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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故事十首 其七 八月二十五日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四四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贞观政要》:十年,太宗谓房玄龄曰:「朕历观前代拨乱创业之主,生长人间,皆识达情伪,罕至于败亡。逮乎继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贵,不知疾苦,动至夷灭。朕少小以来经营多难,备知天下之事,犹恐有所不逮。至于荆王诸弟生自深宫,识不及远,能念此哉!朕每一食便念稼穑之艰难,每一衣则思纺绩之辛苦,诸弟何能学朕乎?选良佐以为藩弼,庶其习近善人,得免于愆过耳」。
某闻商之高宗,周之文王,或旧劳于外,爰暨小人,或卑服即康功田功,惠鲜鳏寡,是以享国长久,号称贤君。在后之人,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不知稼穑之艰难,而惟耽乐之从,是以基业浸衰,贻笑后世。周公作《无逸》,表而出之,凡所以为帝王之龟鉴也。唐太宗之心,其有得于此乎!尝谓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曰:「卿等辅导太子,常须为说百姓间利害事」。又谓魏徵曰:「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皆由生长富贵,好尚骄逸,不解亲君子远小人」。又谓荆王元昌、吴王恪、魏王泰曰:「自汉以来,帝弟、帝子覆亡非一,并由生长富贵,好自骄逸所致,汝宜鉴戒熟思之,简择贤才为汝师友,受其谏诤,勿得自专」。其说谆谆,于再于三,今复以是语房玄龄,可谓深得周公《无逸》之意矣。《诗》曰:「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太宗其有焉。
经筵讲义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五、《朱子奏议》卷五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大学/(臣熹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古之为教者,有小子之学,有大人之学。小子之学,洒扫应对进退之节,诗、书、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是也。大人之学,穷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是也。此篇所记皆大人之学,故以「大学」名之。)臣又尝窃谓自天之生此民,而莫不赋之以仁、义、礼、智之性,叙之以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则天下之理,固已无不具于一人之身矣。但以人自有生而有血气之身,则不能无气质之偏以拘之于前,而又有物欲之私以蔽之于后,所以不能皆知其性,以至于乱其伦理而陷于邪僻也。是以古之圣王设为学校,以教天下之人,使自王世子、王子、公、侯、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以至庶人之子,皆以八岁而入小学,十有五岁而入大学,必皆有以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伦而后已焉。此先王之世所以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一人之不学,而天下国家所以治日常多而乱日常少也。及周之衰,圣贤不作,于是小学之教废而人之行艺不脩,大学之教废而世之道德不明。其书虽有存者,皆不过为世儒诵说口耳之资而已,未有能因其文以既其实,必求其理而责之于身者也。是以风俗败坏,人才衰乏,为君者不知君之道,为臣者不知臣之道,为父者不知父之道,为子者不知子之道,所以天下之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皆由此学不讲之故也。至于我朝,天运开泰,于是河南程颢及其弟颐始得孔、孟以来不传之绪,而其所以开示学者,则于此篇之旨深致意焉。若其言曰:「《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又曰:「《大学》乃初学入德之门,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赖有此篇尚存,其他则莫如《论》、《孟」》。其可谓知言之要矣。后之君子欲修己以治人而及于天下国家者,岂可以舍是而他求哉?臣以无能,获奉明诏,使以此篇进讲,谨诵所闻,释其名义如右,惟圣明之留意焉。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臣熹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至明而不昧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故当有以明之而复其初也。亲,程氏以为字当作「新」,是也,其义则去其旧而新之云尔。言既能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人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臣窃谓天道流行,发育万物,而人物之生,莫不得其所以生者,以为一身之主。但其所以为此身者,则又不能无所资乎阴阳五行之气。而气之为物,有偏有正,有通有塞,有清有浊,有纯有驳。以生之类而言之,则得其正且通者为人,得其偏且塞者为物。以人之类而言之,则得其清且纯者为圣、为贤,得其浊且驳者为愚、为不肖。其得夫气之偏且塞而为物者,固无以全其所得以生之全体矣,惟得其正且通而为人,则其所以生之全体无不皆备于我,而其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粲然,有以应乎事物之变而不昧,是所谓明德者也。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者,以此;而其所以可为尧舜而参天地、赞化育者,亦不外乎此也。然又以其所得之气有清浊纯驳之不齐也,是以极清且纯者,气与理一,而自无物欲之蔽,自其次者而下,则皆已不无气禀之拘矣。又以拘于气禀之心,接乎事物无穷之变,则其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味,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德者,又岂可胜言也哉!二者相因,反覆深固,是以此德之明日益昏昧,而此心之灵,其所知者不过情欲利害之私而已。是则虽曰有人之形,而实何以远于禽兽?虽曰可以为尧舜而参天地,然亦不能有以自知矣。是以圣人施教,既已养之于小学之中,而后开之以大学之道。其必先之以格物致知之说者,所以使之即其所养之中而发其明之之端也。继之以诚意、正心、修身之目者,则又所以使之因其已明之端而致其明之之实也。夫既有以发其明之之端,而又有以致其明之之实,则吾之所得于天而未尝不明者,岂不超然无有气质物欲之累,而复得其本然之明哉?是则所谓明明德者,而非有所作为于性分之外也。然其所谓明德者,又人人之所同得,而非有我之得私也。向也俱为物欲之所蔽,则其贤愚之分固无以大相远者。今吾既幸有以自明矣,则视彼众人之同得乎此而不能自明者,方且甘心迷惑,没溺于卑污苟贱之中而不自知也,岂不为之恻然而思有以救之哉?故必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始于齐家,中于治国,而终及于平天下,使彼有是明德而不能自明者,亦皆如我之有以自明,而去其旧染之污焉。是则所谓新民者,而亦非有所付畀增益之也。然德之在己而当明,与其在民而当新者,则又皆非人力之所为;而吾之所以明而新之者,又非可以私意苟且而为也。是其所以得之于天而见于日用之间者,固已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则矣。以其义理精微之极,有不可得而名者,故姑以至善目之。而传所谓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与人交之信,乃其目之大者也。众人之心固莫不有是,而或不能知,学者虽或知之,而亦鲜能必至于是而不去。此为大学之教者所以虑其理虽复而有不纯,欲虽克而有不尽,将无以尽夫修己治人之道,而必以是为明德新民之标的也。欲明德而新民者,诚能求必至是而不容其少有过不及之差焉,则其所以去人欲而复天理者,无毫发之遗恨矣。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臣熹曰: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外驰,安谓所处而安,虑谓思无不审,得谓得其所止。)。
臣谨按,此一节推本上文之意,言明德新民所以止于至善之由也。盖明德新民固皆欲其止于至善,然非先有以知其所当止之地,则不能有以得其所当止者而止之。如射者固欲其中,然不先有以知其所当中之地,则不能有以得其所当中者而中之也。知止云者,物格知至而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至善之所在,是则吾所当止之地也。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理既有定,则无以动其心而能静矣。心既能静,则无所择于地而能安矣。能安则日用之间从容闲暇,事至物来,有以揆之而能虑矣。能虑则随事观理,极深研几,无不各得其所止之地而止之矣。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臣熹曰: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此结上文两节之意。)。
臣窃谓明德、新民两物而内外相对,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终始。诚知先其本而后其末,先其始而后其终也,则其进为有序而至于道也不远矣。盖欲治人者不可不先于治己,欲体道者不可不先于知道。此则天下国家之达道通义,而为人君者尤不可以不审。是以臣愚窃愿陛下深留圣意,伏乞睿照。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臣熹曰: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此八者,《大学》之条目也。)。
臣谨按,此言大学之序,其详如此,盖纲领之条目也。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脩身者,明明德之事也。齐家、治国、平天下者,新民之事也。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所谓明明德于天下者,自明其明德而推以新民,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人皆有以明其明德,则各诚其意,各正其心,各修其身,各亲其亲,各长其长,而天下无不平矣。然天下之本在国,故欲平天下者,必先有以治其国。国之本在家,故欲治国者,必先有以齐其家。家之本在身,故欲齐家者,必先有以修其身。至于身之主,则心也。一有不得其本然之正,则身无所主,虽欲勉彊以修之,亦不可得而修矣。故欲修身者,必先有以正其心。心之发则意也。不能纯一于善而不免为自欺,则心为所累,虽欲勉彊以正之,亦不可得而正矣。故欲正心者,必先有以诚其意。若夫知,则心之神明,妙众理而宰万物者也。不能推而致之,使其内外昭融,无所不尽,则隐微之际,私欲萌焉。虽欲勉彊以诚之,亦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意者,必先有以致其知。致者,推致之谓,如丧致乎哀之致,言推之而至于尽也。至于物,则理之所在,人所必有而不能无者也。不能即而穷之,使其精粗隐显究极无馀,则理所未穷,知固不尽,虽欲勉彊以致之,亦不可得而致矣。故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观理以格夫物。格者,极至之谓,如「格于文祖」之格,言穷之而至其极也。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臣熹曰: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
臣谨按,此覆说上文之意也。物格者,事物之理各有以诣其极而无馀之谓也。理之在物者,既诣其极而无馀;则知之在我者,亦随所诣而无不尽矣。知无不尽,则心之所发可一于善而无不实矣。意不自欺,则心之本体可致其虚而无不正矣。心得其正,则身之所处可不陷于其所偏而无不修矣。身无不修,则推之天下国家亦举而措之耳,岂外此而求之智谋功利之末哉?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臣熹曰: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脩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臣熹曰: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此两节结上文两节之意。)。
臣窃谓以身对天下、国家而言,则身为本而天下、国家为末。以家对国与天下而言,则其理虽未尝不一,然其厚薄之分亦不容无等差矣。故不能格物致知以诚意正心而修其身,则本必乱而末不可治。不亲其亲,不长其长,则所厚者薄而无以及人之亲长。此皆必然之理也。孟子所谓天下国家皆本于身,又谓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其言皆本于此。盖君犹表也,民犹影也,表正则影无不正矣。君犹源也,民犹流也,源清则流无不清矣。若夫天下之物,则有亲有疏,有近有远,而心之应物则有重有轻,有长有短。亲者重而疏者轻,近者长而远者短,重而长者在所先,轻而短者在所后,亦理势之必然,非人之所能为也。是以此章详陈《大学》之条目,曰格物,曰致知,曰诚意,曰正心,曰修身,曰齐家,曰治国,曰平天下。凡有八事,而于章末独以修身、齐家二事结之,亦犹前章知所先后之云,而其旨益以深矣。臣愿陛下清闲之燕从容讽味,常存于心,不使忘失,每出一言,则必反而思之曰,此于修身得无有所害乎?每行一事,则必反而思之曰,此于修身得无有所害乎?小而嚬笑念虑之间,大而号令黜陟之际,无一不反而思之,必无害也然后从之,有害则不敢也。则又夙兴而思之曰,吾于吾亲得无有未厚乎?夜寐而思之曰,吾于吾亲得无有未厚乎?以至于出入起居、造次食息,无时不反而思之,必已厚也然后守之而勿失,一有未厚,则又恐惧而益加厚焉。念念如此,无少间断,则庶乎身修亲悦,举而措诸天下无难矣。惟陛下深留圣意。
臣又谨按,自此以上皆《大学》经文,自「则近道矣」以上为前章,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下为后章。前章略提纲领,后章细分条目,钜细相涵,首尾相应,极为详备。盖夫子所诵古经之言而曾子记之。自此以下,传文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当俟异日详究其说。然必先读经文,使之习熟而纲领条目罗列胸中,如指诸掌,然后博考传文,随事体察而实致其力,使吾所以明德而新民者无不止于至善,而天下之人皆有以见其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之效,则大学之道不在于书而在于我矣。伏惟陛下深留圣意,则天下幸甚!
