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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何叔京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一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六、一三二
持敬之说,前书亦未尽。今见嵩卿,具道尊意,乃得其所以差者。盖此心操之则存,而敬者所以操之之道也。尊兄乃于觉而操之之际,指其觉者便以为存,而于操之之道不复致力,此所以不惟立说之偏,而于日用功夫亦有所间断而不周也。愚意窃谓正当就此觉处敬以操之,使之常存而常觉,是乃乾坤易简交相为用之妙。若便以觉为存而不加持敬之功,则恐一日之间存者无几何,而不存者什八九矣。愿尊兄以是察之,或有取于愚言耳。所喻旁搜广引,颇费筋力者,亦所未喻。义理未明,正须反复钻研,参互考證,然后可以得正而无失。古人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辩者,正为是也。奈何惮于一时之费力而草草自欺乎?窃谓高明之病或恐正在于此,试反求之,当自见矣。
答胡季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五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三、《宋元学案》卷四九、《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九八、一三二
学者问曰:「《延平先生语录》有曰:『大抵学者多为私欲所分,故用力不精,不见其效。若欲进步,须打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其泥滓渐渐消去』。又云:『静坐时收拾将来,看是如何,便如此就偏处著理会』。又云:『学者未祛处,只求诸心。思索有窒碍处,及于日用动静之间有咈戾处,便于此致思,求其所以然者』。又云:『大凡只于微处充扩之,方见碍者大尔』。又引上蔡语云:『凡事必有根,必须有用处寻讨,要用处将来斩断,便没事。此语可时时经心』。又云:『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不惟于进学有功,兼亦是养心之要』。观此数说,真得圣贤用工紧要处。但其间有一段云:『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释冻解处。纵有力持守,不过只是苟免显然尤悔而已,恐不足道也』。窃恐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处,必于理皆透彻而所知极其精妙,方能尔也。学者既未能尔,又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厌饫,以俟其自得。如能显然免于尤悔,其工力亦可进矣。若直以为不足道,恐太甚也」。大时答曰:「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只是通透洒落之意。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则读书为学皆通透洒落而道理易进,持守亦有味矣。若但能苟免显然悔尤,则途之人亦能之,诚不足为学者道也。且其能苟免显然悔尤,则胸中之所潜藏隐伏者固不为少,而亦不足以言学矣」。
此一条尝以示诸朋友,有辅汉卿者下语云:「洒然冰解冻释,是功夫到后疑情剥落,知无不至处。知至则意诚而自无私欲之萌,不但无形显之过而已。若只是用意持守,著力遏捺,苟免显然悔尤,则隐微之中,何事不有?然亦岂能持久哉?意懈力弛,则横放四出矣。今曰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恐非延平先生本意」。此说甚善。大抵此个地位乃是见识分明、涵养纯熟之效,须从真实积累功用中来,不是一旦牵彊著力做得。今湖南学者所云「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厌饫,而俟其自得」未为不是,但欠穷理一节工夫耳。答者乃云「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却是不原其本而彊欲做此模样。殊不知通透洒落如何令得?才有一毫令之之心,则终身只是作意助长,欺己欺人,永不能到得洒然地位矣。
学者问曰:「《遗书》曰:『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根脚方得』。恐大其心胸时却无收歛缜密底意思,则如何」?大时答曰:「心目不可不开阔,工夫不可不缜密」。
答语无病,然不知如何地得开阔?
学者问曰:「《遗书》曰:『执事须是敬,又不可矜持太过』。窃谓学者之于敬,常惧其放倒。既未能从容到自然处,恐宁过于矜持,亦不妨也」。大时答曰:「顷年刘仲本亦曾举此条以为问,盖尝答之曰:『敬是治病之大药,矜持是病之旁證。药力既到,病势既退,则旁證亦除矣』」。
「敬是病之药,矜持是病之旁證」,此两句文意龃龉,不相照应。若以敬喻药,则矜持乃是服药过剂,反生他病之證。原其所因,盖为将此敬字别作一物,而又以一心守之,故有此病。若知敬字只是自心自省,当体便是,则自无此病矣。
学者问曰:「《遗书》曰:『有诸中必形诸外。惟恐不直内,直内则外必方』。至论释氏之学,则谓『于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又似以敬义内外为两事矣。窃谓释氏之学亦未有能敬以直内,若有此,则吾儒之所谓『必有事焉』者自不容去之也」。大时答曰:「前一段其意之所重在『有诸中必形诸外』上,后一段其意之所重在『义以方外』上。且谓其『敬以直内,上则有之』,味『有之』二字,则非遽许之,以为与吾儒之学所谓敬者便可同日而语矣」。
《遗书》说释氏有直内无方外者,是游定夫所记,恐有差误。《东见录》中别有一段说「既无方外,则其直内者岂有是也」,语意始圆。可细考之,未可如此逞快,率然批判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释氏只曰止,安知止乎?释氏无实,譬之以管窥天,只务直上去,惟见一偏』。又却有曰:『释氏只到止处,无用处,无礼义』。窃谓既无实,惟见一偏,则其学皆凭虚凿空,无依据矣,安可谓其到止处,而责之以有用有礼义乎」?大时答曰:「『释氏曰止,安知止乎』,此以吾学之所谓止而论之也。『禅学只到止处,无用处,无礼义』,此『止』字就其学之所谓止而论之也」。
答语甚善(论程子说释氏不知止是以吾学所谓止者而言,又云「释氏到止处」是以彼所谓止者而言。)。
学者问曰:「《遗书》曰:『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彼所谓识心见性是已。若存心养性一段事则无矣』。窃谓此一段事释氏固无之,然所谓识心见性,恐亦与孟子尽心知性不同。尽心者,物格知至,积习贯通,尽得此生生无穷之体,故知性之禀于天者盖无不具也。释氏不立文字,一超直入,恐未能尽其心而知其性之全也」。大时答曰:「释氏云识心见性,与孟子之尽心知性固是不同。彼所谓『识心见性』之云,盖亦就其学而言之尔。若『存心养性一段则无矣』之云,所以甚言吾学与释氏不同也」。
《遗书》所云释氏有尽心知性,无存心养性,亦恐记录者有误。要之释氏只是恍惚之间见得些心性影子,即不曾子细见得真实心性,所以都不见里面许多道理。政使有存养之功,亦只是存养得他所见底影子,固不可谓之无所见,亦不可谓之不能养,但所见所养非心性之真耳。
学者问曰:「《遗书》曰:『学者所贵闻道,若执经而问,但广闻见而已』。窃谓执经而问虽止于广闻见而已,须精深究此,而后道由是而可得也。不然,恐未免于说空说悟之弊矣」。大时答曰:「所谓『学者所贵闻道,若执经而问,但广闻见而已』,盖为寻行数墨而无所发明者设。而来喻之云谓必须深究乎此然后可以闻道,则亦俱堕于一偏矣」。
执经而问者知为己,则所以闻道者不外乎此。不然,则虽六经皆通,亦但为广闻见而已。问者似有此意,然见得未分明,故说不出。答者之云却似无干涉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根本须先培壅,然后可立趋向』。窃谓学者必须先审其趋向,而后根本可培壅。不然,恐无入头处」。大时答曰:「必先培其根本,然后审其趋向,犹作室焉,亦必先有基址,然后可定所向也」。
先立根本,后立趋向,即所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云「收得放心后,然后自能寻向上去」,亦此意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诚然后能敬,未及诚时须敬,而后能诚』。学者如何便能诚?恐不若专主于敬而后能诚也」。大时答曰:「诚者天之道也,而实然之理亦可以言诚。敬道之成,则圣人矣。而整齐严肃,亦可以言敬。此两事者,皆学者所当用力也」。
敬是竦然如有所畏之意,诚是真实无妄之名,意思不同。诚而后能敬者,意诚而后心正也。敬而后能诚者,意虽未诚,而能常若有畏,则当不敢自欺而进于诚矣。此程子之意也。问者略见此意而不能达之于言,答者却答不著。
学者问曰:「《遗书》曰:『只外面有些罅隙,便走了』。学者能日用间常切操存,则可渐无此患矣」。大时答曰:「其中充实则其外无罅隙矣」。
「外面只有些罅隙便走了」,此语分明,不须注解。只要时时将来提撕,便唤得主人公常在常觉也。
学者曰:「《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五峰有曰:『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向来朋友中有疑此说,谓静必有动,然其动未有不感于物。所谓性之欲者,恐指已发而不可无者为言。若以为人欲,则性中无此。五峰乃专以感物而动为言昧天性而归于凡愚,何也」?大时答曰:「按本语云:『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曰知,曰察,曰昧,其辨了然矣。今既不察乎此,而反其语而言『乃以感物而动为昧天性』者,失其旨矣」。学者又曰:「曰知,曰察,曰昧,其辨固了然。但鄙意犹有未安者,感物而动尔。《乐记》曰止云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初未尝有圣人、君子、凡愚之分,通与节之说。今五峰乃云『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是不以感物而动为得也。更望垂诲」。大时答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格知至,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于物也。人化于物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观其下文明白如此,则知先贤之言为不可易矣。且味『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两句,亦有何好,而必欲舍其正意而曲为之说以主张之乎?程子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天理具备,元无少欠,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父子君臣常理不易,何曾动来?因不动,故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便感非自外来也』。又曰:『寂然不动,万象森然已具;感而遂通,感则只是自内感,不是外面将一个物来感于此也』。又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言人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又曰:『盖人万物皆备,遇事时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才见得这事重,便有这事出。若能物各付物,则便自不出来也』。以此四条之所论者而推之,益知先贤之言不可易,而所谓『感物而动,性之欲』者,不必曲为之说以主张之矣。《湘山诗》云:『圣人感物静,所发无不正。众人感物动,动与物欲竞』。殆亦与先贤之意相为表里云尔」。
此两条问者知其可疑,不易见得如此。但见得未明,不能发之于言耳。答者乃是不得其说而彊言之,故其言粗横而无理。想见于心亦必有自瞒不过处,只得如此撑拄将去也(五峰云「昧天性,感物而动」,故问者云「五峰乃专以感物而动为昧天性」,于五峰本说未见其异。答者乃责以反其语而失其旨。问者又疑《乐记》本文「感物而动」初无圣愚之别,与五峰语意不同,而答者但云观其下文明白如此,则知先贤之言不可易,而不言其所以明白而不可易者为如何。又谓《乐记》两句亦有何好,而不言其所以不好之故。及引程子四条,则又与问者所疑了无干涉,但欲以虚眩恐喝而下之,安得不谓之粗横无理而撑拄彊说乎?今且无论其他,而但以胡氏之书言之,则《春秋传》「获麟」章明有「圣人之心,感物而动」之语,顷时与广仲书常论之矣。不知今当以文定为是乎?五峰为是乎?要之此等处在季随诚有难言者,与其曲为辨说而益显其误,不若付其是非于公论而我无与焉为愈也。)。须知感物而动者,圣愚之所同,但众人昧天性,故其动也流。贤人知天性,故其动也节。圣人尽天性,故其动也无事于节而自无不当耳。文义之失,犹是小病,却是自欺彊说,乃心腹膏肓之疾,他人针药所不能及。须是早自觉悟医治,不可因循掩讳而忌扁鹊之言也。
太极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八、《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七、《宋元学案补遗》卷一二
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天道也。始于阳,成于阴,本于静,流于动者,人道也。然阳复本于阴,静复根于动,其动静亦无端,其阴阳亦无始。则人盖未始离乎天,而天亦未始离乎人也。
元、亨,诚之通,动也;利、贞,诚之复,静也。元者,动之端也,本乎静;贞者,静之质也,著乎动。一动一静,循环无穷。而贞也者,万物之所以成终而成始者也。故人虽不能不动,而立人极者必主乎静。惟主乎静,则其著乎动也无不中节,而不失其本然之静矣。
静者,性之所以立也。动者,命之所以行也。然其实则静亦动之息尔。故一动一静,皆命之行,而行乎动静者,乃性之真也。故曰天命之谓性。
情之未发者,性也,是乃所谓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发者,情也,其皆中节,则所谓和也,天下之达道也。皆天理之自然也。妙性情之德者,心也。所以致中和、立大本而行达道者也,天理之主宰也。
静而无不该者,性之所以为中也,寂然不动者也。动而无不中者,情之发而得其正也,感而遂通者也。静而常觉,动而常止者,心之妙也,寂而感,感而寂者也。
与戴在伯书 南宋 · 吕祖谦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七八、《东莱吕太史别集》卷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某到官垂两月矣。其初殊有龃龉处,近日稍稍按堵。大抵坐谈常觉从容,临事常觉迫切,乃知学问工夫无穷,当益思所未至也。吾友初官,又非此比,切须柔巽和裕而不失正乃善。尊长所命非甚害义,皆当曲从,然先须委曲几谏,必不得已然后斟酌曲从也(通家之类是也。)。上官招饭,则不可拘旬假,要之但守非旬假不作会,则与世俗稍通也。某所居乃在旧王承宣园(今号东百官宅。),政与张丈寓舍相望,于讲论甚便。行期果已定日否?它惟力学自爱。
居官临事,外有龃龉,必内有窒碍。盖内外相应,毫发不差,只有「反己」两字,更无别法也。
论论语 其二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九、《慈湖先生遗书》卷一○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此门弟子纪录之辞,若夫孔子之心,则知鬼神之实在也,不止于「如在」。何以明鬼神之实在?知人则知鬼神矣,知我则知彼矣。人不自知,我故亦不知鬼神。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盖以明死即生,人即鬼神。鬼神者,无形之人;人者,有形之鬼神。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神也。神无形,无形故无限量。《易大传》言「范围天地之化」,《中庸》言「圣人之道发育万物」,圣人与人同耳。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耳。举天下万古之人皆能范围天地,发育万物,而人自不知也。知人之神心无方无体,无所不在,则知鬼神亦无所不在。孔子自信,故亦信鬼神,以为鬼神实在,非意之也。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师挚之始乱,洋洋盈耳之音也,师挚能知其音,不达其道;孔子能知其音,又达其道。此乐而不淫,即人之乐而不淫;此哀而不伤,即人之哀而不伤。此不淫不伤之妙,至矣哉!至坦明,至简易。从心所知,自乐自不淫,自哀自不伤,自怒自不迁,自惧自不慑。人之本心自如此,不昏不放,则常如此;微昏微放,则不如此。意起则昏,意起则放。
子曰:「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此惟指人心放逸之病。至于子张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思敬思哀,虽异乎不知耻者,然亦伪已。导学者为伪,不可。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此亦意说。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夫子发明人之道心如此端的,亦异乎子游矣。人之本心临丧自哀,临祭自敬,敬与哀乃道心之变化;迁于物,动乎意,则昏矣,肆矣。
子曰:「知者利仁」。深知仁之为美为利,故好之。「好德不如好色」,未知仁之为美为利故也。何思何虑之妙,静虚纯明,如天地日月;融融和乐,无始无终,如春风和气。此唯知者知之,仁者安之。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者欲恶与众人同,至于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处不去,则与众人异。志于仁,用力于仁,则必不处不去。自古知道者大不易得,比一二十年觉者浸多。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勉学者用力于仁也。盖知者虽觉,而旧习久固,未精未一;唯纯明无閒辍,始能尽仁。知者所觉,造次颠沛,已无非妙用矣。然蒙养未精一,与已精一者不同,此曰「必于是」者,明精一也。圣言一字不苟,学者感圣训明切罔极之恩,何以报也!
