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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俗论 宋 · 方恬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六二、《新安文献志》卷二八、《古文集成》卷三五
不有以起天下之懦,无以绝天下之偷;不有以致天下之愧,无以杜天下之奸。天下之俗,天下之人为之也,而风俗成坏,则必有为之先者矣。非为之先者能成坏天下之风俗也,天下之人固视夫斯人者而为趋向也。天下之人举不为,而斯人独先为之,则举天下耸观夫斯人。斯人者独奋而上之,人莫之阻也,则天下争先效之矣。是故斯人者天下之锋也。天下之锋易以锐,亦易以折。天下之人其刚毅不屈、直道自守、虽死而不回者,天下固知其少也;天下而有斯人也,则天下之观必有在矣。是以明主因其独为者而优容之,以耸天下之观,以励天下之锋,而不敢轻折天下之锐,何者?惧其一折而不振也。昔者汉武之世,汲黯以直道倡于朝矣,而黯以此被疏;元帝之世,萧望之又尝以直道倡于朝矣,而望之竟以此遇祸;成帝之世,王章又尝以直道倡于朝矣,而章竟卒不免。此三人者皆天下之锋也,而当时之君不能优容之以信天下之气而遂折其锋。天下之锋一折于武帝,而奸佞之风起矣;再折于元帝,而奸佞之风成矣;三折于成帝,而奸佞之风极矣。故汉之风俗始坏于武帝,大坏于元、成,风俗大坏而汉遂以亡,非有能亡之也,汉自亡也。天下之人其刚者不百一而懦者尝十九,是懦者常多也。有一人焉,立于群懦之中而卓然有以自奋,此群懦者之所耸观也。天下方耸观于斯人,而斯人者不旋踵而逐去,则天下之观沮矣。天下之观沮则天下之气索,天下之气索则不懦者将折而入于懦,而懦者愈懦矣。天下之士习于偷懦而不羞,则安于为奸而不耻,平居不敢一犯人主之怒,则当大难、临大事而不敢争,此张禹、孔光之流所以误人之国而独全其身者也。呜呼悲夫!天下之士,岂皆务全其身而误人之国邪?上之人逆折其锋而勒之使苟容耳。平居有敢言之士,则临难多死义之人。何者?义固有以激之也。是故明主以名驱人而以义激之,使之震励奋迅自拔于庸人,而不肯为苟容之行,然后天下之懦风可回矣。天下之人惟其乐于名而勇于义也,是故名可以奉而趋,义可以作而起也,否则惟利之趋而已。而今世议者往往以好名咎天下之士,士之慷慨劲正好议论者则遂以好名而诋之,不目之以讦,则斥之以狂,而士之立志不坚、中无所守者每有所为,复以近名而自沮。呜呼,近名者不取而惟近利乃可邪?古今天下惟两途耳,不入于名则趋于利。伯夷盖近名之尤者也,盗蹠不好名之极者也。谓近名者之为非,则伯夷者曾盗蹠之不若邪?
卜算子 其一 饮酒败德 南宋 · 辛弃疾
押词韵第十八部
盗蹠傥名丘,孔子还名蹠。
蹠圣丘愚直至今,美恶无真实。
简册写虚名,蝼蚁侵枯骨。
千古光阴一霎时,且进杯中物。
论治道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六、《慈湖先生遗书》卷一六
或曰:为治在转其机而已矣,其机一转,治功自成,不必言三代之制也。某谓图治而不本之三代之制,终苟道也。汉唐之治,所以民不得其所者多,祸乱多,风俗不善,享国不久者,职此之由也。如欲生民之皆安,祸乱息,风俗善,国祚久长,则三代之制不可不详考熟讲而图复之也。自汉以来,公卿大夫不知王道,无王佐之学。虽有《周官》之书,不能随缓急次第以图复之,惟定杂霸之规模,以《周官》为无用之空文。就有慕而行之,惟行其末,不治其大者急者,诚可为长太息也。
择贤久任,诚为当今大利。或者惮于改为,姑循其旧。守宰数易,曾无固志。岂不思沿边诸州军守臣果能固守,以当他日数百里之虏骑乎?不能乎?甚可畏也。而犹惮于改为,岂不误国家大事乎!缺少员多,为今论治者之巨患,而贤能之员殊不多也,吾犹惧其不足以充数。缺少员多,非所患也。
古者王畿千里,天子所自治者不过千里,馀皆侯国。后世人主德不逮禹、汤、文、武,而统理四海之内,宜其治不及古。然封建有春秋战国之祸,宜择贤久任。职方氏虽通理九州四夷,而实分国以治。
晋人之觇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孔子闻之,曰:「善哉,觇国乎!《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救之』。虽微晋而已,天下其孰能当之」?后世士大夫观此,虽知其善,往往窃疑何以使天下之莫当也?呜呼,至哉!此道神灵,通天地,贯古今,而况于人心乎!即一验百,知宋之有政。政者,正也。故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确信此者可以治天下国家矣。子又曰:「敬一人而千万人说」。所敬者寡,而说者众,此之谓要道。
人性自善,人心自仁,其于父自能孝,其于君自能忠,其于天下事自能是是非非,善善恶恶,此之谓天下同然之心。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言乎人心之灵与圣人同也。深惜夫人皆有至善至仁与圣人同然之性,偶为利欲所昏,遂迷遂乱,遂惟利是从,而不顾夫大义也。人性自清明,自广大,自中正,自无所不善。无动焉,无作焉,直而出之,自不肯行不义,自不肯杀不辜。使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自不肯为也。此非独孔子、伊尹、伯夷及古列圣如此,举天下之人心未动利欲之意,则皆不肯如此也。三代衰,孔子殁,义利之辨寖不明,利欲之说滋炽。秦汉以来,人心益昏益乱。有君如汉高,出秦民于汤火之中,大惠也,大功也,独惜夫以利心为之,遂陶冶一世之心术,尽入于利欲。秦之祸止于毒人之身,汉之祸乃足以毒人之心。嗟乎!纵观秦皇帝曰:「大丈夫当如此矣」!此何等意念,而不自知其可愧,史氏又从而侈言之也。阳城、颍川之民何辜,而尽屠之也?三川李由为秦守,忠也,何罪而斩之也?类张耳者何罪,而又杀之也?啖秦将以利,义乎?非义也。从三老董公仁义之说,以利心从之也。其处心积虑,率利而为之。约三章,除苛禁,非一出于义也。四海之内,块土耳,何足为义,而自溃乱至此也?孝宣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此灼见高祖之心术,灼见自汉高以下之规模。高祖未尝口传面授于其后人也,而后人默而承之,如出一人,何也?利心之同,习俗之成,不以为异也。吾深念夫汉以来诸君,其性即尧、舜、禹、汤、文、武之性也,其本心之不肯为不义,亦与尧、舜、禹、汤、文、武同也。有尧、舜、禹、汤、文、武之心,而以利欲昏之,殊可惜也。孔子以喻于义为君子,喻于利为小人,吾深惜汉诸君之不得为君子也。吾非不乐于成人之美也,汉诸君之善政善令出于义者,吾所爱也;而其出于利者,吾不敢妄是之,以乱惑后世也。王通以仁义称七制之主,所以导后世入于利欲之途,致祸乱于无穷也。房玄龄、杜如晦传其学,故玄龄首劝太宗用周公之迹以文其利心,而如晦赞之决,又使太宗不自以为耻,欲史氏明书之,以比于周公。乌虖,痛哉!周公岂诈为隋帝诏太原、西河、雁门、马邑民年二十至五十悉为兵伐辽,以激民思乱之心者也?周公岂乱巢妃而生曹王者也?彼君臣之微情相与为奸利,又相与勤施宽利之政以惠百姓,以干其誉,以欺一世。故人咸以太宗为贤君,房、杜为良相。一君二臣,非无善者,而总名之曰贤曰良,则未可也。以太宗为贤君,是教后世之君为悖为逆,为奸乱,而文以饰之也。以房、杜为良相,是教后世之臣为悖为逆为奸乱,而文以饰之也。痛哉!吾惧君不得为君,臣不得为臣,父不得为父,子不得为子,兄不得为兄,弟不得为弟,夫不得为夫,妇不得为妇,天下之乱无时而已也。此亦非有甚高难行而不可及者也,使人心不起而为意,则不入于奸利。清明未尝不在躬,天下之所同也,万世之所同也。皆不肯行不义杀不辜也,虽禄之以天下皆弗顾也。谓人之本心无此善者,贼夫人者也。谓己之本心无此善者,自贼者也。孟子所以谆谆必称尧舜,灼见人皆有尧舜之心,病弗知耳,弗信耳。孟子知之,而举天下之人皆不知不信,是以劳孟子之谆谆也。吾徒不可以不熟讲也,不可以不自信也。以此事君,则可致君为尧舜之君。以此治民,则可使民为尧舜之民。至易也,至简也。或者终疑尧舜之不可及,汉唐之未可轻议,此乃悖逆奸乱之源也,此说不可长。
世论有唐盛时,房玄龄、杜如晦、魏徵贤名特著。及考本末,玄龄乃首发乱谋,如晦赞决。建成、元吉谋害太宗,元吉秘计,又将并除建成,社稷倾危,民将涂炭,此固可诛也,然惟天吏则可以诛之,秦王安得而诛之?玄龄首谋借周公以文其奸,其辞则周公也,其情则非周公也。以晋阳宫人私侍高祖,周公固如是乎?行不义,杀不辜,其谆谆号于天下则曰义师也,天下之人心则未服其为义也。自古君臣大抵同德,德不同则不合,不合则不能久。此三臣者惟其与太宗合,故深相得,杜则早卒,房、魏则久于其位。其所以合者非他也,本以利,杂以义,正犹孝宣之言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此岂惟汉之规模如此,而两汉、三国、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之规模皆如此也。幸而不遭变故,其迹不露;不幸而遭亟变、履危祸,则胥而入于奸利,为悖为乱,为大恶,势之所必至也。人心自灵,人心自明。其隐然不安于中者,即天下人心之所不服也。其馀众善,诚有可观,论者乐成其美,是以多称其良。不知夫义利之不明,善恶之相掩,启奸雄自便之门,开后世恶逆之路,君子惧焉。魏辅建成,犹房、杜之辅太宗也。巢妃之秽,三臣者熟视莫敢言,魏虽言之,仅使勿后。使言而不听,则何不去?至此而犹不去也。夫是以太宗不亲享太庙,而不言也;幸九成避暑,不念太安之在暑,而不谏也;与驺子倡人比肩于朝行,而不知耻也。三臣者,殆欲为乡原,而又不及焉者也。而俗儒之论每概称其贤,吾恐奸乱之祸接迹于来世未已也。
陆宣公可谓社稷之臣,不可谓天民。社稷之臣,以安社稷为悦,虽义可以已亦不已。所谓天民者,可则进,否则退。德宗昏疑猜忌,其不可告语之状昭昭为日已久矣。宣公为宰相,而进议不行已累累矣,而犹强其所不欲,犯其所甚怒,其得死幸矣。使谏官无阳城,殆哉!盖其才有馀,其学犹有不足。诱人名利之论,非正也。宣公之意则善,宣公之号则非。执序迁之失,说病久任之确,论汉唐人物有如宣公,可谓桂林一枝,昆山片玉,而犹不满人意至此,所以愈使人遐想三代之世也。
范氏《唐鉴》美太宗听谏,而曰:「虽过,庸何伤乎」?予心深所未安。夫惟士大夫不知改过之为至善也,致人主终耻于从谏。尧舜舍己从人,禹好善言,仲虺称汤曰「改过不吝」,伊尹称汤曰「从谏弗咈」。孔子曰:「五十学《易》,可以无大过」。曾子曰:「我过矣夫,夫是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孟子切戒揠苗;取芸苗;芸苗,改过而已。学道之极,终于改过,无他奇功。然则改过者,圣贤之所尚,进德之极致,而范公轻言之,默沮人主改过之心,殊为不可。道二,是与非而已矣。过则为非,改则为是,是则为贤为圣,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道。非则为愚,为不肖,与朱、象、桀、纣、盗蹠同道。是无二是,非无两非,范公于一是之中而分为浅深,过矣。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及考范公《古文孝经说》,尤为蔽窒。
范氏《唐鉴》论明皇友爱,曰:「茍能充是心,则仁不可胜用也。至于为人父则以谗杀其子,为人夫则以嬖黜其妻,为人君则以非罪殄戮其臣下,是皆不能充其类也。茍不能充其类,则其为善,岂不出于利心哉」!范公诚贤,明皇诚有大恶,因其不充类,而遂谓其为善皆出于利心,则不可。《春秋》不以善掩恶,不以恶掩善。以明皇友爱之心为皆出于利心,窃意万世公论未必皆以为然。方其为长枕大被,殿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之时,虽非正礼,谓之不出于诚心,可乎?人虽至不肖,良心终不磨灭。《春秋》于鲁桓书「至」,至者,至于庙,是之也。鲁桓大恶滔天,而圣人是之者,非是其弑君也,是其至于庙也。鲁桓至庙未必不出于利心,而《春秋》犹书之,而况明皇之友爱乎?明皇不足惜,而人良心之所发,使不自知其为是,不自知其即道,则道心沮遏而不伸,善心愈消,不善之心将愈长。吾为此惧,故谆谆乎为是辨。
欧阳公作《唐纪》,皆书其君曰「大圣」。夫为唐臣犹曰不敢不书,欧阳公宋臣,而书唐君曰「大圣」,是将以为后世之公言耶?是诲天下后世胥为乱逆,胥为鸟兽行也,可乎?正道不明,奸邪杂说公行于天下,学者不知其非,此有国有家者之巨害,未有发之者。明哲之主一旦觉省,痛祸乱之浸淫,坏人心,危国家,则削除邪说。若斯类者,急于救焚拯溺可矣,不知世称名卿贤大夫者胡为思不及此也?
