过历、亿万年敬天之休可也,岂止如圣问八者之事可徐就理而已哉?臣谨昧死上愚对。臣伏读圣策曰:「盖闻道之大原出于天。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阴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天以澄著,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圣圣相传,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于精神心术,达之于礼乐刑政。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浅深,證效有迟速,何欤?朕以寡昧,临政愿治。于兹历年。志愈勤,道愈远,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王之术,咸造在庭,必有切至之论,朕将虚己以听」。臣有以见陛下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且疑而质之臣等也。臣闻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道,圣人之道也。分而言之,则道自道,天地自天地,圣人自圣人;合而言之,则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圣人亦一不息也。臣请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人心仁义礼智之性未赋也,人心刚柔善恶之气未禀也。当是时,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阴阳;未有阴阳,先有无极太极;未有无极太极,则太虚无形,冲漠无朕,而先有此道。未有物之先,而道具焉,道之体也;既有物之后,而道行焉,道之用也。其体则微,其用甚广。即人心而道在人心,即五行而道在五行,即阴阳而道在阴阳,即无极太极而道在无极太极。贯显微,兼费隐,包小大,通物我。道何以若此哉?道之在天下,犹水之在地中;地中无往而非水,天下无往而非道。水一不息之流也,道一不息之用也。天以澄著,则日月星辰循其经;地以靖谧,则山川草木顺其常,人极以昭明,则君臣父子安其伦。流行古今,纲纪造化,何莫由斯道也?一日而道息焉,虽三才不能以自立。道之不息,功用固如此。夫圣人体天地之不息者也。天地以此道而不息,圣人亦以此道而不息。圣人立不息之体,则歛于修身;推不息之用,则散于治人。立不息之体,则寓于致知以下之工夫;推不息之用,则显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效验。立不息之体,则本之精神心术之微;推不息之用,则达之礼乐刑政之著。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犹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也。道之在天地间者常久而不息,圣人之于道其可以顷刻息邪?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圣人之论法天,乃归之自强不息。《中庸》之道,至于溥博渊泉,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圣人之论配天地,乃归之不息则久。岂非《乾》之所以刚健中正纯粹精也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法天者亦以一不息。《中庸》之所以高明博厚悠久无疆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配天地者亦以一不息。以不息之心,行不息之道,圣人即不息之天地也。陛下临政愿治,于兹历年。前此不息之岁月,犹日之自朝而午;今此不息之岁月,犹日之至午而中。此正勉强行道,大有功之日也。陛下勿谓数十年间,我之所以担当宇宙,把握天地,未尝不以此道,至于今日,而道之验如此,其迂且远矣。以臣观之,道犹百里之途也,今日则适六七十之候也。进于道者不可以中道而废,游于途者不可以中途而画。孜孜矻矻而不自已焉,则适六七十里者固所以为至百里之阶也。不然,自止于六七十里之间,则百里虽近,焉能以一武到哉!道无浅功化,行道者何可以深为迂?道无速證效,行道者何可以迟为远?惟不息则能极道之功化,惟不息则能极道之證效。气机动荡于三极之间,神采灌注于万有之表,要自陛下此一心始。臣不暇远举,请以仁宗皇帝事为陛下陈之。