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呜呼,圣言至矣!造次颠沛,始信不可置意、必、固、我于其中,始信忠信即我之道心,始信涉河丈人出入风波之中不过忠信,无他奇巧。孔子使弟子志其事者,此也。子曰:「知者动」。惟得天下之至动,斯可以言知及之。惟吾心之喜怒哀乐、造次颠沛如天地之变化,四时之错行,而未始不寂然,而后知知者之动,而后知丈人出入于风波之中即仁即忠信。
学者观孔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往往切意饮食之外,自有所谓仁之道,以此求仁,却行而求前也。不知夫举匙施筴,仁也;咀嚼厌饫,仁也;别味知美恶,仁也。但于其中微起意焉,则心始动、始迁、始不仁矣。仁,人心也。人心清明,澄然如鉴,万象毕照,而不动焉。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知仁者鲜,好仁尤鲜。既知而后可以言好,不知则安所好?仁,人心也,何知之难?求仁于心外,故难;求仁于心内,亦难。心无实体,安有内外?微起意象,辄昏辄迷。意实非意,象实非象,直心直意,实无内外,变化万状,实无作止。智者知之,故得动中之妙。无所似之,托言乐水。仁者不惟知之,又能好之。斯好非意,斯好非为,常静常明,山或似之。好仁固鲜,知不仁而恶之者亦鲜。何以明之?仁既难知,则不仁亦未易知。不仁之粗者易知,不仁之微者难知。意象微起,即为不仁;意象微止,亦为不仁。此类无穷,不可备述。孔子绝四,止绝学者四病。意、必、固、我,无越四者。病本不去,祸流无穷,众蔽百恶,皆自此出。尽知不仁之病,则不仁渐除,仁道渐著矣。颜子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盖尝自以为道如是矣,又知以为如是者意也,非道也。既知以为如是者非道矣,又知以为如是非道者,亦意也,非道也。穷之而益远,测之而益深,夫是以有弥高弥坚之叹,以为如是者皆未离乎意,知其尤为不仁而恶之也。又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欲从,未离乎意。夫子之所绝而恶之者,恶其不仁也。惟颜子知夫不仁之病如此其微,故他日获至三月不违之妙。用力于仁之力,异乎他人之所谓力。他人之用力,乃意、必、固、我之力,故有不足;用于仁之力,乃不识不知之力,故无不足。盖有之矣,谓他人。
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虽已闻道,而未精未一,奚可不用其力?是力非思非为,故孔子未见力不足。「盖有之矣」,谓他人,他人不知道,用思为之力,故有不足。孔子得道,道心无思无为,而如日月之光,无所不照,故其力未见不足。君子道心初明,旧习未释,断不可不用力。未精未熟,岂能遽绝思为?久而精纯,泯然无际。孔子曰「用力」,其旨甚明。特其初不免于思为,然亦至平至易。过失之泯如雪入水,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无拟议,无渐次,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自然无力不足之患。彼小人之中庸,荡然无忌惮者,则以为无所用其力,此学者之大患。孔子教学者,惟言仁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仁则常觉常明,如日月,如水鉴,如天地。《中庸》曰「力行近乎仁」,仁非徒知不行之谓。果实核中之所藏曰仁,此仁无思无为,而能发生。仁道亦然。圣人正名百物,而寓教焉,其旨微矣。曾点咏归之妙,夫子所与,而逮大杖挞曾子,气绝几死,则亦不用力之故也。孔子曰:「我学不厌」。孔子犹用力,而况于他人乎?至于耳顺,从心所欲不踰矩,则无所用其力。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说者曰党,偏也。某年六十四,始省偏与党相近而微不同。党者,意好所向。人心本清明,动于意欲,使有过;知意欲之为过,则知意欲之不作为仁矣。仁者,复其本心之清明,如鉴,如日月,万物毕照,而未尝思为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党,偏也。动乎意则有所倚,故曰党。倚则有过。观动意有倚有过,则知不动乎意,庸常平直,虚明日用,非思非为,斯仁矣,中庸矣。大过易知,小过难知,知过不尽,以过为仁。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精神虚明无体,未尝生,未尝死,人患不自觉耳。一日洞觉,则知死生之非二矣,则为不虚生矣。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此心在道则不在物,在物则不在道。耻恶衣恶食,是堕在事物中,为事物移换。未能格物,而欲致之,是无理也。格物不可以「穷理」言。文曰「格」耳,虽有「至」义,何为乎转而为「穷」。文曰「物」耳,初无「理」字义,何为乎转而为「理」?据经直说,格有去义,格去其物耳。程氏倡穷理之说,其意盖谓物不必去,去物则反成伪。既以去物为不可,故不得不委曲迁就,而为穷理之说。不知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古人谓欲致知者在乎格物,深病学者之溺于物,而此心不明,故不得已为是说,岂曰尽取事物屏而去之耶?岂曰去物而就无物耶?有去有取,犹未离乎物也。格物之论,论吾心中事耳。吾心本无物,忽有物焉,格去之可也。物格则吾心自莹,尘去则鉴自明,滓去则水自清矣。天高地下,物生之中,十百千万,皆吾心耳,本无物也。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事物之纷纷起于念虑之动耳,思虑不动,何者非一?何者非我?思虑不动,尚无一与我,孰为衣与食?必如此而后可以谓之格物。格物而动于思虑,是其为物愈纷纷耳,尚何以为格?若曰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穷尽万理,乃能知至,吾知其不可也。程氏自穷理有得,遂以为必穷理而后可,不知其不可以律天下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适无莫,非学而至者也,君子之心本如此也。岂独君子之心如此,举天下人心皆本如此也。本如此而或者蔽之,故有偏倚,有适莫。若曰:我欲如此,我不欲如此,我方寸中窒矣碍矣,安能惟义之从?君子之心如太虚,安得有适与莫也?人心皆然,识我之心则识君子之心。
汲古问:「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先儒谓君子安安而能迁,小人则怀居矣。君子以刑为体,小人则惟利之从。而又谓乐善、恶不善,所以为君子;苟安务得,所以为小人。其说是否」?先生曰:「上之德政则一,而怀之者不同。君子怀其德,又怀其刑,以其不及无辜。小人则怀其土,得安土不扰,故得其惠」。
曾子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意,正不必推大之,深求之。若曰「忠譬则流而不息,恕譬则万物散殊」,皆未得曾子之意。曾子见夫子之道,只寻常忠恕之心便是,故曰忠恕而已。言不必外求,只此已足。且何以知其已足?夫子之道,穷之则无穷,究之则难尽。曾子何所见而谓尽在于此?此非君子胸中洞彻无疑,岂敢为此断然之论?向者曾子知有孝弟而已,知事吾亲而已,他不知也。事亲之心自是事亲之心,与他人之心自是与他人之心,断不相似。一旦闻夫子一贯之诲,正触此机,忽通其碍,向之二,今之一也。忠恕之心即吾孝友之心,即吾事亲之心也,一而不二,通而无间,不可别择。谩举一事言之,即夫子之道,何浅何深,何内何外?不曰孝弟,而曰忠恕,盖曾子从其所通处言之。使曾子纵言之,则曰「仁义而已矣」,亦可也;曰「礼敬而已矣」,亦可也;曰「和乐而已矣」,亦可也;曰「中而已矣」。曰「正而已矣」,曰「顺而已矣」,亦可也;曰「洒扫应对而已矣」,亦可也;曰「事亲从兄而已矣」,亦可也。读书不可只读纸上语。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语甚善。子思曰:「忠恕违道不远」。此语害道。忠恕即道,岂可外之?以忠恕为违道,则何由一贯?
或问:「『吾道一以贯之』,而曰『忠恕而已矣』,则所谓『一』者,即仁否」?程正叔曰:「然。此『一』字当子细体认。一还多在忠上,多在恕上」?曰:「多在恕上」。曰:「不然,多在忠上。才忠便是一,恕即忠之用」。此论殊为蔽窒。既已谓之一矣,何多何少?「体认」两字,便见用意积力之状。孔子未尝教人体认,惟曰「一以贯之」,别无注脚。曾子曰「忠恕」,发明亦坦夷明白。不谓后世学者穿凿撰造至于此,其病甚著。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善求夫子之道者,不求诸夫子,而求诸吾之心。夫子之忠恕,固夫子之心也,亦吾之心也,天下同然者谓之心。或者贱己而贵圣人,平时妄虑纷纭,恶习深固,织织藩篱,复复限阈,一旦语夫子之道,固望而惊,畏而遁,慊然自以为不敢企及。闻曾子之言曰「忠恕而已」,固以为曾子姑以其浅者告之,不然则夫子之忠恕必非常人之所谓忠恕也。是不可不推而大之,曰「忠犹流而不息,恕犹万物散殊」,又曰「忠则无我,恕则无物」。呜呼,此夫子之道所以愈昏昏于天下,乾坤易简之理所以戛戛乎始返而为难。善乎孟子之言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又曰:「仁,人心也」。可谓大明白而无隐情。知尧舜之道无出于孝弟,则知夫子之道无出于忠恕。尧舜之道不出乎徐行后长之间,夫子之忠恕固不出于众人之日用。众人日用,此心茍与人而诚,孰非此忠?苟待人以宽,孰非此恕?忠则忠直,恕则平恕。夫子之道,坦然甚明,无有馀蕴。谓之一贯,信乎其为一贯,何往而非此心?何往而非此忠恕?天得此忠恕而高明,地得此忠恕而博厚,日月得此而明,四时得此而行,鬼神得此而灵,万物得此而散殊于天地之间,人得此忠恕而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人惟裂于其私,囿于所见,夺于其形,执于其名,断断然谓天地必不与我相似,万物必不与我一本。四体之间,其喜、其怒、其哀、其乐,与夫语默意虑,少壮衰老,尚不得而一,而况自身之外?如天地万物之纷错,又乌得而一?略不思天地之所以施生运化者,不可得而知;日月之所以明,四时之所以行,亦不可得而知;鬼神之吉凶,万物之生生不穷,飞鸣蠢动、走伏潜跃者亦不可得而知;人之能视能听,能言能动,能思能虑,能喜怒,能哀乐,能爱敬恤睦者,亦不可得而知。可以知则可以异,不可以知则不可以异。可以异则二,不可以异固一也。自夫不可以异者而观之,则天之气,地之形,与万殊之不可胜穷,与人之位乎两间,皆同体而异形,同机而异用。如人之耳目鼻口手足而一身也,如木之根干枝叶华实而一木也。顺是而达之,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曾子之谓忠恕,又谓之孝,子思之谓中庸,又谓之诚。逆是而行之,则为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为愚、为小人,亦曰不忠恕。然而此私也,非公也,妄也,非诚也。曾子指其诚者而告人,故曰「忠恕」。孟子指其全体而告之,故曰「仁,人心也」。人虽甚不肖,忠恕之心盖每发见。是心之发,不由矫激,不由要誉,悠然出于其天,而不由乎人。此固夫子之大全,天地之大用,尧舜之大德,而非曾子一人之论也。人皆有此心,皆闻曾子之言,往往直信而不疑者,千百无一二,若信而思,以为未必然者,皆是也。此非曾子之言犹有隐乎尔也。指金而告人曰「此金也」,识者固信,不识者固疑。然则奈何?曰夜半㸑火息灭,饥者索食,对烛而坐,不知烛之为火也,则亦终饥而已。忠恕之论,烛喻也。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天地内外,人物有无,变化万状,未始不一,不必言贯。以曾子未觉,姑言贯以启之。曾子既唯、既觉悟,此心日用无非此道。与人忠信,恕人如己,此道也。日用见于忠恕者多,故曰忠恕。孝、此道也,弟、此道也,礼、此道也,乐、此道也。不必贯而本一也。《中庸》篇曰「忠恕违道不远」者,子思记言之讹欤?