王明清《挥麈录》谓蔡元长父子既败,其门下士杨中立、孙仲益之徒攻其奸恶不遗馀力。观此,则亦讥诮杨、孙太过矣。又记蔡元长晚年语其犹子耕道曰:「吾欲得一佳士以教诸孙,汝为我访之」。耕道云:「有新进士张觷者,游太学有声,学问正当有立作,可备其选」。元长颔之,涓辰延致入馆。数日之后,忽语蔡诸孙云:「可且学走,其他不必」。诸生请问其故,云:「君家父子奸憍以败天下,指日丧祸,惟有奔窜,或可脱免」。诸生泣以愬元长,元长愀然不乐,命置酒谢之,且询救弊之策。觷曰:「事势到此,无可言者。目下姑且收叙人才,改往修来,以备万一。然无及矣」。元长为之流涕,所以叙刘元城之官,召张才叔、杨中立之徒用之,盖由此也。简谓孔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杨、张未能因蔡悔过之机导之十分诚实改过,自暴其罪,自求削夺,尽反前为。天岂不容人改过,人心亦将大服,社稷可以复安,蔡氏亦保无虞。
本朝召命官谓之「召」,唐谓之「追」。圣朝可谓君使人以礼,有三代之遗风,唐陋矣。
尝观唐人「本政」之说,不胜叹息。既久,曰:比世士大夫议论略相似。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殁,道本平常,人自无睹。本政之说曰:「长民者发一号,施一令,民莫不悱然非矣。谓不可守,遽变而从之,譬将适千里,虽矻矻,不可暨。原其始,固有启之者。闻于师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由,废抑诡怪而畅皇极,伏文貌而尚忠质。茫乎天运,窅尔神化,道之行也,其庶矣乎」!吁,斯言似正,其实失之。夫政之本固不在于发号施令,失其本而事于末,实德未孚,实德未用,而发号施令,宜其悱然非矣。孔子曰:「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古无不示之说。《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又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者,本德性而行之,无非正道,诚而无为,久而无违,默感天下同然之性,故靡然化服。是之谓神,而非术也,非为也。禹曰:「克艰,政乃乂,黎民敏德」。克艰者,不放逸之谓。又曰:「安女止」。谓性本静止不动。此政本也,此孔子曰「为政以德」也,此伊尹暨汤咸有一德也,此文王不识不知顺帝则也。《书》又曰:「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几者,初之心发不失本,止则康矣安矣;又得正直之臣弼以行之,则动而民咸应矣。自汉以来,罕闻正德之论,故论治者惟睹其难。德性人所自有,士大夫自明其德者寡,故无以启其君。
汉唐茍就私刑,亦明知人心之未深服,岌岌乎,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反者亦数起。士大夫学业卤莽,大智不明,不深知三代所以治天下之本末,弃安固,取岌岌,殊可惜也。汉唐岂乐于岌岌哉?诚不知所为,竭思尽虑,所见止此。汉宣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自汉迄唐,一律也。本以霸者,本以利也。以利为本,虽杂以王道,人心岂服?人心不服,危乱之道也。诚纯于王道,则人心毕服,四海之内,仰之若父母矣,夫谁与之敌?
董仲舒之告其君曰:「愿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呜呼,诚岂可设也,设则非诚。仲舒尚不明己之心,何以启君之心?孟子曰:「仁,人心也」。又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又指齐王易牛之心,曰:「是心足以王矣」。又言必称尧舜,盖深知人性之本善,故每每言之。人心本善,当时虽战国之君,而兴起者众。或议武帝不能用仲舒,予谓武帝未可罪,仲舒有可罪。学者所治何事,日夜口诵圣人之言,心维圣人之道。今也,己之心不自知,奚以告君?汉有君如文帝,罢兵卫,不私其子,此古帝王之器质也,惜乎其无臣。贾谊诚美才,其学疏,未知道,故帝亦窥见其短。
治天下之道本诸君心,古圣王以我所自有之本心,感天下所自有之本心。《书》曰:「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礼乐刑政,皆所以维持斯事,今《周礼》一书可观也。士大夫不知道,故不识礼乐刑政之原。是故礼非礼,乐非乐,刑非刑,政非政。岂无善者?大体失之,皆非所以若恒性、绥厥猷也,失上帝所以命君司牧斯民之本职矣。
人心皆善,皆正,惟上之所以治其民者反以坏乱之,故虽有本善之性,如金混沙,如云翳月矣。必如《周礼》所以治其民者治民,而后庶几乎不失上帝所以命我司牧之职;而后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而后《兔罝》武夫皆公侯之腹心;而后「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而后「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乌乎,《周礼》之书至矣!
古圣王之所以教其民者,每每因其日用而寓教焉。《书》曰:「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是谓三事」。生民之所日用,非利用则厚生,圣人于民利用厚生之中,而寓正德焉。车不雕,器必度,斑白者不提挈,饮食必后长者,童子不衣裘,庶人耆老不徒食。三《易》之占皆有书,因致其教。今《周易》之书具存,其所以启导人心至矣。《周官》因宾兴贤能,而致德行道艺之教;茍惟民之所不用而特致其教,则难。以至于因民之婚姻而致婚姻之礼,以寓其正德;因民之祭祀而为祭祀之礼,以寓其正德。后世之为教也,徒恃诏令戒谕之暂听暂观,其何能致化?是无惑乎后世之风俗不如古也,无浩叹乎后世之民不可化也。终年耳目之所接,心思之所及,非淫声则奸色,非利欲则邪伪,日夜沈浸乎非僻浮荡之中,而欲以数行之诏令拔其久固之习,难矣。
人心易感化,以其性本善故也。曩宰乐平,政事大略如常,间有施行,而人心率向于善,由是知人心果易感化。若先谓民顽不可化,则必无可化之理。
古者纳言之官出纳五言,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布而训四方,以观新物。自此长而上,无非师儒教之德行。今之五家为甲,甲有长,又有小保长、大保长、保正、副,皆古制。其道择保甲之所推重者而长之,仿古相教相纠,礼敬其长,又宾兴其贤能,则唐虞三代之化,复行于今日矣。
今之五家结为一甲,则《周礼》之五家为比为邻也。今小保长、大保长、保正、副,即闾胥、族师、党正、州长之类也。县令得贤久任,行乡举里选德行道艺之法,则比闾族党之制可修矣。所谓族师,其贤可师者欤。二十五家为闾,百家为族,百家之中必有贤者可师。闾胥比长皆儒士,故曰:「儒以道得民」。此都邑之法也。《周礼》六乡之制如此。若六遂农民,则所以教之者略,其官亦降一等。诚使乡举里选德行道艺之法复行于今,则士民亦何敢为不善?此势之所必至也。县令茍徇私,则废之,终身将不复,亦何敢以私?比闾族党之制行,则德行孝弟之俗成,三代之治复见于今,国祚之长亦可数百年,汉唐之祸可息也。
今之通议大夫以上,即古之上大夫,周之卿,周有卿而无上大夫。今之太中大夫、中大夫、中散、中奉即古之中大夫。今之朝议大夫以下,古之下大夫。朝请、朝散、朝奉,即古之上士,今谓之员郎。今之升朝承议、奉议、通直郎,即古之中士。今之京官宣教郎以下,即古之下士。今之选人承直以下,即古之不命之士。古简而今繁尔,非古制泯绝也。大治之后,徐釐正之。
古者论道经邦,三公之职也。汉则转而为大夫、为议郎矣。汉大夫多至数十人,议郎员益多。夫以三代盛时,犹难其人,曰「官不必备,惟其人」,盖论道者非聪明睿智,深达乎道者不能。自秦灭先王之学,士失教养,故人才欲求其有如三代者绝无而仅有,而况于有如三代之三公能论道经邦者乎?诸大夫、诸议郎所论,大抵浅陋,是无惑乎自汉而下不复有三代之治也。汉虽有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名则半存,实则俱亡。
《挥麈录》载徐敦立语明清云:「凡史官记事所因者有四:一曰时政记,则宰执朝夕议政,君臣之间奏对之语也。二曰起居注,则左右史记言动也。三曰日历,则因时政记、起居注润色而为之者也。旧属史馆,元丰官制属秘书省国史案,著作郎主之。四曰臣寮墓碑行状,则其家所上也。四者惟《时政记》执政之所日录,于一时政事最为详备。左右史虽二员,然轮日侍立,榻前之语既远不可闻,所赖者臣寮所申,而又多务省事,凡经上殿,止称别无所得圣语,则可得而纪录者百司关报而已。日历非二者所有,不敢有所附益。《新唐书》载事倍于旧事,皆取小说。本朝小说尤少,士大夫纵有私家所记,多不轻出之。某窃谓左右史不可轮日,所立之位不可去榻前远。二史因仍故事,失于釐正。
先生尝言:「治道只在择贤久任」。又曰:「宰相贵知人,知人甚难。安得人人皆知?但一路择得一贤明监司,使监司择一路郡守,使守择诸邑令,则得人久任,而无不治矣。久任则诸县皆得上达,郡守亦止治附郭,县治国小。
按:下脱。
谢茶马提举荐举启 宋 · 薛元鼎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一三、《宋四六选》卷一八
青衫从事,初无一日之长;华衮荐章,遽辱五云之妙。扪心知愧,洗骨篆恩。窃以事君莫大于以人,为士最难于知己。呼廉作溷,伯夷与盗蹠同科;以赝乱真,虎贲有中郎之像。故相者举肥而骥足空老,乡人衒璞而鼠腊称珍。然谁终混于常流,政自未逢于哲鉴。能举善类,莫如巨公。如某者艺圃朽株,化炉顽矿。半生清苦,功名屡叹于悠悠;万事朱愚,岁月复嗟于冉冉。笑华颠之欲尽,喜壮志之未衰。鸿雁从游,持节未忘于昨梦;茱萸遍插,对床已负于初期。心如谷黍以长寒,身与塘蒲而共晚。甘为世弃,宁有己知!岂大贤何所弗容,宜众人之所不识。季布百金之诺,谁为蟠本之先容;刘公一纸之书,不待祥金之自跃。夫何侥倖,有此遇逢。兹盖恭值某官德宇邃深,量陂凝远。流钱地上,荐扬原隰之华;转粟关中,方庆风云之会。何尚烦于远使,欲均布于宽恩。会空冀北之马群,肯借江南之鹰爪。旋奉甘泉之严召,入为建武之名臣。凡有寸长,不忘甄录,致如鼠技,亦玷鹗书。某敢不荷德如山,持心若水。谓西柄有酒浆之挹,惭负虚名;于东隅责桑榆之收,誓酬素志。
用东坡武昌寒溪韵三篇(同杨良翰) 其三 宋 · 朱槔
押灰韵
故园山水真奇哉,三径兰菊当年栽。
自嗟流浪不知返,江城晓角愁吹梅。
诗书邀我忽半世,车毂前却连崔嵬。
试寻夷路到圣处,马力已竭烦舆台。
去天尺五吐杰句,孔丘盗蹠俱尘埃。
坐疑蓬岛寻丈尔,扁舟径入浮云堆。
肩摩嵇向挽焦贺,欲倒瀛海为尊罍。
梦中失脚在何许,千里闽越天南隈。
只身形影自相吊,俯仰马鬣迷青苔。
兰阶彫谢知叶落,荆树惨淡无花开。
向来愚公不自度,一手欲以太华摧。
那知天目山顶露,儿啼下视云间雷。
华亭黄耳竟安在,辽东白鹤还飞来。
终寻三十六峰去,要假聂许平馀哀。
与张敬父书(二) 南宋 · 黄干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四八、《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一五
四郎来,闻为况之详,武伯至,又承惠书,感感。但四郎具言体候不安之状,殊令人虑。干生平所在守官,真是不顾身命。其所管干之事,全不是紧要,只是见世人全不肯理会,故心下不平,须要理会。今思之,全不济事。然干素贫贱,柰辛苦,故亦不觉其劳,便遭大病,如呕血数升,亦能保全至七十岁也。今左右本是膏粱,只是天资高,脱去世俗之鄙习,然肌体重大,不耐劳,亦复不顾辛苦,大恐非所宜也。但做得一尉,十分称职,亦济得甚事?干之所深虑者,归乡两年有馀,遍阅朋友,无一可人意者,其可与语者,李随父、陈仪父耳,其他难言也。然陈、李亦天资醇耳,恐未必堪跌扑,故每与相识言,且烦于乡里寻个张敬父样人,则久而无对。非敢为谄也,实是无第二手,然亦天资高耳。人之难得如此,又岂可轻试于一尉耶?更宜千万谨重,此皆非鬲上语也。干已得予祠之命,父兄之为子弟谋,不过如此,自此可以无饥矣。春夏间晴和,或可约朋友相会于嵢峡之间。若非官路,只是隔溪,有小寺,相聚三五日亦佳,却旋谋之也。宋□□者,人品之最贱者,顷在临川,渠来相见,不知其人,姑收接之,记得许多言语,便每书来求荐于乡之守令。后闻其持此以遍谒诸路使者。此人之最无耻者也,若此等人,又复收拾之,则吾之符水不灵矣。但当斥绝之,庶使坚苦向学、不求名利者气亦有所伸也。左右乃以为贤姊夫之荐为重,必欲周旋之。使贤姊夫荐一盗蹠,亦复周旋之耶?人心不正,大类如此,可叹也。此人视盗蹠亦恐无异也。公晦礼书已写毕,更俟月末杨志仁来即附去。
汉阳军学讲义 南宋 · 黄干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五三、《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五 创作地点:湖北省武汉市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一章。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一章。
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间,负阴而抱阳,均气而同体,未始不相似也。灵于物而谓之人,贤于人而谓之士,则其等级亦相辽绝矣。渴饮而饥食,趋利而避害,人物之所同也,士居其中,独超然有以异于人与物,何哉?以其能立吾志,而惟仁义之是趋也。茍为不然,则章甫其冠,逢掖其衣,懵然而无识,颓然而无志,其所尚者不过饮食利害之间,谓之人已有愧矣,亦何以当为士之名哉?故为士者,要当以立志为先,而立志者要当以仁义为主。仁义者,天理之自然,人心之固有也,为宅也而安,为路也而正,人之不可以不居而由之也。言而非之,是自害也;委以不能,是自弃也。士之异于人物者,以其立志,而惟仁义之趋也。自暴自弃,是舍其所以异于人与物者,而不足以谓之士矣。诸君处庠序而谓之士者也,盍亦先立吾志,讲明是理而力行之,庶几居仁由义,而无愧于为士之名。不然,则汩没于饮食利害之间,识陋而志卑,醉生而梦死,孟子所谓「哀哉」,岂不甚可哀也哉?诸君其勉之。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一章。
