劾程颐疏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邵氏闻见后录》卷二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四、《太平治迹统类》卷二五、《九朝编年备要》卷二二、《宋史纪事本末》卷四五、《永乐大典》卷八一六四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闻十尺之囿,必有荆棘;百步之田,必有稂莠;日月当天,必有氛祲;明圣在御,必有奸邪。谨案通直郎、崇政殿说书程颐,人品纤污,天资憸巧。贪黩请求,元无乡曲之行;奔走交结,常在公卿之门。不独交口褒美,又至连章论奏,一见而除朝籍,再见而升经筵。臣顷任起居舍人,屡侍讲席,观颐陈说,凡经义所在,全无发明,必因藉一事,汎滥援引。借无根之语,以摇撼圣听;推难考之迹,以眩惑聪明。上德未有嗜好,而常启以无近女色;上意未有信向,而常开以勿用小人。岂惟劝导以所不为,实亦矫欺以所无有。每至讲罢,必曲为卑佞附合之语,借如曰:「虽孔子复生,为陛下陈说,不过如此」。又如曰:「臣不敢子细敷奏,虑烦圣听,恐有所疑,伏乞非时特赐宣问,容臣一一开陈」。当陛下三年不言之际,颐无日无此语,以惑上听。而陛下亦必黾勉为之应答。又如陛下因咳嗽罢讲,及御迩英,学士以下侍讲读者六七人,颐官最小,乃越次独候问圣体,僭踰过甚,并无职分,如唐之王伾、王叔文、李训、郑注是也。伾以《诗》《书》侍讲,叔文以棋待诏,二恶交踵,终兆永贞之乱;注以药术用,训以《易》义进,两邪合纵,卒致甘露之祸。臣访闻颐有家不及治,有禄不及养,日跨匹马,奔驰权门,遍谒贵臣,历造台谏。其谒贵臣也,必暗籍重轻之意,出以语人,收为私恩,及有差除,若合符节。是以人皆惮惧,而又深德之。其造台谏也,胁肩蹙额,屏人促席,或以气使,或以术动,今日当论列某事,异日当排击此人,而台谏之中常有俦类,竭尽死力,如朱光庭、杜纯、贾易之流是也。臣居京师近二年,颐未尝过臣门,臣比除谏官,颐即来访臣。先谈贾易之贤,又贺与易同官,遂语及吕陶事,曰:「吕陶曾补司谏。命已久阁,今闻复下,何也?如此则贾明叔必不安职矣」。明叔者,指贾易字也。臣答曰:「何以言之」?颐曰:「明叔近有文字,攻陶之罪,已数日矣。今陶设为司谏,明叔畏义知耻者也,言既不行,其辞去决矣。公能坐观明叔之去乎」?臣曰:「将如之何」?颐曰:「此事在公也,公之责重也」。推颐之言,必是与陶有隙,又欲讽臣攻陶助易也。臣素与颐不相识,只在经筵相遇,又未尝过臣。一旦乃非意相干,说谕如此。陛下以清明安静为治于上,而颐乃鼓腾利口,间乱群臣,使之相争斗于下,纷纷扰扰,无有定日,如是者弥年矣。伏惟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鉴察真伪,虽在万里之外,无所遁逃,况于咫尺之近,而肯容颐者秽滓班列、变乱白黑乎?盖缘执事者推举之过,遂误知人之明。伏望论正颐罪,傥未诛戮,且当放还田里,以示典刑。取进止。
按:《道命录》卷一,知不足斋丛书本。
舜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