《康诰》曰:「克明德(臣熹曰:克,能也,又有胜义。言文王能明其明德也。)」。《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臣熹曰:顾,目在之也。諟,古「是」字通用。天之明命,即人之明德也。言先王之心常欲明其明德,如目在夫物,不敢忘也。)」。《帝典》曰:「克明峻德(臣熹曰:峻,《书》作「俊」,大也。大德即明德也。言尧能明其大德也。)」。皆自明也(臣熹曰:结所引《书》以释明明德之意,皆谓自明己之明德也。)。
臣谨按,此传之首章,释经文明明德之义。旧本脱误,今移在此。其曰「克明德」者,见人皆有是明德而不能明,唯文王能明之也。夫人之所以不能明其明德者,何哉?气禀物欲害之也。盖气偏而失之太刚,则有所不克;气偏而失之太柔,则有所不克;声色之欲蔽之,则有所不克;货利之欲蔽之,则有所不克。不独此耳,凡有一毫之偏蔽得以害之,则皆有所不克。唯文王无气禀物欲之偏蔽,故能有以胜之而无难也。其曰「顾諟天之明命」者,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故人之明德非他也,即天之所以命我而至善之所存也。是其全体大用盖无时而不发见于日用之间,事亲事长,饮食起居,其所当然,各有明法。人唯不察于此,是以气禀物欲得以蔽之而不能自明。常目在之,无少间断,真若见其参于前、倚于衡也,则明德常明而天命在我矣。其曰「克明峻德」者,人之为德,未尝不明,而其明之为体,亦未尝不大,但人自有以昏之,是以既不能明,而又自陷于一物之小。唯尧为能明其大德而无昏暗狭小之累,是则所谓止于至善也。「皆自明也」者,言此上所引三句,皆言人当有以自明其明德也。能自明其明德,则能治其天下国家而有以新民矣。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臣熹曰:盘,沐浴之盘也。铭,铭其器以自戒之辞也。苟,诚也。汤以为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康诰》曰:「作新民(臣熹曰:鼓之舞之之谓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臣熹曰:言周国虽旧,至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始受天命也。)」。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臣熹曰:自新新民,皆欲止于至善也。)。
臣谨按,此传之二章,释新民之义也。盖沐浴之盘者,常用之器,而铭者,自警之辞也。古之圣贤兢兢业业,固无时而不戒谨恐惧,然犹恐其意有所怠而忽忘之也,是以于其常用之器,各因其事而刻铭以致戒焉,欲其常接乎目,每警乎心而不至于忽忘也。其辞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者,则取沐浴之事而言之。盖人之有是德,犹其有是身也。德之本明,犹其身之本洁也。德之明而利欲昏之,犹身之洁而尘垢污之也。一旦存养省察之功真有以去其前日利欲之昏而日新焉,则亦犹其疏瀹澡雪而有以去其前日尘垢之污也。然既新矣,而所以新之之功不继,则利欲之交将复有如前日之昏;犹既洁矣,而所以洁之之功不继,则尘垢之集将复有如前日之污也。故必因其已新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使其存养省察之功无少间断,则明德常明而不复为利欲之昏。亦如人之一日沐浴而日日沐浴,又无日而不沐浴,使其疏瀹澡雪之功无少间断,则身常洁清而不复为旧染之污也。昔成汤所以反之而至于圣者,正惟学于伊尹而有得于此,故有感乎沐浴之事而刻铭于盘以自戒焉。而称其德者,亦曰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又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又曰从谏弗咈,改过不吝,又曰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皆日新之谓也。至《诗》所谓「圣敬日跻」者,则其语意于日新为尤近,而「敬」之一字,又见其所以日新之本。盖不如是,则亦何地可据而能日继其功哉?其后伊尹复政太甲,复以「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为丁宁之戒。盖于是时,太甲方且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而归,是亦所谓苟日新者。故复推其尝以告于汤者告之,欲其日进乎此,无所间断,而有以继其烈祖之成德也。其意亦深切矣。至周武王践祚之初,受师尚父丹书之戒,而于几席、觞豆、刀剑、户牖、盥槃莫不铭焉,则亦闻汤之风而兴起者,皆可以为万世帝王之法矣。传者释新民之义而及于此,盖以是为自明之至而新民之端也。其曰「作新民」者,武王之封康叔,以商之馀民染纣污俗而失其本心也,故作《康诰》之书而告之以此,欲其有以鼓舞而作兴之,使之振奋踊跃,以去其恶而迁于善,舍其旧而进乎新也。然此岂声色号令之所及哉?亦自新而已矣。其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言周之有邦,自后稷以来,千有馀年,至于文王,圣德日新而民亦丕变,故天命之,以有天下。是其邦虽旧而命则新也。盖民之视效在君,而天之视听在民。若君之德昏蔽秽浊而无以日新,则民德随之,亦为昏蔽秽浊而日入于乱。民俗既坏,则天命去之,而国势衰弊,无复光华。如人向老,如日将暮,日凋日瘁,日昏日暗,不觉灭亡之将至。若其有以自新而推以及民,使民之德亦无不新,则天命之新将不旋日而至矣。其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者,盘铭言自新也,《康诰》言新民也,《文王》之诗自新新民之极也。故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极,即至善之云也。用其极者,求其止于是而已矣。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臣熹曰:邦畿,王者之都也。止,居也。言物各有所当止之处也。)」。《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臣熹曰:缗蛮,鸟声。丘隅,岑蔚之处。「子曰」以下,孔子说《诗》之辞,言人当知所当止之处也。)」?《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臣熹曰:穆穆,深远之意。于,叹美辞。缉,继续也。熙,光明也。敬止,言其无不敬而安所止也。引此而言圣人之止无非至善,五者乃其目之大者也。)。《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知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吓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臣熹曰:淇,水名。奥,隈也。菉,《诗》作「绿」。猗猗,美盛貌。斐,文貌。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磋以铝铴,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治骨角者既切而复嗟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进进不已也。瑟,严密之貌。僩,武毅之貌。喧,《诗》作「新」。吓喧,宣著盛大之貌。諠,《诗》作「谖」,忘也。道,言也。学,谓讲习讨论之事。自明者,省察克治之功。恂,郑氏读作「峻」,恂慄,战惧也。威,可畏也。仪,可象也。引《诗》而释之,以见能得至善之所由,而又以赞其德容之盛也。)。《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臣熹曰:于戏,叹词。前王,谓文、武也。君子,谓其后贤后王。小人,谓后民也。此言前王盛德至善之馀泽,使天下后世无一物不得其所,所以虽已没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此两节咏叹淫泆,其味深长,当熟玩之。)。
臣谨按,此传之三章,释经文「止于至善」之义。其曰「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者,以民止于邦畿,明物之各有所止也。其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者,言鸟于其欲止之时犹知其当止之处,岂可人为万物之灵,而反不如鸟之能知所止而止之也?其引「穆穆文王」以下一节,则以圣人之止而明至善之所在也。盖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以万物庶事莫不各有当止之所。但所居之位不同,则所止之善不一。故为人君,则其所当止者在于仁,为人臣,则其所当止者在于敬,为人子,则其所当止者在于孝,为人父,则其所当止者在于慈,与国人交,则其所当止者在于信。是皆天理人伦之极致,发于人心之不容已者。而文王之所以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者,亦不能加毫末于是焉。但众人类为气禀物欲之所昏,故不能常敬而失其所止。唯圣人之心表里洞然,无有一毫之蔽,故连续光明,自无不敬,而所止者莫非至善,不待知所止而后得所止也。故传引此诗而历陈所止之实,使天下后世得以取法焉。学者于此诚有以见其发于本心之不容已者而缉熙之,则其敬止之功是亦文王而已矣。《诗》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正此意也。然君之所以仁,臣之所以敬,子之所以孝,父之所以慈,朋友之所以信,皆人心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能为也。但能因事推穷以至其极,而又推类以尽其馀,则天下之物皆有以见其至善之所在而止之矣。其引「瞻彼淇澳」以下,旧本脱误,今移在此。其意则以明夫所以得其至善而止之之方,与其得止之验也。夫如切如磋,言其所以讲于学者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如琢如磨,言其所以脩于身者已密而益求其密也。此其所以择善固执,日就月将而得止于至善之由也。恂慄者,严敬之存乎中也。威仪者,辉光之著乎外也。此其所以晬面盎背,施于四体,而为止于至善之验也。盛德至善,民不能忘,盖人心之所同然,圣人既先得之,而其充盛宣著又如此,是以民皆仰之而不能忘也。盛德,以身之所得而言也;至善,以理之所极而言也。切磋琢磨,求其止于是而已矣。其引「于戏!前王不忘」以下一节,则因上文民不能忘而言也。盖贤其贤者,闻而知之,仰其德业之盛也。亲其亲者,子孙保之,思其覆育之恩也。乐其乐者,含哺鼓腹而安其乐也。利其利者,耕田凿井而享其利也。此皆先王盛德至善之馀泽,故虽已没世,而人犹思之,愈久而不能忘也。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臣熹曰:犹人,不异于人也。情,实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臣谨按,此传之四章,释经文「物有本末」之义也。旧本脱误,今移在此。盖言圣人德盛仁熟,所以自明者皆极天下之至善,故能大有以畏服其民之心志,而使之不敢尽其无实之辞。是以虽其听讼无以异于众人,而自无讼之可听。盖己德既明而民德自新,则得其本之明效也。或不能然,而欲区区于分争辩讼之间,以求新民之效,其亦末矣。
臣又谨按,自此以上《大学》之传,以释正经前章之义者也。其言「克明德」者,欲学者自彊其志,以胜其气禀之偏、物欲之蔽而能明其明德也。其言「顾諟天之明命」者,欲学者之于天理心存目在而不可以顷刻忘也。其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者,欲学者深自省察,一日沛然有以去恶而迁善,则又如是日日加功而无间断也。其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欲学者之不以小善自足,而益进其功,以求止于至善,亦日新之意也。凡此数者,其言虽殊,其意则一。臣愿陛下深留圣意而实致其功,必使一日之间晓然有以见夫气禀物欲之为己害,脱然有以去之而无难,则天理之明瞭然在目,而有以为日新之地矣。然后日日新之又日新之,如既切而复磋之,如既琢而复磨之,以至于至善在我而无所不用其极,则宋虽旧邦,而天之所以命陛下者则新矣。如其不然,则臣恐天下之势将有如前章所谓向老而将暮者。臣不胜大惧,惟陛下之留意焉!