先生问汲古曰:「『忠恕』二字,晓得否」?汲古对曰:「忠以尽己,恕以及人。此合体用而言,只是一道」。汲古又问曰:「曾子指忠恕为夫子一贯之道,则忠恕即道矣。至《中庸》却谓『忠恕违道不远』,如何」?先生曰:「曾子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语甚善。子思言『忠恕违道不远』,此言未安。忠恕即道,岂可外之?以忠恕为违道,则何由一贯?一贯是一片,无间断」。
汲古谓:「《易》云『德不孤』者,以其敬义之立也。《论语》曰『德不孤』者,以必有邻。未晓此所谓德不孤者如何」?先生曰:「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心天下之所同。同然之机,翕然而应,众所共服;茍动乎意,则邪枉而民不服。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又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又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直心感动之妙如此」。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数生于放心,心茍不放逸,日用常在不识不知中,安得有繁数之事?事君与朋友而数,虽出于忠,未离私欲。
汲古问:「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未达圣人何以取其器质之美」?先生曰:「《明堂位》云夏后氏之四琏,殷之六瑚,周之八簋,皆黍稷器也。子贡达于事理,而未达其道,故不及君子之不器」。汲古又问:「子曰:『君子不器』。此言君子之广大无方,非拘于一用,是否」?先生曰:「器则可名,生于有意。无意、必、固、我,则不器」。
先生曰:「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汝晓此否」?汲古对曰:「漆雕开自以为其学未能见信于人,未可以仕。故夫子喜其知己而笃学」。先生曰:「漆雕开可以仕而不仕,故子使之仕。夫圣人以为可以仕则仕,异乎子张之干禄,仲弓、子路之为季氏宰矣。乃曰『吾斯之未能信』,惟曰『斯』者,以所觉不可信而言也。曰道曰德,则可得而言,而非漆雕开之所觉。孔子以觉为知及之,又必仁能守之。漆雕开虽已觉此不可容言之妙,可曰知及,而用力于仁,蒙养之功未至纯明。虽颜子三月不违,而三月之外亦或违;虽不远复,终未纯明。漆雕开未自信其纯明欤。惟曰『未信』,不复详言,蒙养之妙,非思非为、略言即泯,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是宜子说」。
夫子之文章也、性也、天道也,其名言不同,而一物也,而子贡以为三,又以文章为可闻,以性、天道为不可闻。是安知可闻之即不可闻,不可闻之即可闻也哉!故夫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群弟子率求夫子之道于日用之外,率以不一之见见夫子,夫是以得其门者寡矣。天地间何物不一?人自不一。起思起意,绝然殊异,不知一贯无二。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张横渠以为圣人深美之辞,若曰再斯可矣,况能三耶?所以明夫思之可贵,所以明夫思之不可不深。曰「思曰睿,睿作圣」,曰「思无邪」,曰「思之弗得,弗措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何止于三而已乎?又曰:「思之一门,其大矣哉」!横渠之论甚有味乎其言。但圣贤立言,不必以一定论。执言语以求圣人之道,非但圣人所望于学者。横渠发挥思之一义尽美尽妙,而不可以此论「再斯可矣」之旨。圣贤之言,有时如此论,有时不如此论,要当会圣贤之意,不可执圣贤之言。况季文子之思乃每事必三思而后行。思曰睿,终身思可也。思之弗得弗措,终年思可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夜以继日思之可也,至于日用之事,茍每事必三思而后行,则过矣,滞矣,不通矣。随遇辄应而不思,固不可;思之思之又思之,每事如此,亦不可。随遇辄应,谓之太简;每事三思,谓之太详。太简谓之不及,太详谓之过。太简未是,太详亦未是。太简则有简之意,太详则有详之意,皆非无意无必、大中至正之道也。是道也,初非绝思虑之谓。得此中,虽终日思虑,终年思虑,不可谓动心也;失此中,虽终日不思虑,终年不思虑,不可谓不动心也。周公日夜以思,乃圣人之道;原壤登木之歌,乃反而用之,智者知其动心也,圣人叩之,以为老贼。此非得圣人大中之道,未易辨此。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其知有才智者或能之,其愚非有道者不能。有一点动心处,便不能愚也。故宁武子之不可及,至于愚乃见。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狂是过,简是不及。狂是为,简是不为。狂是动,简是静。狂是进,简是止。过非此道,不及亦非此道。为非此道,不为亦非此道。动非此道,静亦非此道。进非此道,止亦非此道。此道甚坦夷,惟人动其心,斯失之矣。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圣人何为深耻乎此?人皆有此良心,有此质直心,此质直心即道心。而合也昏迷颠倒,驰放不返,为诈为变,为巧为机,为鬼为魅,故圣人深恶深羞之。或者曰:「此圣人深诛小人变诈之心耳,未可遽谓发明道心,道心恐不止于质直而已」。是不然。独不闻圣人曰「主忠信」,忠信之心乃大本,使圣人于此姑言其浅者,则其深者为如何?圣人之言无浅深,无本末。吾圣人之道所以至于今不明于天下,正以学者不知孝弟忠信即天下大道。夫是以圣人之道往往以平易见卑于高明之士,而异端空虚寂灭之论满天下。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曰:「知我者,其天乎」!言人不我知也。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观圣人此语,益信圣人之道不为难也。夫子亦尝曰「主忠信」,是忠信圣人之主本。今十室之邑即有忠信如圣人,则茍诚实无诈伪,即已得圣人之主本,但以不好学不能通达耳。然则圣人之道朴实无诈伪而已,岂不甚易?观此,则忠信之士不可不自信。然此自信亦复难,常以语人,人终未信,非直不信,终不无疑者亦多矣。固有天资纯朴,确诚无伪,宛然有圣人之质而自不知,良可惜哉!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由道心而发,其居自敬,其行自简。居不敬则慢,行不简则扰。居敬行简,乃道心之常,意念微作,即有微偏。君子不器,以其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故人不得名之以器。子桑伯子则为孔子所名,故孔子亦以此微贬之,使不可以简名,则善矣。敬简不偏,本于无意,好恶微偏,人即得以名之。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知道者有之,好学者难得。如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与夫曾子诸贤,不可谓无日至月至,至于三月不违,非颜子不能。颜子纵有怒、过,怒不迁而旋止,过不贰而旋释,意念微动,便自寝息。他人岂无志于学者,往往不能旋止旋释。怒、过以暴露而不可掩,乃徐救之,或自以为小过无伤于义,姑纵而迟之。此皆怠惰之故,虽已至于道者,犹有此病。则圣人谓独颜子一人好学,他人不与。信乎,他人不可得而与也!此病惟曾、闵诸公知之,未至于道者亦不知。
怒已动于心矣,颜子何为而能不迁?过已作于心矣,颜子何为而能不贰?以颜子之心本无怒,动乃有怒;颜子之心本无过,动乃有过。今颜子既知其动而改矣,则复不动如故。不动,则尚不知心之为心,孰为怒?孰为过?曾子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无际,荡荡无涯,融融无止,是中安得有怒与过也?
孔门诸贤孰不愿学,何独称颜子好学?日至者终一日不动于意,纯明精一,是为至道。月至者终一月如此,亦非众人之所能矣。犹不得谓之好学,盖比于三月不违仁者,勤惰有间矣。好学之所勤,非思虑之所到,非继续之可言,本一也,本不动也,本清明也。此学日至月至者之所共知,惟弗如颜子之勤尔。孔子学不厌,亦此勤也。
子华使于齐,孔子不与之粟者,君子周急不继富也。冉子不知此道,乃为其母请粟。孔子亦不以其不当与而固执不可之义。盖冉子来请,又生变通之义焉。与之釜,釜六斗四升,亦兼示不当与之义。冉子又不悟而请益,孔子亦不执不与之义,又益之以庾。庾十六斗。既不深绝冉子之请,又兼明不当与之义,此与尧试鲧同道。虽明知鲧方命圮族,不可用,以佥岳并荐,谕之不从,而姑从众。于戏!此尧之所以如天,孔子所以亦如天也。冉子擅与粟五秉,孔子亦不怒,惟曰:「君子周急不继富」。亦略明大旨而已。于戏!孔子真如天矣!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学者常情往往多与冉有同,而孔子断然不以为力不足,以为自画止者,何也?斯道无不通,人自阻碍。斯道无思无为,人自起意。意起则碍矣,道本无所碍。孔子所谓力不足者,非谓学道者于斯道之中有力不足也,谓徒步远行而力不足则中道而废,负任而行而力不足则中道而废,谓此类也。夫斯道忠信而已矣,何思何为,何阻何碍,而曰力不足乎?足与不足,皆人心自作此见,道初不如此,不作足不足之见,则人心之灵未始不一贯。非力不足而自不学者谓之画也,而曰「止于此,吾不进也」。学者多此类也。惟圣人则不画,日月至者亦不画,馀皆画也。
学道安得有力足不足?足与不足皆人心自作此见,道初不如此,不作足不足之见,则人心之灵未始不一贯。冉有乃自画。
汲古问:「学者用力,果有不足处否」?先生曰:「学道安得有力不足?足与不足是人心自为之。如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故孔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汲古问:「用力于仁又如何」?先生曰:「用力于仁,无思无为,精明纯一」。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圣人如此明告,不知学者何为乎不省?视听言动者道也,俯仰屈信者道也,寐如此,寤如此,动如此,止如此。徒以学者起意欲明道,反致昏塞;若不起意,妙不可言。若不起意,则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故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圣言如此明告,不知学者何为乎不省。日用云为,无非变化,无非斯道。视者斯道,所视之形色亦斯道;听者斯道,所听之音声亦斯道;思者斯道,所思之人情事理亦斯道。自清浊未分,以至于既分,阴阳交而四时行,百物生,皆斯道。动静有无皆斯道,不劳思索,念念皆妙。曰天,曰地,曰人,曰物,曰事,名谓不同尔,何者不妙?学者惟毋动乎意。
野不可,史亦不可,何故?野偏,史亦偏,偏皆未离乎意。惟文质彬彬,庶乎无意。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此直非刚直不温和之谓,乃直正之直。子又曰:「一物失理,乱亡之端」。又曰:「茍违此道,民叛如归」。人惟睹不直而生者满天下,故玩忽以未必然,而妄言妄行者多,略不思圣人曰此乃幸免尔,其不免者皆不直也。圣言无不验,天下后世当深思幸免警告切至之旨。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自古学者几千万人,解释论辩,自以为知之矣,而实不可以为知。此知不属思虑,有思虑不可以言知。知者,孔子谓「知及之」。好,如颜子好学。日至月至者可以言知之,不可以言好学。「不如好之者」,专为日至月至者发,言其怠也。若孔子则好而乐之矣。子曰「为之不厌」,亦好也。知斯好,好斯乐。好与乐,孔子谓仁能守之。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何也?盖孔子之言非谓中人以下不可以为尧舜,但其气质昏甚,难以语上,「不可」云者,难之之辞也。又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亦非谓其断不可移也,特甚言下愚之不可告语,不肯为善,亦犹上知之不肯为不善,故曰「不移」。然又曰「性相近,习相远」,孟子亦曰:「尧舜与人同耳」。又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然则所谓中人以下者自昏自迷耳,一日内明忽开,方悟吾性本与圣贤同,殊不相远。「心之精神是谓圣」,乃孔子所以告子思。此可谓圣人至言,而《论语》不载,首篇乃多载有子之言,有子乃曾子之所不可者,则记《论语》者固不足以知圣人之至言也。
论论语 其三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一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圣人于此无以形容其妙,惟曰知者所乐者水,托象以示学者,惟觉者自觉。夫水流行,汩汩不息,至虚而无实体,至动而非思虑。如此解释,亦未足以尽水之妙,亦莫能言知者之乐,又继之以「动」之一辞。虽言其动,亦不能言其所以动之者。得动中之妙,真不可度思。学者求道,率求之于静。徒观圣人之言曰:「天下何思何虑」?往往离动而求静,愈求愈远;而不知圣人未尝溺于静,惟能动者乃得之。必也酬应万务,扰扰胶胶,而未始不寂然,不可以心知意度者,庶几乎知者之动矣。动即水,水者动中之妙也。必至此而后可以言仁。必能动而后能静,必乐水而后可以进于乐山。山亦非专于静而已,草木生焉,未尝无用,而常静焉。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而未能常明常觉。事物汩之,间有转移,未能如仁者之常觉常明常不动。故惟仁者可以言静,静即山。知者之动,即仁者之静。动静离,不足以言仁知。知者得动中之妙,岂不堪乐?仁者念虑常静,则气常和平,心火不炎,火常济水,故多寿考。腐儒不知道,意其必有深义,不可作寿考训释,而妄引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若老子无此言,又当引何言为證耶?乐五孝反者非,为此音者不知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乃可。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知道之谓知,知非心思之所及。伊尹谓之「觉」,孔子谓「知及之」,此曰「知」。子欲言知者之所乐,不可得而言,姑指水以明之,觊学者观水而忽觉。循循善诱,虑其或未觉,又释之曰动。圣人每见学道者率求诸寂静止定,不悟变化云为、喜怒哀乐之妙,故曰动,以别知者所觉之妙。又曰「知者乐」者,初言乐水,指在于水,虑学者未得其乐,兹专言乐,明知者常乐。知者虚明澄然,死生忧患不足以动,或曰用常乐。仁者乐山,又何也?仁,觉也,医家谓肌体无所知觉曰不仁。知者亦觉,而不同其仁,何也?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仁几于圣矣。知者虽觉虚明,而旧习未尽消,意念微动即差,未能全所觉之虚明。必至于纯明不已,而后可以言仁。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虽动而未尝动,虽扰扰而未尝扰扰,而旧习之气忽乘隙而至,终未得静中之妙,或有迁动,故圣人又取山为象。山之妙不可言,即水之妙不可言。答子张「仁者何乐乎山」之问,曰:「山者岿然高」。至哉圣言,妙不容言。子张又不领,又问高则何乐尔,子不得已而言曰:「夫山,草木植焉,禽兽蕃焉,财用出焉,直而无私焉。兴吐风云,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合,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咸飨」。此仁者之所以乐乎山也。亦犹观水而曰以其不息,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即山虽静,而未尝无发生之妙用,特以仁则纯明,知未纯明,虽大体虚明而未纯。舜曰「惟精惟一」,用力于仁也。孔子发愤忘食,用力于仁也。用非思非为之力,故未见力不足。知者乐,则仁者之乐不言可知。仁者寿,以无思无为之妙,纯一无间,故至和保育,多寿考焉。颜子之夭,命也,天下事皆不可以一概论。然寿与夭,亦一也。