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由斯语以观之,则舜之为舜,宜其沉默不言乎!明堂之上,天下之事未尝挂于耳目,入于念虑,然后谓之无为可也。及考之于《书》,则曰舜在位七十载,「耄期倦于勤」。夫劳心庶政之间,以至于「倦于勤」,岂所谓无为者哉?曰古之所谓无为者,非弛废万事、无所用心于其间也,谓乎不为事之首耳。盖天下之理,有经始之时,有守成之际。方其经始之时,修礼乐于废亡,革政刑之僭滥,全可用之器,复久旷之官。风俗已败者,持之使成;纪纲已疏者,辑之使密。方是之时,虽欲无为,不可得已。若夫守成之际,则异于此。礼乐有定制,政刑有定法,器有常用,官有常守,风俗已善,纪纲已修。加之累黍,不足以为烦;杀之铢两,不足以阙事。方是之时,虽欲有为,不可得也。舜之所治者,尧之天下也。尧以圣人之德,享位长久,其风俗法度,行于天下,可谓备矣。舜虽圣人,欲增尧之所为,不可也;欲省尧之所为,又不可也。则不过承其已备之法,讲明开布之而已。则舜之为天下者,未尝为事之首也。此所谓无为矣。而其勉勉于天下之务者,亦未尝已也。故五载一巡狩,以考诸侯之治。自仲春以至于仲冬,由东岳以至于北岳,犯冒寒暑,涉履山川,是舜未尝处于京师,以忽天下之事而不为也。苗民者,南州之小国,而征苗者又舜之末年也。而舜之行师之事,亲命于禹;及其不克也,则又舞羽于两阶以悦来之。苗之区区,而舜犹未尝藐然于心,况其大者耶?是舜未尝宴安于深宫,以忽宗庙社稷之计而不为也。然则所谓无为者,不为事之首而已。不惟舜而已,古之为政者皆若是也。故尧之为君,洪水既平之后,后稷富民,而契教之,则天下已无事矣。此尧无为之时也。及考之《孟子》,则其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者,未尝废焉。成王之时,承文、武之业,守积治之馀,管、蔡已诛,商、奄既殄,则天下已无事矣,此成王无为之时也。而周公授之以典礼三百,其视朝、告朔、事天地、交百神、亲诸侯、抚群黎者,未尝少废焉。故曰「王省惟岁」,夫岁功不息,则王者之事亦未尝止也。由此观之,则舜之无为之意可知也已。而后世中才之君,如汉之孝文,唐之明皇,惑于无为之说,而不考其实,遂欲以清净寂寞治天下,或终于无功,或至于衰乱。呜呼,彼岂知舜无为之意哉!
汉文帝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
汉之西京,其为治近于正心修身以化天下者,莫如孝文帝。文帝躬行以率下,其迹著明者,莫如节俭。班固称其在位二十馀年,宫室园囿,无所增加,至于身衣弋绨之服,帷帐无文绣之饰,则其行之于身者,可谓至矣。宜其天下之民,靡然革其故俗而从之。贾谊乃极论时弊,以为礼义廉耻,不行于天下,天子之服而庶人得以衣倡优,被墙屋。由此观之,民之奢侈而僭上,骄汰而无节,盖亦未过于此时也。岂帝王之行,不足以动天下之民哉?盖文帝之所率民者,未有以尽其方也。凡为治之体,有风化,而又有法度。风化所以动民之心,法度所以动民之志,两者相为用,而未尝可以偏废也。风化有馀而法度不足,虽黄帝、尧、舜复出,犹不能使天下皆胥劝而为善也。先王知其若此也,故为之制度之密,纪纲之详,颁之天下,以束其心体,齐其耳目。故宫室之用,器服之饰,车舆之节,人徒之数,自天子至于委吏,由京师被于海表,斟酌处置,锱铢分寸之间,皆有条理而不乱,使之驯饬而不至于拘,优游而不至于荡。下者不得进而慕上,尊者不得俯而从卑。