此谓知本(程子曰:衍文也。)。此谓知之至也(臣熹曰:此句之上当有阙文。)。
臣谨按,此传之五章,其次当释物格知至之义,今亡其辞,而独留此一句,乃章末之结语也。臣尝窃考此篇之旨,其纲领有三,其条目有八,而格物致知最为先务。今乃独遗其本传之文,不知其所以发明此旨者果为何说,甚可惜也。然而尚赖程氏之言,有可以补其亡者。如曰:「学莫先于正心诚意,然欲正心诚意,必先致知。而欲致知,又在格物。致,尽也;格,至也。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穷而至之,所谓格物者也。然而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但能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又曰:「穷理者,非谓必尽穷天下之理,又非谓止穷得一理便到,但自一身之中,以至万物之理,理会得多,自当脱然有悟处」。又曰:「格物非欲尽穷天下之物,但于一事上穷尽,其他可以类推。至于言孝,则当求其所以为孝者如何。若一事上穷不得,且别穷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难者,各随人浅深。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其馀矣」。盖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理同出一原,此所以可推而无不通也。至于论其所以用力之本,则其言又曰:「学道以知为先,致知以敬为本」。又曰:「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又曰:「致知在乎所养,养知莫过于寡欲」。论其所以为敬之方,则其言又曰:「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又曰:「但庄整齐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无非僻之干,存之久而天理明矣」。至其门人谢良佐之言,则曰:「敬是常惺惺法」,尹焞之言则曰:「人能收歛其心,不容一物,则可以谓之敬矣」。此皆切至之言,深得圣经之旨。传文虽亡,然于此可以得其梗概矣。故臣又拾遗意而论之曰:天道流行,造化发育,凡有声色貌象而盈于天地之间者,皆物也。既有是物,则其所以为是物者莫不各有当然之则,具于人心而自不容已。是皆得于天之所赋,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今且以其至切而近者言之,则心之为物,实主于身,其体则有仁、义、礼、智之性,其用则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情,浑然在中,随感而应,各有攸主而不可乱也。次而及于身之所具,则有口、鼻、耳、目、四支之用。又次而及于身之所接,则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常。是皆必有当然之则而自不容已,所谓理也。外而至于人,则人之理不异于己也。远而至于物,则物之理不异于人也。是乃《书》所谓降衷,《诗》所谓秉彝,刘子所谓天地之中,子思所谓天命之性,孟子所谓仁义之心,程氏所谓天然自有之中,张载所谓万物之一原,邵雍所谓道之形体者。但其气质有清浊偏正之殊,物欲有浅深厚薄之异,是以圣之与愚,人之与物,相与殊绝而不能同耳。以其理之同,故以一人之心而于天下万物之理无不能知。以其禀之异,故于其理或有所不能穷也。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知有不尽,则其心之所发必不能纯于义理而无杂乎物欲之私,此其所以意有不诚,心有不正,身有不脩,而天下、国家不可得而治也。昔者圣人盖有忧之,是以于其始教,为之小学,而使人习于诚敬,则所以养其德性、收其放心者,已无所不用其至矣。及其进乎大学,则所谓格物致知云者,又欲其于此有以穷究天下万物之理而致其知识,使之周遍精切而无不尽也。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自不容已者。而又从容反覆而日从事乎其间,以至于一日脱然而贯通焉,则于天下之理皆有以究其表里精粗之所极,而吾之聪明睿知亦皆有以极其心之本体而无不尽矣。凡此推演,虽出管窥,然实皆圣经贤传之意,造道入德之方也。抑臣闻之,治古之世,天下无不学之人,而王者之子弟,其教之为尤密。盖自其为赤子之时,而教已行矣。及其出就外傅,则又有小学之学。及其齿于胄子,则又有大学之学。凡所以涵养其本原、开导其知识之具,已先熟于为臣为子之时,故其内外凝肃,思虑通明之效,有以见于君临天下之日。所以能秉本执要,酬酢从容,取是舍非,赏善罚恶,而奸言邪说无足以乱其心术也。降及后世,教化不脩,天下之人例不知学,而尊且贵者为尤甚。盖幼而不知小学之教,故其长也无以进乎大学之道。凡平日所以涵养其本原,开导其知识者,既已一切卤莽而无法,则其一旦居尊而临下,决无所恃以应事物之变而制其可否之命。至此而后,始欲学于小学,以为大学之基,则已过时而不暇矣。夫手握天下之图,身据兆民之上,可谓安且荣矣。而其心乃茫然不知所以御之之术,使中外小大之臣皆得以肆其欺蔽眩惑于前,骋其拟议窥觎于后,是则岂不反为大危大累而深可畏哉?然而尚幸有可为者,亦曰敬而已矣。若能于此深思猛省,痛自策励,兼取孟子、程氏之言,便从今日从事于敬,以求放心,则犹可以涵养本原而致其精明,以为穷理之本。伏惟陛下深留圣意,实下功夫,不可但崇空言,以应故事而已也。臣义切爱君,不觉烦渎,下情无任恐惧恳激之至。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臣熹曰:毋者,禁止之辞也。人心本善,故其所发亦无不善。但以物欲之私杂乎其间,是以为善之意有所不实而为自欺耳。能去其欲,则无自欺而意无不诚矣。)。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臣熹曰:如恶恶臭,恶之深也。如好好色,好之切也。慊,快也,足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之地也。好善恶恶,深切如此,则是意常快足而无自欺矣。必慎其独者,所以察之于隐微之间,不使其有物欲之杂而为自欺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臣熹曰:閒居,独处也。厌然,销沮闭藏之貌。小人为恶于隐微之中,而诈善于显明之地,则自欺之甚也。然既实有是恶于中,则其證必见于外,徒尔自欺而不足以欺人也。君子之谨独,不待监此而后能,然亦不敢不监此而加勉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臣熹曰:言虽幽隐之中,吾所独知之地,而众所共见,有如此者,可畏之甚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臣熹曰:胖,安舒也。言富则能润屋矣,德则能润身矣,故心无愧怍,则体常舒泰,德之润身者然也。盖善之实于中而形于外者如此,又君子之所以不可不谨独而诚其意也。)。
臣谨按,此传之第六章,承上章之言,以释经文诚意之义者也。臣又详说之曰:民之秉彝本无不善,故人心之发,莫不知善之当为而欲为之。惟其气禀之杂、物欲之私有以害之,是以为善之意有所不实而不免为自欺也。所谓自欺者,外有欲善之形,而其隐微之间常有不欲者以拒乎内也。外有恶恶之状,而其隐微之间常有不恶者以主乎中也。是以其外虽公而中则私,其形常是而心则否,是皆自欺之类也。所谓诚其意者,亦禁乎此而已矣。能禁乎此,则其心之所发在于好善,则表里皆好,而隐微之间无一毫之不好;心之所发在于恶恶,则表里皆恶,而隐微之间无一毫之不恶。是以其好善也如好好色,其恶恶也如恶恶臭,而方寸之间无有纤芥不快不足之处,是则所谓自慊而意之诚也。能自慊而意诚,则其隐微之间无非善之实者。君子于此亦致其谨,而不使一毫之私得以介乎其间而已。若小人之自欺,则不惟形于念虑之间,而必见于事为之际。此知其为恶而掩之,则既不足以自欺,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则又不足以欺人,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又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其引曾子之言以下,则所以明夫隐微之间实有不善,则人皆知之,如十目之所同视,十手之所同指,无不见之,甚可畏也。隐微之间,实无不善,则其形于外也亦然。盖多财之人其屋必美,有德之人其身必修,其心广大,则其体必安舒。此又以著理之必然,而见君子所以必诚其意之指也。然考之于经,则所以能诚其意者,乃在夫知至。盖知无不至,则其于是非得失皆有以剖析于毫釐之间,而心之所发必无外善内恶之弊。所以有主于中,有地可据,而致谨于隐微之间也。若知有不至,则其不至之处恶必藏焉,以为自欺之主,虽欲致其谨独之功,亦且无主之能为而无地之可据矣。此又传文之所未发,而其理已具于经者,皆不可以不察也。然犹为众人言之耳。若夫人君,则以一身托乎兆民之上,念虑之间一有不实,不惟天下之人皆得以议其后,而祸乱乘之,又将有不可遏者。其为可畏,又不止于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已。愿陛下于此深加省察,实用功夫,则天下幸甚!如其不然,则今日区区之讲读,亦徒为观听之美而已,何益于治道有无之实,以窒夫祸乱之原哉?
吴武顺王璘安民保蜀定功同德之碑 南宋 · 王曮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五九、《名臣碑传琬琰集》上卷一四
