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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杂论上 宋 · 刘子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五八、《屏山集》卷三、《南宋文范》卷五三
陈万年性谄,临死召其子咸告教。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咸曰:「具晓所言,大意教咸谄也」。初,丙吉病时,万年与二千石同问疾,众退,万年独留,昏夜乃归。吉病甚,宣帝临问大臣行能,吉荐万年,遂为御史大夫。呜呼,以吉之贤,犹乐佞人,信乎远佞人之难也。万年以此致身,虽死犹不知愧,又欲世济其术,悲夫!
王商长八尺馀,容貌绝人,为丞相。单于来朝,拜谒商,仰视商貌,大畏之,迁延却退。成帝叹曰:「真汉相矣」。王商闻望,见重一时,单于岂能知哉,特畏其貌耳。成帝相商已久,闻单于之言,始以为真汉相,则帝初不知商之所以可用也。单于之言果足为重,则堂堂之夫皆真相也耶?
史称王商有刚毅节。初商有女,太后欲以备后宫,商意难之,竟辞以疾。及商为王凤所中,事下司隶,商惶怖,更欲内女为援,乃因李婕妤白见其女。故张圭以此击之甚力,廷臣史丹等皆排拫之。商免相三日,呕血而死。然则商所谓信道不笃,既得之患失之者也。孔子曰:「枨也欲,焉得刚」。商岂刚者乎?冯野王不为三公,名重当世;倪宽为御史大夫,官属易之。以此知士之立朝,可不思有以重耶?要官显爵,居贤则重,居不肖则轻,人主以是柄而御天下,可不慎其选耶!
元帝诏曰:「刚强坚固,确然亡欲,冯野王是也」。野王以女弟为昭仪不得为御史,叹曰:「人皆以女宠贵,我兄弟独以贱」。野王之行能高矣,观此言,未可谓确然亡欲者也。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非近乎道者不足语此。
赵广汉为京兆,告丞相魏相;韩延寿为左冯翊,劾御史萧望之,皆坐诛。故班固谓讦上不信,以失身堕功。广汉操术始终如此,其死宜也。延寿平生谦逊和易,所在有称,一发不中,遂陷大戮,岂其平日所为,出于矫揉耶?抑不忍一朝之忿,遂掩其终身之美耶?是以君子慎其微也。
史称高祖定天下,异姓王者八国,皆徼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终于灭亡。惟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余谓高祖之定天下,多用良、平奇谋秘策,亦未免乎权变诈力也。贾谊谓大抵强者先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尔,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特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斯言当矣。
萧何起刀笔吏,助成汉业,高祖谓之三杰,然何非子房、韩信之流也,何与高祖微时亲昵,故特重之。高祖即位,首封何,功臣怫然,虽高祖推重勤勤如此,而人心卒不服也。镇国家,抚百姓,何实有焉,若曰「发纵指示,其功大也」,斯言过矣。何谓天下方未定,可因以就宫室,非令壮丽无以示威,且亡令后世有以过也,观此言,何真刀笔吏哉。或谓何能识韩信,固非碌碌。然信之英特亦易识耳,漂母识之于饥困之时,滕公识之于刀锯之下,惟何之言能必行于高祖,此所以独受知人之名也。
武帝勤兵四夷,祸流中外,而卒得无他者,赖前有文、景累培基址,后有昭、宣抚养疮痍耳。不然,天下土崩久矣。
李广之骑射,程不识之军律,可谓精矣,霍去病无所称焉。所长者,武帝使之学孙、吴,去病曰:「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古兵法」。又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其气识已度越诸将矣。
宋义提兵救赵,至安阳不进,曰:「秦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而西,必举秦矣」。此万全之策也。项羽杀义,夺其兵破秦,义乃没没无闻,诚不幸也。羽虽胜秦,然其计犹出义下。羽知秦兵锐甚,战难必胜,故渡河沈舟,破釜甑,烧庐舍,以必死期一胜,岂不殆哉!羽虽一胜,而秦兵尚众,会章邯与赵高有隙,遣人约和,羽乘其狐疑又破之,竟以粮少与之约和,及坑秦军犹二十馀万人。夫邯军亦精锐,羽之所将非其敌也。以羽必死之战,乘章邯狐疑之隙,仅能服之,其难也如此,非万全之策也。初秦兵破周章、田儋等,项梁乘其敝破之,梁轻秦有骄色,故义知其必败也。义又欲承其敝,故以赵斗秦,范增之谋深矣,不以义为非者,势当然也。秦不救韩魏,周亚夫以梁委吴,盖用卞庄子刺虎之说也。噫,羽既据功名之会,故义乃没没无闻,诚不幸也。
亚父日说项羽曰:「沛公贪财好色,今入关无所取,此其志不小,吾使人望之,气皆为龙,成五色,此天子气,急击之勿失」。羽竟不杀沛公。亚父曰:「吾属今为虏矣」。亚父之知明矣,而不知天命也。君择臣,臣亦择君。亚父与羽比肩事怀王,无君臣之分也,言既不从,何不引去?知沛公之人事天时如此,而忿然欲以区区之力胜之,不亦难乎?