则是所以调剂天下之民者,尽于此矣。犹惧夫斯民之未深知也,于是月告之,时诏之,岁晓之,置官师以劝之于乡闾,立师友以讲之于庠序,使之知夫循理奉法之荣,踰分犯上之辱。夫如是,故天下之民,虽豪悍忍诟者,莫不愧羞勉激,以从上之令,而后风化得行焉。文帝之为天下也,尝有法度纪纲以节制之与?尝月告之,时诏之,岁晓之,使知礼义廉耻之可贵与?皆未尝闻也。则天下之民将何所依归向风而就先王之礼哉!此其虽有修己之勤,而卒无化俗之效也。下至孝武,慨然有意修太平之治,于是畴咨海内,招徕俊良,与之议文章,改制度,而武帝未尝行之于身,故天下亦莫之信。其为治之迹,与孝文异,而其失一也。臣故曰风化、法度,两者相为用,而未尝可以偏废也。
唐太宗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
搢绅之论,皆以为唐太宗之德业,可以追迹三代之盛王;予以为太宗特秦皇、汉武之不败不危者耳。太宗当隋氏之乱,辅翼高祖起义晋阳,以一旅之师转战天下,所向必败其军,取其将,包其地。及已即帝位,政事简肃,尊儒重贤,法度文章,稍稍修立,而憔悴之民,复见升平之世。由是言之,太宗可谓明天子矣。及其务名尚功而用心于外,生事四夷而勤兵于远,则何以异于秦皇、汉武之为哉?虽然,秦皇坐招天下之乱,汉武大穷中国之民,而太宗之失,未至于此,予故曰秦皇、汉武之不败不危者也。请略言太宗之失四事,以为君国者戒。《春秋》书公会戎于潜,说者以为禦夷狄者,不一而足也。盖夷狄者,天地幽阴之气,聚于障塞之表,散于沙漠之上,故其君臣无阙庭之礼,其士民无冠带之制,先王视之,若猿狖之在山,鱼鳖之在泽也。其来不以为荣,其去不以为辱,其毁我不足忧,其誉我不足喜。而太宗溺于四夷之甘言,称「天可汗」而以临之,屈天子之贵,下从酋长之号,以徼名于流俗之间,其失一也。蕃夷种类,非有礼义忠信之心,慈良岂弟之意也,特屈于不得已而稽首于我,譬如鹰隼,饱则飏去。先王知其然也,投之不毛之区,置之荒忽之地,使其耳不闻中国之金石,目不睹宗庙之礼,其心冥然如圈豚笠彘,不识堂陛之上,然后奸谲之心,悖乱之计,伏而不生。此先王御夷狄之长计也。太宗不察此,而听四夷遣子弟入太学,使之习治乱,晓权数,以为子孙无穷之忧,其失二也。《黄石公记》曰:「舍近而图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而图近者,逸而有终」。先王非不知廓地万里以为广,聚四夷之财以为富,然夏、商、周之盛,地不过五千里,而夷狄之国不与焉,知其力不足以守也。太宗略取四夷之地而并置州县,使其将士更往递戍于风霜砂砾之野,河源险阻之上,万里奔命,九死一还,舍本而争末,空内以实外,其失三也。夫夷狄之性,非可以法度、风化调习之也,先王待之甚轻,责之甚简,虽有骜慢不逊,往往置之度外。周宣之时,猃狁内侵,至于太原,其事变亦已亟矣。宣王未尝投袂抚剑角逐之也,命将驱之出境而止。太宗愤高丽出不逊语以拒使者,于是戎衣亲征,涉大海,冒寒暑,至亲持戈于马上以身先士卒,吮骁将血以感厉三军。以人主之尊,而与徼外之小国争一旦之俊,败则辱国,胜则不武,其失四也。诚使太宗蚤去四失,而裁之以先王虑深计远之道,则庶几乎近世仁义之主;而太宗兼有之,臣故曰秦皇、汉武之不败不危者也。
唐明皇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