乾道八年春,侍卫典步军臣吴挺一日奏事殿上,泣且言曰:「臣之先臣璘奋身边部,自太上光尧皇帝朝都车之事,率先请行。肆我陛下即位,一心事君,匪躬宣力,积劳西南,荐被褒厚,而臣无似,不能显大先臣远业,乃墓碑至今无辞以勒,后世将泯而无闻。惟陛下矜念假宠于吴氏而锡之无穷」。天子曰:「呜呼!惟汝父璘勤劳王家,积四十年,英风义声,燀耀显明,九命二伯,淑旗绥章,高其名器,崇其物采矣。尔挺其以是勒于阡」。君锡之名曰「安民保蜀定功同德之碑」,挺拜稽首,悲感若无所容。异日诏翰墨之臣王曮曰:「尔其为之铭」。曮承诏辞不获命,乃论次而书之。谨按,故太师、奉国军节度使、新安郡王、追封信王、谥武顺吴璘,字唐卿,德顺陇干人也。曾大父谦追封魏国公,大父遂追封楚国公,考扆追封鲁国公,皆累赠太师。曾祖母李氏、祖妣齐氏、妣刘氏,封魏、楚、鲁三国夫人。王在娠甫七月而生,意象异常儿,鲁国公奇之,曰:「是必大吾门」。少长负气节,善骑射,年十八以良家子从泾原军,战西边。宣和三年,从统制杨可世入燕,道河北,宿逆旅,梦妇人告曰:「妾家被劫于路,露胔水滨,幸相公哀之,移封高原」。寤以语其徒,视之信然,因感而葬之。战歙蒲口,行而饥甚,老人有饷食者,王食已,视之则不见,闻者异之。靖康初,力战破夏人,补官。既而败金人于下邽,战三原,斩千户兀讷耶。从兄武安公玠复华州,破贼史斌。咸以有功迁秩,充永兴军路书写机宜文字,移辟秦凤路,兼统领五军军马。名贼号王札手者,胁溃卒寇暴鄠、杜间,连破官军,执永兴假守张公辅,妄立名字,势张甚,武安公檄王讨之。王先以书系箭上,遍射贼中曰:「明日破贼,立旗为表,先降旗下者除其罪」。贼卒得之心动,时王所部不满千人,贼几万众,骑数千。夜半进师,迟明相遇,贼将战,阵动,奔降旗下者果无数,乘势搏之。贼据高阜,王遣骁将敛旗鼓,轻兵斮其后,贼遂大溃,斩王札手以报,俘其党千人,迁武翼郎、阁门宣赞舍人。时金人乘富平之胜,尽陷陕右,蜀甚危,武安公与王招散亡数千人保散关之东曰和尚原,练兵积粟,以扼敌冲。绍兴元年,我孤军栖于原上,朝廷音问隔绝,兵单食匮,将士家往往陷敌人,无固志。有谋劫王兄弟北去者,幕府陈远猷夜入告,武安公与王遽召诸将,励以忠义,歃血而誓,诸将感泣,禦虏益力,遂败敌将没立于原下。没立遣二将乌噜、折合自阶、成出散关,又趋和尚原,没立身自犯箭筈关,期将夹攻必破我。王击退二将,生获首领蕴逋,斩千户泼察胡。乌噜、折合再合兵直抵原下,王奋击之,斩其将乌噜,虏败走,乘势进击,二将皆遁。没立亦败,竟不得相合。时武安公以弱卒抗坚虏,军政尚严,卒伍逃散,往往有全队诛之者,王则厚抚摩之,如家人亲爱,以辅成武安公之志,故士卒不敢犯武安公之法,而乐王之恩,战无不克。丁鲁国夫人忧,乞终丧,不许。以破乌噜等功超迁武德大夫、康州团练使,赐带,擢秦凤路兵马都钤辖,统制和尚原军马。虏愤其连败也,兀术合诸道兵十馀万,期必取原而后入蜀,自宝鸡而南列栅三十里。武安公严兵待之,王率师拒战数日,率以劲弓彊弩扼其冲,以奇兵邀其傍,间绝其粮道,虏不得休。伺夜虏将饭,然火营中,复选精兵更射其火处,虏不得食,叠石城以自保,复瞰其城射之。虏度必败,遂以死决,兀术亲拥战,王亦身督将士,虏分为三十馀阵以拒我,迭以次出战,王独当其冲,随辄破之。虏虽困而犹整,至神岔道狭,伏发,遂大乱,王手杀数十百人,俘万户羊哥孛堇及首领三百馀人,甲士八百六十人,兀术身中流矢二,获铠仗万计。再以奇功除康州团练使,升权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时陇州移治方山原,二年虏围之且陷,败之于百查岭,力战解围,五战皆捷,迁官二等,权知凤翔府兼安抚事。三年,虏必欲以奇取蜀,乃捣金洋,战饶风,犯汉中。王时驻兵和尚原,敌惧掎其后也,乃阳以兵趣蜀,而反自褒谷入凤州,犯保安,程甘合凤翔诸路军欲道和尚原下。王先以兵迎击保安程虏,复身督诸军拒凤翔虏于百家村,以正兵合以奇兵,捣其腹心,皆败而走。迁荣州防禦使,升权副都总管,知秦州,节制阶、文。时买马路久未通,王首开之,贸以茶䌽,抚以恩信,招致小部族首领四十二,国马通行,至今赖焉。武安公与王度虏既屡败不得志,必大举以与我力争,乃预设垒仙人关旁曰杀金平。四年春二月,兀术、撒离合等果极其兵力十馀万众,正告由仙人关进取蜀,列栅三十里,弥亘不断。王前在武阶,以书抵武安公,以杀金平之地去原上远,前阵散漫,谓须第二阵作隘,牢其限隔,期必死战,则可取胜。至是王驰驿会原上,金人已与我对垒,武安公如王策,益治第二隘,多列炮,积石如山。王乃令诸将曰:「金人倾国而来,吾辈报国,正其时也」。因慷慨以刀画地,申令曰:「死则此死,敢退者斩」。诸将股慄,遂与虏战,分为东西以搏我,东则四太子等,西则韩将军等军也。虏极其狡悍,东西相望,遥相犄角以持久,必死困我,王左右援翼,唯急是应。迨暮,虏杀伤彊半而气犹锐,我军苦战久,遂敛第二隘以致虏。时军中颇有异议,欲别择形胜守者,王奋曰:「方交而退,是不战而却也。且吾度此虏走不久矣」。请于武安公,夜布火鼓,易旗帜,迨晓,军阵精采一变,乐声震山谷,于是人自励,有死志。洎虏再傅我第二隘,则人被两铠,铁勾相连,鱼贯而上,攻具变化若神。王督士死战,且射其两腋,随殪随上,几百馀战,而虏攻垒兵殆尽,遂走入壁,阳为备战而宵遁。前后斩首俘获不可胜计,虏自是不复窥蜀矣。第功迁定国军承宣使,升熙河兰廓路经略安抚使,知熙州,统制关外军马,仍节制阶、文。五年春围秦州,下之。六年,创军名行营右护军,为行营右护军统制军马。七年,升陕西诸路都统制。九年春,改行营右护军都统制,节制阶岷文龙州。金人已废刘豫,归我河南地,幕府拟表称贺,王读之愀然曰:「在朝廷休兵息民,诚天下庆。璘等叨窃,不能宣国威灵,亦可愧矣,何贺之有?但当待罪称谢则可」。幕府谢不及。秋七月,除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知秦州。是年,武安公薨,除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朝廷遣签书枢密院事楼炤出使陕西,会诸将议移诸军分屯陕右,王不可,曰:「虏反覆难信,惧有他变。今我移军陕右,蜀口空虚,虏若自南山捣蜀,要我陕右军,则我不战自屈矣。当且依山为屯,控虏要害,逮虏情见力疲,渐可进据」。遂但以牙校三队赴秦州,且饬阶州等山寨以备之。十年,兀术杀挞辣,金人再寇河南,复以王为行营右护军都统制,同节制陕西诸路军马。其夏,撒离合果直趋凤翔,入石壁寨,以要我陕右军,陕右皆陷,而王独全师驻蜀口扼虏。川陕宣抚使胡公世将仓卒召诸将计事,皆曰:「虏掩我无备,而我分屯之师未集,宜退守青野原,少避其锋」。王后至,惊曰:「谁为此者,可斩也。虏人所以轻犯我者,闻先兄之薨,且谓我无备。今若少退,堕其计中矣。璘请以身任责」。胡壮之,遂与公檄彼,责其弃信轻举,率师即日出凤翔,分遣诸将姚仲等败折合于石壁,李永琪、向起等破鹘眼张太师于扶风。虏馀兵保扶风城,又攻破之,连战皆捷,折合仅以身免。驻大军大虫岭,阵次有法,步骑相参,气象雄壮。撒离合自上西平原觇曰:「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此安可角」?于是撒离合舍蜀口而北向矣。秋九月,制授镇西军节度使,充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十一年,朝廷出师渡淮,宣抚司亦被旨乘机进讨,乃以攻取之事属王。王受命出秦陇,往别宣抚使胡公,胡问方略安出。王曰:「璘当以三阵破虏」。人皆莫测所谓,盖王袭虏之策已素定,而诸军莫有知者。攻秦州,州将武谊以众降。时金人统军胡盏、习不祝合军五万,营丁刘圈,胡盏善战,习不祝善谋,二人皆虏之老于兵者,且据险自固,前临峻岭,后控腊家城,必谓我军不敢轻犯。王揣知其情,因直告曰:「明日请战」。虏闻之笑。是夜,王率诸军衔枚涉渭,令曰:「近贼营方得举火」。未至里所,万炬齐发,出虏不意,虏震骇,仓卒备战,我军已成列。有闻虏酋以马挝敲镫曰:「吾事败矣」。王犹策习不祝有谋,必谓我趣战欲速,不肯径出,胡盏恃其勇,宜可挑取。乃遣轻兵尝之,胡盏果勒兵与我军鏖击数十,更休迭战,适及我三阵。战急,大将有请曰:「虏居高临下,我战地不利,宜少就平旷,以致其师,可胜」。王叱曰:「如此则我走而虏乘我矣。虏今溃,毋自怯」。王轻裘驻马阵前,麾军殊死战三阵而虏力果惫,卒如王言。时陕右久隔王化,王一战而声振关中,三秦父老企望官军不日东下,往往擒虏溃兵缚致之。王亦经略,且将大举进围腊家城,将破,陕右州郡亦以次纳书降,而讲和之诏下,遂班师。胡闻王之捷,喜曰:「真能践言矣」。十二年,上赐褒诏,召王赴在所,拜检校少师,改充阶成岷凤经略使,还镇。十四年,始析利州路为东西,改利州西路安抚使,以阶、成、岷、凤、兴、文、龙七州隶焉。十七年,移节奉国军,改行营右护军为御前诸军都统制,依旧安抚使,知兴州。时和议方坚,王独严备,日为虏至之虞。当是时,西路兵为天下最。二十一年,太上皇帝亲御宸翰,赐王以守边安静,加拜太慰。二十六年,拜开府仪同三司,升领御前诸军都统制职事,判兴州。二十九年,册拜少保。王策虏将叛,整备益严。三十一年,虏果败盟,就拜四川宣抚使。秋九月,虏主亮渡淮,巨酋合喜号西元帅,以兵扼散关,游骑犯黄牛堡,羽檄交至。王方病在告,适拜宣抚使,即肩舆就道,止以牙校自随,驻青野原。既而游骑退,王曰:「虏自守之兵,不足虑也」。益调内郡兵,分道而进,面授诸将方略,所至皆捷,尅秦州,擒伪守萧济及其属来,王即呼前置食,宣上德意,谕无忧死,皆感泣。列城未下者闻之,争欲归附。破陇州,复洮州、兰州,护伪兰州守安远大将军温都乌页及州戍将明威将军完颜宗臣等八人,加拜陕西河东路招讨使。王之子挺与虏连战治平寨,破其众万馀人,馘千户二。十一月虏主亮被戕,十二月明堂礼成,进封成国公。三十二年春,复取散关及和尚原,赐敕书褒谕,册拜少傅。王遣都统制姚仲与挺率东西两路之军攻德顺,金人左都监自熙河以兵由张义堡驻摧沙,会平凉之师来援。挺率兵战于瓦亭,大破之。虏畏我军,号曰天兵。别将复原州、环州。三月,诸将攻德顺久未下,王知士有惰志且虏将尽发西兵内外合以拒我,即单骑自秦州昼夜疾驰视师。身拥数十骑,驰达四城传呼。南北之人服王威名,思识颜面以快先睹,一闻相公之来,士气自倍,登埤咨嗟,不忍发一矢,城中虏已不战而气索矣。于是按行营垒,别栅要害,且治夹河战地以预处我师于便而致虏于不便。虽随军负贩奴隶,莫不区别有地。暨战,先以数百骑尝虏,虏一鸣鼓,锐士跃出,驰突我军,遂空壁与我合。我军得先治战地,骑士无不一当十,凡回旋曲折相搏于高下之间者以百数。王初若无所指顾,逮苦战久,忽传呼某将战不力,其人即殊死斗。时降帅有觇者,曰:「自吾从虏百战,未尝见如此,吴公可谓神矣」。翌日,我再出兵,虏坚壁不战,既又天大风雨雪,虏幸休止而力实已穷,是夕遂遁去。复德顺军,市不易肆,王入城,父老迎拜,拥马首几不能行。时朝廷遣兵部尚书虞公允文宣谕川陕,赍诏劳王,且议军事。夏五月,遣兵攻破熙州,获伪都总管刘嗣初、副统石列,继破巩州。王之复三路也,惟巩最坚守,王遣挺率诸将破之,斩万户一,获两千户。六月,皇帝受内禅,赐亲札曰:「昔在旧邸,每共定省,侧闻太上皇帝圣训,谓今日元勋旧德同国休戚,无如卿者」。且曰:「偏师之出,曾不淹时,三路土疆,悉归版籍。朕闻此事,欣赞慕用,盖非一日」。王捧诏感泪,曰:「臣无横草功,已蒙太上皇帝不凡之遇。今皇帝所以待臣者益宠,臣何敢爱死」?复遣中使赐御府细铠弓矢。秋八月,除兼陕西河东路宣抚招讨使。王策虏必再争德顺,乃亟驰赴城下。德顺之东曰东山,北曰北岭,东山小而可守,下瞰城中,北岭形势延接,实控扼之地。王至则连营北岭,掘重壕,筑垒,开战道,益为不可犯之计以待虏,且指视诸将以虏他日所营。已而虏果大至,合元颜悉列等兵十馀万,正营王所指之地。有酋先引数千骑轻出,视东山去巢穴稍远,击之,狼狈趋营。既乃大开壁出师,苦战自旦及晡,虏败先退入壁,自是遂坚守不动。悍酋豁豁万户复领精兵自凤翔来援,初我一军当北岭下,傅城下寨,虏骑可以驰突。王至是下令夜移入城,将士不知所谓,颇有口语。既旦虏果合兵大出,直至其处,已无所得,则数万骑欢噪城下,意甚自得。王命偃旗卧鼓,士无敢哗,诸将请战不应。迨日昃敌气已惰,令诸军忽鸣鼓,若将趣其营,虏大骇复亟走壁,遣诸将追袭败之。当时非王徙城下之营,则虏几得志。时虏既坚守不轻出,挺请以轻兵挑虏战而以奇兵捣其虚。王采其言,令列阵城下调虏,虏闭营,王则就以其阵移上东山,筑堡以守。时雨雪天大寒,地冻不可入,则烧土而掘之,连夜堡成。甫筑毕,而虏兵大至,极力争之,杀伤几半而不可得,诸将益叹王之多算不可及也。虏自是失三路形胜,粮运迁险,虽合喜亲提河南陕右兵而连败,亡失益众,尺寸不能进,我斩馘筑为京观者弥望,而又东山横其冲,北岭窣其后,三路粮食皆我有,我出兵要虏粮道,虏遂艰食。失东山堡,时猾酋有终夕怅恨者,王策虏虽众,无能为矣。冬十月,调王彦诸军将益出兵至秦州,因会宣谕使虞公,虞公抗章,以王之勋劳绩效闻,上赐亲札曰:「览虞允文奏,知卿智勇兼济,力抗丑虏。卿历世忠劳,国家是赖」。王降拜曰:「臣何足以当此」?虏既技穷,度不可与我争,则潜军水洛,开道陇山,以示我出奇,实亦自便归计。王乃部置诸将,分屯要害,且益出蜀口之师,分德顺兵,整阵内外相合以蹙虏。时虏中亦相惊曰:「东南天兵至矣」。十一月,上遣带御器械梁珂赐御札并玉带。十二月,閤门宣赞舍人郭升赐宸翰,并宣旨问疾。