武帝遣李陵属贰师军,陵愿得自当一队;帝遣路博德迎李陵,博德亦羞为陵后距,奏愿留。《易》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凶」。此武帝之所以覆军蹶将也。
周亚夫强直自信,当文帝而显名,遇景帝而杀身,非有幸有不幸,其操术然也。方匈奴寇边,文帝遣亚夫屯细柳。细柳在长安西,当时非临敌之地,文帝以万乘临之,先过棘门、霸上,则军中岂不预知哉?万弩持满,向帝先驱,帝至又不得入,既入又禁驰驱,此亚夫欲以军威示文帝尔。如穰苴之斩庄贾,孙武之斩吴姬,有意为之也。文帝因此重之,亚夫之名遂显。后屡谏景帝,帝怒,下吏又不对,竟杀之。夫行己恭、事上敬,此大臣之节也。亚夫不知遵此,姑以强直自信不移。文帝宽仁,故推成其美;景帝忌刻,故陷于戮辱。然则景帝之杀亚夫,虽曰滥刑,固有以招之矣。
萧望之不屈霍光而甘于抱关,孙宝不屈张忠而安于主簿,后卒为名臣,士之行己,必正其始。《易》曰:「进以正,可以正邦也」。彼躁进之士,茍得一时,虽欲自反,人弗信焉,可不慎与!
公孙宏与辕固同徵,宏侧目事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士之立朝,由其素养,宏之阿谀,虽未委质,固已知之矣。《易》曰:「素履坦坦」。
严彭祖不事权贵,或说曰:「天时不胜人事,经谊虽高,不至宰相,愿少自勉强」。彭祖曰:「凡通经术,当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从俗,茍求富贵乎」?噫,汉儒虽盛,若彭祖者可谓有守之士矣,彼夏侯胜谓明经取青紫,刘歆谓学《易》干利禄,其言鄙矣。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况爵禄乎?
武帝问申公以治乱之事,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令霍去病学孙吴,对曰:「不至学古兵法,顾方略何如耳」。二子所言者殊途,所会者一理,可谓知为治论兵之要矣。武帝能用去病,故兵威远震;不能听申公,故治道无闻,惜哉!
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俱死。史称涉起匹夫,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然而搢绅先生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禁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刘子曰:「孔甲诚怨秦而思发愤者」。然使甲知涉不满岁而亡,甲必不轻与之也。委质为臣,与之俱死,在搢绅先生岂细事哉,盖甲之知不明,不知胜之不足与也。胜初入陈便立王号,其志不广矣。张耳、陈馀皆谏止之,不从,则引其权以去,知胜之不足与也。又务夸殿屋帷帐之盛,彼佣耕者见之犹讥诮之,甲曾不如佣耕者乎。若知其必亡,徒以怨秦与之俱死,此特匹夫之发愤耳。
成帝惑于昭仪,自杀绝其嗣子;哀帝惑于董贤,而欲逊以大位。人君一有所惑,举其甚重而不顾焉,亦可谓昏愚矣。
中谒者丞陈临杀司隶校尉辕丰于殿中,以此知成帝之时纪纲不肃甚矣。杀人不忌曰贼,况近在宫掖间耶?国柄移于王氏,不足怪也。
陈汤诛郅支单于,元帝告祠郊庙,赦天下,群臣上寿置酒,以其图书示后宫贵人。昔楚子以宋馘示文羌,君子曰:「戎事不迩女器」。讥之也。元帝以获郅支图上祠郊庙,下以为妇人之悦,失礼甚矣。其事虽微,史臣详著之。
元帝时御史阙,在位多举冯野王行能第一,帝以冯媛之故不用,曰:「吾用野王为三公,后世必谓我私后宫亲属,以野王为比」。余尝伟之。后读《石显传》,乃昭仪兄冯逡尝言专权得罪,后朝臣荐野王,帝以问显,显曰:「野王亲昭仪兄,后世必以陛下私后宫亲」。帝曰:「善,吾不见是」。以此见元帝不能为此,乃石显之谋也。举用三公不信廷臣而折中于宦者,元帝陋矣。又小人之谮君子,亦各有道也,可不戒哉?