先生曰:「子曰『知者乐水』,汝以为何如」?汲古对云:「知之运动,犹水之周流」。先生曰:「孔子欲言知者之所乐,不可得而言,姑取水以喻,惟学者自觉。夫水虽流行,汩汩不息,而所谓水者,本至虚而无思虑」。汲古问:「如此,则何谓知者动」?先生曰:「孔子能言其动,亦不能言其所以动。使可训释,则不足以为动矣。知者得动中之妙,真不可度思。学者求道,千人万人率求之虚静,多溺于沈寂,不知日用应酬万变,无非妙用。必能极天下之至动,而实未尝动者,始可言知」。汲古又问:「以至动而未尝动,言知则必静矣,未晓仁者静又何如」?先生曰:「离动而求静,则愈求愈远。不知圣人未尝溺于静,惟动者乃得之。必也,应酬万务,扰扰胶胶,而未始不寂然,不可以心知意度者,庶几乎可以言仁之静。必能动而后能静,必乐水而后可以进于乐山。山亦非专于静而已,草木生焉,水泉发焉,宝藏兴焉,未尝无用而常静焉。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而未能常明常觉。事物汩之,间有转移,未能如仁者之常觉常明不动。故惟仁者可以言静,静即山。知者之动,即仁者之静。动静离,不足以言仁知」。汲古又问:「古注读作『知者乐(五孝反)水』,今先生读作『乐(音落)水』,何义」?先生曰:「乐(五孝反)是有意,乐(音落)是自然」。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圣贤气象大略相类。宰我之问,孔子之答,在今时风俗必且大笑,以为愚人,不通晓之甚也。特以孔子、宰我为是言,故不起诮;使言不出于孔子,必付一笑,置之不足复道之域。吁,无惑乎今人之不如古也!木讷近仁,巧言鲜仁,岂今时风俗所知哉!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夫读书为学者,文也。三百、三千者,礼也。或者以礼为理,非的也。礼固理之不可易者,而必易以理为礼,则不可也。盖因《小戴记》有曰「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故近世学者多以理释礼。舍礼而言理,以三百、三千之众,多疑其不可以为约也,故必归之于理。不知夫三百、三千,条目虽多,为礼则一。三百、三千非自外至,皆由人心以生者也。尊尊卑卑,升降揖逊,周旋裼袭,皆循吾心之所安,加一毫不可也,损一毫不可也,一而已矣,不必舍三百、三千而言也。即礼而未尝不约也,即其至繁,而未尝不至简也。《小戴记》有曰「礼自外作」者,非知礼之言也。博学之初,多识前言往行,不胜其多,故曰博,犹未得返约之本;至于礼,则一贯矣,约矣。惟近世学者沈溺乎义理之意说,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则豁焉无所依凭,故必置理字于其中。不知圣人胸中初无如许意度。此曰『博文约礼』,正谓三百、三千之礼,岂不易简?岂不中庸?岂非天下之至理?若必舍礼而言理,乃不知理。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庸之德,本无可言,「至矣」之名,生于民鲜。使圣人不因民鲜之久,则亦无「至矣」之叹。然则何以为之中庸之德?曰:圣人极力形容,惟有「至矣」一语,虽欲言之,又恶得而言之?然圣人名之曰「中庸」者,「中」言其不必求之过,「庸」言其不必离乎日用之常。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至哉斯言!俨然有道者之情状也。有道者无思无虑,一无所以为,故其居世不得已而后动,故多述而不作。古人有道,我与之同,故深信深好之。不知道者,不足以与此。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舜告禹曰:「无稽之言勿听」。稽者,稽于古也。傅说曰:「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康诰》曰:「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又曰:「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召诰》曰:「其稽我古人之德」。《周官》曰:「唐虞稽古」。唯大圣大贤信古好古,述而不作。古典古则,经几圣人,皆述而不敢作,故老彭如此,孔子亦如此。其作聪明、乱旧章者,皆昏愚自取凶祸之徒也。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默而识之,觉也,不可思、不可言也。故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易系上传》曰:「神而明之,默而成之」。此学而不厌,即「默而成之」,孔子亦谓「用力于仁」,又曰「时习」。舜曰「惟精惟一」,学也。以此诲人,而在我实无所有,默识知及之也,学不厌,仁能守之也。文王不识不知,即帝则,即学也。有毫发焉,即为放逸,为意为我。
孔子言「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言无所有也。又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而已,何有于我哉!言我何所有也。群弟子皆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他日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可谓至明白矣。而学者不悟,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则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曰:「德之不脩,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人有德而不脩,则偏,则亏。学未能时时而习,或时习而未说。其间气质不同,所见不同,孔子答门人之问每每不同,学之不可不讲如此。子与颜子言终日,退而省之,知其已发。发,觉也。讲之足以启觉又如此。至于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孔子之告语所不及,惟忧焉,忧其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冉有之不能救季氏之旅泰山,又实佐季氏伐颛臾,而伪曰「不欲」,千载之下,此辱不可洗涤。
汲古问:「孔子云:『吾不复梦见周公』。或谓圣人叹道不行,故托梦为辞,非果梦也,此说是否」?先生曰:「孔子方强壮可行道之时,屡梦见周公,必有神交之祥,孔子不言尔。一日忽曰:「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以衰老道不可行,故不复梦见。孔子之心澄明如太虚,既与天通,又与古圣神通,故梦随时而见。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当日启诲门弟子之时,其详必不如此。记录者欲严其辞,而浸失圣人之旨也。然而圣言之大旨终在。孔子之本旨非并列而为四条也,叙事先后浅深云尔。通三才,惟有此道而已。天以此道而高明,地以此道而博厚,日月以此道而照临,四时以此道而变通,人物以此道而散殊。于天地之间无他物也,无他事也,皆此物也,皆此事也。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学者舍道诚无所用其心,人知所以用心于他事他物也,非果有他事他物之可用心也。谬以为他事,而不知他事之即道也;谬以为他物,而不知他物之即道也。不知故昏,昏故妄作,而谓无道,非果无道也。百姓日用而不知也,虽视听言动心思之皆道而自昏也。此心即道,奚俟他求?既昏既妄,则不可不志于此,故曰「志于道」。学者孰不知志于道,求者纷纷,得者千万无一二。求道于外,心不内觉;道非在我,心非我有。德者,得道之名。道非有物,初无实体之可得,谓之得者,姑以别夫昏不知者耳。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所谓入则孝,出则弟者,此心也。所谓忠恕者,此心也。所谓恻隐、羞恶、恭敬、是非者,此心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孟子谓之良知良能,诚非作为之所到。意态微起即入智,故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孟子非不谆谆,而天下学者终不领会,求性于意虑而自不省也,用心于心外而放逸也。「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不习即孔子之无知也,即文王之不识不知也。直而不思,直而不习,是为实得,非疑似意度恍惚不实之谓也。故曰「据」。故直心而行谓之德,字从直心,微起意焉,则支离、则曲矣。有德者虽实有道,而或不能常觉常明,或转移于事物,虽能旋觉,其未觉也,犹为不仁。仁,觉也。觉非思为,故《易》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草木之实曰仁,无以明无思无为、感而遂通之妙,此古圣之寓教也,草木无思为而自发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德即知,知与仁一也,皆觉也,惟常觉而后可以言仁。仁非思为之谓,一而非二。依,犹据也。非仁在彼而我依之也,一也,亦犹「何莫由斯道也」,非谓我与道为二也,达其旨可也。艺谓礼、乐、射、御、书、数,亦非道外之物,虽非学者所当急,而非学者所当弃。高明之士傥以为末务而弃之,亦非道之全,故卒曰「游于艺」,是谓彝伦攸叙。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此盖本旨次第大略,记者误条列而为四。士志于道而罕觉,惟觉始知道在我。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故直心为德。舜曰「道心」,明心即道。忽觉心明,无所不通,确信无疑,实有所据,非疑似恍惚,故曰「据」,非谓德在彼而我据之也。虽已得道,而未精纯,或不能不动于旧习,或因事物,意微动,即谓不仁。故依于仁,亦非仁在彼而我依之也,亦犹德曰「据」云尔。不然,亦岂记录之差耶?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于《乡党》一篇所载,皆非圣人之所勉强为人之所不能,亦非圣人之遏此心而为,此皆圣人率此自然尔。天道在圣人,当哀而自哀,当乐而自乐,当敬惧而自敬惧,当舒徐而自舒徐,当微哀而自微哀,当极哀而自极哀,当甚敬而自甚敬,当小敬而自小敬。不待斟酌审处,圣人之心自如此也。故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天下无穷之义,皆自性中出也。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前辈以为用之则弥满六合,敛之则不盈方寸,正不必如此穿凿。如前辈所云,乃贤不肖所共有,夫子何得以我与颜子独有此?此只合作平常解释,却是圣人之事。大凡意在于行,必不能藏。如子路、冉有不能正季氏之妄僭,而不知止。意在于藏者,必不能行,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知止而不知动。至如柳下惠三黜而不已,与闵子骞汶上之辞之类,皆未能至于意必消尽,固我都忘,此心和平,毫发不动者也。然则圣人谓惟我与回也有是夫,信乎非诸子之所及也。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谓弦歌音乐之为道也。子曰:「成于乐」。《记》曰:「礼乐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又曰:「乐者,天地之和也」。常情莫晓乐之为道也,尤其莫晓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也。司马迁莫晓,故于三月上加「学之」二字。迁于道无觉,尚何望其纯明?后学皆迁之徒,故或从其说,或疑「三月」为「音」字之讹。某初亦疑之,后知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其初勇进敏修,至于不知老之将至,则和乐融融,何思何虑,无始无终。太虚不足以拟,天地自然默同。言之不可,推之莫穷。加以《韶》音之至和,妙合感通,三月不知肉味。圣心变化,岂比于横目之遇蒙,纵于道或觉,终日虚明澄然、无始无终之日至,尚不逮弥月;虚明澄然、无始无终之月至,亦不逮三月虚明澄然、无始无终,如颜子之不违仁。仁非思非为。孔子虽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谦恭则然,而其不知老之将至,况耳顺、从心所欲不踰矩之妙,愈不可思,不可称赞。而或妄议其无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之事,坐井观天,多见其不知量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子虚明变化,动静一,穷达一,死生一。其乐不可言,不可思。
圣人五十以学《易》,而后始可无大过,是犹未免小过也。而学者小有得,遽曰「吾无过」。圣如伯夷、伊尹、柳下惠,而犹过于清,过于任,过于和,而况未至三子者乎?仕止久速,无毫发差;可否唯诺,无一语失;俯仰屈信,无锱铢弗当,而后可以谓之无过。《易》之为书,正所以开物成务,惟变所适,委曲周尽者也。此圣人晚年所到。如其本,则自十五志学时已洞白于胸中,至三十时已坚固不可摇动矣。盖未得道者以得道为难而已,得道者又以尽道为难也。
汲古问:「《易》即己也,孔子何以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圣人必待五十而学《易》,其义如何」?先生曰:「《易》者,千变万化,无一不中节。圣人学而时习,日就月将,蒙以养正。至于五十,则渐入耳顺,纯一无间,故圣人谓可以无大过。至七十而不踰矩,此是五十学《易》之效」。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者,文雅之谓。雅言,谓非俗语乡音,乃雅正之音也。圣人于平居无事,不必修敬,故只常言。至谈诗书与执礼之时,则乃为雅正之音。非圣人之改其常也,圣人之心即天道,自天道中流出,自有如此变态,非不知道者所能知也。
子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发愤忘食,用力如此,不知如何而用力也。乐以忘忧,不知所乐安在也。不知老之将至,此何语也。发愤疑无乐,今圣人则乐。天下之所谓乐者,必有时而已,今圣人乃以此乐终老。此意圣人自知之。自夫子以来更几千百年,更几千万人,敢谓举不知也。不知者固不得而知,知者亦不得而知。使可得而知,则离于思虑;不离于思虑,则有起必有止,思虑起则知之,止则不得而知也。此知尚不能为一日之久,而况于终身之久耶?当知夫发愤忘食,非用人力;乐以忘忧,乃有天乐。人心可知,道心不可知;人乐有尽,天乐无尽。可知者有久暂,不可知者前无端绪,后无终止。喜如此,怒亦如此;哀如此,乐亦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亦如此,千岁亦如此。无思虑,亦无不思虑。融融悠悠,是岂为生而存,死而亡?生与死尚不能入,而况于老幼耶?不知老之将至,夫子尚自不知,后人岂得而知?夫子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一心存焉耳。吾心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之心即夫子之心也,以古今无二心也。文王之不识不知,颜子之如愚,子思之无声无臭,孟子之圣,不可知一辙也,以古今不容有二心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言虽不矜,而实天下皆无及。子曰:「有颜子者好学,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又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谁能发愤至于忘食?发愤忘食,己未知觉。又谁能乐以忘忧?孔门之日月至者,三月不违仁者,舞雩咏归者,能乐以忘忧矣,而曾皙挞曾子几于死,无发愤忘食之学。颜子短折,馀无好学。日月至者,虚明澄然;而精一纯明,至于不知老之至,惟夫子而已矣。比一二十年以来,开明者何其多也。日月至者相与切磨,以发愤忘食,惟精惟一,以无负先圣所以垂教,所望于后学之旨。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惟言愤,不言所愤而为之者何事,惟言乐,不言所乐者何意,惟继曰「不知老之将至」。呜呼,至矣!使愤而为之者其事可言,则无以为孔子。使所乐者其意可言,则无以为孔子。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门弟子往往多以孔子为有知,故孔子语之曰「吾无知」。人心即道,是谓道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其变化云为,虽有万不同,如水镜之毕照万物而非动也,如日月之溥照万物而非为也。世名之曰心,而非实有可执可指之物也。言其无所不通,而托喻于道,谓如道路之四通,人所共由,而非有可执可指之物也。愤者,愤己德之未纯,而愤。融融纯纯,非思非为也,故忘食。此惟亲履者自知之。此无思无为之妙,固无始终,无今古,则固不知老之至也。呜呼,至矣!子又曰「我学不厌」者,此也。又曰「用力于仁」者,此也。仁者,道心常觉常明之称。常觉常明者,常不昏而已,非思也。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孔子虽如此言,亦不能言其无隐之状,不能言其无行不与之物。予幼读《论语》,常病圣人不明以告人。自予微省,始悟古圣贤亦止可如此告人。如此告人已详矣,若复加诸言,则反失之矣。圣人言止于此,他日犹曰:「予欲无言」。而况欲详说其所以然乎?君子胸中空洞,诚无所以然之故。昧者出入乎意、必、固、我之中,不能暂离,故疑圣贤言之不详。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汝以为如何」?汲古对曰:「道在圣人,何隐之有?视听言动,无非教也。如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谓天虽不言,初无所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先生曰:「是」。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此「为」当达其旨。此「为」即圣人之学,即无时不习之为,即「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即「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即「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即「一以贯之」。
动容貌,何为便能远暴慢?正颜色,何为便能使人信?出辞气,何为便能远鄙倍?此固有精神之妙行乎其间,我亦不知,他亦不知。一动容貌,而人自敬;一正颜色,而人自信;一出辞气,而自无不服。此上帝所以降衷于我,天以是覆,地以是载,人以是生者。在人谓之心,是心有慈有爱,有恭有敬,有忠有信,有刚大,有高明,有博厚,有神圣,有武文。穷天下万世之思虑,集天下万世之名称,不足以尽此心之形容。而是心人皆有之,惟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则有如此妙用。远暴慢、近信、远鄙倍,岂止于此而已?可以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呜呼至哉,非曾子安知此!百圣所传,惟此一心。曾子传之子思,子思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心,我心也,为则成外物也。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曰:「仁,人心也」。可谓直而无隐,而学者不省也。又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又曰:「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非心而何?天下之至深常存乎至浅,天下之至难常存乎至易。至浅,故虽明告之以此心即道,往往复疑,以为天下之至妙必不止此,于是乎始他求,始放其心,纷纷支离,终日不休,终岁不休,终身不休也。曾子既明知此矣,何不明告人曰此心而已?盖道虽不离此心,而径告之,则往往未必自悟,未必自信;不如发其端,形容其似,而使人自得也。然亦有纯实之士,与夫明智之士,亦可以径告,彼亦径领,不复疑贰。故孟子悯思秘之未剖,一举而告人曰:「仁,人心也」。信孟子者不可谓无其人,而复有疑者往往而是也。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此数语正画出圣门气象混混融融,一片和气,惟无己私而后有此。己私无处即是道,即是吾心,虽众人亦时有。此心形见时,此便是道,而人不自省者多。「吾友」谓孔门诸贤大略如此。而近世士大夫多尚乎豪,与孔门气象冰炭矣。孔子温良恭俭让,殊非近世所谓豪者之容。