隆兴元年,拜少师,有旨恩礼视枢密使。利州防禦使李邦杰来劳,就以告赐,继有诏退师矣。是时议者遥度形势,以谓兵久在外,虽得三路,恐去川口远,声援辽绝,共以其语言之执政,执政力言于上,乞下诏旋军捍蜀。诏至,王即驰檄诸军,谕以朝廷欲重根本之意,俾择利而退。继上表待罪曰:「蜀门虽固,三路难保。归师死战,不无损伤」。闻者惜之。未几,上复诏出兵,与张丞相浚淮上之师相掎角,赐王亲札曰:「前日德顺回师,道远不知卿筹画,朝廷过虑,致失机会」。以此知退师本非上意也。初得是旨,幕府请覆奏曰:「茍利社稷,专之可也。此举所系甚重,兵不可遽退」。王愀然曰:「璘岂不知此?且三路士马所出,粮食所聚,吾旧兵已老,非假三路兵未易与虏角。今新附之众几十馀万,仰给三路,圭勺不取外府,而西民乐输,此诚恢复之基也。议者忧虏捣蜀口之虚,璘百战从军,岂不知虏情?且虏持重,必顾虑而后进。方和尚原时,我内外至危急,虏以璘兄弟扼其后,终不敢轻向蜀。况今逆亮死,虏内讧未久,合喜尽西兵顿德顺城下,犹不能抗我,岂暇他谋?但主上即位之初,璘握重兵在远,朝廷俾以诏书从事,璘敢违诏耶」?幕府语塞。隆兴二年冬十月,虏人犯天水,侵岷州,王病未愈,径趋成州,分麾下击之。虏小郤,列营茅城谷,王力疾,亲提兵至祁山。虏闻之,退师三十里,据黄家街,深沟高垒以守。王曰:「虏深涉吾地,而乃坚壁自固。且黄家街背巩州,去巢穴近,虏必遁」。未几,果使来告曰:「我国中已与大朝讲和矣」。继被诏命,即抗章请朝。乾道元年,上以亲札报可,即以族行。未半道,奏疏乞解宣抚使,优诏不允。乞致仕,复不许。四月到阙,上遣中使郑邦美劳问,赐赉加等。即召对便殿,上慰谕隆渥,面得旨,许朝德寿宫。太上见王,慨念畴昔,谕王曰:「朕与卿老君臣也。自今可数入见」。王顿首谢。两宫存劳之使相踵,御府异馔赐无虚日。初,隆兴元年许立家庙祭五室,及是就颁祭器,有旨许皇子复谒,示异礼也。观者叹息,以为前此未有。五月,册拜太傅,进封新安郡王,三上章恳辞,遣中使诏谕不允。后数日,制诏仍领宣抚使,改判兴元府。诸子侍王入见,皆蒙异数,恩礼赫奕,宠绝一时。六月,诏还镇,两宫燕饯,礼均家人。王入辞德寿宫,奏曰:「臣年近七十,衰病日侵,违离阙庭且万里,恐不复再瞻天日」。因泣下,太上亦为垂涕,亲解所佩刀赐王,曰:「异时思朕,视此可矣」。王之行也,两宫别赐珍器玉带甚宠。秋八月,至汉中,时息兵已踰年,王专留意民事,问民所疾苦。汉中先是夏秋籴以供军储,吏多取于民而啬出以规赢,民甚病之。褒城诸县各有古堰,分水溉田,岁料民田以多寡赋竹木增修,吏沿为奸。又光道渠久废,水不下溉,利废而赋仍在。王以次釐革,籴则使民自槩,督诸军复渠,宣淤筑坏,开田数千顷,民甚利之。惩奸吏,核健讼,以防其病民。外台以治状闻,上降诏嘉奖。踰年,改镇武兴。三年夏,复移汉中,开府未几得疾,遂请老。先旬日有大星殒,以五月十七日薨于位,春秋六十有六。军民号哭失声,至于罢市。请老之奏闻,以太师致仕,遗表上,封信王,上震悼,辍视朝二日,赙银两绢匹各千,钱五百万,太上赐银千两。王之未病也,呼其幕客曰:「为我草遗表」。客曰:「郡王安宁如此,何遽出不祥语」?王曰:「死生之机默存吾胸中,人安得知?君第为之,止直书其事」。且曰:「愿陛下无弃四州,无轻出兵」。又先数日,封遗事付其家,令毋启之。薨之数日启封,则家庙等数事,语不及他。呜呼!可谓死不忘君,孝于其亲者矣。王雄姿正志,刚毅静深,喜大节,略苛细,不严于刑而人自畏之。读史传晓大义,幕府文书轻重之间亦时自窜定。其爱君忧国之诚得之于天,虽造次不能忘也。其在阙下,诸子有授美官者,王曰:「上以我故加汝等以官,我日念无功可报上。汝若不廉勤以自效,吾虽死地下,亦不汝佑」。故其在官皆兢畏自力。其治军如其治家,而恩威兼之。爱将犯法,泣涕而斩之,厚抚其孤,不敢以私徇法。士卒有过,必再三语之,不戒而后罚,改过则释然无芥蒂心。待僚佐以宽,不忍言人过,往往为覆护之,而亦潜分优劣。士之耿介,虽干犯其意,久而敬之,便辟侧媚,中心薄其为人。知人之明尤为当世所重,四川制置使王刚中尝谈刘锜之美,王曰:「信叔有雅量而无英槩,今天下雷同誉之,恐不能当逆亮,璘窃忧之」。刚中未领其语,既而锜果以忧愤卒,刚中始叹服。选诸将多以功,或告以荐才者,王曰:「兵官非尝试难知其才。今以小善进之,则侥倖者将得志,而边人宿将之心怠矣」。以故其用王彦、姚仲、李师颜、向起,皆以功显,为时名将。平居军旅之外,家事一不问,舍俸入不营一钱。镇武兴二十年,民安之如一日。暨至汉中,凡前政与民榷易争利者悉除去,蠲逋欠无虑百万缗。尝自著兵法二篇,上篇《兵要》,下篇《阵图》,大略以谓虏有四长,我有四短,当反我之短制彼之长。虏之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甲重,曰弓矢力,集番汉所长兼收而并用之。制其骑则有分阵分队之法,制其坚忍则有更休迭战之法,制其甲曰劲兵彊弩,制其弓矢曰以远尅近、以彊胜弱。其说甚备,其法循环用之可至于无穷。阵有图无书。王每出师,指麾诸将,风采凛然,不敢仰视,士宁死敌无敢犯令,故用兵未尝败。尤长于持胜,方金人之归河南,议移屯陕右,王独乞留兵不出,且益修阶州等山寨,其后息兵二十馀年,未尝一日弛兵备。德顺班师,首筑皂郊等堡,多掘地网,祁山之战赖焉。娶王氏,封吴国夫人,先八年卒。男十二人:曰援,曰掖,曰扩,曰揔,曰挺,曰拭,曰拯,曰掞,曰秉,曰扬,曰揆,曰撙。孙男九人:、旰、炜、㬢、晦,其五尚幼。子孙凡二十馀人,持麾典兵,出入禁闼,克绍前修,是以似之,近者言盛者鲜俪也。臣既书其事,辄申之言曰:蜀之为国岩僻而固,有天下者所必争也。汉高祖起南郑,举兵而东,收三秦如破竹,不数年间遂成帝业,而以蜀汉之地为关辅心腹,不以封建,盖其敛迹垂翅,有以窥天下之变。间中州之有事,因河渭之上流,裹粮卷甲,起而乘之,足以得志。兹太上皇帝选将励兵之夙心,而皇上宅中图大之本指也。故王之在蜀,上实诏之曰:「异时扫清中原,勒功帝籍,以垂光亿世」。又诏之曰:「宜即提锐旅,直出汉中,吊秦晋之遗民,抚唐虞之都会」。又诏之曰:「关陇之事,一以付卿。三路士多材勇,不患无人,惟卿驾驭激使之耳」。呜呼!圣天子以保蜀之事属于王,其注意如此。王能任之,是以蜀安之后,定秦,定陇、洮、兰、熙、巩,十有六州,束手来归,委命下吏。虏失形胜势恧技穷,詟我威灵,乡风慕义,于是退师通好之令行矣。一日皇上拥乾休,正坤仪,指咸阳而会龙首,作上都而观万国,则王之馀勇遗烈、凛凛生气,尚可想而知也。然则,保蜀之功其可既乎?吾天子其知之矣。谨为之铭曰:
井络坤隅,时惟蜀都。蚕丛鱼凫,开国有初。岷峨为望,犍牂为障。峻塍巨防,天下孰尚?重险积货,是猍臬鲵。有伟将臣,于时保之。将臣伊谁,惟武顺王。喋血转战,莫我敢当。因山据原,和尚是名。昼斮其栅,夜披其营。束马缒车,攀天蹈空。原不可得,蜀不可攻。虏以愤来,合兵作威。扼冲发覆,倏其纷披。虏以奇来,指陵趣谷。择利鼓儳,捣其心腹。其来以正,椎锋直进。束隘设险,以死申令。来以多方,有东西军。左顾右跽,察其嚬呻。烈烈惟王,洪棱无前。如飞如翰,如冲如援。奋其虎貔,厉其熊罴。虏曰罢矣,蜀不可窥。蜀不可窥,厥惟安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婪婪大酋,去不复留。三阵定谋,一言必酬。乃窥咸秦,于山于川。乃归三路,我陵我泉。有所失平,将顺指令。挈户率舆,争还国经。皇帝曰嗟,岩岩蜀土,六十二州,以固吾圉。同德之碑,保蜀为正。民其以安,功其以定。倬彼云章,尚福吴氏。申锡恩腴,昌大而炽。翼子肥家,孝能扬名。千载而下,于昭厥声。
广言劄子(代人) 南宋 · 陈造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五一、《江湖长翁集》卷二八
臣观自古帝王求尽天下之言,孜孜恳恳,若恐不我告者,世以为圣德事,非也,盖势之不得不然。帝王之德不在是也。帝王能审天下之势,以为非尽天下之虑不足以为天下,故常不自有其圣智,而使天下皆毕其见于我,合天下之虑以应天下之务,何向不济?衢室之问,总章之访,善旌谤木,传言箴谏,天下休戚何所不闻,而下情宁复有壅蔽之患?天下安矣,人君乃可以优游无为,与天下享其治,其势不得不尔。后世自圣之心炽,恶闻其过,人不敢言,似若无所拂其意,而不知情有所不通,弊有所不闻,则迕意劳虑之事时乎不能免。此虽由不能恢廓兼容则然,然亦不审天下之势甚矣。陛下即位以来,大度无我,容纳直言,远谀佞,乐忠谏,真得帝王用心。汉高祖、唐太宗有不足道,是宜天下情皆无所不达,利兴害除,无不如意,而今日闻见犹间有未副者,无乃求言之诚尚有未尽,而能言之心尚有所郁乎?陛下之公卿近臣,固天下之选,知无不言,言无不听,顷又诏朝臣使言阙失,则其在列之臣,咸得展尽,固无遗恨,然臣窃谓陛下宜推好言之诚,下及海内,使天下草茅之鄙人,一介之贱士,皆得以纳忠九重,使其言达于天听焉,知不有肉食所不及之虑乎?陛下求言之意切矣,求之宰辅,求之台谏侍从,求之百执至矣,特求之天下者似犹未至。曩者如星异,如旱饥,如疆事之兴,皆求言于下之时,圣虑偶不及此。臣愿陛下少留睿意,一下此诏,使天下若吏若民,举得指陈阙失。陛下择其忠鲠忧时的然可用者,旌赏三数人,不惟作天下怠惰之气,抑使万世之下,知陛下圣德之盛如此,犹复切切焉,求尽天下一得之见,实垂裕之道。且圣人所为,岂直计一时,动为后世子孙。以禹、汤、文、武之圣而佐之以伯益、伊尹、周、召之徒,岂不足以为天下,而其心常不自足者,凡以为后世计则然。盛德美政,圣人为之,后世有不为;圣人不为,后世孰为之?不特此也,近者士气不振有萌矣,率以软熟无忤为贤,而指好言者为生事,不静不怒则笑之,此风寖长,非国家之福。明者见于未形,是岂可不有以振起之?臣非不知上一求言,下纷然而应,荒唐谬悠委巷之言,必且不少,然此于陛下圣德初无所损,适足以彰盛德恢洪无所不容尔。万有一焉,其言关宗社国家之计,则陛下所得多矣。
与汪枢使明远书 其四 南宋 · 薛季宣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八四、《浪语集》卷二二
春间便中伏蒙答赐钧翰,如侍函席,忻如之何!然惟丹丘请违,忽复六岁,引领墙仞,有同川流百折而未尝不在东也。窃闻士夫之论,谓所以治宣城者,威而不猛,和而不流。今吏之良,已不易见,大臣出镇永有誉者尤为希有,孰知政所自出?盖非众人拟议所到,大贤居之固裕如尔,非徒下吏私喜,社稷为有望焉,甚幸甚幸!即日仲秋乡凉,共惟黄阁燕清,宜民岂弟,天相神佑,钧候动止万福。某樗散之质,曾无毫发所长,固已绝意改官,梦魂亦所不到。蒙恩召对,冒荣京秩,顾惟学术浅陋,而于应对进退尤非所能,无以感悟天聪,秪增愧惕。实王枢公明之举,其为眷怜推挽之赐,有所自来矣。中心铭感,何日忘之!然而待次六年,典质以济,之官就道,承命于行,欲进趑趄,退固不可,不免走介情告政府,求终金华之任。遂自富春舍舟,问道馀杭,寄家延陵,以就亲戚。辞不见听,黾勉此来。叨窃腼颜,厚如重甲。蒙恩补县,诸公虽以阙许之,然殊无阙可填,又须数年之待。幸脱选调,言之如无厌足,久贫失禄,亦茫然未知糊口之计。前此精力尽于作县,其可再乎?冒昧居之,旷败无疑矣。夙蒙爱怜,敢诉胸臆。某是来皆荷诸公前席,察其人物,极一时之选也。天下重任,要须擎天之力而后可办。王枢虽有大志,朝中号为得君,以某观之,未必然也。王能奋然拨去常俗偷安之计,颇及边防备禦,群吠所怪,至以用兵迎合非之。微扣其端,不为无意于战。某尝谓以中原为不可复者,不明乎古之道;以为便可复者,不明乎今之势。纪纲未振,人才未富,孑然孤立,人主未相倾信而能勋业成就,古未之有。国力如是,其能济乎?某虽尝告之,言轻终恐无益。枢相宾主道洽,能为天下发一言乎?某比者窃闻力请真祠,喜于进退有礼,章不再上,当有说也。衮衣不归,而久居辅郡,虽未害于君子之度,不若以义命为断,使天下有睹焉。仰知道德之存心,故敢赞以决也。道途之说旧相以忧去者,殆将有夺情之命。惟今中鼎虚位,负物望者无踰枢相,乃眷在彼,似非人力。待命相而后请,必恐涉于浮议,期于必得而去,自无嫌也。狂瞽之言,惟所财择(云云)。