《平帝纪》王莽奏事,史官只书安汉公,盖是时平帝之权已移于莽矣。史臣非独不敢书,亦以见莽已有无君之心也。
文帝身衣弋绨,慎夫人衣不曳地,惜百金不作露台,治霸陵以瓦器,可谓俭德之至矣。然宠幸邓通,赐赏通钜万以十数,赐铜山得铸钱,邓氏钱布天下,何耶?盖心有所嬖惑,不能自胜也。然文帝躬行俭约,实惠及人,小疵不足掩大美,故卒为汉世之贤主也。其视唐虞三代之君,则有间矣。
袁盎、冯唐、张释之数谏止文帝,帝或大怒,或怒起入禁中,若不能堪也,然卒听数子之言者,以能胜其私也。成帝委政王凤,王章谏其专权,帝初纳之,后不忍废凤,卒杀章。哀帝欲封董贤,王嘉亦数谏,帝初惮嘉,卒封董贤,遂杀嘉。二君初非不知其言是也,卒杀之者,不胜其私也。胜己之私之谓克,人君能自克如文帝,而以成、哀为戒,岂不贤哉!
郑当时虽推毂士类,然极无操守。卜式虽朴直,然所行多诈,非汲黯之流匹也。太史公作《汲郑传》,班固则又以黯式同科,是生不见知于武帝,死不见知于迁、固也。
周勃入北军,令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或曰,使众皆右袒,勃当何如哉,是未察其情也。方汉臣谋诸吕时,禄主北军,勃欲入北军不得,乃令纪通持节矫纳勃北军,复令说禄曰:「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禄遂解印,以兵授勃。当是时,军众岂不知勃为刘氏而来哉?勃已执兵柄,下令以激众心故云耳,岂有夺吕禄之兵而复为吕氏哉?高祖曰:「安刘氏者必勃也」。其有以知之矣。
高祖与项羽战,几不免者数矣。彭城之败,楚围三匝,大风昼晦,与数骑遁。广武之伏弩,丁布之追骑,当是时也,虽有三杰,智无所用,力不得施,卒得无他者,天相之也。故高祖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韩信亦曰:「陛下天授,非人力也」。
汉楚争天下,高祖非独得诸侯也,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项王非独失诸侯也,鸿门舞剑,项伯自蔽沛公。此所谓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叛之也。
郦食其谋挠楚权,欲立六国后,张良难之,及追羽至阳夏南,良复请彭越王魏、韩信王齐,使各自为战,则楚易散,何也?盖是时楚兵垂败,借魏齐一战之力以灭之,因时应变,此善用兵者也。
武帝好大喜夸,故一时群臣皆务为高言阔论,以中人主意,希求宠禄,甚若可笑。公孙宏曰:「周公期年而化,臣窃迟之」。王恢曰:「匈奴侵盗不已者,以不恐之故耳」。东方朔自谓「天子大臣」,吾邱寿王自谓「海内寡二」,司马相如奏《大人赋》,春卿谓「神仙可见」,延年欲回昆崙河以限虏,其言不经,受之欣然。乃知孝宣总核名实,汉家所以中兴也。
元帝为太子时,谏宣帝宜用儒生,帝曰:「乱我家者必太子也」。及元帝即位,贡、薛、韦、匡迭为宰相,而孝宣之业衰焉。然则是儒生果不可用耶?刘子谓不然。宣帝不用者腐儒耳,所谓儒者不独明训诂、通章句而已,必练达世务,器识兼全可也。宣帝拔为辅相者,魏相、张安世、黄霸、于定国、萧望之之流是也。相明《易经》,有师法;安世识亡书三箧;黄霸系狱,就夏侯胜受《尚书》,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定国迎师学《春秋》,自执经北面备弟子礼;萧望之好学,治《齐诗》。是皆通经术者也。处事知宜,立朝有守,所谓通儒也。梁邱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刘向、王褒,或以儒术进,或以文章显。宣帝与之议论于石渠,或于燕游,播为歌颂,第其高下,则宣帝岂不好儒哉?元帝任韦、匡等为相,龊龊鹿鹿,亲附阉尹,不敢失其意,故史臣曰:「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蕴籍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则元帝所用,其腐儒也耶?