汲古问:「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或以此为学者治身之序,又以为成人材之道,其言孰是」?先生曰:「诗者正心之所发,正心即道心。三百篇皆思无邪,诵之则善心兴起。由此心而行,自有伦理,即礼。然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惟圣人一一中节。学者道心方兴,其言其行未能一一中礼,或语默动止未知所据依,学礼则有所据依而立。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乐者,和也。至于全成,则和乐融畅,何思何为。夫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有牛刀之笑。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尔』。成于乐之旨于是益明,谓乐为道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矣」。有才智者往往有骄病,自视以为一世不如我,故有骄意,自尊自大、自珍其所怀,有吝惜不予之意,故曰吝。然骄吝皆私意,非君子之道。圣人所以成就后学如此其周也。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好礼者往往过于执,从众者往往过于和,此皆意、必、固、我有以害之也。圣人则都无,一从一违,皆天道当如此,非圣人如此也。圣人之心即天道,其体本如此,非勉而进此也。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纵有鄙夫来问于我,常情以为甚易于答,而我亦空空如也,无以答其问。我但叩之以一二端而已竭焉,实无以酬之。鄙夫之问尚无以为,答群弟子之问,益知随机以解其惑,释其疑,救其过耳,实无得以与人也,实无所知以告人也。然而圣人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如此则又自以为有知。然则圣人果有知乎?果无知乎?曰:无知者,圣人之真知,而圣人知之,实无知也。如以为圣人之道实可以知之,则圣人之道乃不过智识耳,不过事物耳;而圣人之道乃非智识,非事物。则求圣人之道者,不可以知为止。然以圣人之道为可以知者,固未离于知;以圣人之道为不可知者,亦未离于知。惟其犹有不可知之知,非真无知也。圣人之真无知,非智识之所到,非知不知所能尽,一言以蔽之,曰心而已矣。此心非知,非不知。茍明此心,自然非知不知之所及,此之谓真无知。不得此心,而求无知,则愈无知,愈多知。去却一重障,又有一重篱。不如休心无作,即心自是妙,更不可测度。不惟他人不可测度,我亦自不能测度。子思曰:「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心无异心,即目视耳听之心,手握足行之心,自是不可知,不可限量,不可形容也。知者必信,信者必知,是谓无知之知。
论论语 其四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一、《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一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知群弟子以我为有知也,故告之曰「吾有知乎哉,无所知也」。尝有鄙夫来问于我,鄙夫宜易于答,而我空空无所有,无以告之,我不过叩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矣。盖详言胸中实无所有,实无所知。而群弟子往往多谓孔子必有高识远见,而不以明告,故疑孔子为隐。吁!使孔子有知,则无以为圣人矣。有知则有意,孔子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则有意何以为孔子?其所以教人,特去人之蔽尔。
汲古问:「孔子云『空空如也』,其义当如何解」?先生曰:「孔子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虽有鄙夫来问于我,我亦空空如也,无可为答。我不过叩问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焉,无复可言矣。言即不言,不言即言。知即不知,不知即知。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皆平常,初无高峻难行之状。孔子明示中庸庸常之道,所以破学者求道于高深幽远之弊。又谓我实无所有。盖门弟子多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又曰:「吾有知乎哉」?有鄙夫问于我,易于酬答矣,我亦空空如也,不过叩问其一两端而已竭尽,无可告者。乌虖!孔子如此谆谆明告,而学者率不领会,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运而往,自生至死,流逝如川之急。常情恋景著物,多不悟时运如此之迹,故不勇于道学。圣人斯言,所以警诲学者深矣。
《乡党》一篇,皆夫子之变化,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人惟睹其变色屏气,勃如躩如,礼节纷然,而不知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汲古问:「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以自德行而上为孔子言也,德行而下则门人之所记也,如何」?先生曰:「晦翁《集注》: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某因其书字不书名,此非孔子之言。然分为四科,又害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为圣』。孟子亦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书德行则善,而谓宰我、子贡止于言语,冉有、季路止于政事,子游、子夏止于文学,则害道。子夏虽为小人儒,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以言不称师,而曾子责之;然孔子于子夏未尝弃绝,忠告无隐。况馀子虽不及颜、闵,而精神之圣盖人之所同,奚可止科之以言语,或政事,或文学乎?大不可。吁,以孔门而知道者如此之寡,无惑乎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彊曾子,而曾子不可也。一贯之妙,知之者有几」!
汲古问:「夫子答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及宰我问鬼神之名,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此圣人之言也。而先儒又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也』。又云:『鬼神,自家要有便有,要无便无』。又以心无死生,几于释氏轮回之说,如何」?先生曰:「人鬼生死实一,非强一盖人道之大,通三才,贯万古。分而言之,有气有魄,合而言之,一也。魂气轻清,其死也,复于天,体魄则降,而复于土,天地之分也。孔子曰:『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中庸》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天者,吾之清明,非特吾之魂气归于天而已。地者,吾之博厚,非特吾之体魄复于地而已。人心广大虚明,变化万状,不出于中。其曰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岂特圣人如此,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尔。德性无生,何从有死?非二道也。此道昭然,不可亟语于庸人之前,惟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庸情知魂气归天,如彼其高,体魄归地,如此其下,以为不可合而为一;达者观之,未始不一也。人之骨肉弊于下阴,为野土,此吾之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吾之天。百物皆有此地,皆有此天。天地之精妙,名之曰鬼神。如曰祖曰考者,圣人使民知祖考之精神终不泯灭,遂制为祭祀之礼,筑宫室以为庙,设宗祧以序远迩亲疏,顺人心,亲爱等杀,所以教民反古复始,追思祖考,不忘其所由生也,皆由乎人之本心之孝。而又使之报以二礼:早朝祭事,有燔燎膻芗萧光见焉,此以报气。气,神也。此教民反始,所以通祖考之神也。至于荐黍稷,羞肝肺首心,间以侠甒齐酒,加以郁鬯,臭阴所达,此以报魄。魄,鬼也。又教民相爱,以通祖考之魄也。上下用情,孝事其亲,鬼神合一,生死无二,岂不甚明?人自以为二尔。故曰反古复始,追思祖考,而不忘其所由生。是以致敬发情,竭力从事,不惟行吾道心之孝,而亦以教民也。学者当以圣言自信,毋以异说滋惑」。汲古承先生之诲,乃知人心与天地鬼神之心通一无二。虽云贤愚有异,而此心初无少异。惟知者由之,则清明在躬,愚者失之,则昏蔽不反。如释氏自云能觉于礼教,则不知矣。先生曰:「释徒多昏蔽,误读《梵网戒经》,不礼拜君王父母,大悖逆,大坏人心,大败风俗」。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众人皆谓过愈于不及,圣人独谓过犹不及。开明天道,于是为切。人心即道,是谓道心,特以或加之意而过之,或畏惰退缩而不及之耳。使子夏无畏惰之心,则子夏之道心无恙也;使子张不于心外而加意焉,则子张之道心无恙也。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亦过犹不及之意。道心人所自有,本不必更求。或于其中生进意,或于其中生退意。进者去其进意,退者去其退意,则道心无恙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观圣人此问,谁则无他日欲有所为之志,曾皙独无;子路率尔而对,有、华再承师问而对;及皙再承师问,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亦无所言。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皙于是不容自已,乃徐而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数语者乃适然暂语,非中怀本说,悠然澹然,无所止倚,即文王之不识不知,即夫子之不知老至。故夫子曰:「吾与点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大哉,克己复礼之训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学者罕有知其解者;知其解者,大道在我矣。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克为胜,而未必孔子本旨果尔也。以颜子粹然之质,加以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俟于克而胜之也?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且一「己」字无二义也。大哉,己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本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简之道,曰:能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复何所为?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有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矣,无他事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云云。孔子所与颜子终日之言,惜乎其不记。颜子聪睿静止,闻即领会,无疑可问,故如愚。孔子省察其私,见其有启发之状,与未与言之前不同,此颜子之始觉也,是谓「知及之」。至是又问仁守之道,夫子告以能克己复礼则仁。礼者,道心之发见于文为之名。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所自有,以动乎意而放逸,始失之。今复我本有之礼,无一点私意,则孔子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虚明无际,万善具足,谓之天下归仁,不为过。傥如诸儒谓克去己私,则为仁由己,又非己私;况己启发洞觉,虚明无我,本无己私可克。仁守之道,蒙养而已,非礼勿视听言动,初不必求诸外。孔子发愤忘食,盖用非思非为、不识不知之力。此惟觉者自知,颜子自知。此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旨,即精神谓圣之心。《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训「克」为「胜」,恐非孔子本旨。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晓得否」?汲古对曰:「克谓克尽己私,天理浑全,所以为仁。所晓者止如此」。先生曰:「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待于克而胜之?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大哉,已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约之道,曰能克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夫何所复为?自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得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再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无他事也」。先生又曰:「颜子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此时犹未觉。及问仁与请问其目,此时方觉,故曰『请事斯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明即远,远即明。孔子知子张未必喻明之道,故又曰远。夫道本无近远,惟人苟徇浅近,日用逐逐,不知广大,故曰远。然而学者求道于远,不悟其不出乎此心,故又曰不远。诚内省此心之无体无方无限量,则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何思何虑,澄然而静,自无所不照矣,故曰远即明。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不可而犹不止,亦忠爱矣,而失于过,是谓私欲,故圣人止之。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至哉圣言!此三条岂樊迟之所独宜,诚万世学者之要路。人心即道,不必雕琢,特有以害之,故圣人之训惟治其害人心者。居处不恭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执事不敬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日用万变,无非执事常敬,则虽动而常静。与人不忠,则变而为诈,为不直,而此心失矣。放逸之门,无出此三者。窒此三门,则道心自无恙矣。