唐明皇之治,盛于开元之间,而衰于天宝之际。自唐之名臣崔群、崔植之徒,皆曰用姚崇、宋璟则治,任李林甫、牛仙客则乱。为是说者,固深知治乱之源者也。虽然,任君子则理,任小人则乱,天下之人皆足以知之,不待辨而著者也。臣尝以为天下之治乱,岂特系乎任相之得失,亦人君之所为,有以自速之耳。盖崇清净、慕无为者,开元之治所以衰,而天宝之乱所以致也。何哉?人君据崇高富贵之地,提生杀予夺之权,身居广宫,口享备味,目视天下之美色,耳听天下之善声,凡所以顺心意、快嗜欲者,未有求而不得,招而不至也。是以其志易骄,其情易肆,其恭俭逊谨之诚易坏,其淫佚奢汰之气易生。而古之贤君不至乎是者,以有天下之忧累其心也。惟天下之忧累其心,故日出而坐朝,中昃而后食,夜分而寐,未旦而蚤起,疲心焦思乎社稷安危、元元利害之计,犹不自以为足,况有暇于燕游之乐、声色之惑哉?夫如是,然后享天下之崇高,而不足以骄其志也。故后世称尧之德者,曰以天下为忧,而不以位为乐。彼岂特有爱民恤物之诚,然后兢兢若此耶?亦其势然也。明皇中年惑于道家之说,晏然深宫之中,屏思彻虑,将以游心大庭,追迹姑射,则天下之忧固已不置于胸中矣。以人主之尊安富乐,而又加以天下之忧不置于胸中,此固般乐侈汰之所由生也。于是女谒之险诐得以乱其志,近倖之巧言得以入其耳,邀功之将得以开其辨,聚歛之臣得以伸其说,而明皇方且默然于上,视天下之势日入于坏,而犹未知恤也。此所以遽至于天宝之乱与。昔梁武帝溺于桑门之学,而台城之祸起,至明皇而又以道家之说败焉,则释、老之学果无益于治,而祇以乱天下也。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治天下者可不戒哉!
唐文宗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永乐大典》卷二九四九
或问曰:史臣称文宗有帝王之道,无帝王之才。考文宗之事实,则知史臣之说,未尽然也。夫人君之道,动之如天,默之如神,持之为刚,厉之为断。是以寂然而应天下之事,得失是非,无不至也;奋然而处万事之变,重轻浅深,无不当也。虞舜诛四凶,四凶不能逭其罪;成王诛管、蔡,管、蔡不能肆其奸。此得人君之道者也。成帝犹豫于王氏,灵帝喑呜于宦官,谋泄衅生,反受其病,此失人主之道者也。文宗以万乘之威,群臣之众,不能诛除二三奄童,遂使变起宫禁,毒流京邑,而社稷几有不测之危。此殆有成、灵之馀风,而谓其有帝王之道,岂不过哉!虽然,史之所称文宗者道也,所不称者才也。道者人主之所宜守,而才者道之一物耳。譬之于车,衡、轼在前,轮、辐居下,盖、轸处中,人皆知其为全车也。六者有一不备于其间,则车之用,阙而不全矣,然未害其为车也。天下之事谨而守之谓德,通其变之谓才,德盛才高,道之全也。不幸而二者有一不足,则非道之全矣,然犹未害其为道也。文宗之料事无汉武帝之聪明,其临难无唐太宗之果决,一旦怪变横发于乘舆之前,拱手而不能制,坐受凌辱,以终其身。有帝王之才者,固如是乎?至其克己以俭,临下以恭,为政以仁,事亲以孝,此则人主所当修饬者也,而文宗能有之。谓其全帝王之道不可也,谓其无帝王之道其可哉?昔者周之康王,汉之景帝,皆承累世晏然之后,拱己而守之,后世称颂其美,至今不绝于口。以文宗能至乎此,而无赫赫之名者,所遭之时有不同而已矣。使其居无事之时,岂不足以为守成之主哉!