滕之为国,方五十里,国之至小者也;间于齐、楚,势之至危者也。以至小之国,处至危之势,干戈相寻,剪焉倾覆,可立而待也。文公思所以自全之策,不谋之申、商、管、晏之徒,顾乃即孟子而问焉。孟子亦当告之以国若何而富,兵若何而强,庶乎其可瘳也,一则曰性善,二则曰尧舜,何其迂阔不切事情耶?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尧舜者,尽此性者也。茍尽此性,尧舜可为也,况于区区之富强乎?人无贤愚,均具此性,尧舜之圣人皆可为,何独于文公而疑之哉?孟子历引成覸、颜渊、公明仪之言,所以释文公之疑,卒之以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所以厉文公之志也。道之不明久矣,举天下之人汩没于利欲之中,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品庶冯生,天之所以与我而尧舜可为者,懵然莫觉也。譬如瓮盎之间,百千蚊蚋,须臾之顷,乍起乍灭,何足道哉?诸君诚能深思孟子之言,而厉之以自强之志,则将有以超然独立乎万物之表,而天下之至贵无以复加矣。夫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诸君其亦退而思之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止不足以事父母」。
仁义礼智,心之体也,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心之用也。古之言道,未有若是之深切著明也。人禀五行之气以生,有是气,则必有是理,仁义礼智者,木火金水之理也;有是体则必有是用,恻隐、羞恶、辞逊、是非者,仁义礼智之用也。人莫不有是气,则莫不有是理,莫不有是体,则莫不有是用,此天之所以予我,而人之所以为人者也。天下之人伥伥然于覆载之间,亦尝反诸吾身而思之乎?饥食而渴饮,趋利而避害,则知之矣;至于天之予我、而人之所以为人者,乃反不知焉,何哉?孟子悯斯人之愚而莫之觉也,故为之反覆开示之,既启之以孺子入井之端,又告之以火然泉达之始。知是理而充之,则足以保四海,不充之则不足以事父母,充不充之间,而功用之辽绝乃如此,其教人之意亦切矣。世之学者未有不读七篇之书者也,而莫有知其言之为切者何哉?习俗之所汩,利欲之所昏,既无明师良友以示之,又无诚心坚志以求之,譬如大明当天,而瞽者莫之见也,岂不甚可悯也哉!学者诚能于此玩味而有得焉,则圣贤之道庶乎其有入德之门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一章。
古之言性者多矣,何其纷纷而不一耶?在《商书》则言常性,在《周书》则言节性,在孔子则言性相近,在孟子则言性善。圣贤立论固已不同,下至诸子,则荀子言性恶,扬子言善恶混,韩子言三品,佛氏则又以知觉言性。然则后世将何所折衷耶?盖尝即数说而考之,性即理也,理无不善;气质之禀不能皆同,则所受之理亦随以异。此善不善之所由分也。《商书》之言常性,孟子之言性善,此指理而言也。《周书》之言节性,孔子之言相近,此指气而言也。所指虽异,亦何害其为同哉?荀、扬、佛氏则敢为异论而不顾者也。谓之恶则性无善矣,谓之混则善恶相对而生也,此岂理之本然者哉?知觉者人之精神,而又非所以言性也。惟韩愈氏生于数子之后,独有得于圣贤之意,其曰「性之品有三」,则孔子相近之谓也;「所以为性者五」,则孟子性善之谓也。故其自视以为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而每以孟子自比者,夫岂无所见而然欤?愈之言则善矣,然性之品有三,亦未知其所以然也。迨我本朝,关洛之学发明孔孟不传之遗旨,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又曰:人生气禀,理有善恶。又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然后圣贤之意坦然明白,而诸子异端始无所容其喙矣。学者知理之无不善,则当加存养之功;知气质之有善有不善,则当施矫揉之力。务本之学,未有急于此者,诸君其勉之。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一章。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一章。
人禀五行之秀气以生,所禀之理则为仁义礼智信,此天之所以予我,而人之所以为人也。天生五材,缺一不可,在《易》之《乾》则曰元亨利贞,在人之德则曰仁义礼智,而不及乎信者何也?仁义礼智莫非实理之所为,犹土之居中而旺于四季也,故四端不言信,而信在其中矣。仁义礼智四者并立,圣人于《易》独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七篇之书亦多以仁义对言,而又不及乎礼智者,何也?仁属乎阳,礼则阳之极;义属乎阴,智则阴之极。犹夏者春之极,而冬者秋之极也。故专言仁义,而礼与智在其中矣。至于孔门师生之问答,又皆以求仁为先,而不及乎义,《孟子》此章亦特以仁为言者,又何也?盖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之所得以为心者也。四序之运莫非生意之流行,此心之妙亦孰非仁道之流行乎?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从,与夫交朋友之信,不仁而能若是乎?苟尽此心,则安富尊荣亦理之必然也。世教不明,人心邪僻,父子兄弟之间犹不能以相保,况敢望其仁民爱物乎?举天下之间,莫非私意之流行,相倾相诈,相戕相贼,无一物得遂其生者。至于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则私意横生,天理灭矣。不知人心既失,国其有不殆者乎?此孟子于战国之际,深明荣辱得失之辨,其忧世之心切矣。诸君日处庠序,可不知孔孟教人之先务,而思所以自勉乎?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一章。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一章。
天运乎上,地处乎下,阴阳五行周流乎中,而人物生焉。则人物者,均禀天地之气以为体,而均得天地之心以为心也。然人之所以异于物者,又以其禀气之正,而其心为最灵。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间,而独异于万物者如此,其可不知所以自贵乎?圣贤教人,必使之正其心、修其身者,盖不若是,则无以全天地之赋予,而异于万物也。所谓正其心、脩其身者,亦尽吾当然之理而已。耳目手足,百体具焉,身也。视明而听聪,手恭而足重,此身之理,而所以为身者也。虚灵知觉,百虑生焉,心也。仁、义、礼、智以为体,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以为用,此心之理,而所以为心者也。内而察诸精神念虑之间,外而审诸动容周旋之际,无适而不当于理,此心之所以正、身之所以修也。茍为不然,则徇情纵欲,悖理伤道,亦将无所不至矣,虽曰具人之形,而与禽兽奚异哉?孟子忧世之心切,故举其至轻,以明其至重,欲使斯人反而思之,庶乎有以全吾身心之理,而无愧于所以为人也。读孟子之书者多矣,孰能深味其言而力行之乎?以至贵之身心,沉溺于利欲之中,自暴自弃而不自知也,其亦可哀也哉!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其是之谓夫。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一章。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一章。
性禀于天,故在人者无不善之性;情发乎性,故在人无不善之情。所以不善者,气昏之欲汩之也。迨其气清而欲窒,则善端未有不油然而生者,性善故也。《书》曰「惟皇上帝降衷于民」,《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孩提之童,至无知也,而皆知爱其亲;赤子入井,于己无与也,而见之者皆怵惕。火然泉达,谁独无是心哉?有是心而不能养之,养之而不能致其志,善端虽萌,而为气所昏、为欲所汩,天固予我,而我固贼之,则与禽兽奚异哉?诚能存养于斋庄静一之中,省察于念虑云为之际,使吾善端之萌通达而无窒碍,充足而无欠缺,如萌檗之生,无牛羊斧斤、一暴十寒之患,则其至于干云蔽日也可必矣。故为人而合乎天为士,而至于圣,亦即此心而充养之尔。孟子发明养心之论,而申之以专心致志之戒,其示人之意切矣。读书至此而犹不悟焉,则亦终于为小人之归也,岂不深可叹哉!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一章。
若昔圣贤,垂世立教,载在方策,凡言心者,不一而足。尧、舜、禹之授受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成汤则「以礼制心」,文王则「小心翼翼」,孔子有「操则存,舍则亡」之戒,孟子复断为之说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圣贤之事业大矣,而拳拳于心之一说,何耶?心者神明之舍,虚灵洞彻,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天之高也,地之厚也,日月之出没,寒暑之往来,四序之行,万物之生,是必有为之主宰者然也;茍无以为之主宰,则安能亘古穷今,循序而不乱乎?人禀天地之气以为体,而得其所以主宰者以为心,故人心之妙可以参天地,可以赞化育,可以修身而齐家,可以治国而平天下,孰非此心之所为乎?然人心至微,而攻之者众。耳目口鼻之欲、喜怒哀乐之私,皆足以为吾心之累也。此心一为物欲所累,则奔逸流荡,失其正理,而无所不至矣。是以古之圣贤战战兢兢,静存动察,如履渊冰,如奉槃水,不使此心少有所放,则成性存存而道义行矣。此孟子求放心之一语,所以警学者之意切矣。自秦汉以来,学者所习,不曰词章之富,则曰记问之博也,视古人存心之学为何事哉!迨我本朝,周、程先生倡明圣学,以继孟子不传之绪,故其所以诲门人者尤先于持敬。敬则此心自存,而所以求放心之要旨也。学者即其说而力行之,庶乎其有入德之门矣。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一章。
孟子尝言求放心矣,又言存其心矣。操之则存,舍之则亡,心之存亡,决于操舍,而又曰「莫善于寡欲」,何也?操存固学者之先务,然人惟一心,而攻之者众,声色臭味交乎外,荣辱利害动乎内,随感而应,无有穷已,则清明纯一之体又安能保其常存而不放哉?夫心之所以易放而难操者,以其有欲也。尘去则镜明,风静则水止,凡天下之可喜可嗜者举不足以为吾之累,则心之虚灵,澹然泊然,有不待操而自存矣。「出门如宾,承事如祭」,夫子之告仲弓,操存之谓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夫子之告颜渊,寡欲之谓也。二子之问仁则同,而夫子告之之异者,岂其所到固有浅深欤?高城深池,重门击柝,固足以自守矣,内奸外宄,投隙伺便,一有少懈,而乘之者至矣。良将劲卒,坚甲利兵,扫除妖氛,而乾清坤夷矣。此孟子发明操存之说,而又以为莫善于寡欲也。虽然,寡欲固善矣,然非真知夫天理人欲之分,则何以施其克治之功哉?故格物致知,又所以为寡欲之要,此又学者之所当察也。圣贤谆谆之诲,无非为人心虑也,学者读其书而不知养其心,谓之非愚,可乎?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止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孟子尝言养心矣,又尝言养其性矣。性即理也,心具此理者也,有以养之,则人欲不能为天理之害。操存寡欲,养之之方也,而又有所谓养气者何哉?阴阳五行,气也;所以然者,理也。精粗本一源,显微本无间也。阳一嘘而万物生,阴一翕而万物成;寒暑之往来,风雷之鼓舞,无非是气之用也。负阴抱阳以生,则吾之气固与天地相为流通矣,是则所谓浩然而至大至刚者也。有以养之,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尧舜之事业,孔孟之道德,孰非是气之所为乎?苟失其养,则委靡巽懦,卑陋凡猥。锥刀之得则跃跃以喜,毫末之失则戚戚以悲。闻公卿大人之名则侧肩帖耳,若不可及;语贤人君子之道则望洋向若,恍然以惊。为媚灶,为墦间,为妾妇,此岂气之本然哉?养不养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孟子发明养气之论,有功于后世大矣。然其所以养气者,必先于集义,所以集义者,必先于知言。惟知言,则是非邪正晓然于胸中,动容周旋无适而不合于义。夫是以仰不愧、俯不怍,有以全吾浩然刚大之体矣。养性也,养心也,养气也,盖亦一理而已。然养气之论何独至于孟子而后发耶?夫子固尝言之矣:「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此养气之论所自来也。屈子曰:「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汎汎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诸君其谨择之。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止其中非尔力也」。