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人道大矣,与天地并名之曰三才,非得道者不能;而孔子止云尔者,正以明夫道者道路,物皆由之,无所不通之义。本无实体,人性即道。惟意起蔽兴,故智不明,故不能无欲,故慑而无勇,故陷于孤静而无艺,故礼乐不备。诚兼此数者,非道而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道诚非众人之所能知,亦非众贤所能知。往者子贡闻圣人「莫我知也」之叹,又疑其不无悼道之不行,殆有怨天尤人之微情也,故孔子首释其不然。人惟观孔子好古敏求,发愤忘食,终夜以思,是殆下学耳,安睹所谓上达者?又见夫子在乡党则恂恂似不能言,在朝,君在则踧踖如,使摈则色勃如、足躩如,入公门鞠躬如不容,升堂则屏气似不息,执圭如不胜,盛馔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是安睹所谓何思何虑,寂然不动者?莞尔之笑,前言之戏,如常人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见南子,从佛肸,不说骖于门人,而说骖于旧馆,故子贡以为多学而识之,子路以为迂。甚者陈子禽疑仲尼不贤于子贡,叔孙武叔至于见毁,而微生亩以为栖栖,晨门、荷蒉、荷蓧、接舆、沮溺咸致讥贬。是诚有所不可晓者。然则所谓孔子者,果何如哉?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自孔子犹不能以自知,而况于他人乎?孔子之欲启告门弟子亦勤矣,惟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终不能详言无行不与之实。自孔门诸贤犹疑其师为隐,而况于门外之人乎?夫可以知则可以言,孔子既不能知,则亦安能自言?所可得而言者,特其近似耳。子思曰:「譬如天地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知四时之错行,则知孔子矣;知日月之代明,则知孔子矣;知天地之犹有愆阳伏阴、日月薄食而星陨,则知孔子之过差矣。此犹可以类而知者,犹不足以见圣人之全;其不可以类而知者,如孔子告子夏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人皆以哀乐相生为可见可闻,而孔子乃以为不可见不可闻,此固众人之所莫晓而明者。以为固然,初无可疑,此非诂训之所及也。或者求其义不可得,则又曰:「是言其相生之妙耳,意不在哀乐也」。吁,彼以同异虚实揣度之见见圣人,是何异指白曰黑,谓青曰丹也!孔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此所教之旨,则知孔子矣。子击磬于卫,荷蒉者以为有心,瞽者固无与乎文章之观也。子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终不言水之说。孔子岂有隐而不详言之哉,欲致其辞不可得也。孟子以为「取其有本」,善矣,而非圣人之旨也。知水则知磬矣,则知孔子矣;孔子知,则自知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所见者何物也?忠信笃敬也。是物不属思虑,纯实混融,无始无终,曾子谓之「皓皓」,舜谓之「精一」,子思谓之「诚则形,形则著」,皆不过忠、敬而已矣。忠信,不妄语而已,不为欺而已,无他奇也。笃敬亦犹是也,不放逸而已矣,不慢易而已矣,无他奇也,中庸而已矣。动乎意而支离,则失其忠信,失其笃敬矣,失其「皓皓」、「精一」者矣。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学者之序,义以为质,则己私不存,洞然无我,全体为义。而行之有重轻进退之节,是为礼。至于孙以出之,则纯熟和顺矣。至于一出于诚,心无有他,而自合乎义,自中乎礼,自孙出而顺,是谓成。孔子又尝语子张曰「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者,即忠信也。孔子曰「主忠信」,明忠信之为主本也。诚信无说之可言,无义之可寻,诚信而已矣,此之谓道心。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非病其无名,病其无实也,有实则有名。其上曰「君子病无能焉」,下曰「君子求诸己」。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则是学非思也。然则子曰「我学不厌」,曰「用力于仁」,皆非思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不知老之将至」,的然无所知也。又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是不逆不亿,而亦先觉其诈不信,果无俟乎思虑也。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明天下之实道也。吾心清明无体,而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而天地无思无为也。呜呼,此孔子之学也,亦天下万世学道者之学也。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学不足以言之。而孔子曰「学」者,盖道心初觉,虽纵心皆妙,而旧习未尽泯,日用万变,微有转移,皆足以蚀吾无思无为之本。明是,故不可以不学,而学非思也。不学之学,非力之力,不可以有无言,不可以作辍言,不可以动静言,不可以虚实言。然则何以泯旧习?何以免转移?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过累之泯,如雪入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是谓蒙养,是谓用力于仁。
圣门讲学,每在于仁。圣人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力行近乎仁」。以此知仁非徒知不行之谓。吾目视耳听,鼻臭口尝,手执足运,无非大道之用;而有一私意焉隔之,不觉不知,谓之不仁可也。然则仁者,谓己常觉之,非徒知而已。圣人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徒知而已也。又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非徒知而足也。又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必于好恶间验之,非知者所能也。又曰「观过斯知仁矣」,必无过而后谓之仁,过失未尽去,未可谓之仁也。答颜子之问以「克己复礼」,答仲弓之问以「敬与恕」,答司马牛之问以「讱其言」,答子张之问以「能行五者」,答樊迟之问以「爱人」,又答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即实履以语学者。达之者本末贯通,浑然天成,即孝弟忠信,即无声无臭之妙,即戒谨恐惧,即不识不知之则,即人伦日用,即惟精惟一之极。未达者循循慎谨,业业恭愿,不失为寡过之士,必无异端。猖狂妄行,为小人之无忌惮。是故儒者不可不以仁为己任,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三月不违,亚圣之仁;日月至焉,诸子之仁。惟仁者为能静,知者虽得乎动之妙,终不及也。惟仁者乃能寿,为其念虑閒静,气凝而意平,长年之道也,此固非徒知者所能到。学而不仁,非儒者也。
自古知道者寡,故先儒误释孔子「知及之」一章,以为创业以知,守成以仁。况乎《易·系》又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又秦二世而亡,正应夫「知及之,仁不能守,虽得必失」之说。呜呼痛哉!是无惑乎自秦汉而下治日少,乱日多也。《下系》之言虽非,子曰「犹未至于甚悖也」。曰大宝者,谓位可以行道,孔子不得位,道不可得而行,故云。而先儒用以證「仁守之」,则大乖矣。自秦汉以来,号英杰豪雄者,率以权谲攘夺土地,视杀人如刈草菅,坑降不知其几千万,往往以此为「知及」,故肆行而无忌,乌虖痛哉!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知道之谓知,不知道何足谓之知?而医家者流谓四体不仁曰无所知觉者,盖知者虽觉,而旧习未能顿释;必纯明无间,所觉无亏,而后曰仁。颜子三月不违仁者,三月澄然,非思非为,照用无方,纯明无间也。三月之外不无微违,不远即复。孔子发愤忘食,为之不厌,犹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学之循理斋,首秋初夜,燕坐于床,奉先大夫之训,俾时复反观。某方反观,忽觉天地内外森罗万象,幽明变化,有无彼此,通为一体。曰天,曰地,曰山川草木,曰彼,曰此,某皆名尔。方信范围天地非空言,发育万物非空言。惟旧习未易释。后因承象山陆先生「扇讼是非」之答,而又觉某澄然清明,安得有过?动乎意始有过。自此虽有改过之效,而又起此心与外物为二见。一日因观外书,有未解而心动,又观而又动,愈观愈动。掩书夜寝,心愈窘,终不寐。度至丁夜,忽有如黑幕自上而下,而所谓窘者扫迹绝影。流汗沾濡,泰然,旦而寤,视外物无二见矣。亦有小人而觉者,但不改过,是为无忌惮之中庸,是谓「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而不大受,则道不明;小人大受,则为无忌惮之中庸。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明?听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聪?色患不温,恶得而无思?貌患不恭,恶得而无思?言有未忠,恶得而不思忠?事有未敬,恶得而不思敬?既有疑,恶得不思问?既有忿,胡可不思难?既见得矣,则必思义,苟不见得,不必思义可也。有病必施药,人之无病者寡矣。当思不思则罔,不必思而思则赘。不可罔,亦不可赘。初学之思即成德之无思,成德之无思即初学之思。思非劣,无思非优,致优劣之见者,不足以学道。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自有天地以来,至于今,不知几春几夏几秋几冬矣,而识其春秋冬夏者有几?不知百物几生几死,何止百物,人自谓吾识某物,某物生,某物死,而实能识者有几?孔子谓哀乐不可见,不可闻,而春秋冬夏可见可闻乎?又谓庶物露生,无非教,不知如何而教也。此教不可见,不可闻,即可见可闻。言即无言,无言即言。此非梏束于形体,沈溺于文义,胶执于意见者所能知也。惟洞觉者自知,未至于洞觉者终疑。疑即知,知即疑,一以贯之,妙不可思。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众人无知,安能自至于道?惟遭亲丧,乃能自致。何以明之?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因物有迁,始动,始放,始昏,始乱。初遭亲丧,哀痛由中,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他念虑,纯然道心,但人自不觉尔。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人之所以营营不已,意欲前进者,以不知命也。苟知命,则吾之所处皆命也。贫富,命也。贵贱,命也。其居此位,处此室,衣此衣,食此食,毫发皆命,非人之所为也,则庸何求?无求则无所用其思虑。人之所以进学不已者,以其能约于礼也。知约于礼,则一进一退,一语一默,一动一静,一予一取,皆有正礼,不可移易,故曰立于礼。礼,道之所在。至于知言之妙,则非方术之所可施,非思虑之所能到。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无作好,无作恶,无思无虑,自清自明,自能知言,自能知人。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即今所居何位何所,所饮食,所衣服,其贫富,其死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小人以为亦有以无道为之而得者,非命也,不知夫所得者亦命也。不以无道为之亦得,徒以无道而致后祸。故君子亦无所作为,惟循道而行。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语其默,其进其退,视听动止,无非礼。不知礼,则茫乎无据,无以立,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知言不可强,明者自知,不明者自不知。何由而明?人心未尝不明。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谓之圣,则聪明睿知,不假外求。惟以动意而昏,始失其明,无我则明矣。孔子又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如水鉴」。水鉴无意无我,故无所不照之。
今世所行《论语》乃鲁语,非孔壁中古文《论语》。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新论》云:「文异者四百馀字」。夫《论语》乃有子之徒所集,有子尚不为曾子所可,而况其徒乎?首篇载有子之言为多,次载曾子之言亦略。使颜子记集,必专记孔子之言,必不失本真。今记集者见识乃出有子之下,则何以知圣言之本旨?所幸大圣之言虽纪录有差,大体犹在。孔子每每止绝学者之意,每每止绝学者之必,止绝学者之固,止绝学者之我。纵不能尽记,或每事记其二三则,犹可以明示后世。其馀至言,当亦备记。如今《孔子閒居》一篇,《燕居》一篇,《礼运》一篇,及所与子思言「心之精神是谓圣」,及鲁公曰:「是非吾言也,吾一闻于师也」。孔子吁焉其色,曰:「嘻,君行道矣」。公曰:「道耶」?子曰:「道也」。能详记如此,则一以贯之之道,岂不大彰明也哉!今鲁《论》又有异于古《论》者四百馀字,则不能无差明矣。况为文简短,多失当日语话本真,故后学不克遽明。众说殽乱,有子、子夏之徒之言害道多矣,虽有善言,惟当存之卷末,不可著之前篇,有问答乃可因圣言而录。
《论语》乃有子之徒所记,首篇首记有子之言,又不止于一二章。有子尚为曾子所不可,而况其徒乎?其所记亦难尽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记者之辞耳,非孔子之言也。孔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而记者冠文于首,见识又不逮有子矣。所幸圣言本无瑕,故记者虽差,亦可默会。
汎论学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四、《慈湖先生遗书续集》卷二
自古人之知道者寡,是以其言之害道者多。就有知焉,有偏全,有浅深。未全未深,其言犹有害道。然则非圣人之书,诚难读。孔子之言,奚可不精而思之,熟而复之?今天下非圣人之书何限?无非惑乱人心之具。孔子之言,出于古者所记录,犹或失真,而况于非圣人之书?其害道者多矣。
学者当先读孔子之书,俟心通德纯,而后可以观子史。学者道心未明,而读非圣之书,溺心于似是而非之言,终其身汩汩,良可念也。孔子之言,奚可不精而思之,熟而复之?今孔子之言出于学者之所记录,犹或失真,况于非圣人之书,其害道者多欤。
呜呼!今天地之间,孔子之言无几,而非圣之书充栋宇。非圣之言,知道寡。知道者而不尽其言,犹足以害道,然则害道之言满天下,不害道之言甚无几。学者诚不宜汎观,必遭误惑。唐虞有纳言之官,周有训方氏,《易》曰「正辞为是」故也。
百圣传授惟曰一「中」,初疑其肤近,疑其庸,又疑其若未免乎意,而百圣一辞,莫知其所为。一日觉之,百圣之切谕明告,诚无以易斯。人心即道,故大舜曰「道心」。本无可疑,意起而昏,为非为僻,始知其有。学者亦意起,又从而过之。凡思凡为,皆离皆非,故告曰「中」,平平庸庸。事亲从兄,怡愉恭敬,岂学而能,油然而生。莫究厥始,莫穷厥终。应酬万端,忠信全功。「不习,无不利」,曾子谓之「皓皓」,某亦谓之「融融」。道固不离乎常,故孔子曰「中庸」。毋动乎意,清明在躬,自无所不通。发育万物,人心所同。
学者通患,患在思虑议论之多,而不行孔子忠信笃敬之训。
学者初觉,纵心所之,无不玄妙;往往遂足,不知进学。而旧习难遽消,未能念念不动。但谓此道无所复用其思为,虽自觉有过,而不用其力,虚度岁月,终未造精一之地。日用云为,自谓变化,虽动而非动。正犹流水,日夜不息,不值石险,流形不露,如澄止不动,而实流行。予自三十有二微觉已后,正堕斯病。后十馀年,念年迈而德不加进,殊为大害。偶得古圣遗训,谓学道之初,系心一致,久而精纯,思为自泯。予始敢观省,果觉微进。后又于梦中获古圣面训,谓某未离意象;觉而益通,纵所思为,全体全妙。其改过也,不动而自泯,泯然无际,不可以动静言。于是益信孔子学不厌,乃是「知及之」已后事,是谓用力于仁。知者虽动,而得不动之妙,终未及仁者,常觉常明常不动之为至静。故孔子曰:「知者动,仁者静」。予何敢言仁,用力于仁者也。恐同志者复蹈前患,故备记如右。
「以舜大圣,而犹不知十二章之象,使禹明之。以孔子大圣,而犹不知鲁庙」。此盖臆断之说,而后世之士耻于一物之不知,亦愚矣。详于其所不必尽知,而略于其所不可不知,故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孔子吹律,自知殷后,此岂心思推测之所能至哉!如日月自无所不照,如水鉴自无所不明也。此心神明,有甚于日月水鉴。
孔子称子路不耻缊袍之善,引《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则其诵久矣,岂无以告孔子者?子路既没,门人语及,始曰「是道也,何足以臧」,于以见圣人广大虚静如天地。
程伯淳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虚一大为天道,此乃以器言,而非道也」。伯淳断然谓以清虚一大为天道,为以器言,甚善,非知道者,岂能道此?然未能见《易大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圣人之言。随世俗流传,而遂信此,亦有此未至。
伯淳谓颜子默识,曾子笃信,得圣人之道者二人也。此语亦有未安。谓二子得圣人之道,诚然,然不当谓一人默识,一人笃信。信者必默识,默识者必信,自不当分裂。又不详考「日月至焉」者,非得道何以言至?所谓至者,必如颜子之不违仁。所谓不违仁者,必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动静一贯,方可言仁,方可言至。然则孔门得圣人之道者,亦不止二人而已。
伯淳言:「大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非在外也」。斯言甚善。
伯淳言:「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无速,亦无至」。惟伯淳而后有此言。
伯淳谓「至诚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回造化」者,诚有此也。伯淳名颢,门人尊之曰明道先生。伯淳谓穷神知化,化之妙者神也,又差矣。何精何粗,何妙何不妙?化即神。
或问仁,程正叔曰:「此在诸公自思之,将圣贤所言仁处类聚观之,体认出来」。虽然,使未有《论语》、《孟子》时,无可类聚,又将若之何?孔子未尝教人类聚,类聚体认,无非意路。且孔子曰「居处恭」,恭而已,无意也;「执事敬」,敬而已,无意也;「与人忠」,忠而已,无意也。微致意焉,即迂曲,即造为,即不正直,即不忠信。所谓复礼,复我本有之礼。三千、三百,经条明白,不劳作意。「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亦何意之有?