安刘氏者必勃论 宋 · 史尧弼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三二、《莲峰集》卷七
天下之事在我者可以必为,而在人者不可以必为;见于今者可以必料,而出于他日者不可以必料;图于有形者可以必成,而为于未兆者不可以必成。汉高祖临终之时,天下未有大患难之可忧,而周勃亦无大功业之可见。然帝付托之语乃曰:「安刘氏者必勃」。举天下不可必之理而加之于必然;此盖高见远虑存乎其间,而非世俗之所可知也。窃谓高祖之意有不可晓者四:当其时天下无事,刘氏既安矣,而勃又何安耶?此不可晓者二也。陈平之智足以应变而无穷,而勃椎鲁若无能为者,乃云安刘氏者必勃,何耶?此不可晓者三也。若谓周勃可以制诸吕,胡为乃面属吕后,使用为太尉,又何耶?此不可晓者四也。此其高祖微机乎?尝原帝之亡,嗣君幼弱,诸将尚存,侯王太盛,惟吕后之多谋而更事,然后足以制其变,此高祖之所以不去吕后也。然堇毒足以治病,而亦足以杀人,吕后足以制变,而亦足以起乱,妇人之情,好私其外戚,则诸吕之势必至于倾汉,此又高祖之所以逆知吕后之乱也。然诸吕之祸起于萧墙,缓之则养乱,急之则速变。是必顽然若无能,而使不吾虑;确然若不动,而使不吾察,而后可图也。此又高祖之所以必周勃之安汉也。既知吕氏之必倾汉,又知周勃之必安汉,然私用为太尉,则吕后有致疑之心;勃不绾兵柄,则刘氏无可兴之理,此又高祖之所以面属吕后也。高祖其有忧患乎?何其虑之深而计之尽也?且制天下者莫易于治,亦莫易于乱,盖其发也有状,则吾处之也有方。而最不可为者,莫难于不治不乱之际。以为治耶,则乱藏乎其中;以为乱耶,而治见乎其外。此其祸必阴沉而莫可解。既不可弭其变,又不可听其乱。而诸吕之祸,盖亦在乎欲治不治之间,欲乱不乱之际。欲图之而无可图之形,欲救之而无可救之状。以才与之角,则才有所不足用,将动而求成功,则势有所不可废。故王陵之直而无所措,而陈平之智亦难独任。然则将何为而可耶?曰是必有庞然无能为,颓然若不足虑者,而后可以定乱于天下,此高祖之所以必周勃之安刘氏与!勃为人厚重而少文,故其镇重足以压天下之乱,而使之不能动;其椎鲁足以安诸吕之心,而使之不吾疑。然后徐起而取之,则大事必决于我。方是时,直谏以抗之者王陵也,阴谋而图之者陈平也,合将相者陆贾也。结吕禄者郦寄也,倡大义者朱虚侯也,握重兵者齐与灌婴也,而刘揭、御史窋、张辟疆之徒,皆并力驰骋乎其间。是数子者,皆以其才与之角,惟勃能以不才而合其谋;皆欲动而求成功,惟勃能以不动而制其会。是以入北军而人不知,士皆左袒为刘氏,而诸吕不之觉。安社稷,定刘氏,而天下不见其状。此高祖所以必其成功,而陈平所以自谓不及也。向使勃处危疑,而以区区之才动于其间,则奸人得以乘势而夺其权,又何刘氏之安乎?吾乃今知勃之无能者,乃所以为有能;而不足虑者,乃所以为深可虑也。呜呼,周勃今以无能而安刘氏,高祖亦常以无能而取天下矣。方项羽咄嗟叱咤,其势若飘风震霆,天下以为无汉矣。而高祖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其顽冒椎鲁,虽足以取笑于人,而卒能张项羽于始而翕之于终,其知人之术,无乃其取天下之术欤!其所以任人者,乃其所以自任欤!不然,何其能必周勃之安刘氏也耶?方其既没之时,天下虽平,而内有诸吕之祸,蓄怒而欲发,不可谓之治,亦不可谓之乱。故高祖知其然也,以其治焉而付之曹参,以其乱焉而遗之周勃。参卒能行其清净无为之政,安然而致其治;勃卒以椎鲁无能之才,安然而平其乱。此非高祖知人之效,盖其御天下之术也。尝观西汉之事有可怪者二:周勃椎鲁少文,而高祖必其能安刘氏;霍光不学无术,而孝武必其能辅幼主。皆卒如所料。盖椎鲁少文者,乃所以安刘氏,而不学无术者,乃所以能辅幼主也。世之人不知夫不才之为才,无用之为有用,疏矣。晁错以其才而发七国之乱,窦武以其才而速宦官之变,西汉以乱,东汉以亡。沈重而不发者,未有不成;疏狂以速祸者,未有不败。故晁错、窦武用,则刘氏必危;周勃、霍光用,则刘氏必安,岂非自然之理耶?