道之在天下,无古今之异。圣贤教人入道之要,亦古今一辙也。尧、舜、禹之授受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言道,自此始也。人心者,形气之私;道心者,义理之正。人心危而难安,道心微而难著。始而精以察之,终而一以守之,则无适而不合乎中也。傅说之告高宗也,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干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干兹,道积于厥躬」。圣贤言学,自此始也。古人之所行,方策之所载,无非道也。始而多闻以求之,终而逊志以守之,则无适而不合乎道也。至周以来,学校之教益修,圣贤之道益著。比年入学,中年考校,自离经辨志,以至于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离经者求之于方策,辨志者察之于性情,知类通达者见之明,强立不反者守之固。其教甚详,而其法甚密也。至于夫子,既无位以行其道,于是博采古先帝王教人之法,而著为《大学》之书。其言大学之道,必先之以格物致知,而继之以诚意正心以修其身,亦不过于知与行而已。大《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皆此意也。一知一行,相为终始。知有不至,则不能以徒行;行有不笃,则虽知无益也。入道之要,无以复加于此矣。是以孟子历叙伊尹、夷、惠之事,而继之以孔子非好方人也,所以明入道之要也。始条理者知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知与行之谓也。孔子之异于三子者,知之至而行之尽;三子之不及孔子者,知有所蔽于始,而行有所缺于终也。此孔子之所以独得其全,而三子仅得其偏也。知有不至,行有不尽,虽以伊尹、夷、惠之资,尚不能无愧于孔子,而况学者乎?世之学者溺于卑近浅陋之习,既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其有志焉者则或骛于方策,而践履有所不察,或专于性情,而知识有所不周。道之不明不行,由此其故也。诚能即孟子之说而思之,则始终两尽,而无惑乎纷纷之论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止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学之所造有浅深,则德之所至有高下。圣贤推明其序,使学者循而进焉,其望于斯世亦至矣。由善而信,由信而美,以至于为大、为圣、为神。夫圣神者,岂常人之所敢望哉?孟子当战国之际,其告人者不曰尧舜,则曰汤武,岂固强人以其所不能哉?盖人性皆善,圣神者亦全吾性之所固有尔,学者岂以不能为患哉?患不为也。虽然,圣神固可学也,而乃始之以可欲之谓善何哉?此孟子指其至易晓者,而示人以入道之门也。盖学者入道之初,将以决其趋向,不必它求也。求之于可欲不可欲之间而已。今有人焉,孝弟忠信,乐善不倦,不惟吾之所欲,而人亦以为可欲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不惟人以为可恶,而吾亦自知其可恶也。学者反而思之,凡吾言行之间果可欲乎?果可恶乎?从其所可欲,舍其所可恶,斯可以为善人矣。由是而进焉,虽圣神可为也。孟子教人,何其炳而易知、简而易行也哉!又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亦此意也。勉之以人之所难能,而晓之以人之所易能,圣贤之望于学者如此,而学者顾不思焉,其亦可叹也哉!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舜之徒也」一章。
事所当为之谓善,有为而为之谓利。为君而仁,为臣而敬,为子而孝,为父而慈,事之所当为者也。为内交,为要誉,为宫室之美,为妻妾之奉,有为而为之者也。善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公私之间,相去甚近,而一则为舜,一则为蹠,乃由是而分焉。盖人心之灵与天同体,纯粹至善,万理具焉。鸡鸣而起,孳孳在是,则舜之兢兢业业,由仁义行者,亦是心也。见便则趋,见利则夺,枉尺直寻则为之,损人益己则为之。鸡鸣而起,孳孳在是,则盗蹠之暴戾恣睢,日杀不辜,亦是心也。一善利之间,而上智下愚之分乃如此。差之毫釐,缪以千里,可不谨哉!孟子发明善利之论,而尤谨其所谓间者,盖欲学者精别于毫釐之际,而审其所趋向也。至其答梁王之问、告宋牼之词,皆拳拳于义利之别,其示人之意切矣。学者诚能澄心静虑,反观内省,于其所谓间者而致察焉,凡吾一念之发果善乎,果利乎?善则行之,利则避之,朝于斯,夕于斯,就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是亦舜而已矣。茍为不知□,计较于毫发之微,而甚至于父子兄弟不□保,其不同禽兽者无几尔。一念之差,固若□哉!学者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一章。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一章。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圣贤之论乃独重理义而轻富贵,何哉?理义,天之所赋也;富贵,人之所予也。人之所予,人得而夺之;天之所赋,根于人心,不可易也。一轻一重,盖有不难辨者。然闾巷之人知有富贵,而不知有理义;学士大夫则知理义矣,然未有不为富贵所移,而忘其所可重。若夫真知富贵之为轻,理义之为重,非知道者,孰能识之?仁义礼智,天之予我,而吾心之所固有也。充吾之仁,则爱人利物,而居天下之广居;充吾之礼,则别嫌明微,而立天下之正位;充吾之义,则体常尽变,而行天下之达道;充吾之智,则察伦明物,而成天下之大业。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人则爱而公,推之天下国家,则利泽施于今,令名垂于后,回视世之所谓富贵者,不过舆马之赫奕、饮食之丰美、宫室之壮丽,贤者得志,有所不为,不贤者亦以豢养其不肖之身,而遗臭于万世,曾狗彘之不若,而又何足以夸于人哉?故善学者要当深明夫内外轻重之分。在内者重,则在外者轻;在外者愈轻,则在内者愈重。真积力久,胸中泰然,天理流行,一毫物欲不能为之累。颜子之箪瓢陋巷,曾点之鼓瑟浴沂,翛然悠然,盖将与造物相为酬酢。天下之至贵,无以复加于此矣,孟子之言岂欺我哉!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一章。
贫贱忧戚,是人之所恶也,圣贤之论乃独以是为进德之地,何哉?恐惧修省常生于忧患,骄奢淫泆必起于宴安。当羁穷困踣之馀,其操心危,其虑患深,其刻厉奋发,以进于善,有不期而然者矣。天地之间,有阴则有阳,有昼则有夜,祸福吉凶、贫富贵贱、死生忧乐之变,二者常相对,而不能以偏无也。人生其间,随所付受,盖有一定而不可易者。与其戚戚于贫贱,而卒不能以自勉,孰若因其所遇,而反以成吾德耶?是以古之君子,有以命义之当然而安之者,贫而无谄是也;有以义理之可贵而忘之者,不改其乐是也;有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我,而反以为进德之地者,孟子之言是也。其处之者若是,故其胸中泰然,一毫外物不能为之累。颜渊、原宪之贫,一箪之食、百结之衣,可谓极矣,惟知圣道之可乐,而不知吾身之为贫。后之学者,其贫且贱未必如颜渊、原宪之甚也,少不如意,志气销沮,卑辱污贱,靡所不为。不能进德而反以败德,不能□辱而重以取辱,闻孟子之言,亦可以释然而悟、幡然而改矣。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哉」一章。
古之仕者为道,故知有己而不知有人;后之仕者为利,故知有人而不知有己。古之君子非仁不存,非礼不立,非义不行,所贵者良贵,所乐者真乐,人之知不知、世之用不用,于我何与焉?贫富贵贱死生祸福日交乎前,不暇顾也。后之君子,心之所固有,事之所当行,何者为仁,何者为礼,何者为义,□□□□,懵然莫觉也,功名而已耳,利禄而已耳。以区区之私意小智,汲汲然求售于人,虑人之不己用也,委曲迁就,以求顺于人。幸而得志,哆然自以为莫己若也;小不如意,则戚戚然几不能以终日矣。公孙衍、张仪,战国之游士也,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则其才亦有足称者矣;以其无学而不知道也,一切求顺于人,孟子至以妾妇目之,况于学不及古人、才不及公孙衍、张仪哉?夫顺于人者,人之所喜也,不顺于人者,人之所恶也。然顺于人者非有它也,以其威福之权足以生杀荣辱乎我也。即是心而充之,则贪者嗜利,背君卖国者皆若人也,岂但妾妇之可羞而已哉?若夫守道之士,不肯脂韦妩媚以顺乎人者,不但出处去就、言论风旨之得其正也,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凡我同志,仕而未达、学而未仕者,盍亦思所以自勉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一章。
《孟子》一书于辞受出处之际,未尝不拳拳焉。齐王欲见则辞以疾,王驩辅行则不与言,欲受以室则却而不从,欲留其行则卧而不应。枉尺直寻则非之,不辨礼义则非之,既譬以钻穴隙而相窥,又譬之以登龙断而罔利,至于墦间之喻,辞旨恳切若是者,果何耶?义与利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而天下国家治乱之所关系也。义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循天理之公,则辞受出处,惟义之从,惟命之安。是既足以全吾此心之德矣,以之治人,则必能立懦而激贪,以之事君,则必能伏节而死义。徇人欲之私者反是,卑辱茍贱,惟利之趋,既已丧其本心矣,则伤风败教、欺君误国,皆斯人为之也,圣贤安得不深致其戒哉?今观墦间一章,所以形容其茍贱之态,虽三尺童子亦知恶之。然流俗滔滔,务为卑谄,工简牍,事苞苴,胁肩谄笑,摇尾乞怜,自少至老,自朝至暮,无一念不在于是,视吾身心为何物,视天下国家为何事?其未得之也,则愁忧穷蹙,若不可以终日;志得意满,则骄其亲戚,傲其闾里。然其可贱尤甚于墦间,而莫之觉也。学者要当深明义利之辨,充吾羞恶之心,而养吾刚大之气,然后知孟子之言诚末俗之箴砭也。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一章。
自功利之说胜,而王道始不行于后世。夫功利之所以胜者,以其有立至之效;王道之不行,以其迂阔而不切事情也。孟子生于战国之世,告齐、梁之君,非王道不言,而言王若易然,何也?王者之道本乎人心,循乎天理。人均具此心,心均具此理。即是理而行之,三纲既正,九畴既叙,则人皆知尊其君、亲其上,治安之效,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初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亦曷尝无朝夕可冀之功哉?谓王道为迂阔,而惟功利之从,则曰兵可强也,国可富也,纵横变诈,崎岖险侧,咈人心,逆天理,君臣父子之间且不能以相保,而又何以固吾国家,然则立至之效,乃速亡之兆也。汤武以仁义而王,战国以功利而亡,此万世之龟鉴也。然天下皆知尊汤武,而不免于蹈战国之覆辙者,则其识见之卑、趋向之谬,而不自觉也。若昔圣贤,无位以行其道,于是推明古先帝王之事业,而载之方策,大纲小纪,本数末度,炳然日星之易见也。今乃指为迂阔而莫之讲,故自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治,由此其故也。鄙夫庸人窃国之宠,而卒以误国,鸿儒硕士抱忧国爱君之志,而老死于大山长谷之中,诚可叹也。学者将以有行也,则孟子之言可不深思而熟玩哉!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止)」,「未之有也」。
儒术之不见用于世,以其空言而无实用,故功利之说常易以求售于人。不知夫功利者乃空言,而儒术则皆实用也。为功利者则曰兵可强、国可富也,然挟区区之小数,而不知为国之大体。相倾相诈、相戕相贼,不惟为敌国之病,而吾国之民固亦不得安其生矣,岂不谓之空言乎?儒术则不然。自五亩之宅、百亩之田,使民养生丧死而无憾,然后教之以孝悌忠信,不惟吾之民皆知尊君亲上,而天下之人亦皆引领而望之,其为实用,孰过于此?夫元后者民之父母也,父母之于子,必先有以养之,而又有以教之,然后为之子者得以全其父母之身。今也为民父母,听其自生自死、自愚自智,而莫之问也,又倡为功利之说以斲丧之,岂为民父母之道哉?虞氏九官、周家六典,无非儒者已试之效,孰谓其皆空言而无实用,必待管、申之术而后可以为国乎?故孟子论王道必曰仁政,论仁政必曰井地,断断乎其不可易也。孟子之言既不用于齐梁之君,后世皆知读其书而不能用其道,故历数千年,而帝王之盛卒不复见,可叹也哉!夫儒术之不见用,学者相与讲明之,庶几犹有望于斯世也。谓之儒者,而茫然不知其源流,徒抱其浅陋之识,以周旋斯世,则吾道之不行,功利之说胜,是谁之罪哉?学者不可不察也。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止)」,「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一章。