仁祖,一不息之天地也。康定之诏曰「祗勤抑畏」,庆历之诏曰「不敢荒宁」,皇祐之诏曰「缅念为君之难,深惟履位之重」。庆历不息之心,即康定不息之心也;皇祐不息之心,即庆历不息之心也。当时仁祖以道德感天心,以福禄胜人力。国家绥静,边鄙宁谧,若可以已矣,而犹未也,至和元年,仁祖之三十三年也,方且露立仰天,以畏天变,碎通天犀,以救民生。处贾黯吏铨之职,擢公弼殿柱之名,以厚人才,以昌士习。纳景初减用之言,听范镇新兵之谏,以裕国计,以强兵力。以至讲《周礼》,薄征缓刑,而拳拳以盗贼为忧;选将帅,明纪律,而汲汲以西戎北虏为虑。仁祖之心,至此而不息,则与天地同其悠久矣。陛下之心,仁祖之心也。范祖禹有言:「欲法尧舜,惟法仁祖」。臣亦曰:欲法帝王,惟法仁祖。法仁祖则可至天德,愿加圣心焉。臣伏读圣策曰:「三坟以上(云云),岂道之外,又有法欤」?臣有以见陛下慕帝王之功化證效,而亦意其各有浅深迟速也。臣闻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尧之兢兢,舜之业业,禹之孜孜,汤之慄慄,文王之不已,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皆是物也。三坟远矣,五典犹有可论者。臣尝以五典所载之事推之。当是时,日月星辰之顺,以道而顺也;鸟兽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九功惟叙,以道而叙也;四夷来王,以道而来王也,百工以道而熙,庶事以道而康。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盖无一而不拜帝道之赐矣,垂衣拱手,以自逸于土阶岩廊之上,夫谁曰不可?而尧舜不然也,方且考绩之法,重于三岁,无岁而敢息也;授历之命,严于四时,无月而敢息也;凛凛乎一日二日之戒,无日而敢息也。此犹可也,授受之际,而尧之命舜,乃曰「允执厥中」。夫谓之执者,战兢保持而不敢少放之谓也。味斯语也,则尧之不息可见已。河图出矣,洛书见矣,执中之说未闻也,而尧独言之。尧之言赘矣,而舜之命禹,乃复益之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夫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则其战兢保持之念又有甚于尧者。舜之心,其不息又何如哉?是以尧之道化,不惟验于七十年在位之日;舜之道化,不惟验于五十年视阜之时。读「万世永赖」之语,则唐虞而下数千百年间,天得以为天,地得以为地,人得以为人者,皆尧舜之赐也。然则功化抑何其深,證效抑何其迟欤?降是而王非固劳于帝者也。太朴日散,风气日开,人心之机械日益巧,世变之乘除不息,而圣人之所以纲维世变者亦与之相为不息焉。俗非结绳之淳也,治非画象之古也,师不得不誓,侯不得不会,民不得不凝之以政,士不得不凝之以礼,内外异治,不得不以《采薇》、《天保》之治治之。以至六典建官,其所以曰治、曰政、曰礼、曰教、曰刑、曰事者,亦无非扶世道而不使之穷耳。以势而论之,则夏之治不如唐虞,商之治又不如夏,周之治又不如商。帝之所以帝者何其逸,王之所以王者何其劳!慄慄危惧,不如非心黄屋者之为适也;始于忧勤,不如恭己南面者之为安也。然以心而观,则舜之业业即尧之兢兢,禹之孜孜即舜之业业,汤之慄慄即禹之孜孜,文王之不己,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何莫非兢兢业业孜孜慄慄之推也?道之散于宇宙间者无一日息,帝王之所以行道者亦无一日息。帝王之心,天地之心也,尚可以帝者之为逸而王者之为劳耶?臣愿陛下求帝王之道,必求帝王之心,则今日之功化證效,或可与帝王一视矣。臣伏读圣策曰「自时厥后(云云),亦足以维持凭藉者,何欤」?臣有以见陛下陋汉唐之功化證效,而且为汉唐世道发一慨也。臣闻不息则天,息则人;不息则理,息则欲;不息则阳明,息则阴浊。汉唐诸君,天资敏,地位高,使稍有进道之心,则六五帝、四三王,亦未有难能者。奈何天不足以制人,而天反为人所制;理不足以御欲,而理反为欲所御;阳明不足以胜阴浊,而阳明反为阴浊所胜。是以勇于进道者少,沮于求道者多,汉唐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欤。虽然,是为不知道者言也。其间亦有号为知道者矣。汉之文帝、武帝,唐之太宗,亦不可谓非知道者,然而亦有议焉。先儒尝论汉唐诸君以公私义利分数多少为治乱。三君之心,往往不纯乎天,不纯乎人,而出入于天人之间;不纯乎理,不纯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间;不纯乎阳明,不纯乎阴浊,而出入乎阳明阴浊之间。