光武以柔道理天下论 宋 · 史尧弼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三二、《莲峰集》卷八
惟天下之至柔,能制天下之至刚。甚矣,天下之人不能无纷纭好变之心,亦不能无猛悍难制之气也。方天下之未定,则有以发其纷纭之心,猛悍之气,故强者胜焉。及天下之既定,其纷纭之心、猛悍之气,抑而不得骋,蓄而不得作,则将有所难服也。是以天下之患常起于此而莫可止,善治天下者必有道焉。宽大慈祥,雍容和易,以消磨其心于茫茫之中,折服其气于冥冥之际,使好变者不得为变,难制者皆易以制,潜消阴服而不知所以然,则天下之大可以拱手而治。然则柔之制刚,其用为如何?此东汉光武所以以柔道理天下之意。夫治天下,无以异于治水也。善治水者,行于水之所无事;善治天下者,行于天下之所无事,如斯而已。天下之不能无好变之心、难制之气,亦犹水不能无悍湍之怒、横流之暴也。故禹之治水,必顺水之性而柔之,使其暴怒无所施,而水之势得矣。光武之治天下亦顺天下之理而柔之,使之不能为变而易以制,而天下之乱息矣。是知禹能行于水之所无事,光武能行于天下之所无事,在能柔之而已耳。且光武之定天下,无以异于高祖也。然高祖于天下既定之后,外之则困于冒顿,而有平城、白登之围,内之则困于悍将,而有韩、彭、英、卢之变。高祖终身奔走于介胄之间,天下几至于不测。而光武之既定也,寇、邓、吴、贾服从之不暇,匈奴、西域帖然而不作,传至于永平之间,天下有百年之承平,而无一日之警急,此其故何也?在能柔之与不能柔之之间而已。由是观之,高祖非好胜也,非好强也,不得夫柔之之道故也。光武非不欲胜也,非不欲强也,得其所以柔之之道故也。高祖无以柔之,故激诸将好变之心,而触匈奴难制之气,而身受其弊。光武则不然,天下既定,遂戢弓矢,散马牛,退功臣,进文吏,使天下知吾之不生事;宽法禁,薄征赋,使天下知吾之不苛;不答太子攻战之问,使天下知吾之不好战;下黄石之诏,戒广地之荒,以塞臧宫、马武,使天下知吾之不开边;修辞币,礼匈奴之使,闭玉门,谢西域之质,使天下知吾之不务远。是岂真柔真弱者哉?其至微之机,至变之权,运于心术之间,举天下而柔之,使至刚之人消磨折服而无复作,故其用柔之效见于天下,而天下终不见其用柔之迹,此其为柔也大矣。盖尝观光武之初,焚王郎往来之书,而示之以宽,轻行铜马之营,而示之以信;首举良吏卓茂为太傅,戒冯异安集关中,不务以战攻取胜。当战伐之际,方且投戈息马以论道艺,此其柔道不特用于理天下之日,盖尝用之于取天下之初矣。吾以是知昔之人君,善用柔道如光武者盖寡。然而柔之在天下,同是柔也,有用柔而安,亦有用之而危;有用柔而彊,亦有用之而弱,何哉?彼以姑息为柔,后将有姑息之弊;以怯懦为柔,后将有怯懦之弊。此以柔用柔之失也。若夫善用柔者,守之似弱,而能卷舒天下之至强;行之似懦,而能驰骋天下之至坚。至于使兵无所投其刃,虎无所措其爪牙,方矫揉帖服之不暇,此以道用柔之得也。尝试以两汉之君言之。如惠帝、如元帝以柔用柔者也,如文帝、如光武以道用柔者也。惠帝柔而汉之宗社几至于中绝,吕产、吕禄几至于盗国。元帝柔,而萧傅、刘向无所奋其忠,弘恭、石显有以窃其柄。以柔用柔之失盖如此。善哉,文帝、光武之治乎!老夫尉佗之慢侮,文帝屈己遗书,而南北之祸不作。吴王称病不朝,文帝赐以几杖,而吴楚之变不起。是文帝之柔有以胜之也。四七之将,光武优礼以慰其心,而无菹醢之忧;西北之戎,光武卑情以答其意,而无冒顿之暴,是光武之柔有以胜之也。是虽不求胜于天下,然盖有以大胜之矣。语曰:「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是道也,非文帝、光武,孰能知之?彼南阳宗室之论,乃谓「光武少时谨信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呜呼,是安知所以为光武者欤!