正叔又言:「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异哉,正叔之蔽一至于此!孝弟仁义,名不同耳。强立藩篱,固守名意,陷溺于分裂之学,障塞圣人坦夷之道。孟子谓「徐行后长」,即尧舜之道;以羊易牛,即王者之心;发明孩提爱亲及长敬兄,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而正叔分裂体用而言之,不可以为训也。
伊川谓:「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敬即是主一也。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是则只是中苦也。人性自善,何必如此梏束?孔子未尝如此教人,但曰「居处恭,执事敬」耳;但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耳;但曰「约之以礼」耳。伊川之教固愈于放逸者,然孔子曰「过犹不及」,何则?其害道均也。
或问:「荧惑退舍,果否」?程正叔曰:「观宋景公不能至是」。问:「反风如何」?曰:「亦未必然。成王一中才之主,圣人为之臣尚几不能保,非有动天之德不能至也」。正叔未明道,故有此论。人心即道,无所不通。善心兴起如其真切,岂无感通之理?而正叔谓景公不能至是,又谓成王未必能然。贼天下万世之良心,此说不可长。尧舜与人同耳,其不善之心既足以感动灾异,则其善心岂不足以感动而消弭之?不知道者,其轻有所立论哉!
濂溪《通书》亦尚有疵。自明乎道者观之,可以一见决,不劳多议。今自二程尊师之,其书盛行乎天下。不得已,姑指众人之所未晓者言之。濂溪曰:「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于天下」。至一之中,忽起「通」、「复」之异说,穿凿为甚。又曰:「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异哉,裂一道而三之。诚未始不精,何必更精?诚即神,神即几。或曰诚,或曰神,或曰几,皆所以明道心之妙。如言玉之莹,又言其白,又言其润,非有三物。人之道心未尝不诚,未尝不神,其动之始曰几。此万古人心之所同,非圣人独有之。今周子又谓诚、神、几曰圣人,是谓众人无之。此正孟子所谓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谓民不能者贼其民者也。孔子明道,未尝有精粗之论,乃起于后学之意说。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为是之类也。周子又曰:「《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吁,《洪范》惟言思,未尝言无思,而濂溪必取乎无思者,是犹未识乎思也。「思曰睿」,明乎思未尝不睿,未尝不妙,未尝不神。此不可以有无解,何复取乎无思哉!离思而取无思,是犹未悟百姓日用之即道也。孔子曰:「何莫由斯道也」。周子犹未悟思之即道,思之即无思也。况又裂几于彼,裂诚于此,于至一之中,而强分裂之,殊为害道。
横渠《牖铭》云:「居则存其心,曰存否,继否,化否,无意否」。张子则勤矣,不草草矣,惜乎其未解,解者不如此。曾子之「日三省」异乎是矣。曾子之省不过、不忠、不信,传授弟子,而实未尝习之过,皆芸苗改过,未尝助长。如横渠,乃揠苗助长之学也。化者自化,岂容问耶?自省本心者自无意,意岂屡省之所能无耶?自省本心者自未始有间断,何患乎不继耶?尧舜虽有惟精惟一之功,要非继续之所可言。孟子之存心,又岂横渠之所云?欲存愈不存,欲继愈不继,欲化愈不化,欲无意愈不无意。不省吾心自善,吾心自神,吾心自寂然不动,自无体;无体则无始终,继不足以言之。云为变化,自不凝滞,自不可致诘,夫是之谓自化。此不可以有无言,而况于意乎?此万古人心之所同也,顾自觉者寡耳。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横渠之以深自病其定性未能不动,正以其学未免乎助长也。故孟子曰:「天下之不助长者寡矣」。言,心声也,其最著见者,《芭蕉诗》有「愿学新心」之句,此未悟本心之至善,而于心外觅新心也。《墓议》有「精魄反原」之言,夫血气有聚散,精神无死生。孔子「心之精神是谓圣」,神心无体,即本即原,死生一贯,何以反为?「原始反终」,乃作《易大传》者之言,非孔子也。《与吕和叔书》曰:「天德虽能尽其说,然后大本可立」。天德岂说之所能尽?说之所可尽者尚不足以尽意,而况于天德乎?大本岂可徐徐而立?孔子所谓「可与立」,不失其所本立也,人之本心自寂然不动也。
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孔子斯言见之子思子之书,世又谓之《孔丛子》,世罕诵习。乌虖,圣人有如此切至之诲,而不载之《论语》,致学者求道于心外,岂不大害?某谨取而为《集语》,觊与我同志者或未观《孔丛子》,而偶见此书,庶早悟此心之即道,而不他求也。至哉,人心之灵乎!至神至明,至刚至健,至广至大,至中至正,至纯至粹至精,而不假外求也。人皆有此至灵之心,而不自知,不自信,偶昏偶蔽,遂浸而至于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大可惜也,大可念也!心无体质,德本昭明,如日月照临,如水鉴烛物,不必劳神,而自能推见,自能究知。若驰神于彼,周悉致察,虽圣人不能,何则?劳动则昏,不必逆诈,不必亿不信,而自有先觉之妙也。人皆有此灵。
曾子曰:「参尝闻之夫子曰:『阳之精曰神,阴之精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而礼乐仁义之祖也,而善否治乱所兴作也』。云云。『是故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云云」。天地之间,非阳则阴,非阴则阳。阴阳之气虽二,而神灵之道则一。风、雷、电、雾、雨、露、霜、雪、霰、雹之所以变化者,此也;羽毛鳞介裸匈之所以生成变化者,此也。万化万物,虽自神自灵而不自知,惟圣人自神自灵而又自知。自知则明,明则通,则无所不通。故四灵役于圣人。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圣人之知,如日月之明,如水鉴之明,非思非虑,自明自照。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此之谓也;又曰「天下何思何虑」者,此之谓也。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其次第不同,而其知则一也,其知无次第之差也。是知至神至灵至精,视听言动,何本何根?爱敬和乐,智虑应酬,何终何始?始不可得而知也,终不可得而知也,中亦不可得而知也。顺是而行之为善为治,逆是而为之为否为乱。知则顺,不知则逆。吁!人皆有至神至灵至精之心,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中庸》曰:「圣人之道,发育万物」。《易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故圣人之道无所不通,圣人之事无所不行。守日月之数,察星辰之行,序四时之顺逆,截十二管以察八音之上下清浊,其道一也,其事一也。立五祀,制五典,和五声,合五味,正五色,成五谷,序五牲,其事整整,其伦叙叙,皆神灵之变化,精一之散殊。可观而不可测,可言而不可诘,可以默识而不可以容思。夫是之谓品物之本,礼乐仁义之祖欤?
先生曰:「人心何尝不正,但要改过,不必正心。一欲正心,便是起意」。汲古对云:「此即孔子『毋意』。意一起,即有过;要无过,但不起意便了。意不起,则此心安然莹静虚明。若子贡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此是改过后私意不起,此心昭明。况此心明照,愈于日月。日月虽容光必照,尚不及蔀屋之下;此心则无所不照,无所不通,安有隐显之间」?先生曰:「此说却是」。
先生曰:「少年闻先大夫之诲,宜时复反观。某后于循理斋燕坐反观,忽然见我与天地万物、万事万理澄然一片。向者所见万象森罗,谓是一理通贯尔,疑象与理未融一。今澄然一片,更无象与理之分,更无间断,不必言象,不必言理,亦不必言万,亦不必言一。自是一片,看唤作甚么,唤作天亦得,唤作地亦得,唤作人亦得,唤作象亦得,唤作理亦得,唤作万亦得,唤作一二三四皆得」。
先生谓汲古曰:「圣人犹兢兢业业,岂学者不兢兢业业?汝当庸言之信,庸言之谨,兢兢业业,用力于仁,为之不厌」。又曰:「学者切不可观非圣人之书,当师孔子之言」。
先生曰:「学不可躐等,亦不可操之太急。故虽息焉游焉,孙而顺之,无害于事。但于其间不失敬心,不失时敏之心,则厥脩自然日进无疆。《易》曰『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下事皆然。彼苦涩不易乐者,必无成效」。
汲古问:「圣贤言性,何以多不同」?先生曰:「性字解释有不同。如『性相近』,与『节性惟日其迈』,此是随俗汎言性质,如《易》曰:『各正性命』。孟子道性善,则言性之本(《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五。)」。
先生曰:「勿尽信非圣之书。某少不明于是非,为非圣之言所误惑不知其几年。后乃知非大圣人,终未全明。戒之哉」!
孔子閒居解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八 创作地点:浙江省宁波市慈溪市
孔子閒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凯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以横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矣」。子夏曰:「民之父母,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五至」?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子夏曰:「五至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子夏曰:「三无既得略而闻之矣,敢问何诗近之」?孔子曰:「『夙夜基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服之丧也」。子夏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已乎」?孔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之服之也,犹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子夏曰:「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是汤之德也。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其在《诗》曰:『嵩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也。三代之王也,必先其令闻。诗云『明明天子,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协此四国』,大王之德也」。子夏蹶然而起,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承乎」!