周礼论 南宋 · 王炎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一○、《双溪集》卷四、《新安文献志》卷三二
《周官》六典,周公经治之法也。秦人秉竹简以畀炎火。汉兴,诸儒传于煨烬之馀,藏于岩穴之间,其书已亡而幸存。汉既除挟书之律,武帝时六典始出,帝不以为善,作十论、七难以排之,藏于秘府,不立于学官,其书虽存而如亡。天下之治不可无法,犹之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为平直必以准绳。六典之备也,武帝之志欲驰骛于规矩准绳之外,虽四代之书且以为朴学而弗好,其于《周礼》何有,立论排之宜矣。东都诸儒知有《周礼》,而其说不同。以为战国阴谋之书者,何休也;以为周公致太平之迹者,郑康成也。六官所掌,纲正而目举,井井有条,而诋之以为战国之阴谋,休谬矣。而康成以为致太平之迹,其说亦未然也。治法至太平而大备,而所以致太平者不专系于法之详也。周公辅政,管、蔡流言,不安于朝,而之于东都。及其《鸱鸮》之诗作、《金縢》之书启,然后成王逆公以归。既归之后,伐管、蔡,作洛邑,迁殷民。管蔡既平,殷民既迁,洛邑既成,公则归政于成王矣。当公归政之时,成王莅政之初,淮夷犹未定也,而况公未归政,管、蔡未平,殷民未迁,洛邑未成,虽有六典,安得尽举而行之?成王即政,巡侯甸,伐淮夷,中外无事,还归在丰,作《周官》之书以戒饬卿士大夫,则周公之经制,盖施行于此时。吾是以知六典之法至太平而后备,非用六典而能致太平也。夫为治有定法,天下无定时,时异则法异,虽尧舜禹相授一道,法亦不能无损益也。分画九州,尧之制也,至舜则析而为十有二州。分命羲、和,尧之制也,至夏则羲、和合为一官。圣人察人情,观世变,立法经治,虽不可变,亦不可泥古,此周公之意也。而读《周礼》者至今不能无疑:王畿不可以方千里也,五服不可以分为九服也,三等之国不可斥之以为五等也,井田之制积同为成,积丘为县都,内外不容异制也。或者见其可疑,则曰《周礼》非周公之全书也,盖汉儒以意易之者多矣。汉儒之言《周礼》,诚不能无失,然亦不敢遽变其意也。考之于经,见其可疑,举而归罪于汉儒,岂得为至论哉?且夫禹之五服,服五百里,各指一面言之,故东西相距而为五千。周之九服,方五百里,则以其方广言之,东西相距其地亦止于五千,又何斥大封域之有?且梁州之地,职方所无,周公岂不能复先王之故土而治之?然而不在封域之内者,务广德不务广地可知矣。言其斥大封域而为九服,考之不详之故也。周之洛邑,虽曰天地之中,北近大河,东西长而南北狭,不可以规方千里。然温在今之河北,下阳在今之河东,皆畿内地,不以河为限也。若曰洛在河南,不能规方千里,则商人之都在河北涯,「邦畿千里」,何以见于《商颂》?则言千里王畿之非实者,亦考之不详之故也。井田之法,凡九夫为井,皆以成田言之,沟洫道涂不与焉。内而乡遂,外而县都,其法一也。然在乡遂则自一井积之,方十里为成,又自一成积之,方百里为同,所以定乡遂授田之数也。在家邑则自一井积而为邑,为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所以定公卿之采地也。郑康成不察内之成同、外之邑都皆自一井积之,见其广狭不同,而以为井田异制。又为之说曰:「一甸之地旁加一里以为成,一都之地旁加十里而为同」。此康成之误,有以汩经之文,而遂谓先王井地之制不应内外异法,此又考之不详之过也。若夫三等之国分为五等,则周公之意盖逆虑世变而求有以制之也。唐虞之世,天下号为万国,然强则肆,弱则屈,敌则争,于是迭相兼并。至周之初,宇内不过千八百国,则向之万国,社稷丘墟十七八矣。周公于是欲分而为五等,自公以下所食之地少,附庸之国多,欲其以大比小,以小事大,庶几可以小大相维。然必建邦国之时方定其地,初非取先王经制之国,尽从而更张之也。盖周公虽定六官之制,亦度时措之宜而行之,盖有定其制而未行者矣,亦有已行之,后世随时而变者矣。定鼎郏鄏,谓之建国以为民极,然成康未尝都洛,幽王之败,周始东徙,此所谓定其制而未行者。三等之国分为五等,法虽立而未行,亦此意也。五刑之罪二千五百,穆王变为祥刑凡三千条。穆王去成王未远也,然不用周公之法。《吕刑》一书,夫子盖有取焉。此所谓后世随时而变者也。若曰徙封数大国,则诸侯尽扰司徒之制,言封国不言徙国,以封为徙,此又考之不详之过也。虽然,前辈之所疑者吾固推经意而辨之矣。《周礼》犹有可疑者,先儒盖未之疑也。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且祀昊天于南至服裘为宜,祀黄帝于季夏盛暑之月而亦服裘,可乎?王搢大圭,又执镇圭以朝日。《考工记》谓之大圭其长三尺,杼上葵首。郑康成谓玉方一寸其重一斤,若圭长三尺,设若其博二寸有半,其厚四分,则其重殆三十斤,而王能搢之乎?王乘玉辂,建太常,维者六人,服皆衮冕。夫衮冕,王与上公之服也,维太常者徒行于车后,乃亦衣龙衮,与王同服,不几于尊卑无辨乎?太宰,六官之长也,其属六十,而内小臣、寺人、九嫔、世妇、女御之职皆与焉。以天子之正卿,而宦寺宫妾悉为之属,不已亵乎?天官既有世妇,春官又有世妇,且曰每宫卿二人。谓之妇,则不得以为卿。郑康成乃曰如汉有长秋,亦以士人居之。夫士人为卿,则又不得谓之妇矣。且王后六宫,而天子六卿,若宫有二卿,则卿十有二人,何其数之多耶?《周礼》一书,今学者所传,康成之训释也,则康成可谓有功于《周礼》矣。虽然,六官之制度以康成而传,亦以康成而晦。盖康成之于经,一则以纬说汩之,一则以臆说汩之,是以周公之典,其意不得不晦也。周公之典既晦,是以学者不得不疑也。前辈之所疑者,不揆其僣而释之。而吾之所疑,则世未有辨之者,后必有能辨之者矣。故表其说以待来者考正焉。
战国策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六、《水心别集》卷六
古今之士,能以口舌轻重安危人之国者,无甚于战国;君之求士急而礼之卑,士之得利速、挟势重者,亦无甚于战国。六国不相振而至于亡,而始皇、李斯迁怒,禽灭其人,烧除其书,盖天地之大变,更数千年而未复,天下以其祸福之报归罪于士大夫。六国土地最大,而其为国之政,天时、人事、农桑、地力、祠祀、亲宾之节,皆无所见,独其游士以策干其君,辨兴亡之效于反掌,使之立致重宝尊位,割先人之地以中其欲者,具之于书,其饰辞成理,有可观听。以此知六国之君,劫于游士之说,合天下之兵以剡之而不暇计其国家,而士之不义无行所以致此极者,亦其流靡使然欤!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罪之者,为世俗之论可也,若天下何赖焉!先王知天下者,一人之所能有而非一人之所能为也,是故以天下而为天下。夫以天下而为天下者,隆民之所尊,教民之所贤,用之以时而不使壅,养之有源而不使息,故其要在士。周之盛时,其论士之法详矣。盖其比、闾、族、党、乡、遂之民,莫不有学,而京师之学,天子亲临视之,农、商、工、贾之髦异者,皆进之于学而教之礼、乐、射、御之事;京师有三岁之宾兴,而诸侯之君又皆以贡士为贤否;会其祭而为之赏罚。夫士进得事于天子,退得臣于诸侯,为善于家者,知其必显于朝也;修身于私者,知其必用于公也;是故自重难进而不为干世之行。故有秀士、进士、俊士、造士之目,有贤、圣、君子之德,而宣为大夫、为公、为卿之官。故周人之治所以称为太平之世者,以其得士之多而为用者众也,夫士何尝负国家哉?其后周衰而取士之法坏,独一宣王能修之。未几奔遁于戎,人主自救不给,不知起天下之士以自辅,而取士之法废不复讲,京师之学先废,而周人反皆去为商贾负贩之业。诸侯不复贡士,而下国之才绝望于王都,其豪杰皆屈意俛首而为陪臣。然则周之不振,非诸侯之罪也。虽然,诸侯犹知自用其士,则士犹各自贵于其国。其后诸侯失政,则虽其一国取士之法亦废矣。天下之士望望焉而无归,则皆自附于大夫之家,食其斗升之粟,则为之屏首受戮而不敢悔。若孔子弟子,皆天下之高才异能者也。犹未免去为家臣,独公皙哀季次未尝仕,而颜渊、闵子骞不及仕,见称于门人。呜呼!士之不遇,至此极矣。孰知兼并之祸吞灭无馀,故家旧俗亡失世次,则天下之士盖有愿为家臣而不得者耶!夫三百馀年之间,天下不复有论士之法,以至于天子、诸侯、大夫,皆不得为之臣矣,然后及于战国之时。则士何以自业于世而不恣睢四出,奋口舌之能以要其君之位而自快于一时者哉?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然则游于战国者,乃其士之业。游说也,游侠也,游行也,皆以其术游。而椎鲁之人释耒耜,阡陌之人弃质剂,相与并游于世。子不难于诈其父,臣不难于胁其君,士不难于卖其友,黄金横带,从车粱肉,以偷乐焉而已矣,而尚奚择哉!故曰其流靡使然也。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遂罪之,则禽灭其人而烧除其书,岂独始皇、李斯有是心欤?噫!后世之士,当其盛满之际,举选之道阙,去家捐亲而游于天下,其流靡以至于不义者凛凛矣,非惟战国之时为然也。而遂从而罪之,则天下何赖焉!然则举而措之而已矣。
春秋五论 其二 南宋 · 蔡沆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五八、复斋公集
或问:六经之说,诸儒穿凿害之也,而《春秋》为尤甚。前公、谷、左氏,后之诸儒又从而羽翼之,横生意见,各立一说。夫彼此一事,彼以为是,此以为非,彼此互相矛盾;前后一人,前以为褒,后以为贬,前后自相牴牾。然其大端不过有二:一以日月为褒贬,二以爵号为褒贬。以日月为褒贬之说,彼徒见夫盟一也,有日者,有月者,盟宜书日,而或书时,入宜书日,而或书月,若是其不同也。以爵号为褒贬之说,又见夫国君一也,而或书子、书侯,或书名、书字,或书州、书国,书人一人,而前氏后名又若是其不同也。愚请得而析之。蔑之盟不日则曰其盟渝也,柯之盟不日则曰信之也,将以渝之者为是乎?信之者为是乎?柯之盟不日,而葵丘之盟则日书之,或曰危之也,或曰美之也,将以危之者为是乎?美之者为是乎?公子益师卒不日,左氏曰公不与小敛也。然公孙敖卒于外,而公在内,叔孙婼卒于内,而公在外,其不与小敛明矣,又何以书日乎?《公羊》曰:「公子益师不日,远也」。然公子貙远矣,又何以日乎?《谷梁》曰:「不日,恶也」。然公子牙、公孙意如亦恶矣,又何以书日乎?葬必书月日,而有不书月日者,则曰不及时日而得葬也。不及时而不日,正也;过时而日,危不得葬也。然过时而日,直指齐桓公言。当是时,诸公子争国,危之隐可也。卫穆公、宋文公无齐桓公之才,无争国之患,过时而日,有何可隐之乎?宋缪公之日葬,又何危乎?凡此者,疑误而难通也,孰谓《春秋》必以日月为褒贬乎!至于来归仲子之赗,而宰书名,则曰贬之也;使荣叔归成风之含赙,而王不称天,亦曰贬之也。岂归仲子之赗,罪在冢宰,而不在天王乎?归成风之含赙,罪在天王,而不在荣叔乎?《春秋》书王,本以正名分也,若归赗含赙而称王,将以为正名分,可乎?谷伯、邓侯称名,说者以为朝弑君之贼而名之,滕子、纪侯独非朝弑逆之人乎?滕、薛称爵,说者以为能修朝礼而与之朝,隐公有何可褒而褒之乎?若以滕、薛称爵而与之朝,是亦谬妄之甚者也。或曰:滕本侯爵也,朝弑君之贼而黜称子,以滕有可贬也。终春秋之世不复侯,岂皆有可贬之罪而黜之乎?或曰:为时王之所黜。使时王而能黜诸侯,则纪纲法度之施,礼乐赏罚之权,天王能执之矣,安得谓《春秋》为天子之事乎?