上葛丞相书 南宋 · 曾丰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七四、《缘督集》卷一三
仆闻之:万斯通之谓道,一适其可之谓时,亿兆众所赖、千百世所法之谓事业。道有经有权,时有常有变。故遭时之常者事业成于经,遭时之变者事业成于权。古之大臣,始终遭时之常者,八元八凯是也;始终遭时之变者,伊尹是也;始遭其常,中遭其变,终又举变而归常者,周公是也。时之常变虽异,而元、凯、伊、周各以其道通之,应常中经,应变中权,故事业之归不害其为同。下至于汉,始争雌雄,姑置勿论。萧何相高帝,时则有黥、彭之变,故一以信谨应。陈平相惠帝,时则有吕禄之变,故一以智谋应。魏相相宣帝,时则有云、山之变,故一以严毅应。何之后,曹参专之,镇以清静;平之后,周勃专之,镇以重厚;相之后,丙吉专之,镇以宽大。后之三公,岂固与前者异哉,时有常变,道有经权然也。何有功于高帝固矣,而法家心密,往往招疑。平有功于文帝固矣,而术家心深,往往招忌。相有功于宣帝固矣,而儒家心径,往往招怨。使参、勃、吉不各以经道通之,则疑忌怨之积,岂不又与激相等哉?所不满人意者,参、勃、吉之道,非吾儒之道。故其所应,未尽中经,其所成,可谓近功,未可为远业。厥今何如时哉?论多故耶,边烽不闻;谓小康耶,物论有骇;要其至当,则变伏于常,常函其变之时也。补衮之责,正在中书。设今留公先事而去,则阁下为何、为平、为相可也;不然,后事而去,则阁下为参、为勃、为吉可也;又不然,姑留焉,阁下容有可诿,曰:「吾副尔」。今也留不曰留,去不曰去,一以权应,则常形犹在,一以经应,则变證已潜,难乎其为阁下计也。盖尝思留公信谨似何,严毅似相,所少者平之智谋也。故应常中经,应变未中权。何则?君子求退,小人求进,此其时也。留公进君子,退小人,其志太锐,其迹太露,断蛇不殊,困兽犹斗,故一时之间,君子以进,小人以退,曾未几何,退者复谋进,进者复求退,势之所激,无怪其然。大抵君子小人之势相容则安,相形则激。为今计,君子求退是矣,阁下不可遂其求,遂则孤,孤则摇。小人求进是矣,阁下不可沮其求,沮则迫,迫则合。要当杂以经权之道通之,一泯其迹,两安其心。君子不摇,譬则虎犹恋山,藜藿之采未至于无禁;小人不合,譬则云已散空,日月之蔽未至于已甚。阳为无他,阴实有待。或者机会至焉,吾之事功成矣。狄梁公用此道也。阁下胸中别有成算,非人所知也,仆其退听。否则,道有适今,智无厌故。不备。
和余方叔病中见寄 南宋 · 陈文蔚
押词韵第十五部
我亦病闭门,机閒了无触。
故人送诗来,绸缪写心曲。
胡乃稽报章,悼往牵服属。
天理循自然,非敢故羁束。
人生寿夭定,心要无愧恧。
逞欲千乘危,安分一瓢足。
范雎倾穰侯,郦寄卖吕禄。
何如北窗卧,酒熟巾自漉。
况有圣贤书,可洗昏花目。
一任岁月驶,流徙惊转瞩(疑当作烛)。
安知疾疢馀,非以石攻玉(以上《克斋集》卷一四)。
论语讲义 其二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九三、《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八五
(上阙。)齐不能用则行,鲁受女乐则去,卫问陈则不对,费中牟召则不往。朱氏曰:「虽不洁身以乱伦,亦非忘义以徇禄」。其说密矣。