伊尹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
或曰:《孟子》称伊尹之居莘,汤三以币聘之,然后起而为之臣。则伊尹可谓难于自进矣。然而又曰:「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何其去就之易、进退之速如此哉?盖非伊尹之事,而孟轲之传妄也?应之曰:三聘而后为之臣者,伊尹之所以自重其道;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之所以终汤之志也。古之贤士,方其上之不我用也,则深藏远伏于畎亩岩穴之间而不怨;及遇其时、得其君也,亢然当父师之隆礼而不辞。然而王公大人能屈身以下人、卑己以尊道者,自古常少也。伊尹以尧舜之道磨砻浸溉,自得于心,为日已久,至于济民救世之业,盖其胸中馀事。然成汤信道之浅深未可知也,召而亟往则道不尊,道不尊则言将不信,而志将不可行也。故优游以俟其礼,持重以观其意。然成汤之币凡三至而不倦,则其尊贤重能之心可以见矣,于是释耒耜而起,为商之辅相,卒于君臣相得,言听计从,配功皇天。故曰伊尹三聘而后臣汤者,所以自重其道也。虽然,伐夏救民,岂成汤之所欲哉?特出于不得已耳。盖汤之于桀,臣也;夏之于商,君也。臣之于君,情义甚至,常欲其本支之灵长,社稷之永久,宗庙之安固,臣民之和附。虽桀之甚不肖,而成汤之意,岂欲遽夺其位,而投之南巢之野哉?固将道之以仁,说之以义,幸而一旦有改过迁善之意,则夏之宗祀庶几不绝,而桀之过恶不必究也。于是使伊尹就桀而事焉,使之告桀以事天庇民之甚艰,奉承宗庙之不易,悔吝之可虞,祸败之可畏,善之可积,过之可悛。丁宁深切,见之于其言;愤惋果敢,形之于其色。虽桀之昏骜,以为犹可涤濯追琢,而为尧、禹也。桀既不能改,而汤以为未足深咎也,于是再使伊尹就仕之。然犹未改,至于三,至于四,至于五,卒不改其恶,于是伊尹以桀为不可谏,民终穷而无告矣,乃复于汤,而决于升陑之战。《书》曰「伊尹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此之谓也。故曰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所以终汤之志也。由是观之,则伊尹之事,虽若纷错而难明,及挈而理之,可以合而为一。孟子之言,未尝妄也。噫!成汤、伊尹事业之勤,至此盖亦足矣。而后世好怪之士,如庄生之徒,乃或以刚戾忍诟为伊尹之行。彼徒见伊尹赞汤之伐桀,而不知佐汤之事夏也。自汉以来,左右附益之臣,如魏之荀文若、宋之刘穆之、唐之裴寂,皆以其区区之谲诈,离故君而附新主,以徼天下之大利。彼其意皆欲以伊尹自处也,夫岂知古之君臣用心之厚、持义之固哉!《泰誓》曰:「肆余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于是有牧野之事。夫武王观政于孟津者,冀商王之悔过也,及其不悛,然后伐之。故伊尹之就桀,武王之观政,其事虽不同,而其意一也。
周公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二
呜呼!荀子之不知周公也。其论大儒之效曰:「周公负扆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夫谁为恭矣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夫又谁为俭矣哉」?此其失周公之意远矣。夫恭者,不侮之谓也;俭者,不夺之谓也。有王公之尊,则其侮人也易;兼威福之权,则其不夺人也难。由是言之,崇高富贵之人,不能守恭俭者多,而能终之者鲜矣。然非所以议周公也。使诸侯奔走受命于周,而周公于其来也,不能厚饔飧宴享之礼;其去也,不能尽贿赠郊送之意,以失天下之欢心,则谓周公为不恭可也。至于南面负扆,胪传而进退,盖上下之分,君臣之体,所以相维持而胶固者,岂不恭之谓哉?古之建侯开国,以辅王室、尊天子,自黄帝以来,未之或废。使周公之建诸侯也,攘民之地,洿民之田,重赋暴征,以刻下而厚上,则谓周公为不俭可也。而周公因民以制征,因地以建国,天下之人喜得其君师,厌然相安,如未封之日,岂不俭之谓哉?《书》称虞舜「温恭允塞」,则舜之德可谓恭矣;然其巡四方,朝群后,未尝废也。