是以专务德化,虽足以陶后元泰和之风,然而尼之以黄老,则雁门上郡之警不能无;外施仁义,虽足以致建元富庶之盛,然而遏之以多欲,则轮台末年之悔不能免;四年行仁,虽足以开贞观升平之治,然而画之以近效,则纪纲制度曾不足为再世之凭藉。盖有一分之道心者,固足以就一分之事功;有一分之人心者,亦足以召一分之事变。世道污隆之分数,亦系于理欲消长之分数而已。然臣尝思之,汉唐以来,为道之累者,其大有二,一曰杂伯,二曰异端。时君世主有志于求道者,不陷于此则陷于彼。姑就三君而言,则文帝之心,异端累之也;武帝、太宗之心,杂伯累之也。武帝无得于道,宪章六经,统一圣真,不足以胜其神仙土木之私、干戈刑罚之惨,其心也荒。太宗全不知道,闺门之耻,将相之誇,末年辽东一行,终不能以克其血气之暴,其心也骄。杂伯一念,憧憧往来,是固不足以语常久不息之事者。若文帝稍有帝王之天资,稍有帝王之地步,一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而晁错辈刑名之说未尝一动其心,是不累于杂伯矣。使其以二三十年恭俭之心而移之以求道,则后元气象且将骎骎乎商周,进进乎唐虞。奈何帝之纯心,又间于黄老之清净!是以文帝仅得为汉唐之令主,而不得一侪于帝王。呜呼!武帝、太宗,累于杂伯,君子固不敢以帝王事望之;文帝不为杂伯所累,而不能不累于异端,是则重可惜已!臣愿陛下监汉唐之迹,必监汉唐之心,则今日之功化證效,将超汉唐数等矣。臣伏读圣策曰:「朕上嘉下乐(云云),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欤」?臣有以见陛下念今日八者之务,而甚有望乎为道之验也。臣闻天变之来,民怨招之也;人才之乏,士习蛊之也;兵力之弱,国计屈之也;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夫陛下以上嘉下乐之勤,夙兴夜寐之劳,怅岁月之逾迈,亦欲以少见吾道之验耳。俯视一世,未能差强人意,八者之弊,臣知陛下为此不满也。陛下分而以八事问,臣合而以四事对,请得以熟数之于前。何谓天变之来?民怨招之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人心之休戚,天心所因以为喜怒者也。熙宁间大旱,是时河陕流民入京师。监门郑侠画《流民图》以献,且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胜捷之图来上,料无一人以父母妻子迁移困顿、皇皇不给之状为图以进者。览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正欺君之罪」。上为之罢新法十八事,京师大雨八日。天人之交,间不容发,载在经史,此类甚多。陛下以为今之民生何如邪?今之民生困矣!自琼林大盈积于私贮,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频于营缮,而民困;自献助叠见于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籴不间于闾阎下户,而民困;自所至贪官暴吏视吾民如家鸡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呜呼,东南民力竭矣!《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今尚可谓之不见乎?《书》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今尚可谓之小乎?生斯世,为斯民,仰事俯育,亦欲各遂其父母妻子之乐,而操斧斤,淬锋锷,日夜思所以斩伐其命脉者,滔滔皆是。然则腊雪靳瑞,蛰雷愆期,月犯于木,星殒为石,以至土雨地震之变,无怪夫屡书不一书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安民之道,则民生既和,天变或于是而弭矣。何谓人才之乏?士习蛊之也。臣闻穷之所养,达之所施;幼之所学,壮之所行。今日之修于家,他日之行于天子之庭者也。国初诸老,尝以厚士习为先务。宁收落韵之李迪,不取凿说之贾边;宁收直言之苏辙,不取险怪之刘几。建学校则必欲崇经术,复乡举则必欲参行艺。其后国子监取湖学法,建「经学」「治道」「边防」「水利」等斋,使学者因其名以求其实,当时如程颐、徐积、吕希哲皆出其中。呜呼,此元祐人物之所从出也!士习厚薄,最关人才,从古以来,其语如此。陛下以为今之士习何如邪?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方其幼也,则授其句读,择其不戾于时好,不震于有司者,俾熟复焉;及其长也,细书为工,累牍为富,持试于乡校者以是,较艺于科举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车马也以是。