道者何,中而已。无过不及之谓中,时措之宜谓之时中。是皆人心之本然而不容已,天理之至正而不可易者也。天地之化亦大矣,小有偏焉,则雨旸寒暑各失其节。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喜怒哀乐、念虑云为,其可以有所偏耶?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皆不得其中。子莫之执中,又非所以为时中也,孟子从而辟之,所以正人心、明天理,为天下后世虑至切也。夫墨之兼爱,不失为仁,杨之为我,不失为义,孟子极言其祸至于无父无君,而以禽兽目之,志于道而不得其中,岂不甚可畏哉!后世杨墨之患息,而佛老之说兴,至于今且千有馀岁。弃天常,灭人类,习夷狄之教,非先王之道,盖不待其流之弊,而与禽兽无异矣。学士大夫不惟不能斥而远之,乃溺其祸福之说,尊其荒唐之教,甚者则文之以圣贤之言,以为与吾道无异。学者从而信之,以自绝于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其为天下后世之害岂浅浅哉!有志于学者惟以孔子、孟子之言为主,以六经之道为法,则异端之说无自而入矣。
干疏缪不才,蒙恩假守,每念此郡士风简质浑厚,可与适道,辄诵所闻,以与士友讲说,为《孟子讲义》二十章。衰晚愚昧,废学日久,不足以发明圣贤之蕴奥,然孟子之书明白切至,诵其本文,亦足以使人兴起。于此二十章之中玩味而有得焉,则七篇之旨可以类推,圣贤之道可以驯致。惟诸友勉之,庶几异日汉水之滨,将有以圣道为诸儒倡者矣。嘉定乙亥长至,后学黄干谨书。
放歌行 南宋 · 汪莘
口中吐佛子,腰间出神仙。
眉心红日大如钱,脑宫诵经声泠然。
瞿昙黄老去我久,可使举世终无传。
天亦若忌我,我自梦里知其天。
团团清光中,本来面目常现前。
分明是真不是想,水中月影镜中像。
自从别后见君稀,一朝邂逅成欢赏。
见亦不可拟,得亦不可强。
知音相逢只弹指,甃命遮寒且涵养。
芙蓉芰荷颠倒披,九天风露流肝脾。
俯观人世不忍弃,世人弃我良非痴。
有时愤闷须痛饮,长安市上相追随。
左挟田先生,右拍樊于期。
狗屠在前舞阳后,击筑叱起高渐离。
扬雄但能识奇字,未识以道御之无不宜。
一舞神鬼哭,再舞雷电飞。
三舞乾坤悉清净,却视万物生光辉。
我衰不能作伊川,手把犁锄垦蚯蚓。
亦复不能作吕望,垂丝磻(原作蟠,据四库本改)溪上。
但愿汉家宗社牢,化权何必吾人操。
但愿紫微宫南太微北,中间七个能甄陶。
君不见张三裹青衫,李四著紫袍,黄金转多官转高。
孔丘盗蹠那复辨,长蛇封豕争雄豪。
我欲告天天肯否,旁人窃笑妇摇手。
不如开眼明月前,莫教失却清风后。
杜子美,李太白,清风为魂月为魄。
至今来往天地间,几回独把栏干拍。
籴赋 南宋 · 释居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九八、《北涧集》卷一
黄岩之西,竹树之利埒禾稼,富民积仓不竞,县南新陈相望。据廪增直,要突不黔者,不仁哉,富贾也!作《籴赋》。
北涧遣介问籴于接壤之多稼者。夕阳在山,徒手而归,惄然如瘖,长嘘而欷。抚而劳之曰:「吾迟若之归也,与若解腰而共饭,何迟迟其来乎」?介怫然曰:「东方既明,草露未晞,请命于迈,往扣富儿。自卯及申,庾不及窥,守者瞋目,略不见治。怀鲁将军指廪若遗,嗟今之人彼何人斯。计其耕也,几觳觫之扶犁,几桔槔之灌畦;其穫也,回江潮之骏奔,卷天云之暮低;其歛也,渺然基篑之山,倏然横浦之坻;其入也,岂斗筲之足算,汗牛马之载驰」。介也浅中,卒骇且疑,乃歌而喻之曰:「起予者谁兮,必斯人者。考古验今兮,吁嗟里社。长日难西兮,生民不暇。麰仆麦萎兮,大田如赭。粟方坚壁,攻之不下。阿瞒小斛,洛阳高贾。秦汉不威,唐虞不化。文具之文,墙书壁挂。若夫贪夫徇财,烈士徇名。矫矫虎臣,藐万虎贲。鲁英周豪,目击道存。既慷慨而内交,岂琐屑之足论。汉鼎未分,髯孙高视,周不引类而东乡,谁及帝王之略;荆州倒屣,孔明借助,鲁不交言而逆击,谁空赤壁之战。生有断金之利,死有绝弦之叹。鸿鹄之志,非燕雀之知;虎豹之文,岂犬羊之变。繄橡栗之四三,拟樗蒲之百万。世愈下而愈纷,鼓之者谁兮,吾得之于黄耇鲐背之所云。谓龙断之贱夫,每朝隮而莫登。幸饥岁之相仍,偶新谷之未升。乘颜氏之屡空,肆盗蹠之不仁。弗思殆辱,奋其并吞。瞑未睫交,家如土崩。可以惩矣,然犹不肯悟。载脂其车,言秣其马,于覆辙中,星言夙驾。虽争驰而并驱,可拱立而俟也。
跋沈大卿德和修净觉塔记 南宋 · 释居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八○一、《北涧集》卷七
某年月日,大卿沈公德和重修净觉岳公塔,纪岁月,诏后世。岳师四明礼公,而辄难礼,反复数千万言,弗务胜,务归于是而已。四明倘未死,未知鹿死谁手。东坡谓《庄子·盗蹠》等篇,真若诋孔子,实阳挤而阴为之助,适与楚公子之仆相类,以为弗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吾于净觉、四明,亦若是说。绵绵新学,亹亹讥议,覃及孤山,曰山外宗,独未见如两公者出。忽观沈记,油然起余,属学四明者刻诸石。噫!安得净觉、孤山九原可作,与之商评山家、山外之所同异云。
上监司书 南宋 · 程珌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七九、《洺水集》卷一七
愚尝汎观今日荐举之弊,而后喟然叹曰:「荐举之法可罢也」。愚非为是矫激之论也,亦非有求而不获而私为之说也。诚以民生之厚薄、治道之废兴,寔系乎人才,而所谓人才云者,在乎名实之间耳。帝王之世,固有以五臣而治,亦或以十乱而治。而汉唐盛时,因时辅主,卓然可见者皆不过数人而止。驯至后世,人才满天下,而卒无补于毫发者,可不相与考其实乎?今之分县而治者,皆拔尤取颖、被荐举而改秩之人也。然尝察诸州县之间,阘茸而不自彊者,昏塞而无所发明者,贪墨而无善状者,残刻而求能声者,租赋日繁,力役日困,冤抑莫伸,豪强得志,于荐举何赖焉?夫荐举之设,亦欲得人以助吾治焉耳,而非为选人荣进地也。今之被荐者,他时为郡守,为监司,等而上之,为侍从,为宰相。得以举人者亦举是人也,递递相承,百年一日。欲求治理清明,风俗醇正,其可得乎?愚故曰荐举可罢也。昔鲁哀公问取人之法,孔子对曰:「无取捷捷,无取钳钳,无取啍啍」。捷捷贪也,钳钳乱也,啍啍诞也。故弓调而后求劲焉,马服而后求良焉,士必悫而后求智能焉。圣人之言,万世观人之法也。夫贪者之不可取,得非他时黩货无厌,足以为国蠹者乎?诞与乱者之不可取,得非他时要功生事,足以为民害者乎?诞与乱者之好于生事,犹之可也,何者?上有明君,下有良相,则要功生事之徒,潜消默缩,自不敢肆。至于贪墨之夫,则口谈夷齐,身为盗蹠,凡可以盖其污而行其奸者,无所不至。虽有明察之长,往往受其欺而不知,故其人阴为国蠹民害者,为患不细。此圣人之垂戒,所以先贪而后诞与乱者也。虽然,此特言其害民蠹国者耳。忠定张公咏尝曰:「大凡举人,须举好退者,勿举奔竞者。好退者廉逊知耻,若举之则名节愈厉;奔竞者能曲事谄媚,若举之则矜名好利,累及举官」。此虽以利害言,然要其所终,诚为切论。盖圣人之言,但微示其端,而忠定之言,盖极论其弊。以为妄举之害,不惟害人而已,而实为己累,然则为举主者亦何便于此哉?大抵圣贤观人之法,观其形而知其器,听其言而识其心。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表里形證,固不可诬,而形模狭者力量小,器局浅者功名陋。尺寸短长,声名寿考,皆莫逃乎目睫之间。孟子曰:「人惟有不为也,然后可以有为」。昔子贱将之邑,或有以钓法赠焉,曰:夫掷钩投纶,即迎而吸之者,阳鱎也,其鱼小而肉薄。中有巨鳞,若浮若沉,迁延而不食者鲂鱼也,其鱼大而肉厚。渔者将何取焉?呜呼,知决择乎鲂与阳鱎,则知决择人才矣。虽然,太守所治一州耳,监司所部一路耳,一州一路之间,为属吏者能几人,其邪正材否,抑何难知之有邪?一州一路之莫辨,则又何以佐人主,坐庙堂,进退百官邪?虽然,初无甚难者,人心本明也,惟无汩于其私,则人才自白。惟吾心或偏而流于刻也,则轻薄生事者才矣;或昏而堕于利也,则贪墨亡耻者德矣。人才之淆乱,其以是夫!今天下诵明公之贤者则皆曰清明而不杂,劲正而能守,廉白高洁之操耸闻天下。今属部之内,端良修饬有志节之士,皆翕然观德而益以自勉,而贪墨之人凡前日肆行无忌者,莫不耸然股栗,日夕四顾,曰得无我知乎,虽未革心而亦知所忌矣。夫如是,则荐举之权,必尽得如明公而后付之,则庶乎荐举之法可以勿罢矣。此天下寒畯之士所以犹有所恃,而庶几公道之复行也。某不肖,然自明公之登台,而其中勃勃然若有所感者,故今也辄历叙其所以然,而听命于执事,惟明公亮焉。
徽州贡院记 南宋 · 程珌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九一、《洺水集》卷九
新安贡宇灺于宣和,嗣建未遑也,岁宾兴,则假诸宣庙州庠,盖是时试艺者少。绍兴浸盛,庙学无以受。乾道戊子,邦君郏侯升卿始规庙东閒地,及增市于民者,凡六百二十丈,为屋百楹。今六十年,士五倍,门迸入,躏践屡惊,屋不足芘,盖以芦苇。上下交病者,三十年于此矣,更十数守,咸睥睨莫就。今侯来,首垂意焉。乡校献议,谓前地可拓,侯乃偕别驾洪君侃、博士王君日新,率履相攸,果可焉。于是括馀閒,平阻险,因高下,且徙教官之舍而他之。前日之湫蔽者,一旦地辟天开,改貌易视,是断是虔,功成不愆。昉事于丙戌之冬,休徒于丁亥之夏,新者以间计一百二十有七,旧者百楹亦再缮之。潭潭沈沈,林郁云屯,五门洞开,东西径可入,中坐万士裕如也。自是父兄之遣子弟者无争门叠趾之忧,而群试之吐英奇者有畅目爽心之助,侯之惠多士为如何邪!且是役也,亦有数焉。初,郏侯之始创也,岁为戊子,是秋即试士。明年冠南宫,占鼎魁,联翩上第者,两倍他时。今侯之增广也,来年又为戊子,则己丑胪传之盛,亦当增广于乾道矣。虽然,数者天也,成之者人也。今侯之来,固天所以佑此邦而成此数邪。初,议者以地褊欲迁之城外,某驰书于侯曰:「徙非便也,役艰大必堕因循。且潮阳可监也。岁在甲戌,潮之士尝首南宫矣,已而以选场陋迁之,其后凡再举,寂无奏名者,今又复故焉」。侯信其说,乃躬行度之,议乃定。兹大役也,非仁且勇,安得不摇于异议?盖新安为畿辅,凡分左契者皆朝廷推择而来,故多得良牧,彼怠而荒政、刻而苛歛,才一二计。今侯之贤也,冰雪其操,襁褓其民,堂皇其属邑,符移不繁,财用自裕。而又振丙戌之水,代秋苗之输,新川驿之桥,建休宁之寨,凡可以便斯民者靡不力焉。可不牵联书之,以告后之为政者乎?新天子明德日升,垂意吏治,每临遣守臣,丁宁戒饬,用是陛辞而退者莫不震竦,知所趋向。先朝苏公洵之论曰:「近之守令贤邪,民誉之歌之必传,传则必达于朝廷。若夫遐陬僻壤,虽使盗蹠为守,梼杌饕餮为令,郡县之民群嘲而聚骂者虽千百辈,而朝廷不知也」。顾新安在国门之西三百里,有此良牧,岂不上彻明目达聪之朝邪?虽然,侯之所以望于多士者,不惟计偕而已,道之所在,始于修身事亲,终于致主。矧吾邦碧嶂峭立,水清石凿,历数先贤,皆卓然以忠义风节名世,盖其毓于山川者然也。唯多士勉之,以无负贤侯兴起之意。侯天胄,名希齐,诗书传家,父子兄弟十馀人踵取儒科,其行治为金华公族标表,故其见之政事者若此。
讲义下 南宋 · 洪咨夔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平斋集》卷二八
《临》: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
臣闻事会沓来,乃君子大有为之机,此《蛊》之所以转而《临》也。夫阳大而阴小,有自然相临之分。方一阳为复,其端甚微,五阴在上,讵能独胜,故必待朋来而后旡咎。至二阳为临则有朋矣。阳得朋则群阴禠气而退听,故复止于亨,《临》则元亨利贞,阳寖长而阴寖消也。《临》据阳长之会,既能变蛊坏而亨通,又能处亨通而正固,以此保大,其又奚虞,而见远识微者已不胜其隐忧,何则?阴阳无两盛之理,一长则一消,其机在反掌间。自《复》而《临》,以至为《泰》,为《大壮》,为《夬》,为《乾》,阳极矣。而一阴潜萌于五阳之下为《姤》,二阴则《遁》也。由建子而《复》,至建未而《遁》,凡八阅月,二阴之《遁》与二阳之《临》正相反,阳消而阴长,凶可必也。然乱生于治,否生于泰,理所必至,而酣豢宴安者常忽之。有能烛其几于人情之所易忽,而转移机轴于冥冥之中,使履霜不至于坚冰,阳常进而阴常置于空虚不用之地,则大亨以正,可常保而吉其凶矣。观「至于」之辞,则知吉凶未定之间,尽有可用力之地,特患乎玩安忘危,不知所以用其力。
《彖》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
臣闻一阳而《复》,二阳而《临》,刚浸长也。下卦为《兑》,上卦为《坤》,说而顺也。九二以刚处中,上与六五相应,刚中而应也。《临》有是德,故大亨以正也。阴阳消长,皆非一日之积。今阳刚浸长于复返之馀,其来有渐,然惧其乘方进之机,锐于逐群阴而失之暴,故继以说而顺。说而无所忿,顺而无所拂,心和气平,动循天理,则刚不至于过。于是臣之刚中足以辅乎君,君之柔中足以济乎臣,上下交应,同归一中,宜大亨可致,且不失其正也。岂特人事为然?天为刚德,犹不干时,一元运于上而云行雨施,保合大和,莫非刚健中正之用,天道亦何尝过于刚哉!况阳无常胜之功,阴无尽灭之理,消长往来,间不容发。二阳之《临》方长,而二阴之《遁》已知其必至,阳消盖不久也。自《复》至《遁》,阅月凡八,而谓其消不久,何哉?疾疢萌于彊壮之时,人不自觉也。元祐初,司马光一洗新法之弊,而奉行差役已有蔡京,消岂待久哉!遁进而否,君子之道尽消,则蔡京之祸天下,凶莫甚焉。夫惟上之人常以防微杜渐为心,遏阴柔于未进之始,尚何阳消之虑!
《象》曰: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臣闻坤地在上,兑泽居下,地之临泽,最为切近,君临民之象也。地上有水为《比》,泽上有地为《临》,皆以切近取义。而水与泽异,水流而不盈,故比于地而不为临。泽者水之潴,涵深蓄远,渟奫演迤,而地之岸际常临之,此具区、云梦、大野所以为泽而不为川浸也。君子观地与泽相临之象,而得近民之理,故教思必无穷,容保必无疆。无穷者,意味深长,百世犹有先王之泽,则《兑》之浸润也。无疆者,规摹恢广,出日莫非丕冒之地,则《坤》之包含也。人君以是临民,无愧君师之责矣。盖君之于民,犹父之于子,其相亲也以情,相维也以道,而非可以势分。拘以势而临,则教思必浅,容保必狭,私心町畦,公道磔裂,尚何足以知临之为大乎?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人君方寸之中与尧同大,而后可以尽临之,不然教思何由而无穷,容保何由而无疆哉!