禹恶衣服,菲饮食,则禹之德可谓俭矣;而其别九州,建五长,未尝废也。而皆不害为恭俭者,何也?彼与天下同其哀乐喜怒,而未尝私其身也。况圣人之行,俯仰进退,施设之体,初若纷纭而不同,及其终也,要之合于道而已。周公之封同姓可以为仁,朝诸侯可以为义,非恭俭之足以名也。车人之事,辕直而轮曲;匠氏之器,规员而矩方。此皆一人之巧,而其变有不同也,朝诸侯而论其不恭,封同姓而言其不俭,譬犹责车人曰轮奚不直,辕奚不曲,问匠氏曰矩胡不员、规胡不方也,非所谓知变也。盖荀卿生乎乱世,杂乎流俗之间,未尝亲讲圣人之馀论;其为书也,徒务驰文辞之工,以誇世俗,而不暇择其是非得失之详,故其辨论虽博,而诡于道者甚众,非特不知周公而已。
李训论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舍人集》卷二
呜呼!士之遭时遇主也,非有帝室之亲,而怀腹心之忠;非有列国之封,而奋手足之卫,其为作史者固宜取大节而弃小疵,美其犯患,而遗其细过,然后可以激忠臣而励志士。茍惟徒责其小疵,而弃其大节,论其小过,而掩其犯患之功,则是以成败论人矣。且以李训而论之。其始也布衣贱士,于李氏非有帝室之亲也;使其功成名立,于唐世非有列国之封也。而能竭忠愤志,以为文宗谋者,何耶?谋而就乎,大则左右仆射,次则侍从之官耳。身没之后,子孙贤乎,食唐之禄;其不贤乎,为唐之民。谋而弗就,身膏斧钺,诛及妻孥,宗族绝灭,为天下笑。然李训为之而不辞者,岂有他哉?志在安宗社而尊君父也。作史者不能深探其心,而以浮躁责之,此愚所以掩卷而叹也。且《春秋》之法,君弑而贼不讨,则深责其国,以为无臣子也。宪宗之弑,历三世而贼犹在,方是时,非无臣子也,刘蕡以言逐,申锡以言诛,天下之士,由是缩首畏祸,持禄养交而已。惟一李训,义不顾难,忠不避死,慨然为文宗谋,杀陈弘志,鸩王守澄,而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之徒相踵而死,元和逆党,几于殆尽,少足以快天下之怒,未足以雪宪宗之耻。惜乎训之情锐而气狭,志大而谋浅,立功名之地而不处之以谦厚,蹈安危之机而不先之以沉默,反与郑注怙权,斯所以致甘露之祸也。且以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鱼弘志为右神策军中尉,天下之权,尽在二人矣,举手伸缩,便有轻重,岂可以白徒而搏精锐哉?为训者,胡不告文宗曰:举神策之兵而委之于将,罢二人之柄而付之有司,然后有罪者诛,无罪者释之,使天下之人,晓然知宦寺之罪不可赦也,则仇士良、鱼弘志乃一妇人女子之力耳。其次者,从郑注之谋可也,岂有甘露之祸与?而不知出此,反以谲诈败天下事,抑亦当时衣冠之厄会也,唐社稷之不幸也。设使当时无风动庑幕之变,足知阍寺之不可逃矣。岂天意之不佑,俾人谋之洄刺者耶?唐史惟知罪其浮躁而失之,愿执事者思之也。
墓祭文 北宋 · 孔文仲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六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台州市
呜呼!童蒙之岁,随宦于洪。论父之执,贤莫如公。公年壮盛,玉色金声。从容和毅,一府皆倾。公二永州,尝以旅见。公貌虽衰,不以忧患。主簿江西,公使于南。视公如得,岂进之贪。二十年间,再睹长者。虽云不屡,意则输写。庐山之麓,是曰九江。皆非土人,来寓其邦。此愿彼期,终为邻里。如何今归,乃吊公子。呜呼!公之平生,耻不明时。壅培浸灌,厥闻大驰。有文与学,又敏政事。绝今乃比,伊傅自视。出其毫纤,以惠百城。千里之足,寻尺于征。民瘵以疗,自病易州。谓宜复骋,遽掩一丘。公之于人,惇笃久长。有志无年,孰闻不伤。况如不肖,辱公知厚。通家之密,中外之旧。再拜墓下,矢哀以辞。情长韵短,继以涟洏。
按:《周元公集》卷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见《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道光《濂溪志》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