荆书楚,已而书楚子,说者曰进夷狄也。夫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可也,夷狄而中国,则亦中国之乎?圣人作经,本以辩夷夏之分,顾乃进夷狄而退中国乎?若此之类,不可以一二数,要皆可疑而难通者也,孰谓《春秋》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乎?大抵《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事成于日者书日,事成于月者书月,事成于时者书时。若夫水旱、雨雹、霜雪、日食、星变、山崩、地震、火灾、螽螟、彗孛之类,凡若此者皆以日成也。其朝觐、蒐狩、会遇、平和、来至、侵伐、围取、迁戍、袭奔、城筑、作毁,凡若此者皆以月成也。崩、薨、卒、葬、弑、逆、叛、放、败、入、灭、获、擒、斩,凡若此者皆以时成也。或宜日而不日,宜月而不月,皆史之所载者失之也,假如其事当书月而鲁史但书时,其事当书日而鲁史但书月,则圣人安得虚增甲子乎!是《春秋》不以日月为例也。《春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名称、爵号从其名称、爵号,而是非善恶则系乎其文,非书名者皆贬,而书字者皆褒也。某与某在所褒而旧史只着其名,某与某在所贬而旧史只着其字,则圣人之褒贬岂在求其名与字而笔之于经乎!是《春秋》不以名字为褒贬也。若夫因其所书日月之前后而知其是非,因其所书爵次之名字而知其优劣,则有之矣,非圣人故以是而为褒贬也。庄公春筑台于郎,夏筑台于薛,秋又筑台于秦,是阅三时而土功屡兴,国政荒废也。宣十五年秋螽冬蝝生而下民怨咨,是历二时而五谷不登,饥馑荐臻也。庄公八年春,师次于郎;夏,师及齐,师围郕;冬,师始还也。是阅三时之久,劳民动众,以伤匮财谷,邦国其不受害乎?若此之类,盖于书时见之。桓二年秋七月,杞侯来朝,九月入杞,见其于来朝之国,未几遂兴师以入之也,不以交邻为重,而以利欲为必,是以强大侵侮乎弱小也。昭七年三月,公如楚,九月,公至自楚,见其朝夷狄之国,不能自强于政治,受制于人,阅七月之久,往来跋涉而劳于行也。僖公二年冬十月,不雨,三年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六月乃雨,见其阅年而后雨,则万物焦枯而饥馑交至,道殣相望也。若此之类,盖于书月见之。癸酉,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其于八日之中,再见天变也。辛未,取郜,辛巳,取防,于旬之日间而取二邑,以瘠人肥己,是其人欲一动,不明乎天理之可否,视诸王制百里之封,在所益乎?在所损乎?壬申,御廪灾,乙亥,尝又灾,见尝于天变无恐惧脩省之意,于灾沴之不敬也。己丑,葬敬嬴,庚寅,乃克葬,延二日之久,见不能事亡如事存,葬礼之无备也。丙午,及荀庚盟,丁未,及孙良夫盟,有以见鲁先晋而后卫也。己未,同盟于鸡泽,戊寅,及陈袁侨盟,见晋人先盟诸侯而后及大夫也。若此之类,盖于书日见之,以是为圣人日月之书不书,寓乎褒贬则误也。若夫名称、爵号之异同,政事之大小,辞目之详略,有蒙上文而杀其辞者,固难一二尽也。时变之升降,世道之盛衰,亦有因之以见者。楚,一也,始书荆,再书楚,已而书楚子;吴,一也,始书人,再书吴,已而书吴子,于以见夷狄之势浸盛而难制。鲁以大夫而会诸侯,大夫犹不氏于后,则大夫无有不氏者。诸侯大夫而弑君者名之于后,虽弑君之贼亦有书氏者。小国大夫皆以名与人也,曹、莒无大夫,于后则曹、莒皆有大夫矣,此见大夫皆为政而犯分也。始也吴、楚君、大夫皆书人,终也吴、楚君、大夫皆以爵、氏,以见夷狄之大夫皆往来于中国,而无夷夏之别矣。列国诸侯之子皆称世子,而预会预伐者,于以见居丧而称子也。入春秋以来,薛侯爵也,而书伯,滕,侯爵也,而书子,于以见诸侯之爵次皆以大小为差等,会于曹则蔡先卫,得其少长之序,而天秩不乱也。蔡乃武王之所封,而伐乎郑,则卫先蔡,失乎名分之宜,而天叙无章也。卫其成王之所封乎?是爵次之先后,皆以目前强弱为崇卑,而不复用周制为品第也。淮之会,许以男而先邢侯,是几微弗谨,而上下之位失。戚之会,邾以子而先曹伯,是大小无序,而尊卑之次紊。萧鱼之会,以世子而先邾莒之君,于以见霸者之为政,皆以私意为轻重,无复以礼文为仪则也。垂龙之盟,内之则公孙敖会诸侯召陵侵楚之师,外之则齐桓主盟于中夏,于以见大夫敌于诸侯,而莫知其非也。凡若此者,名称从其名称,爵号从其爵号,而是非善恶乃因之而见,初非圣人特以是为褒贬也。学者必欲于名称爵号之间,而求非圣人褒贬之意,窒碍而不通矣。泥于名数,务于新奇,恐非圣人明白正大之心尔。学者之观《春秋》必先破《春秋》以日月为例之说,与夫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而后《春秋》之旨可得而论矣。
论赏罚劄子 南宋 · 许应龙
出处:全宋文卷六九二四、《东涧集》卷八、《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八九
臣闻赏罚军国之纪纲也,有功不赏,有罪不罚,虽尧舜不能以化天下。况世变已降,人心寖不如古,法出而奸生,令行而诈起,苟无赏罚以振肃之,则为善者何所劝?为恶者何所惩?是以圣明之君必以赏罚为先务,而不敢有一毫轻重之私。善所当赏,虽贱必录,使为善者之无有不赏也;恶所当罚,虽贵不贷,使为恶者之无有不罚也。夫如是,则何禁不止,何法不行!苟执之不坚,所当得者或悭忍而不予,而不当得者乃侥求而滥授,所当罪者或经营而苟免,而不当罪者反牵联而并及,劝沮不明,善恶无别,故作之而不应,率之而不从,因循苟且,亦终于委靡而已。呜呼!烹阿而封即墨,威王能审左右之毁誉而群臣莫敢饰,齐国大治。矧尊为天子,居得致之位,有能致之资,苟于刑赏之际断在必行,则人心振起,何事之不可为哉!昔我艺祖肇开洪业,虽以仁厚为立国之本,而信赏必罚,凛乎其不可犯。清谨可任,擢升宣徽;贪墨不法,径置极典;守边有功,厚加赏赐;出班妄诉,悉行诛戮。恩威并用,使天下竦然而畏慕,故纪纲为之振肃,国势至于尊安。成宪昭垂,真万世之龟鉴也。恭惟陛下仰绍丕基,恪遵祖训,励精思治,宵旰忘劳。为官择人,将以宣德意而结民心;选将练兵,将以壮皇威而销外患。然今之官吏,果能究心于恤下乎?今之将士,果能用命以决胜乎?窃观州县之间,循良者固不乏,而暴征横敛、峻法严刑者未免为民之害;中外之兵骁勇者固可用,而遇敌则逡巡而不前,少挫则仓皇而先遁者未免为敌所轻。为弊若此,岂倡率之无术耶?抑法令之不明耶?然廉吏之举荐颁于诏令,贪墨之罚屡形于奏疏,严私役之禁,戒升差之私,若是之类,日加申训,而玩习者如故,何与?盖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推原其端,无亦赏罚之间犹有未信必者乎?节俭正直当赏以劝善也,而单寒寡援则谁为荐引?贪冒苛刻当罚以惩恶也,而稍有牵制则莫敢发擿。恩赏自有成法,或攀例而放行,镌黜犹未及期,已经营而希进,陷阵者或隐蔽而不申,寄名者反侥冒而受赏,掊克有禁而曷尝施行,奔溃当刑而随复招集。故人心玩狎,虽令不从,此吏治之所以未振而军政之所以未举也。转而移之,其势甚易,惟于劝惩之间力加之意而已。盖不以亲疏贵贱为轻重,则可以行赏罚;不阔略于其大而纤悉于其小,则可以行赏罚;无功同而赏异、罪均而罚殊,则可以行赏罚。执此之政如金石,行此之令如四时,则以之驭臣当化贪而为廉,以之驭军当变怯而为勇,成效大验,特一指麾之顷耳。然按察郡县则在监司,激励将士则在主帅,监司茍贤则不吐茹于刚柔,不转移于势要,贪暴者必刺,循良者必举,闻风知惧,当有解印绶而去者矣。主帅茍公则纪律之必严,拣阅之必精,用命者赏之,犯法者诛之,则畏威怀德虽蹈水火而不避矣。至于监司主帅则又不可无激扬之术,茍贤否不分,听其旷弛,则委靡者可托于宽厚,而振作者反几于生事,容贷者自可以逃责,而廉按者或至于召祸。如此则人心疑畏,孰肯以国事为念哉!臣愿陛下明目达聪,详考熟察,能举其职者莫不陟,不胜其任者莫不黜,则孰不激昂奋励,求以自见?登揽澄清,号令精明,当有如范滂、光弼者出矣。此又操执纲领之要术也,惟陛下与大臣亟图之。
跋高宗宸翰四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七八
臣恭惟《乐毅论》乃楷法所从出,其本有至「海」字止者,有终篇者。世云止「海」字者善本也,人多宝藏而惜其不全。故直龙图阁陈宓用五百钱得都下常卖人篮中别本,无一字缺,自以为复见古人大全,什袭以为珍玩,然不知元祐《续阁帖》已有此全本矣。陈号能书,乃不能别,惟思陵八法冠古,一览识真。所临非一本,赐韩枢肖胄者止「海」字,赐允升者终篇。绍兴间,又尝别临本赐诸郡国。故参知政事龚公茂良代莆守作《谢表》云:「夏侯尚论于古人,乐毅号称于名将。当七国战争之际,士竞尚于权谋;观二城取舍之间,兵殆几于仁义。夷考精微之论,默符恻怛之心。爰以燕间,为之亲洒」。呜呼!思陵之字,天下之神笔也;龚公之表,天下之雅言也(临《乐毅论》)。
臣窃谓字至《兰亭》毫发无遗憾矣。然艺不习则不工,虽右军犹不免于临池;辨才年八十馀,日临数本。能积勤然后能绝妙,非偶然得名也。光尧以万机之馀闲,备八法之能事,前人名笔鲜不摹拟,而所临《禊帖》尤多,宰臣出督视者、从臣除宣抚者、近戚左珰侍燕间者,往往皆拜此赐。诸本散在人间,各有恣态,此本尤清丽秀杰,得茧纸须笔之意。时大将韩蕲王高价得硬黄本,以为逸少真迹,驰献,不知其为椒房所书也。故相周必大在翰苑,作《太皇阁帖子》,云「笔法似慈皇」,信哉(临《兰亭》)!
臣恭惟高宗皇帝躬擐甲胄,栉风沐雨,实开一马渡江之业。于时跸无定居,戎务倥偬,而今日临《禊帖》,明日临陆柬之所书五言《兰亭诗》,岂真有觞咏兴寄、游目骋怀之乐哉!臣尝窃窥宸翰,盖取羲之登冶城答谢安数语,可以针砭晋人清谈废务、浮文妨要之病,且将以倡率南渡诸臣戮力王室、尅复神州之气。呜呼,圣谟远矣!否则晋多名胜,何独卷卷于羲之也哉(临陆柬之五言《兰亭诗》)!
臣尝疑《千字文》,世以为梁散骑常侍周兴嗣所作,然法帖中汉章帝已尝书此文,殆非梁人作也。光尧所临不止为智永体。此轴名为临孙过庭,实青于蓝。按唐初人多善书,欧、虞、褚、薛各工真行而已,草字唯张长史,后有素、闲二僧,然去长史远矣。过庭草圣精密妙巧,字字有右军法,所谓范我驱驰者,非若长史以颠得名也。此匹夫名世之绝艺,而光尧以万乘帝王能之,圣矣哉!《书谱》《千字》皆过庭得意书,而米芾抑《千文》而扬《书谱》,臣谓此论未公(临孙过庭《千字文》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三。又见《后村题跋》卷五。)。
赠王次点序(二) 南宋 · 袁甫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三五、《蒙斋集》卷一一
有《关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其先儒之确论乎!王君次点作《周礼订义》,予犹不获尽睹全书,且未见次点所述《诗说》。噫!说《关雎》、《麟趾》之诗易耳,《关雎》、《麟趾》之化,惟三代圣王能之。后世之汉高皇、唐太宗,尚不足进此。然则《周官》将何时而可行乎?曰:圣经与天地并,世有否泰,道无终极。有王者作,克己以正本,齐家以范物,宫府一体,朝廷邦国为一人,左右𥊍御皆良士,后妃嫔妇无私谒,废置诛赏,尽出于一人,而奇邪不正之习,无纤介奸乎其间,此《关雎》、《麟趾》之化,而即《周官》法度之所由行也。余虽未见《诗说》,固可以心会矣。孟子谈井地爵禄之制,而大本在格君心。闻次点著经说甚富,格心之要,傥在乎是,其许我尽观否乎?