父兄之所教诏,师友之所讲明,利而已矣,其能卓然自拔于流俗者几何人哉?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以之领郡邑,如之何责其为卓茂、黄霸?以之镇一路,如之何责其为苏章、何武?以之曳朝绅,如之何责其为汲黯、望之?奔竞于势要之路者,无怪也;趍附于权贵之门者,无怪也;牛维马絷,狗苟蝇营,患得患失,无所不至者,无怪也。悠悠风尘,靡靡媮俗,清芬消歇,浊滓横流。惟皇降衷,秉彝之懿,萌蘖于牛羊斧斤相寻之冲者,其有几哉!厚今之人才,臣以为变今之士习而后可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淑士之道,则士风一淳,人才或于是而可得矣。何谓兵力之弱?国计屈之也。谨按国史,治平间遣使募京畿淮南兵,司马光言:「边臣之请兵无穷,朝廷之募兵无已,仓库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涯。愿罢招禁军,训练旧有之兵,自可备禦」。臣闻古今天下能免于弱者,必不能免于贫;能免于贫者,必不能免于弱。一利之兴,一害之伏,未有交受其害者。今之兵财,则交受其害矣。自东海城筑而调淮兵以防海,则两淮之兵不足;自襄樊复归而并荆兵以城襄,则荆湖之兵不足;自腥气染于汉水,冤血溅于宝峰,而正军忠义空于死徙者过半,则川蜀之兵又不足。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实荆,则下流之兵愈不足矣;荆湖之兵又分而策应,分而镇抚,则上流之兵愈不足矣。夫国之所恃以自卫者,兵也,而今之兵不足如此,国安得而不弱哉!扶其弱而归之强,则招兵之策,今日直有所不得已者。然召募方新,调度转急。问之大农,大农无财;问之版曹,版曹无财;问之饷司,饷司无财。自岁币银绢外,未闻有画一策为军食计者。是则弱矣,而又未免于贫也。陛下自肝鬲,近又创一安边太平库,专一供军,此艺祖积缣帛以易贼首之心也,仁宗皇帝出钱帛以助兵革之心也。转易之间,风采立异,前日之弱者可强矣。然飞刍挽粟,给饷馈粮,费于兵者几何?而琳宫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费,则漏卮也。列灶云屯,樵苏后爨,费于兵者几何?而霓裳羽衣,靡金饰翠,宫庭之费则尾闾也。生熟口券,月给衣粮,费于兵者几何?而量珠辇玉,倖宠希恩,戚畹之费,则滥觞也。盖天下之财专以供军,则财未有不足者。第重之以浮费,重之以冗费,则财始瓶罄而罍耻矣。如此则虽欲足兵,其何以给兵耶?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节财之道,则财计以充,兵力或于是而可强矣。何谓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谨按国史,绍兴间杨么寇洞庭,连跨数郡,大将王𤫉不能制。时伪齐挟虏使李成寇襄汉,么与交通。朝廷患之,始命岳飞措置上流。已而逐李成,擒杨么,而荆湖平。臣闻外之虏寇,不能为中国患,而其来也,必待内之变。内之盗贼,亦不能为中国患,而其起也,必将纳外之侮。盗贼而至于通虏寇,则腹心之大患也已。今之所谓虏者,固可畏矣。然而逼我蜀则蜀帅策泸水之勋,窥我淮则淮帅奏维扬之凯。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捷止之,然使之无得弃去,则中国之技未为尽出其下,彼亦犹畏中国之有其人也。独惟旧海,在天一隅,逆雏穴之者数年于兹。飓风瞬息,一苇可航,彼未必不朝夕为趋浙计,然而未能焉,短于舟,疏于水,惧吾唐岛之有李宝在耳。然洞庭之湖,烟水沉寂;而浙右之湖,涛澜沸惊,区区妖孽且谓有杨么之渐矣。得之京师之耆老,皆以为此寇出没倏闪,往来翕霍,驾舟如飞,运柁如神,而我之舟师不及焉。夫东南之长技,莫如舟师,我之胜兀术于金山者以此,我之毙逆亮于采石者以此。而今此曹反挟之以制我,不武甚矣。万一或出于杨么之计,则前日李成之不得志于荆者,未必今日之不得志于浙也。曩闻山东荐饥,有司贪市榷之利,空苏湖根本以资之,廷绅犹谓互易。安知无为其乡道者?一夫登岸,万事瓦裂。又闻魏村、江湾、福山三寨水军,兴贩盐课以资逆雏,廷绅犹谓是。以捍卫之师为商贾之事,以防拓之卒开乡道之门,忧时识治之见,往往如此。肘腋之蜂虿,怀袖之蛇蝎,是其可以忽乎哉!陛下近者命发运兼宪,合兵财而一其权,是将为灭此朝食之图矣。然屯海道者非无军,控海道者非无将,徒有王𤫉数年之劳,未闻岳飞八日之捷。子太叔平苻泽之盗恐不如此。长此不已,臣惧为李成开道地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则寇难一清,边备或于是而可宽矣。