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臣按:注家谓太师乐官之长,少师乐官之佐。亚饭至四饭,古注谓乐师乐章,朱氏谓以乐侑食之官。鼓谓击鼓者,鼗谓小鼓有耳柄者。曰挚,曰缭,曰缺,曰方叔,曰武,曰阳,曰襄,皆其名也。三代礼乐达天下,鲁虽小国,以周公所封,得用天子之礼乐,故乐官特详备于他国,皆工其业。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师襄以琴传夫子,二人其尤著者。加以洙泗道化方行,雅颂复正,虽伶人贱工,耳目濡染,槩有见闻。及鲁益衰,三威擅国,受女乐矣,舞八佾矣,于是太师以下皆散之四方,入于河海以去乱。及秦灭汉兴,三代礼乐散亡已尽,然弦诵之声闻于鲁城,金石丝竹之音闻于礼堂。张氏谓圣人自卫反鲁,俄顷之助功化如此,岂不信哉!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弛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臣按此章乃伯禽就封,周公戒之之辞也。「不施其亲」,古注云:「施,易也。言不以他人之亲易己之亲」。其说不通。朱氏云:「施,陆氏本作『弛』,言遗弃也」。臣谓不薄其所厚也。「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朱氏谓:「大臣非其人则去之,在其位则不可不用」。臣谓疑则勿用,用则勿疑。既使之居大臣之位矣,若荣其身而不行其道,丰其禄而不尽其材,名曰用而实未尝用也。怨非忿怼之谓,犹言有遗恨耳。绕朝有「吾谋适不用」之语,烛之武有「少不如人今老矣」之对,蹇叔有哭师之举,三者皆非大臣,以谏不行,言不听,未能释然于心如此,况于任理乱安危之寄,岂可使之有不吾以之叹哉?「故旧无大故则不弃」,大故如郦寄于吕禄、不弃如孔子于原壤之类。「无求备于一人」,谓于人求疵则天下无全人矣。李氏曰:「四者皆君子事,忠厚之至也」。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臣按:八士或曰成王时人,或曰宣王时人。张氏曰:「记善人之多也」。《微子》一章,首述三仁,次述接舆、沮溺、荷蓧,次述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次述师挚以下乐官,而以八士终之。如三仁、逸民八士,皆古圣贤,固士君子之所愿学。至于襄、挚之流,不过伶伦之贱工、草野之放士,亦惓惓接引如此,岂非以去者犹愈于偷生而处危乱、隐者犹贤于挠节而饕富贵者乎!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臣按此章论学者立身之大节。危谓死生患难,得谓富贵利泽。士方平居,高谈阔论。曰白刃可蹈也,及临之以刀锯鼎镬,则有失节者矣;曰爵禄可辞也,及试之以箪食豆羹,则有动色者矣。古之君子临危必致其命而不求苟免,结缨死难、免胄入狄是也;见得必思其义之当受与否,弗视千驷、力辞兼金是也。「思敬」谓主一,交于神也;「思哀」谓不二事,纯乎孝也。四者有一缺陷,不足以为士矣。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无」?