初九:咸临,贞吉。《象》曰:咸临贞吉,志行正也。
臣闻泽通于山为《咸》。咸,感也。凡具阴阳,孰能无感,以贞则吉。贞者,正也。君子小人之辨,在于正不正之间。《临》为刚长之卦,初九与四为应而比于二,皆临我者也。吾欲感动所临,获乎上以行吾道,必一出于正。旷乎其公而系吝之私不留,纯乎其诚而矫饰之伪不作,此以正感,彼以正应,精神心术之妙,相与凝固而不散,则君子之道由是进,进乎泰亨之盛,所感以正而吉也。然所感之邪正,莫谨乎其初志者,心之所之,在卦之初,此心趋向主于正,而行则无往不以正。合进以正,可以正邦也,一涉于邪则见金。夫不有躬进不以正,特一时之苟合尔。然则下之感乎上,能察乎正不正而为进退,则不至于失己;上之应乎下,能辨乎正不正而为用舍,则不至于失人。
九二:咸临,吉旡不利。《象》曰:咸临吉旡不利,未顺命也。
臣闻《临》之为卦,以二阳为主,二阳又以九二为重。二承乎五,五临乎二,实君臣相与感通之会。二刚中,五柔中,俱得其正,宜既吉且旡不利也。然自《复》而《临》,阳刚浸长,固吉矣,而长必有消,八月之《遁》已逆,计其必凶。君臣相与纲维斯世,其将听阴阳之自为消长,付之无可柰何,而安之若命乎!抑将进阳退阴,以制消长之运,而自我立命乎!命赋于天,受于人,行废有定运,死生有定数,非可以人力转移,然有君子不谓命者存。二阳长而为《临》,与二阴长而为《遁》,固天运之所必至,苟一以命哲命吉凶委之天而安之,八月有凶,拱手顺受而不思阖辟变通之道,《临》终为《遁》矣。「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惟知赋命在天,制命在我,旋乾转坤,与世立极。阳宜消矣,挽而回之,使不至于消;阴宜长矣,尼而止之,使不至于长。吾方以天自处,未容一切惟命之顺也。夫如是,君子常长,小人常消,而咸临之吉常存,二五君臣,各尽其道矣。不然,何以君相不可言命!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旡咎。《象》曰:甘临,位不当也;既忧之,咎不长也。
臣闻君子之乐王,天下不与存,为人上者不可以位为乐也。夫以天命难谌,民情难保,大业难守,重器难安,夙夜兢惕危惧,犹恐不蔇,而可乐于得位而泰然处之乎!甘者,说乐之至也。六三居下卦之上,处兑说之极,而以临人之位为乐,玩声色之娱而忘美疢之患,怀宴安之适而遗鸩毒之虑,好乐一形,投合四集,便嬖侧媚,相与以巧言令色鼓舞之,施之政事,宜其无往而利也。有能凛然深省,幡然大改,以所乐为所忧,念二阳方进于下,而消不久之凶已兆于吸呼之顷,操危虑深,若不能以终日,切切乎予又集于蓼之惧,则前日之咎,今可免矣。盖三以甘说为临,其位不中不正,一惟偏私之徇,故象示不当之戒。又惧夫人耻过而遂非,开之自新,许以转甘为忧,虽有咎而不长。有国者宜知所择矣。
六四:至临,旡咎。《象》曰:至临旡咎,位当也。
臣闻至临,临之至也。四居大臣之位,上比于五,君以道合,下应于初,贤以道亲。且时当刚长,大臣虚心无我,援天下阳刚之贤进辅其君,与共成致君之业,以此而临,岂非至乎!然进贤退不肖,大臣职也。援阳刚之贤,与共成致君之业,乃职分之当然。极其至,如周公之握发吐哺,始可以无咎。有一毫骄吝之色,贤者望望而去之,则咎随之矣。《象》明《临》之能极其至,亦惟处得其位之故。以六居四,是为正位,体柔履顺,不自矜其能而惟贤是与,德与位称也。六五之君柔矣,六四之大臣又柔,而下无阳刚之贤为之应,则治沦于姑息,势失于委靡,谋国者能辞其咎乎!
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象》曰:大君之宜,行中之谓也。
臣闻知所以察未见之几,制有为之会,人君之临天下,转移万化,阖辟万变,必有知行乎其间,而知以得中为难。盖是知之用,不及则闇,太过则察,无过无不及则中。六五有深沉先物之知,又下与九二之贤为正应,不以一己之聪明为聪明,而以贤者之聪明为聪明,《临》无遗知矣。然知不可以过用,世之小知自私者,用知必过。明帝之苛察、德宗之猜忌,何其褊也!故惟大德之君,然后于用知为宜。明有前旒之蔽,见无渊鱼之察,知君子之当进,必推翕受之量;知小人之当退,曾微深疾之心。以大用知而知得其中,即舜之大知也。《象》言「行中之谓」,岂非不过用其知,即舜之用中欤!《中庸》聪明睿知以有临,必宽裕温柔以有容,正此意。
上六:敦临吉,旡咎。《象》曰:敦临之吉,志在内也。
臣闻卦终必变。君临天下之道,以克终为难,必用心加厚乎其初,则可以保其终。敦者,厚之至也。何所厚?厚于亲君子也。亲君子远小人之心久而愈笃,则以之畏天必加畏,以之爱民必加爱,无所往不用其厚也。《艮》上九,敦民以加厚而吉。临既吉,又申之以旡咎者,为六三设也。上六居临之终而应乎三,三不中不正,上苟私所应与而亲之,何以免咎?惟舍三阴邪之小人而志在二初阳刚之君子,故宜有咎而免也。《兑》为内卦,君子在内,屈己下亲,不以久而替,宁有加于大亨之鼎,毋或失于二簋之权舆,则贤者肩一心以辅乎上,非箴之《庭燎》则戒之《无逸》,君临天下之道,于是乎保克终之吉矣。明皇始厚宋璟、韩休、张九龄,终厚李林甫,宪宗始厚杜黄裳、李绛、裴度,终厚皇甫镈,此心一移,卒贻不终之祸,可为百世戒。
《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
臣闻《临》、《观》反对卦也,《临》二阳在下,《观》二阳在上,观如两观之观,仪刑揭而群瞻耸也。观之圣人,正心修身以观天下,一诚之外无他,尚犹宗庙之祭,交于神明,一诚之外无他物。盥即奉槃沃盥巾以帨手时也。祭先盥手,然后酌鬯而祼。祼用郁鬯,犹未免托物以求神,盥则蠲洁内外,与神默接,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不假物而诚已通,又何俟腥熟之荐而后达其诚哉!为人上者,能至诚主一,无假乎外,如盥而不荐,斯民不期孚而自孚矣。孚者,信也,诚之实有诸己者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谁无是诚?君以诚感,民以诚应,颙然兴起,不约而同,与圣人作而万物睹,均此机也。是知人君之化天下,不难于孚诸人而难于孚诸己。
《彖》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臣闻一阴为《姤》,进而为《遁》,为《否》,为《观》,为《剥》,莫非小人道长。《观》独不以阴盛为忧者,二阳在上,四阴顺听于下,是上有阳刚之君仪表一世,阴柔虽众,方将化而为君子之归,其为观甚大也。《观》合《巽》、《坤》为卦,以九居五,顺巽而中正也。循理而行,无所拂逆,可以怀天下,未足以观天下,观天下必中且正。大明当天,万物咸仰,一有偏倚,必有照临不及之地,此圣人所以为天立极也。然必本之以诚。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心之诚不存,则顺巽中正俱失,其有犹盥而不荐!以诚为主,黍稷不如明德之馨,杀牛不如礿祭之福,在诚不在物也。此诚所格,斯民莫不相孚以心,颙然尊仰,随所观而化。其观果何所见哉?诚则形也。其化果孰使之然哉?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也。求诸天道,春夏秋冬运行而不息,皆神之所为。圣人以是道设教,天下不期服而自服,又岂非诚则神乎?观之圣人,一诚贯通三才之间,始与人为一,终与天为一,极而归于无声无臭之妙,非黄帝尧舜之神化宜民,文王之纯亦不已,不足以当之。
《象》曰: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臣闻自上示下为观。天下之物,凡可以示人者,皆有形之观。惟风行乎地上,草木均被披拂,则无形之观。有形之观其观浅,无形之观其观深。故先王取象于风之行地,省方观民而设教。五方之俗,各有不同,随方省察,因民俗而教之,以救其偏,扶其正,使同归道德之中。舜之同律度量衡,成王之考制度,虽若涉于有形之观,教行而民从,犹风行而草偃,皞皞乎其不自知,实有无形之观存。盖诚存乎中,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不容以形迹窥也。后世省方之礼废,人主深居九重之上,民何由观,教何由设?亦惟心存乎群生之休戚,庶俗之美恶,四方万里皆瞭然于户庭之间,而以身为教,自正心诚意以至于修身齐家,无一不尽,自然国治而天下平,与身历目睹所设教何异哉!
初六:童观,小人旡咎,君子吝。《象》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
臣闻《观》以二阳位《否》、《剥》之间,欲化小人为君子,故待小人恕,欲君子益进其为君子,故待君子严。九五宅中于上,光明硕大之德,如日月之照临,有目皆睹。初气卑质弱而去五远,乃为童稚之观。童者,蒙而未发。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则有可发之机。彼其陷于小人,岂性也哉?物欲蔽之也。茍如童稚,于倥侗颛蒙之初有以发之,则昏者可迪,塞者可通,气质变化,安知小人之不为君子!故虽童观而许其旡咎。《象》以小人道为言,其质固不可以语上,而申言初六,亦示其上进之路也。为君子而不能以学问开明所见,而甘心与懵无识知者同归,则为吝矣。圣人于大观之初,恕于待小人,所以示《皇极》大受之法;严于待君子,所以示《春秋》责备之法。
六二:窥观,利女贞。《象》曰:窥观女贞,亦可丑也。
臣闻圣人之道无穷,人心之见有限。上帝降衷,若有常性,灵明虚彻,初无圣愚贤不肖之间,而气有清浊,材有利钝,故所见亦随之而广狭,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此其所以区而别之也。窥观之不能广大,岂非六二气质之柔闇欤!九五阳刚之君,大观在上,乃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之时。初以童稚之见而观,蒙昧未有识知,二以窥觇之见而观,有识知矣,又自安于卑陋蹇浅,仅足以知圣人之污,是惟女子生长于深闺之中,幽閒专静而有守,则窥观犹未至害,士君子则害道矣。象发明爻辞之所未发,谓窥觇为观,虽女子之贞亦有可丑。盖钻穴相窥,窥见室家,皆为不正之视。女子虽贞而所视不正,心随境移,恐不能保其贞也。然则欲广窥观之见,则何先?《中庸》曰「好学近乎知」,学愈进则见愈广,圣人之全体大用,目击而道存矣。故惟人百之,己千之,虽愚必明,虽柔必彊。
六三:观我生进退。《象》曰:观我生进退,未失道也。
臣闻三上承二阳,下接二阴,而居其中。阳为君子,阴为小人,进而从阳则为君子之归,退而从阴则为小人之趍。一进一退,盖邪正善恶之关也。三于此观我生,生者出于吾身者也,其大端则言行是已。观吾之言,其进而合于君子耶,其未至于君子耶;观吾之行,其退而陷于小人耶,其遂远于小人耶。君子小人之界限,其间不能以寸。反观吾身之所发,必欲进与上之二阳同其光明,而不欲退与下之二阴同其柔闇。能如是,三虽处不中不正之位,亦未至于失道也。盖三之质易于失道,以能反观诸身,去小人而从君子,故道为未失也。然「未」之一辞,犹未深保其不失道,盍亦战战栗栗于取舍之决,为舜而不为蹠,为尧而不为桀哉!此正《大学》致知工夫之地。
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象》曰:观国之光,尚宾也。
臣闻九五刚中之君,在上初与二,去九五为远,故止于童观窥观。三少近则未失道,四切近则利用宾,观愈近见愈亲也。贤者进退有时,行藏有道,如麒麟凤凰,其出必待休明之世,故观国之光然后宾也。国之光明,本君德之光明。人君能明吾之明德,如鉴不受翳,水不受滓,则本然之明常存,笃实之光、充实之辉,皆由此而发。在朝廷则礼乐彰,法度著,在天下则道德同,风俗一,其为国之光大矣。贤者观乎此而愿立于其朝,伊尹起于莘野,吕望归于东海,岂非汤、文之时利用宾乎!象以「尚宾」发之,盖道义重则势利轻,贤者宁甘心于白驹之谷、考槃之涧,不肯屈身轻售。其出也以时,其进也以礼,其事君也以道。君望其仪刑而起敬,故崇尚之以宾礼而不敢臣。取重者在己,重之者在君,如此则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矣。茍在己无以取重,君且望而轻之,毋怪乎有言莫之行也。
九五:观我生,君子旡咎。《象》曰:观我生,观民也。
臣谓反观内省之功,儒者所难,而况贵为万乘,可喜可欲,所以移其心者满于前乎!九五阳刚而中正,居巽而应顺,动无过举矣,然犹于我生必反而观之。凡言行出于吾身者为我生,观吾一言之出,皆合于君子之道,则言无过言;一行之出,皆合于君子之道,则行无过行。以此示民,可以旡咎;有一不合于君子,则有咎矣。吾身未能旡咎,顾欲使天下皆有士君子之器,表偏而影正,无是理也。象又以「观民」言者,君子之道本诸身,證诸庶民。观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则知言行之出于吾身者为善;观怙侈灭义服美于人,则知言行之出于吾身者为不善。是观我生者,必当观诸民也。因观民之所化而观吾身,则言行是非不能掩;因观我之所生而观吾心,则念虑之邪正不能蔽。由外而反诸内,愈近愈不敢自恕;由内而推诸外,愈远愈不能自隐。内外交相养之道既尽,天下观而化之,孰不颙然而孚乎!
上九:观其生,君子旡咎。《象》曰:观其生,志未平也。
臣闻上九与九五爻辞同,惟「我生」、「其生」异。盖吾身之所出为我生,九五之君所以自观也;上九则观君身之所出,故为其生。五君位上处无位之地而密比之。虽居无位之地,一念未尝忘乎君,常欲纳之于无过。故观君之言行果君子耶,则喜其能免于咎;观君之言行未君子耶,则忧其不能免于咎。身在畎亩,心在王室,因所观而察之,惟恐吾君之出乎身发乎迩者,有一毫之未当,无以示四海之仪,则其志岂遽平哉!然九五「观我生」,上九「观其生」,皆合乎君子之道,而仅止于旡咎,何耶?人君之治身无止,法言行,极尧舜禹汤文武之盛,不过尽其身之所当为,初非有馀,故君子乃旡咎,不然有咎矣。人臣之望君无止,法以禹汤文武为未足,又耻其不及尧舜。故君德至于君子,特喜其旡咎,未敢遽以为可安也。此《观》之君臣所以各尽其道。
《噬嗑》:亨,利用狱。
臣闻嗑者,合也,噬去颐中之物而合也。《颐》卦合《艮》、《震》为体,初上皆刚,而中之四爻皆柔,犹人之颐虚其中也。《噬嗑》初上皆刚,与《颐》同,而四亦刚,是颐中有物间之,故有待于噬而后嗑也。凡去间之道皆然。时则勿有间之,是君臣之际以无所间而合也。人不间于父母昆弟之言,是骨肉之际以无所间而合也。彼蛮夷猾夏,寇贼奸宄,盖梗圣人之化,为天下之间者,去其间则化行于天下矣。《噬嗑》亨,间去而合即亨也。其义利于用狱,狱以推见其为间之情而去之,则梗吾化者不至于覆出为恶,病根除而正气还也。其在人心则人欲为天理之间,人欲尽去,天理流行,岂非间去而亨乎!此又克己工夫之当尽。
《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
臣闻颐者,养也。颐以纳饮食致养,而有物梗之,故必待噬而后合,合则亨矣。亨之功在噬,噬者,用力齧去之也。小人为君子之间,不用力以退小人,则君子不进;夷狄为中国之间,不用力以却夷狄,则中国不尊;奸民为良民之间,不用力以治奸民,则良民不安。此皆噬之功所以致亨也。以爻言之,则三阳三阴,为刚柔分;以卦言之,则下《震》上《离》,为动而明。以象言之,则震为雷,离为电,二者参合而成章。雷取其威,电取其明,治狱之道,无大于此。然六五为用狱之主,乃以柔中之道行于上,虽以阴居阳为不当位,而治狱以烛见情伪为先,离体虚中而明,故于用狱为利。夫狱者民命所系,得其情则哀矜而弗喜,钦恤之仁行焉。茍不以柔治而以刚治,则明过于察,威过于猛,人将无所错手足,失天地大生之德矣。《噬嗑》义在除间,而归于柔中,以此知好生者圣人之本心,用刑者圣人之不得已。
《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
臣闻阴阳相薄而为雷,相轧而为电,故《震》之一阳动于下,《离》之一阴明于中,《噬嗑》之象取焉。卦本先电,《彖》《象》乃以雷先于电者,盖《泰》卦上《坤》而下《乾》,不曰「地天交泰」而曰「天地交泰」,取其交也。《噬嗑》上《离》而下《震》,不曰「电雷噬嗑」而曰「雷电噬嗑」,取其合也。电明而雷动,雷行而电随,明与威合,然后梗化者可去。徒明而不威,则详于察奸而不能除,其失也懦;徒威而不明,则锐于去恶而不能辨,其失也闇。明行以威,威发以明,天下无难去之间矣。先王观雷电之象,于是用电之明以明罚,用雷之威以敕法,罚显而枉直各得其情,法饬而轻重各当其罪,利用狱之道尽矣。舜之去四凶,成王之去三监,孔子之去少正卯,皆此道也。然辟以止辟,刑期无刑,圣人岂徒恃法令为齐民之具!明与威并用,罚一人而千万人惧,法虽饬而不常用也。雷电之合,随即开霁,天道亦岂常用其威哉?