臣伏读圣策曰:「夫不息则久,久则徵,今胡为而未徵欤?变则通,通则久,今其可以屡更欤」?臣有以见陛下久于其道,而甚有感乎《中庸》、大《易》之格言也。臣闻天久而不坠也,以运;地久而不隤也,以转;水久而不腐也,以流,日月星辰而常新也,以行。天下之凡不息者,皆以久也。《中庸》之不息,即所以为大《易》之变通;大《易》之变通,即所以验《中庸》之不息。变通者之久,固肇于不息者之久也。盖不息者其心,变通者其迹,其心不息,故其迹亦不息。游乎六合之内而纵论乎六合之外,生乎百世之下而追想乎百世之上。神化天造,天运无端,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天地之所以变通,固自其不息者为之;圣人之久于其道,亦法天地而已矣。天地以不息而久,圣人亦以不息而久。外不息而言久焉,皆非所以久也。臣尝读《无逸》一书,见其享国之久者,有四君焉,而其间三君为最久。臣求其所以久者,中宗之心,严恭寅畏也;高宗之心,不敢荒宁也;文王之心,无淫于逸,无游于畋也。是三君者,皆无逸而已矣。彼之无逸,臣之所谓不息也。一无逸而其效如此,然则不息者非所以久欤?陛下之行道,盖非一朝夕之暂矣。宝、绍以来,则涵养此道;端平以来,则发挥此道;嘉熙以来,则把握此道。嘉熙而淳祐,淳祐而宝祐,十馀年间,无非持循此道之岁月。陛下处此也,庭燎未辉,臣知其宵衣以待;日中至昃,臣知其玉食弗遑;夜漏已下,臣知其丙枕无寐。圣人之运,亦可谓不息矣。然既往之不息者易,方来之不息者难;久而不息者易,愈久而愈不息者难。昕临大庭,百辟星布,陛下之心,此时固不息矣;暗室屋漏之隐,试一警省,则亦能不息否乎?日御经筵,学士云集,陛下之心,此时固不息矣;宦官女子之近,试一循察,则亦能不息否乎?不息于外者,固不能保其不息于内;不息于此者,固不能保其不息于彼。乍勤乍怠,乍作乍辍,则不息之纯心间矣。如此,则陛下虽欲久则證,臣知《中庸》九经之治,未可以朝夕见也;虽欲通则久,臣知《系辞》十三卦之功,未可以岁月计也。渊蜎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此全在陛下自斟酌,自执持。顷刻之力不继,则惩久之功俱废矣,可不戒哉!可不惧哉!陛下之所以策臣者悉矣,臣之所以忠于陛下者亦既略陈于前矣,而陛下策之篇终复曰:「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详延之意」。臣伏读圣策至此,陛下所谓详延之意盖可识已。夫陛下自即位以来,未尝以直言罪士;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而且导之以直言。臣等尝恨无由以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积,幸见录于有司,得以借玉阶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方将明目张胆,謇謇谔谔,言天下事,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发也,陛下胡并与激者之言而厌之邪?厌激者之言,则是将胥臣等而为容容唯唯之归邪?然则臣将为激者欤?将为泛者欤?抑将迁就陛下之说而姑为不激不泛者欤?虽然,奉对大庭,而不激不泛者固有之矣,臣于汉得一人焉,曰董仲舒。方武帝之策仲舒也,慨然以「欲闻大道之要」为问。帝之求道,其心盖甚锐矣。然道以大言,帝将求之虚无渺冥之乡也。使仲舒于此,过言之则激,浅言之则泛。仲舒不激不泛,得一说曰「正心」。武帝方将求之虚无渺冥之乡,仲舒乃告之以真实浅近之理,兹陛下所谓切至之论也。奈何武帝自恃其区区英明之资、超伟之识,谓其自足以淩跨六合,笼驾八表,而顾如此语忽焉?仲舒以江都去,而武帝所与论道者他有人矣,臣固尝为武帝惜也。堂堂天朝,固非汉比,而臣之贤亦万不及仲舒,然亦不敢激不敢泛。切于圣问之所谓道者,而得二说焉,以为陛下献,陛下试采览焉。一曰重宰相以开公道之门。臣闻公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壅阏,所以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责,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权,则公道已矣。三省、枢密,谓之朝廷,天子所与谋大政,出大令之地也。政令不出于中书,昔人谓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国初三省,纪纲甚正,中书造命,门下审覆,尚书奉行,宫府之事,无一不统于宰相。