臣按此章论学者行己之要,亦人君观人之法。德谓足于己者,道为达于天下者,执谓夹持固守,信谓真知力践。然执之不弘,未免浅心狭量,不能尊贤容众;信之不笃,未免先传后倦,无以任重致远。斯人也,德度力量有所限止,孔门所谓具臣、汉人所谓取充位者也,岂足为轻重有无哉!必翕受敷施如皋陶,必自任天下之重如伊尹,然后可以为唐虞三代之佐矣。
按:本卷首页全缺,故本文亦失题,然残文所议皆出《论语》,故据以拟题。
贤者之孝二百四十首 其六十 郦寄(与吕禄善周勃劫其父商使寄绐禄出游勃乃得入北军) 宋末元初 · 林同
五言绝句 押庚韵
直以劫父故,蒙他卖友名。
閒将诛吕论,非勃亦非平。
咏史(下) 其一 曹爽 宋末元初 · 陈普
七言绝句 押萧韵
眼中鸾凤悉豺枭,一日翩翩忽满朝。
死近天教为吕禄,罪深地不著良宵。
丫头岩诗载墙壁间无虑数十百首形容盖有尽之者矣辄复寄兴以俟采诗者择焉 其二 宋末元初 · 艾性夫
女色无丑妍,入宫皆见妒。
蛾眉等刍蛹,嬉笑藏刀锯。
未笄化为石,不愿长门去。
国风直待歌螽斯,委身事主妾不辞。
君不见赵王如意今日死,明日佳人亦投厕。
何如山头化石千岁老无子。
子房(此篇有为而作。深叹当时谋国之不能。后来果然。知有先见。) 明 · 金安老
押词韵第十七部 出处:希乐堂文稿卷之三
楚汉初角斗,相对如棋奕。
汉手稍收赢(荆公诗。且可随缘道我赢。),于良常有获(于良足矣。今用其字。)。
胜负了一局,岂非功焕赫。
园绮终一下,存亡在此掷(言四皓定储之事。)。
草昧易为力,刀笔亦进策。
燕昵人所难(汉史。父子之间。人所难言。),期期犹莫格(御史周昌谏曰。臣期期知其不可。○格字。格君心之格。)。
于是倘微公,厚彼商山帛(张良。厚币卑辞。以招四皓。)。
秦高与晋献(赵高诈立胡亥。献公惑骊姬废申生。),几何不袭迹。
俯仰安危定,九鼎重盘石。
公功实在斯,迂叟顾莫覈(司马公于资治通鉴。不载四皓事。以为若审有此。是子房为子植党以拒父也。高祖之雄杰。岂四叟所能抗。而大臣力谏之彊。岂不贤于四叟之助。朱子于纲目。据旧史详载。胡氏曰。善乎子房之能纳忠也。至于招致四人。以安太子。则其绩尤伟。而司马公乃致疑焉。是春秋深许首止之盟。而易有纳约自牖之象也。)。
吾谓乃家事(乃翁家事),孰非谟臣责。
戚宠(戚姬)非一朝,陵偪渐必积。
胡为不于几,乃俟强要画(吕后使吕释之。强要留侯画计。)。
悍妇尚主室(吕后),强宗连哙泽(泽。吕后兄。后封悼武王。哙。帝之故人也。佐帝功多。且后弟▒之夫。有亲且贵。党于吕氏。)。
乃翁非甚昏,子弱谁抗嫡(苏论曰。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
当时意或尔,不早防其隙。
人心苦难常,妖嬖巧移易(上之关东。戚姬常从。日夜啼泣。欲立其子。)。
区区贵彊相,帝忧何足释(时赵王年十岁。上忧万世之后不全也。赵尧请为赵王置贵彊相。及吕后太子素所敬惮者。乃以周昌相赵。然犹欲易太子。)。
定陶(戚姬。定陶人也。)如植援,暗扇成毛翮。
公其无奈何,晚计终何益。
功成幸天会,至今寒心鬲。
公智岂不及,犹贻论者惜(深许子房招四皓安太子之功。而以帝谟臣。不早防微。逮至几迫。乃俟夫吕后之强要。然后为画。何哉。意或悍后强宗。亦足可恃。而乃翁之明。必不至是。致忽毫釐。而谬之千里者耶。人心乘老而易耗。内宠巧惑而难悟。大臣之请。不得释其蔽。彊相之策。不足慰其忧。当时幸无戚氏之党羽翼构扇于其间。故子房之计。仅得沮之于终。此亦侥倖而成尔。抑扬曲折。屡致丁宁。深惜其不早万全之图也。遐思古昔。俯仰可嘅。)。
王陵城 清 · 弘历
七言绝句 押真韵 出处:御制诗五集卷二十二
高帝评陵及平语,早经论定匪奇新(向曾论世谓吕氏之祸高帝若先知而终令平勃安刘然者为好奇而不槩之以理之说使帝果预知则权其轻重废吕氏立赵王何不可为而独顾惜吕氏令周勃为太尉以救汉祚于可存不可存之间高帝肯为之哉因过王陵城忆所论高帝评陵及平语并咏其事)。
存刘一线因左袒,莫谓斯王逊彼陈。
叠韵答潘兰史送别 其二 晚清 · 丘逢甲
七言律诗 押豪韵
刀光寒闪鸊鹈膏,侠胆消沉客路劳。
禁卫全军归吕禄,中原重镇付朱滔。
金牛假道愁归蜀,石马传文诧共槽。
海外且寻徐福去,蓬莱极目五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