初九:屦校灭趾,旡咎。《象》曰:屦校灭趾,不行也。
臣闻《噬嗑》利用狱,初上为受刑之人。人之性本善,情动欲生,遂陷于恶。圣人悯之,故设为刑罚以惩恶,而挽之于善。然善恶观其所积,欲恶之不积,当于其始而禁之。趾在下为行之始,加校于屦而趾灭焉,彼虽欲行而不可得,则不进于恶,可以免咎矣。校,足械也;灭,没也,校深大至于没其足也。或谓灭趾为刖刑,刖则施踊,何取乎屦?有屦加校,非断趾明矣。唐虞画象而民不犯,特赭衣菲屦之类,肉刑未尝用也。盖小惩而大诫,故能免丽于刑,小不惩则恶积罪大,圣人岂得而私宥哉?其在人心,一念有不善,贵乎早觉而力遏,不贰过、不远复之功皆基于此。觉之不早,遏之不力,则去舜就蹠,悔莫追矣。观《易》者知治己,则知治人。
六二:噬肤灭鼻,旡咎。《象》曰:噬肤灭鼻,乘刚也。
臣闻为一卦之间者,九四也。初九与四为正应,是同恶相济者也。肤柔而易噬,犹初之为恶未稔而易制;鼻高而难灭,犹四之为间甚大而难治。始噬者肤而终至于灭鼻,小惩于初遂大讨于四也。四之间去则初无与应,小人之党孤,何能为哉?乘刚,言二位乎初之上,乘初之刚以攻四之刚,因瑕而及坚也。盖二居中得正以用刑,所施不失其序,故下能治初之罪,上能除四之间,轻重有权,尚何过咎之有!《皇矣》一诗,文王侵自阮疆,不过用轻兵以临之,而阮自服。进至崇墉,则声罪致伐,必是绝是忽而后已。彼其刚戾梗化之罪虽同,阮为易讨,崇为难讨,侵阮则肤之噬,伐崇则鼻之灭。圣人初意不汲汲于深治小人,而终有不容不深治者,皆其所自取也。
六三:噬腊肉,遇毒,小吝旡咎。《象》曰:遇毒,位不当也。
臣闻《周礼》腊人掌乾肉。腊,物之全乾者也。小人党盛而势强,其坚难噬,与全体之腊同。三乘初应上而邻于四,疾小人挟党为间,欲尽除之。然人之为恶,情有浅深,罪有轻重,不问渠魁胁从而例歼之,是举腊肉之全体求快于一噬,故反遇其毒,岂非可吝者乎!而其吝小终归于旡咎,我之治小人名正言顺,彼虽有反噬之心,无所施也。然其遇毒,亦以位不当之故,无瑕者可以戮人。三所处不中不正,而欲施刑去天下之间,人其肯心服哉?齐威公自侵蔡而伐楚,犹噬难噬之腊肉。屈元如师,辞多勃戾,有遇毒小吝之象,而终于服包茅不贡之罪,则旡咎矣。齐之挟天子以令诸侯,位固不当,楚虽强,不敢不服,岂非齐之尊王名正言顺乎!
九四:噬乾,得金矢,利艰贞吉。《象》曰:利艰贞吉,未光也。
臣闻凡物乾为阳,濡为阴。腊及肉以乾取义,指阳爻言也。九四在一卦之中本为间者,以爻言之,则四之位近君,九之材足以坚决而立断,故资之以除间。初九不畏不仁,不耻不义,四与为正应,犹联骨之肉,既乾而坚,至为难噬。一旦噬而去之,见善明而趍义勇,盖得金矢之象焉。有金之刚而无柔懦,有矢之直而无回遹,义形于色,不茹不吐,宜难噬者之无不噬也。然去间不可有所易,以易视之,枢机不密,未必不反为人所制。不可有所挠,在我不能贞固其守,而犹豫迁就,安知无当断不断之患!此所以利艰贞吉也。象言「未光」,盖始与小人密而终力去之,虽得去间之义,亦岂所谓表里纯一,本末坦明,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乎!平、勃劝吕氏王诸吕,其后卒诛诸吕,在汉为有大功,参之王陵以白马之盟折其萌,则二臣为未光矣。大臣任去间之责者,当观诸此。
六五: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旡咎。《象》曰:贞厉旡咎,得当也。
臣闻人主天下之利势,威灵气燄之所暨,以去小人之间则小人消,以去夷狄之间则夷狄服。权有所归,则势有所易也。腊肉全体最难噬,乾附骨亦难噬。乾肉虽难噬,而视腊为易。凡三爻之阳,皆足以梗化,以六五离明之君制之,如噬乾肉然,何坚之不断,何间之不除?正以其得黄金之象也。黄取其中,金取其刚,人君有刚中之德,天下之悍戾邪僻无不退听。尤当正固守此,而以兢惕危厉行之,则恶无覆出,凶无反噬,尚何咎之有!夫有间则有咎,其所以能终免于咎,盖以得刚中之道以治间,当其宜也。六五本柔中,爻乃取刚中为义,上卦属《离》,《离》一阴居二阳之间,中柔而外刚,仁者之勇也。君德茍仁有馀而刚不足,则无以断天下之疑,定天下之业。唐之姑息,受制于强藩悍镇,汉之优游,养衅于宦官外戚,岂不甚可鉴哉!
上九:何校灭耳,凶。《象》曰:何校灭耳,聪不明也。
臣闻初上两爻皆受刑之人。初九小惩而大诫,故受刑轻;上九恶积而罪大,故受刑重。何校,械其颈也,械深大至于没耳。耳主聪,有耳而不能闻过徙义,聋聩其心而浸至此极,其所由来者渐矣。夫视曰明,听曰聪,本二事也,而以不明丽之,聪明于听德,然后谓之聪也。天下之耳相似,谁无是聪?私心塞之,颠倒是非,而有误蝇声而鸡,蚁斗而牛,外虽有闻,中实蔽惑。故闻人之善言而恶其逆己,闻人之恶言则悦其顺己,不明孰大焉?使盗蹠桀纣能听人逆己之言而不以顺己为悦,亦何至天下之恶皆归,万世不可湔濯哉!此《易》象示人迁善改过之门最紧切处。
酹江月/念奴娇 括杜工部醉时歌 宋 · 林正大
押词韵第四部
诸公台省,问先生何事,冷官如许。
甲第纷纷粱肉厌,应怪先生无此。
道出羲皇,才过屈宋,空有名垂古。
得钱沽酒,忘形欲到尔汝。
好是清夜沈沈,共开春酌,细听檐花雨。
茅屋石田荒已久,总待先生归去。
司马子云,孔丘盗蹠,到了俱尘土。
不须闻此,生前杯酒相遇。
附:杜工部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蹠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送陈司户序 南宋 · 包恢
出处:全宋文卷七三二九、《敝帚稿略》卷三
仕于广者虹饮贪泉,鲸吞浊海,赃污之气毒于瘴雾,其来久矣。于此而欲求廉士,何啻拣金于沙哉!予忝将漕事,自初度岭,即加廉访,觊得一二于百千中,何难其人也!久之,仅见有称广之户曹陈君山公者有狷介之风,虽仓库之弊例,众以为常例者,亦一切拒绝不受。予固叹古人以不贪为庸行,非盛德也,犹之不为盗贼尔,奈何今之贪者阴取如窃,昼攫如劫,无非盗贼也。于是万一有能廉者,则如凤凰芝草,虽童子亦以为美瑞矣。众皆浊如泾,我独清如渭,在今世在南广,谓之盛德事,不亦可乎?然以户曹君能不为贪泉所易、浊海所污者,亦岂无所自而然哉!溯其渊源,则实以乃祖尚书公凛有家训存焉尔。予观其训有曰:「初入仕路,如人筑室,先固基址。若基址不固,稍或摇撼,必至颠覆。吾平生仕宦,无以逾人,惟是律己廉勤」。又曰:「交了印记,急急打叠,待自身净洁,除俸禄外,毫发莫与交涉」。又曰:「只是自家滴水滴冻,不用一钱,选甚人奈何自家不得。便须监司太守威令如火,其奈一清廉官员何?莫说人奈何不得,天地鬼神亦将畏仰尔」。其终之自志以诏后者,亦曰:「廉勤以报国,清白以传家,一毫不可得而涴也」。户曹君惟此训之入耳著心,故能以此守官,三年之间,一廉不渝。予采之人言,咸曰实然,岂不谓之难得欤?君请予书其家训之后,予谓家训不必赘赞也,在为子孙如君者坚守常如一日可也。惟人心惟危,天命不易,所患义利之宾主不分,德货之贵贱不明,则强勉于一时,或不能不改变于后日。非贞坚而磨必磷,非贞白而涅必缁,则始之洁若可与,而其往未可保,所宜深思而痛省也。尔祖训又谓:尝谒乡丈王元迈,因举里有初仕为县尉,便赃污狼籍,今忽有人云已能改节,虽伯夷之不如。语之十人,十人不信,乃自指云:又有人言王元迈日来尽丧所守,几同盗蹠。语之十人,十人不以为然。夫何故?毁誉既得于初仕之时,而是非已取信于乡人之论,不可得而掩也。今君初仕,亦似能先固基址矣。自今以往,惟谨守力行,始终一节,使后虽有人言丧所守同盗蹠,而闻者皆不信,而惟信君之终廉,庶几不忝厥祖矣,虽仕至厥祖之地不难也。姑以是送君之归云。
论语讲义 其一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九二、《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八四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臣按阳货名虎,《语》所谓执国命之陪臣、《春秋》所书窃宝玉大弓之盗也。当欲见夫子之时,虽未有囚季威子、劫鲁公之事,夫子逆知其恶而不往见。虎知夫子之贤而妄冀其助己,遂设钓致之策,有归豚之礼。夫子必时其亡而往谢之者,犹不往见之初意也。遇诸涂,无所避,则不容不见矣。夫子世之宗师,曲阜龟蒙之人以至列国君臣莫不尊事。虎一妄人,乃曰「来予与尔言」,其辞气鄙暴如此,与庄周所记盗蹠讪悔圣人之言奚异?以怀宝迷邦为未仁,以好从事亟失时为未知,何其窥圣人之小而量圣人之浅乎!又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犹前日钩致之初意也。子曰:「诺,吾将仕矣」。朱氏曰:「将者,且然而未必之辞也」。深得夫子本旨。当时闇诸侯或欲以季孟之间待子,或待子而为政,皆未尝峻拒。盖天下之恶未至于虎者,固圣人之所不绝,惟虎也义不可与之交际。特圣人之言气象浑厚,兹诺也,若不绝恶而有深绝之意焉。扬雄谓子于阳虎诎身以信道,噫,雄为此言,将以自文其仕莽之罪!夫子既未尝仕,身何尝诎?若雄北面新室,乃可谓之诎矣,故扬氏深辟其说而朱氏书雄为「莽大夫」。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臣于此章见周衰,为政者稍已趋于功利,夫子厌之,故一闻弦歌之声,莞尔而笑。按武城之政初无赫赫可纪,然能使弦歌之声达于四境,气象如此,可谓贤矣。夫子以其用大道治小邑,故有牛刀割鸡之喻。子游闻圣人之言,不敢自以为能,故有昔者偃也闻诸夫子之对,明其得于师授也。君子小人虽异,皆不可以不学道;治小邑与治天下虽异,皆不可以不尚礼乐教化。君子而学道,子贱、子游是也;小人而学道,单父、武城之民是也。无计功谋利之心则爱人矣,无犯令违教之俗则易使矣。当时洙泗之上所讲明者如此,犹恐门人未喻,又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谓治小邑当以大道,牛刀之言戏尔。冉求亦高第,无他过,徒以为季氏聚敛之故,至有非吾徒之语,受鸣鼓之攻。由后世观之,偃迂儒也,求能吏也,绳以孔门论人之法,偃贤于求远矣。自武城、单父之后,汉有卓茂、刘方,唐有元德秀,庶几其遗风。近时南面百里者,但闻笞扑,寂无弦歌,徒知催科,乌识抚字!