是以李沆犹得以焚立妃之诏,王旦犹得以沮节度之除,韩琦犹得出空头敕以逐内侍,杜衍犹得封还内降以裁侥倖。盖宰相之权尊,则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今陛下之所以为公道计者,非不悉矣。以夤缘戒外戚,是以公道责外戚也;以裁制戒内司,是以公道责内司也;以舍法用例戒群臣,是以公道责外廷也。雷霆发蔀,星日烛幽,天下于此咸服陛下之明。然或谓比年以来,大庭除授,于义有所未安,于法有所未便者,悉以圣旨行之。不惟诸司升补,上渎宸奎,而统帅躐级,阁职超迁,亦以夤缘而得恩泽矣。不惟奸赃湔洗,上劳涣汗,而选人通籍,奸胥逭刑,亦以钻刺而拜宠命矣。甚至闾阎琐屑之斗讼,皂隶猥贱之干求,悉达内庭,尽由中降。此何等虮虱事,而陛下以身亲之,大臣几于为奉承风旨之官,三省几于为奉行文书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景祐间罢内降,凡诏令皆出中书、枢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张公道者如此。今进言者犹以事当间出睿断为说,呜呼,此亦韩绛告仁祖之辞也。「朕固不惮自有处分,不如先尽大臣之虑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谕绛者何说也?奈何复以绛之说启人主,以夺中书之权,是何心哉!宣、靖间创御笔之令,蔡京坐东廊,专以奉行御笔为职。其后童贯、梁师成用事,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世,是可鉴矣!臣愿陛下重宰相之权,正中书之体,凡内批必经由中书、枢密院,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二曰收君子以寿直道之脉。臣闻直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颓靡,所以光明而张主之者君子责也。然扶直道者君子之责,而主直道者人君之事。人君而至于沮君子之气,则直道已矣。夫不直则道不见,君子者,直道之倡也。直道一倡于君子,昔人谓之凤鸣朝阳,以为清朝贺。国朝君子,气节大振,有鱼头参政,有鹘击台谏,有铁面御史,军国之事无一不得言于君子。是以司马光犹得以殛守忠之奸,刘挚犹得以折李宪之横,范祖禹犹得以罪宋用臣,张震犹得以击龙大渊、曾觌。盖君子之气伸,则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今陛下之所以为直道计者,非不至矣。月有供课,是以直道望谏官也;日有轮劄,是以直道望廷臣也;有转对,有请对,有非时召对,是以直道望公卿百执事也。江海纳污,山薮藏疾,天下于此咸服陛下之量。然或谓比年以来,外廷议论于己有所未协,于情有所未忍者,悉以圣意断之。不惟言及乘舆,上勤节贴,而小小予夺,小小废置,亦且寝罢不报矣。不惟事关廊庙,上烦调停,而小小抨弹,小小纠劾,亦且宣谕不已矣。甚者意涉区区之貂珰,论侵琐琐之姻娅,不恤公议,反出谏臣。此何等狐鼠辈,而陛下以身庇之!御史至于来和事之讥,台吏至于重讫了之报,臣恐天下之直道自此沮矣。康定间,欧阳脩以言事出,未几即召以谏院。至和间,唐介以言事贬,未几即除以谏官。仁祖之所以主直道者如此。今进言者犹以台谏之势日横为疑,呜呼,兹非富弼忠于仁祖之意也。弼倾身下士,宁以宰相受台谏风旨,弼之自处何如也?奈何不知弼之意,反启人君以厌君子之言,是何心哉!元符间,置看详理诉所,而士大夫得罪者八百馀家。其后邹浩、陈瓘去国,无一人敢为天下伸一喙者,是可鉴已。臣愿陛下壮正人之气,养公论之锋,凡以直言去者悉召之,于霜台乌府中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自古帝王行道者,无先于此也。臣来自山林,有怀欲吐。陛下怅然疑吾道之迂远,且慨论乎古今功化之浅深、證效之迟速,而若有大不满于今日者,臣则以为非行道之罪也。公道不在中书,直道不在台谏,是以陛下行道用力处虽劳,而未遽食道之报耳。果使中书得以公道总政要,台谏得以直道纠官邪,则陛下虽端冕凝旒于穆清之上,所谓功化證效可以立见,何至积三十馀年之工力,而志勤道远,渺焉未有际邪?臣始以「不息」二字为陛下勉,终以公道直道为陛下献,陛下万几之暇,傥于是而加三思,则跻帝王,轶汉唐,由此其阶也已。臣赋性疏愚,不识忌讳,握笔至此,不自知其言之过于激,亦不自知其言之过于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惟陛下留神。臣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