与荣王劄 南宋 · 方岳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九六、《秋崖集》卷二五
某伏以甘雨既足,薰其以风,共惟以周姬公之亲,为汉宗室之表,有赫王社,泰山四维,天其笃棐我家。某生于穹林长谷之间,长于穷櫩败瓦之下,盖鱼虾之与侣,麋鹿之与游而已耳。不自意乃岁得授经于朱邸,讲道于绛帷。其迂阔之谈可厌也而王不之厌,其鄙朴之状可憎也而王不之憎。楚元之诗、河间之书,固亦不专美于前人矣。潜观嘿察,则《易》之谦撝,贫贱者所不能也;《诗》之温恭,富贵者所未有也。以故每进其狂瞽之说,尽殚其爱助之忠,望大王为史册英贤,为国家盘石,为天下之镇公子,不但曰《汉表》之诸侯王,徒以上贵介弟为刘氏祭酒而止也。切磋之心虽至,讲习之乐几何。而裴晋公督九节度之师,择以自从,于是诗书而戎行,俎豆而军旅,远藩房不九万里翅矣。方是时,大王出饯于杨柳桥之驿,谓载于水云乡之舟,道傍咨嗟,观者骇动。故其心事之磊落、胸次之崔嵬,不能不一二吐之,独不知大王能记忆否也。盖其翔而后集,不可以莫之行;色斯举矣,不可以莫之逝。言犹在耳,而屠羊说返吾肆矣。拾堕樵而煮瀑布,驾觳觫而耕荒烟,若将终焉,岂意其真在庐山也!瞻望太息,书不尽言,惟钧慈垂亮。
请谕辅臣以周召为法疏 宋 · 李鸣复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七、《历代名臣奏议》卷六一、《宋代蜀文辑存》卷八○
臣尝读《书》,见周、召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周公至作书以告之,称「小子旦」者二,称「君奭」者四,无非寓其勤拳之意,达其恳切之情。谓有殷多历年所,则由伊尹至甘盘,原其所以为殷之辅者凡七;谓文王能集大命,则由虢叔至南宫括,推其所以为周之佐者凡五。曰若游大川,暨汝奭其济,所以望召公者,惟惧其不至;曰襄我二人,汝有合哉,所以勉召公者,惟恐其不尽。不说者在奭,开释其疑而使之说者在旦。乌乎!此周之所由盛欤!且夫大厦之建,非一木之能支,大器之安,岂一力之能置,使当轴处中者先有迭相疑忌之私,则见之施设注措,必有龃龉而不遂者。周家忠厚之治,著于分陕,歌于二《南》,传而至于历世三十,历年八百,实自二相成之。此可为万世法也。陛下总揽权纲,举数十年久废之典,并建二相。窃窥庙谟雄断,意者见夫更化已久,而治效未著。欲使谋王体,断国论者,各得展尽底里,相与协济耳,为二臣者,其何以仰酬圣意?臣尝妄谓郑清之有宰相之度而才不足,乔行简有宰相之才而力不逮,合二长以共成事功,其庶几乎!然臣窃有忧焉。盖自后世克己之学不明,而执要权者皆不免私情之徇。权合而为一,则过于自用,而同列不得以行其志;权分而为二,则终于相忌,而小人因得以乘其危。浚、鼎并命,间隙忽开,蚌鹬相持,卒堕桧手。此分任之弊也。权桧独相,虐焰薰灼,忠臣义士,饮气吞声。此专任之弊也。今天下可谓多事矣,合众人之智以为智,兼众人之勇以为勇,犹惧不给,顾可二三其德哉!臣愿陛下下臣此疏,宣谕二大臣,以周、召为法,以浚、鼎为戒,毋使复有如桧者持刺虎之术以售其奸。不胜宗社之幸,生灵之幸。
春秋论 其二 宋末元初 · 吕大圭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三九、春秋五论
六经之不明,诸儒穿凿害之也,而《春秋》为尤甚。《春秋》穿凿之患,其原起于三传,而后之诸儒又从而羽翼之,横生意见,巧出义理。有一事而或以为褒,或以为贬,彼此互相矛盾者矣;有事同而前以为袖,后以为贬,前后自相牴牾者矣。纷纷聚讼,而圣人之意益以不明。然其大端不过有二:一曰以日月为袖贬之说,二曰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彼徒见夫盟一也,而有日者,有不日者。奔宜书日也,而或书时;入宜书日也,而或书月。若是其不同也,于是有以日月为袖贬之说。又见夫国君一也,而或书子,或书侯,或书伯。外裔一也,而或书州,或书国,或书人,或一人而前氏后名,又若是其异也,于是有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愚请有以折之。蔑之盟不日,则曰其盟渝之也;柯之盟不日,则曰信之也。将以渝之者为是乎,信之者为是乎?桓之盟不日,而葵丘之盟则日之,或曰危之也,或曰美之也,将以危之者为是乎,美之者为是乎?公子益师卒不日,左氏曰公不与小敛也,然公孙敖卒于外而公在内,叔孙婼卒于内而公在外,公不与小敛也明矣,又何以书日乎?《公羊》曰:公子益师,远也。然公子彄亦远矣,又何以书日乎?《谷梁》曰:不日,恶也。然公子牙、季孙意如亦恶矣,又何以书日乎?葬必书月日,而有不书月日者,则曰不及时而日,渴葬也;不及时而不日,慢葬也。过时而日,隐之也;过时而不日,谓之不能葬也。当时而不日,正也;当时而日,危不得葬也。然过时而日,直指齐桓公而言,当是时公子争国,危之隐也可也。卫穆公、宋文公无齐桓之贤,无争国之患,过时而日,有何可隐之乎?宋穆公之日葬又有何危乎?凡此者皆疑误而难通者也,孰谓《春秋》必以日月为褒贬乎?至于来归仲子之赗,而宰书名,则曰贬之也,使荣叔归成风之含赗,而王不书天,亦曰贬之也。岂归仲子之赗,罪在冢宰,而不在天王乎?归成风之含赗,咎在天王,而不在荣叔乎?《春秋》书王,本以正名分,而夫子乃自贬王而去其天,则将以是为正名分,可乎?谷伯、邓侯称名,说者曰朝弑逆之人,故贬之。滕子、杞侯独非朝弑逆之人乎?滕、薜来朝称侯,说者曰滕、薜微国也,以其先朝隐公,故褒之。朝隐有何可褒而褒之乎?若以隐为始受命之君,则尤缪妄之甚者也。或曰滕本侯爵也。朝弑逆之人,贬而称子,朝桓可贬也。终春秋之世不复称侯,岂皆以朝桓之故而贬之乎?或曰为时王所黜也,夫使时王而能升黜诸侯之爵,则是礼乐赏罚之权,天王能自执矣,安得为春秋之世乎?先书荆,继书楚,已而书楚子,说者曰渐进之也。夫楚本鬻熊之后,《春秋》以其僭王肆暴而遂黜之,且既列南荒,圣人作经,本以辨内外之分,而顾乃进楚而退中国乎?若此之类,不可以一二数,要有疑误而难通者也,孰谓《春秋》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乎?大抵《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事成于日者书日,事成于月者书月,事成于时者书时。故凡朝觐、蒐狩、城筑、作毁,凡如此者,皆以时成者也。会、遇、平、如、来、至、侵、伐、围、取、救、次、迁、成、袭、奔、叛、执、放、水、旱、雨、雹、冰、雪、彗孛、螽螟,凡如此者,或以月成,或以日成也,崩、薨、卒、弑、葬,郊庙之祭,盟、狩、败、入、灭、获,日食星变、山崩、地震、水灾,凡如此者,皆以日成也。其或宜月而不月,宜日而不日者,皆史失之也。假如某事当书月,而鲁史但书其时;某事当书日,而鲁史但书其月,圣人安得虚增甲子乎?是《春秋》不以日月为例也。《春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名称爵号从其名称爵号,而是非善恶则系乎其文,非书名者皆贬,而书字者皆褒也。假令某与某在所褒,而旧史但著其名;某与某在所贬,而旧史只著其字,则圣人将奔走列国以求其名与字,而后著之于经乎?是《春秋》不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也。若夫因其所书月日之前后而知其是非,因其名称爵号之异同而知其事实,则固有之矣,非圣人因以是为褒贬也。有如庄三十一年春筑台于郎,夏筑台于薛,秋筑台于秦,三十二年春城小谷,则有以见才阅三时,而大工屡兴也。宣十五年秋螽冬蝝生,则有以见连历二时,而灾害荐作也。庄八年春,师次于郎:夏,师及齐,师围郕;秋,师还,则有以见阅三时而劳兵于外也。若此之类,盖于书时见之。桓二年秋七月,杞侯来朝,九月入杞,则有以见来朝方阅一月,而遽兴兵以入之也。昭七年三月,公如楚,九月,公至自楚,则有以见其朝夷狄之国,阅七月之久,而劳于行也。僖二年冬十月不雨,三年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六月雨,则有以见其阅九月而后雨也。若此之类,盖于书月见之。癸酉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则有以见八日之间而再见天变也。辛未取郜,辛巳取防,则有以见旬日之间而取其二邑。壬申御廪灾,乙亥尝,则有以见其尝于灾馀之为不敬。己丑葬敬嬴,庚寅而克葬,则有以见明日乃葬之为无备。丙午及荀庚盟,丁未及孙良夫盟,则有以见鲁人之先晋而后卫。己未同盟于鸡泽,戊寅及陈,袁侨盟,则有以见晋人之先盟诸侯而后盟大夫。若此之类,盖于书日见之。然以是谓圣人以日月之书不书寓褒贬,则误矣。若夫名称爵号之异同,则有以事之大小,而其辞因之以详略者,亦有前日而后月者,有蒙上文而杀其辞者,固难以一例尽。而时变之升降,世道之盛衰,亦有因之以见者。楚一也,始书荆,再书楚,已而书楚子。吴一也,始书吴,再书人,已而书吴子。于以见吴楚之浸盛矣。鲁翚柔、郑宛詹,始也大夫犹不氏,于后则大夫无有不氏者。郑段、陈陀、卫州吁,始也皆名之,于后则虽弑君之贼亦有书氏者,于以见大夫之浸强矣。始也曹、莒无大夫,于后则曹、莒皆有大夫,于以见小国之大夫皆为政矣。始也吴楚君大夫皆书人,于后则吴楚之臣亦书名,于以见荆蛮之大夫皆往来于中国矣。诸侯在丧称子,有书子而预会预伐者,于以见居丧而会伐之为非礼也。杞,公爵也而书伯,滕,侯爵也而书子,于以见其不用周爵,而以国之大小为强弱也。会于曹,蔡先卫,伐郑则卫先蔡,于以见当时诸侯皆以目前之利害,而不复用周班也。幽之盟,男先伯,淮之会,男先侯,戚之会,子先伯,萧鱼之会,世子长于小国之君,于以见伯者为政,皆以私意为轻重,而无复礼文也。垂陇之盟,内之则公孙敖会诸侯,召陵侵楚之师,外之则齐国夏会伯主,于以见大夫敌于诸侯,而莫知其非也。凡此者莫非名称从其名称,爵号从其爵号,而是非善恶乃因之而见之,初非圣人特以是为袖贬也。学者必欲于名称爵号之间而求圣人褒贬之意,则窒碍而不通矣。于其不通也而强为之说,则务为新巧,何所不至,甚非圣人明白正大之心尔。学者之观《春秋》,必先破《春秋》以日月为例之说,与夫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而后《春秋》之旨可得而论矣。
全韵诗上去入声七十六首 其四十三 唐玄宗 清 · 弘历
押愿韵 出处:御制诗四集卷四十九
起兵讨韦氏,识英而志健。
宋王能让功,过建成以万。
内禅即帝位,初政颇勤绻。
吾瘦天下肥,名言可为劝。
既而临莅久,太平符所愿。
天宝易开元,志满心骄顿。
姚宋亦已没,李杨弄权溷。
荒淫无不为,亲邪正人远。
一人前后异,敬怠殊方寸。
侵寻致播迁,自取夫谁怨。
明太祖小乐府 其六 作佛事 清末民国初 · 易顺鼎
出处:琴志楼诗集卷二
陛下天下父。
妾辱天下母。
不嗜杀人传片语。
多少帝王能道否。
明三百年功在后。
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
此语万古同一泣,英雄骨冷功名间。
为宋先生作佛事。
保全他多如此类。
异哉汉乃有吕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