圣明在上,傥味孔门之言,采汉唐之事,择其间学爱者、能抚字者嘉奖而尊宠之,则子贱、子游之徒出矣。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臣按佛肸,晋大夫赵简子之中牟宰,以中牟畔而召夫子,与阳货、公山弗扰钩致之意同。乱臣必诛,危邦不入,孔子家法也。子路疑子之欲往,举平日所闻于师者以为问。夫天下之不善至畔而止,然知夫子之为贤,则其善心之仅存者亦不可诬。夫子犹天地也,因其仅存之善而庶几万一能改其莫大之恶,遂不显绝之。然于阳货之劝仕也,曰将仕而未尝仕;于费中牟之召也,日欲往而终不往。至此而后可以见圣人之心矣。子路未知其然,方且切切焉虑二畔之浼夫子,故不说于其始,质疑于其后。夫子于是有磨不磷、涅不缁之说,古注谓「至坚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涅之而不黑」;朱氏谓坚白不足而欲自试于磨涅,其不磷缁者几希。臣谓惟夫子然后至此地位,下乎此则为扬雄仕莽、荀彧附操矣。瓠瓜不食之喻,言君子未尝不欲其道之行,而亦未尝枉道以求合也。昔叔孙通诸生翕然以其师为圣人,子路亲得圣人以为之师,而不苟同如此。呜呼,此其所以能结缨也夫!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言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臣谓「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以士言之,宰我所问入井求仁之类是也;以君言之,徐偃王以仁失国是也。「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以士言之,惠施、公孙龙之徒是也;以君言之,周穆王知足以知车卫马足之所至而不足以知《祈招》之诗是也。「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以士言之,尾生是也;以君言之,宋襄公不重伤、不禽二毛以至于败是也。「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以士言之,證父攘羊是也;以君言之,自状其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者是也。「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以士言之,荆轲、聂政是也;以君言之,楚灵王能问鼎而不能救乾溪之败是也。「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以士言之,灌夫骂坐、宽饶酒狂是也;以君言之,夷吾以愎谏败、主父以胡服死是也。夫曰仁、曰知、曰信、曰直、曰勇、曰刚皆美德,上而人君、下而士君子之所当好,然不学以明其理,则各有所蔽,学所以去其蔽也。此章虽为子路发,其义甚广。内「其蔽也绞」,朱氏云:绞,急切也(《泰伯》篇又曰「直而无礼则绞」。)。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贼也」。
臣谓色厉内荏者,外饰盛严,中怀柔弱,若可欺世,及临之以利害,怵之以祸福,未有不震慑失其所守者。子在乡党,恂恂如也。一旦夹谷之会,毅然叱齐侯兵莱夷矣。故门人称之曰「温而厉」,谓外温而内严也。乡原之义,孟子谓其阉然媚于世,又曰众皆悦之。朱氏曰:「原,愿也。似德而非德」。以夫子之圣而不能使叔孙、武叔、阳虎之类皆悦己,而原人能使一乡之人翕然称善,伪孰甚焉?「道听而涂说」,朱氏曰:「虽闻善言,不为己有」。夫子于三人行必择其善者而师之,异乎闻之而不能行、徒以资空谈者。夫饰貌欲盗名,故譬之盗;原人能乱德,故以为德之贼;且听说无益于己,故以为德之贼。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臣谓纯乎天理而不杂以一毫人伪之谓仁。巧言在《书》为「谝言」,在《诗》为「长舌」;「令色」在孔门为足恭,为谄笑。皆人伪也,其去天理远矣,故曰「鲜矣仁」。天下有正色,有正声,然紫能夺朱,郑能乱乐;天下有正理,有正论,然利口者能使是非、贤不肖易位。故圣人深恶之。孔门论仁多矣,臣以为「巧言令色鲜矣仁」一章,当与「刚毅木讷近仁」一章并观。盖木讷者必不能巧言,刚毅者必不能令色。以刚而讷者为近仁,则巧而令者不仁甚矣。若人也,其始止欲顺悦人主之意,而其终乃至于倾覆人之国家,三孺之于齐,赵高之于秦,江充、李训之于汉、唐,虞世基、裴矩之于隋是也。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臣谓夫子生于周末,作为六经,言满天下,然后道术之已裂者复合,人文之几息者复续,岂无言者哉?其意谓学者于此能默而识,触而长,演而伸,则有不可胜用者。子贡平时既无真知实践之功,反有「不言何述」之问,故夫子有「天何言哉」之答。四时之所以行,百物之所以生,盖天理流行发见,非谆谆然命之也。夫子亦学者之天也,其妙道精义流行发见,盖有在于六经之外者。当时颜子止受用一仁字,曾子止受用一孝字,而为大贤;子贡躬行不足,口辩有馀,徒以言语求夫子,其在孔门虽有「可与言诗」之褒,然不能免方人之诮。安于资质之偏而不以颜、曾自勉,此所以终身列于言语之科也夫!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臣按此章曲尽女子小人情态。牝鸡之晨、绿衣之僣,此女子之不孙者也;《长门》之赋、《团扇》之咏,女子之怨者也;登车之宠、割袖之恩,小人之不孙者也;旋泞不顾、受甲不战,小人之怨者也。自古惟女子小人亲昵之则怙宠陵分,疏外之则藏怒宿怨,然则近之既不可,远之亦不可欤!朱氏曰:「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蓄之,则无二者之患」。尽之矣。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矣」。
臣按此章当与「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章并观。盖人之少也,乃血气方刚未定之时,言行未必皆合理而中节。及四十则可以不惑矣,强仕矣,苟践此境而无闻焉,见恶焉,其亦不足畏已,其终于此已。见恶者,无善可称也;终者,止而不复进之辞也。朱氏曰:「勉人及时迁善改过也」。苏氏曰:「此亦有为而言,不知其为谁」。其说有理。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臣按三仁之中惟比干死于殷,而微子、箕子皆入于周,然夫子槩曰殷有三仁者,言殷能用此三人国必不亡。以臣节论之,剖心而死者为难,见几而去、忍辱而留者为易,顾同以仁称何也?臣读《书》至《殷诰》,然后知微子遁去之意,否则宗祀绝矣。读《易》至《明夷》,然后知箕子养晦之义,否则彝伦斁矣。王通有言:「生以救时,死以明道,同以仁称,不亦宜乎」!呜呼!以微子之精识,比干之忠节,用其一焉足以存国,而况箕子之学贯天人而包事物,旷古之英、经世之才也。今皆不能用,一戮一去,其囚者遂为武王陈《洪范》而建皇极,殷欲不亡,不可得也。
幽兰赋 南宋 · 高似孙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四七、《骚略》卷二
兰曾伴屈大夫政,复何恨?然非屈大夫,无知兰者。予固非知兰,亦非知大夫者,后五百年或有知予者焉。
皇以度而揆予兮,宛贞贞而孔安。含素光以致蠲兮,考幽人之所槃。澹群动而不竞兮,约洵美而且闲。袅孤风之翛翛兮,几激贪而律顽。一既分而为乾兮,老群星之芒寒。又一索而坤动兮,百嘉炽而多蕃。予乃持其神秀兮,成天地之所难。陵高姿以吐妙兮,抱幽古而遐观。峭夷齐之特立兮,非盗蹠之可奸。懿西子之孤靓兮,岂嫫母之并欢。彼釜砾之自珍兮,有瓒罍之独刓。又蒿莸之盛蔚兮,幸蘅若之未残。勺明水以荐芳兮,三沐浴乎清澜。耿积雪其如素兮,尚有知予寸丹。眇洞庭之始波兮,木舞叶其珊珊。涷沅湘而欲合兮,骋白蘋而渺漫。招帝子而不来兮,弃予珰于江干。导微馨以输诚兮,律《九歌》其销魂。
累字戏作解愁吟简旧同寮 南宋 · 宋伯仁
押尤韵
愁。
知不。
空白头。
心事惊秋。
归兴满沧洲。
貂蝉虽出兜鍪。
功名有愧黑貂裘。
夷齐与盗蹠总荒丘。
无非蘧蘧栩栩梦庄周。
空教笑倒江上烟雨汀鸥。
一琴一剑一童一鹤一茶瓯。
自不须苦苦高卧元龙百尺楼。
著眼看翻云覆雨处豪杰总成羞。
牙旗金甲蹇驴破帽穷通一任前脩。
五湖千万顷明月则尽可棹歌横钓舟。
论用人有二要疏 宋 · 李鸣复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五○、《宋代蜀文辑存》卷八一
臣昨尝妄论禦外之策,莫过于和战守;理内之道,无出于兵民财。其轻重之宜、缓急之序,已皆白言之。然稽诸既往,揆之方来,所以致内外之兼治,未有不自得人始也,今日之人才何如哉?数十年来,赃污习成,廉耻道丧,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当柄臣气焰熏灼之时,逆长风而孤骞,回狂澜于既倒者,固不能尽无,若见义而谬为伯夷,见利而甘为盗蹠者,滔滔皆是也。今鹓行鹭序,太半虚员,督府名藩,率多刓印,朝廷欲办一事,举一职,彷徨四顾,每难其人,则人才之不足,非今日所当加意乎?虽然,天下未尝无才,亦视夫上之人所以作成振起者何如耳。用人之道其要有二:一曰量才而授之以事,二曰久任而责之以实。昔司马光尝论官人之法,其为说曰:「人之才性,各有所长,官之职业,各有所守。自古得人之盛,莫若唐虞之际,然稷、契、皋陶、垂、益、伯夷、夔龙,各守一官,终身不易。苟使之更来迭去,易地而居,未必能尽善也」。光之意盖谓收采天下之英俊,随其所长而用之,则天下事将无不可为者。今习俗蠹坏,已污者固不可使清,而公道昭明,方来者岂宜并弃?陛下举监司则有诏,举将帅则有诏,举公廉明练堪任帅阃监司则又有诏。内而侍从台谏,外而执政从官,内而三衙环卫,外而总管军帅,各搜罗推择,以供陛下之器使者,不知其几矣。举而不实,试而不效,惩之以连坐之法可也。未用而逆疑其不可用,已举而过虑其不足举,悠悠岁月,徒叹乏才,辰乎不再,岂不甚可惜哉?陛下傥能宣谕大臣,重加遴选,勿限资格,晓钱谷者使治财赋,明政术者使为守长,负智谋者使任将帅,其他如礼乐刑政,触类而长,莫不皆然,下至医卜百工,亦随其能而任之。将见人心激昂,各勤乃事,而惩劝之法,得以施之于后矣。臣故谓量材而授之以事,在今日所当行者,此也。光又尝进理财之策,其为说曰:「官久于其业而后明,工久于其事而后成,是以古者世官相承以为氏。先朝陈恕领三司十馀年,至今称能治财赋者,以恕为首。岂恕之材智独异于人哉?盖得久从事于其职故也」。光之言非独可为理财之法,施之他职,将无不可者。今大化更新,宿弊当革,经久之政不讲,侥倖之风尚存。陛下试思亲政以来,见之除授者凡几,任某人以某事,所著者何绩;委某人以某职,所成者何功?不日而迁,视官府如传舍,数期而去,谓职业为假途。偾军而宠以美官,岂足为劝;剥下而使之佚罚,何以示惩?责任不专而倖心生,黜陟不明而玩心作,以此图治,尚何怪事功之不立哉!陛下傥能明诏大臣,任以是官,必课以是绩,理财者使之究见源流,而财必欲其裕;治民者使之周知疾苦,而民必欲其安;主兵者使之精加训练,而兵必欲其强。其他职任,视此施行。有功则增秩加赏,而勿徙其官;有罪则流窜刑诛,而勿贷其罚。将见人心震慑,各尽所长,而前日之委寄,皆班班然有实效之可纪矣。臣故谓久任而责之以实,在今日所当行者,此也。且自古未尝借才于异代也,周宣王当王室板荡之后,侧身修行,任贤使能,有仲山甫以出纳王命,有申伯以式是南邦,有方叔召虎以驱攘夷狄,则周未尝无才。汉宣帝当权臣擅命之馀,厉精为治,信赏必罚,命丙魏以辅政,命龚黄以治郡,命赵充国以控制西羌,则汉未尝无才。盖天生一世人,自足办一世事,激之则云合响应,沮之则岩隐穴藏。吾君吾相果能举之以公,待之以信,委之以事,责之以实,宠之以厚赏,又威之以显罚,如是焉而犹有乏才之叹,谓朝廷不尊,万事不理,百姓不安,四夷不服,臣未之信也。《康诰》称文王之德曰:「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盖用其可用,敬其可敬,刑其可刑,古圣人为治之道,初不外此。惟陛下裁择。
义斋说赠周义甫(宝祐二年七月) 宋末元初 · 欧阳守道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五、《巽斋文集》卷二五
周义甫学于岳麓书院,予数读其课而最警切之,义甫亦肯受予言,知予为爱己也。如此义甫日有益。予将归,义甫请曰:「义甫与兄弟讲习于家中书院,而扁曰义,愿闻子言」。予叹义甫知所以为士矣。孟子曰:「义之实,从兄是也」。夫以弟之从兄故曰义,以兄爱弟不曰义乎?孟子且以弟之顺德言之,举此所以见彼也。正如仁之实事亲是也,且以子之顺德言之。仁之于父子命也,则父之于子,子之于父,一耳。抑义甫所请,乃为兄弟讲习之故,盖将于兄弟而兼朋友之益焉,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义甫盍复熟孔、孟之训,予无以告也。义甫固请,予曰:予闻之长沙宰令狐君有言:「伯夷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虽曰清,而失之隘。然见人不善而恶之者,犹谓人不当有不善,故才见而即恶之也。柳下惠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和则和矣,毋乃谓人之善不善吾当一切听之乎?毋乃谓己当独由人道,而不以人待人乎?此之谓不恭。推此言之,伯夷非严于持身,而待人亦严,乃爱人也;柳下惠自处于无过则已矣,非爱人也。世传盗蹠为惠下季之弟,而谓季即惠,固不可知,然使果如所传,则夷之弟有齐,而为惠之弟者有不忍言矣。隘责人已甚者也,不恭付人于不足责者也,二者流弊,不恭为甚,与其不恭也,宁隘」。嗟乎,美哉其言之也!予自闻此,常欲书而存之,因义甫之请,以为此于兄弟相爱相正之意犹切也,故以遗之。善言不可不书所从受,故著令狐君之爵里字,虽名亦书之。君字叔正,名楷,今承议郎。义甫字宜之。或曰名宜之,字宜甫,近年处学者名字往往不辨也,潭之醴陵人。宝祐二年七月既望,庐陵欧阳某书于定王台前之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