礼乐之原即五至,五至即三无,三无即五起,五起即能先知四方之败者。道不可言,孔子欲无言,不得已而有言,曰「原」足矣,何必言五至?五至多矣,又何必言三无?子夏沈溺于文义之渊薮,断非一语之所能晓,敷而明之,曲而畅之,庶几或触其机也。何谓至?人皆有心志,即志即至,无所复至。凡志之有所思焉,有所感焉,思亦何所思,感亦何所感?思无所思,人自以为思;感无所感,人自以为感。倏然而思,思无所起;思而又思,思无所止。人自以为止,所止者何所?厥思亦何物?执之而无得,视之而无睹,莫究厥始,莫穷厥终,莫执厥中,是之谓大同。倏然而感,感无所起;感而又感,感无所止。人自以为止,所止者何所?厥感亦何物?执之而无得,视之而无睹。或曰气,气亦中无有。或曰心,心亦无本体。莫究厥始,莫穷厥终,莫执厥中,是之谓大同。若然,则由志而为诗,诗亦然也。发于礼仪,礼亦然也。于是乎乐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则乐亦然也。人情亦岂能终月乐,终年乐?亦有哀焉。有所恻焉则哀,有所伤焉则哀。或哀焉,或乐焉,哀乐相生,其变万状。于戏,至哉!孔子曰,此虽使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哀虽至于哭颜渊,恸矣,而不自知。乐虽至于孟子喜而不寐,亦不可见,不可闻也。哀乐必有物,非不可见也。哭笑必有声,非不可闻也,而圣人断然曰「不可见,不可闻」。众人之乐皆不可见,不可闻也,而众人自以为可见可闻也。众人之哀皆不可见,不可闻也,而众人自以为可见可闻也。哀与乐名也,闻与见亦名也,惑其名者失其实也。是名即实,是实即名,名与实亦名也,惑其名者失其实也。志即诗,诗即礼,礼即乐,乐即哀。志气即天地,谓之充塞,非过论也。谓天地合德可也,谓范围天地可也。其曰「充塞」,乃因人心狭,固井蛙不可以骤语海,姑为是言也。圣人之言,不可以一定论也。或曰礼乐之原,或曰五至,或曰三无,或曰致,或曰行,纵而言之,错而论之,无不可者。圣人曰五至,吾曰六曰七可也。圣人曰三无,吾曰四曰五可也。诗与礼与乐类也,忽继之以哀,何也?深明夫一体无二,纵而言之,错而论之,无不可者。是故无声之乐即无体之礼,无体之礼即无服之丧。乐未尝无声,必曰无声,非无声也,即声也。礼未尝无体,必曰无体,非无体也,即体也。丧未尝无服,必曰无服,非无服也,即服也。声即无声,体即无体,服即无服,本无所异,何必言同?惟人徒执其声,故曰无声;徒执其体,故曰无体;徒执其服,故曰无服。《诗》曰:「夙夜基命宥密」。命何所基?命何所始?始无所始,无所穷际,谓之极宽极宥可也。不可得而见,不可得而闻,不可得而思,谓之至密可也。曰基,曰宥,曰密,皆名也。惑其名者,失其实也。声即无声,天下之至实也,而徇名与声者惑之。圣人曰无声,所以破学者牢不可破之定见也,非以无声为定论也。又虑学者无从而求之,使穷其本,始得其始,则得其终矣。曰「基命」,所以原始也。原声所始,始无所止,莫究厥始,莫穷厥终,莫执厥中。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果日闻四方矣。无声即声,无体即体,无服即服,无本末,无粗精。威仪实无体,其曰「不可选也」,是诚不可选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是固无服之丧也,即齐、斩、功、缌之道也。于父斩衰,于母齐衰,兄弟期,降而功、缌。哀诚有等差,皆一心之为也,即匍匐救丧之心。以丧其亲,则为齐、斩,为擗踊,为毁瘠,一也。非人之所为也,天也。天即人,人即天地,即日月,即四时,即鬼神,即礼乐之原。原无所本,亦无所末。本末之名,因人心而生。本末之实,不以人心而异。人谓之本,则亦姑从而谓之本。人谓之末,则亦姑从而谓之末。人谓之天,则亦从而谓之天。人谓之地,则亦从而谓之地。人曰日月,吾亦何得不谓之日月?人曰四时,吾亦何得不谓之四时?人曰礼则曰礼,人曰乐则曰乐,人曰人则曰人,人曰道则曰道,曰气则曰气,曰志则曰志,曰有曰有,曰无曰无。号名纷然,意虑杂然,而未尝不浑然寂然也,人自以为纷然杂然也。故曰即哀乐之相生,而实不可见,不可闻也。此非徇名者之所知也,亦非徇实者之所知也。实无所徇,实无所实。弃名而求实,非实也;弃实而言名,非名也。实非学者之所知也,名亦非学者之所知也。知则不知,不知则知。知则乱,则昏,不知则清明,则无所不知。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子贡以为多学而识之,圣人以为非。孔子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学者茍有意焉,夫子必曰毋有必焉,必曰毋有固焉,必曰毋有我焉,必曰毋微有意象,如云气之蔽太虚矣。四方有败,安能先众人而知之?先知四方之败者,必其不识不知者也。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而亦自先觉,何也?意虑不作,而本清本明之性自无所不照故也。此非口舌之所能道也,此非思为之所能到也。人心自清,人心自明,人心自无思无为,人心自寂然不动。思未尝思,人自以为思。为未尝为,人自以为为。清也,明也,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也。知也,不知也,皆名也,惑其名者,失其实也。子夏闻三无之论,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已乎」?是子夏未领吾圣人之旨也,圣人之旨非美盛所可得而言也,亦非言所可得而尽也。故孔子又启之曰,君子之服之也,又有五起焉。服而念之,畅而明之。五起,非有五者之不同也。五起犹五节,加焉而六可也,损焉而四亦可也。纵而言之,错而论之,无不可者。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气志即乐,匪异匪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威仪迟迟,不可度思。无服之丧,内恕孔悲。其恕其悲,孰得而知?无声之乐,气志既得。得匪有得,亦匪无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威仪翼翼,顺帝之则。无服之丧,施及四国。三者一旨,三者一德。无声之乐,气志既从,何异何同,昭明浑融。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此敬此恭,何所不通。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有安无危,有福无殃。无声之乐,日闻四方。人皆闻之,而曰不知。无体之礼,日就月将,不勉不强,从容有常。无服之丧,纯德孔明,皓皓精白,礼乐同情。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斯起斯止,变化不已。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此道大通,无远弗届。无服之丧,施于孙子。礼亦如此,乐亦如此。三王之德如此,天地之德如此,日月之明如此。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人无私喜怒。天地日月即人,人即天地日月。以为异者,耳目思虑之所及也;以为同者,非耳目思虑之所及也。非是有非,非及不及。天人无违,故帝命之。人而违天,私意作之,故天命去之。得此道者谓之圣。圣无不敬,敬非人为,是谓日跻,为则堕矣,莫克进矣。进亦匪进。人言曰进,姑亦曰进。是进无思,是进无为。自然昭明,自然暇怡。寂然浑然,融融迟迟。所以顺帝则者在斯,所以作式于九围者在斯。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寂然浑然,其教我也昭然。自地而上,莫非神气。神气之可指者如风霆,风霆作而芽甲形。庶物露生,寂然浑然,其教我也昭然。其在我也,为百骸,为九窍,为视听言动,为气志嗜欲。寂然浑然,又何其清明,又何其如神也。即人即神,姑曰如神,何以验其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欲降雨,山川先云。宣王未出,而临莅天下也,而岳先降神,生甫及申。何为乎其神至如此?道通为一,其心甚神。神无方体,《易》曰「范围天地」,天地在吾心量中也。子思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万物者圣人实发育之也。此道非圣人独有而众人无也,天下之所同也。自此而上,千万亿年皆此心也。自此而下,千万亿年皆此心也。天者,宣王之高明。地者,宣王之博厚。山川,宣王之流峙。云雷风雨,宣王之震动散润。嵩岳,宣王之嵩岳。申甫,宣王之申甫。在古不为先,在今不为今,在后不为后。浑然寂然,昭然不澄,治而常清,不思虑而常明。何独圣人为然?又何独宣王为然?乐平有老士王者,曩数年梦令遣胥致命,俾成先圣之宫。且召之食,期日二十有七。至是默符曩梦,期日正同。故王老感异,捐金特盛。此亦王老之有开必先也。于戏!人皆有是至灵至神、古今一贯之心,即天地之道,即礼乐之原,即文武之德,即三代之德。而不知自贵,不知自爱,殊可念也。能自知者,千无一,万无一。自知诚鲜,而常知常明者又鲜。自知者,孔子谓之「知及之」;常知常明者,孔子谓之「仁能守之」。自知非意虑之所及,亦非舍意虑之所为。意虑交作,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人皆有是明德,而不能以自明。能自明而又不能常明,有时乎昏,则不可以为仁。仁者觉之谓,医家者流谓四肢不觉为不仁。先儒尝举此以明仁无一物之不觉,无一事之不觉,无斯须之不觉。如日月中天,如水鉴昭明。常觉常明,自觉自明,昼夜通贯。颜子进乎此,故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日月至者,如仲弓之徒,亦可以言仁,惟日月之外亦昏亦违,可以言仁,不可以言尽仁。颜子几于尽仁矣。孔子六十而耳顺,则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慈湖先生遗书续集》卷二。)!
此篇之前原尚有语录二则,其一则「学者当先读孔子之书」已见《遗书》卷一五《汎论学》篇,今删;另一则「先生曰勿尽信非圣之书」今亦移于《汎论学》,此处删。
与晦庵朱先生书 其九 南宋 · 黄干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三六、《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
(缺四字)起居之详,且闻有感冒及齿痛之苦(缺四字),不安,然终年常觉如此,恐亦应酬劳(缺四字)念欲趍侍,终是以舅氏之命不欲重违(缺四字),徐处之,看如何。资禀拙钝,于古人文(缺三字)晓,于今之程文又不习,随队一试,亦扰扰(缺四字)得宁静。家兄将乐之行,以辟书上日(缺四字)老幼,以辟书下日为期,自是从师奉(缺四字)便,不胜幸甚。干试后倦惫,且朋友毕缺四字冗,偶赵丞行,拜覆草率。
答陈泰之书(三) 南宋 · 黄干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四六、《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一三
承谕,旦昼念虑不如平旦静坐。此亦只是常觉不如,常加提撕,则久当纯一矣。不见道体,却亦不须如此着意。行吾敬故谓之义,亦只是做行吾敬工夫而已。又着一心要见个义,却恐有病。学问大方只是致知力行,持之以敬,只怕人不用力而已,别无好法也。
南郊赦文 南宋 · 宋宁宗
出处:全宋文卷六八九八、《宋会要辑稿》兵一六之一二(第八册第七○三四页)
应见任及致仕文武官并诸军将校合加恩者,并与加恩;应内外马步诸军将士,各等第支赐赏给(《宋会要辑稿》礼二五之四八。第二册第九七八页)。
应官员昨该遇覃恩转官循资之人,立限已满,窃虑其间偶缘事故出限,若在今赦已前申陈到部者,并与放行(《宋会要辑稿》职官八之五六。第三册第二五八五页)。
诸军使臣及有名目军士曾立十三处战功之人,访闻军将利其请给优厚,抑令营运,岁久消折钱本,剋除请给,虽已癃老,不令离军,有防注授。今后年及癃老疾病之人,愿离军者听,不得沮抑占留。
副尉昨降指挥,曾经从军立功及应副军事,许不拘路分注授安抚司听候差使,其下班祗应即未该载,令兵部一体施行。
应命官下班祗应、副尉因罪特旨及依法合该展期,或展年磨勘、监当展任、降资、殿降名次、展年参选、罚短使,并特与放免,其守阙进义副尉、进勇副尉内有因公罪降资之人,与照副尉一体原免。
淳熙三年已降指挥,军拣汰大小使臣、校副尉、下班祗应,曾经战阵立功,年七十以上,及委实残疾无力赴部注授,令承旨司审验诣实,送兵部与依守阙进义副尉请给则例,减半均拨州军养老,以终其身。尚虑诸路州军或有拖欠,致令失所,自今须管按月支破,副朝廷优恤之意。
诸军拣汰离军下班祗应,内有曾立一十三处战功之人,已降指挥,许添差诸州军添置听候使唤不釐务差遣。可将副尉照应下班祗应节次已降指挥,放行添置差遣,仍衮同注授窠阙,即不过立定员额之数。
诸军大小使臣、校副尉、下班祗应因罪责降自效之人,虽已该赦叙复官资,及已拣汰离军,缘不曾声说除落自效,致不支破本身请给,或碍注授差遣。除事干边界或临阵先遁外,令就所属陈乞,保明申取朝廷指挥(以上《宋会要辑稿》职官一四之一六。第三册第二六九五页)。
广南州郡擅差权摄借补,或白牒,或冒名,或使臣之不识字者,皆得以规图差权,专为民害。前后指挥禁戢甚严,其监司郡守奉行不虔,未尝杜绝。间有正官赴任,惮入瘴乡,干恳帅守监司截留本司,积资考,糜廪稍,或至侵渔百姓。可令刑部申严前后条法指挥行下监司郡守,重行禁止,毋得违戾(《宋会要辑稿》职官六二之五五。第四册第三八一○页)。
官员职田,在法以官荒及五年以上逃田拨充,访闻州县不问年限,辄行拘占,致人户无业可归,间有灾伤,却令依旧数收纳租课。并仰日下依条改正除放,仍令提刑司常觉察,尚敢违戾,许人户越诉(《宋会要辑稿》职官五八之三一。第四册第三七一七页)。又见同书食货六九之六八(第七册第六三六三页)。)。
官员犯罪,先次放罢,后来结断,止是杖笞公罪,为有再得指挥,仍旧放罢。吏部见理后来年月降罚名次,可特与理先降指挥年月施行(《宋会要辑稿》职官七五之四○。第五册第四○九四页)。
诸州军奏到文武官陈乞封赠加恩及致仕、遗表恩泽,申发圆备,止是保官漏行声说作保次数,或不曾声说寄居因依,并与作小节放行。
应京官选人并使臣父母年九十以上,许经所属自陈,保明以闻,特与官封。士庶年百岁以上,并具名闻奏,男子特与初品官,妇人与封号(以上《宋会要辑稿》职官九之一六。第三册第二五九九页)。
临安府系驻跸之地,进士寔请到本府文解两次者,可依开封府例,与免将来文解一次(《宋会要辑稿》选举一六之三○。第五册第四五二六页)。
二广州县小官冒瘴而死者,家属扶护旅榇,不能归乡,实可矜悯。除广东已于广州置接济库桩积钱米,遇有事故官员,家属赴经略司投状,除给仓券外,更支给路费,以济其归。及于城北踏逐空地,拨充义冢,起造祭亭,愿将旅榇就地内菆葬者,给地,支给糜费钱。及造屋充接济院,有事故流落家属,欲就给屋,每日支给饭米养赡,以示宽恤。昨来广西经略司申,已于静江府新创广恩院,以给士夫家属流落者。可令诸监司常切恪意奉行,如有在官田亩之类,措置拨入,所有家属愿出广者,仍令逐州津遣。其仕宦家属因而流落不能出广,甚至子弟为奴仆、妻女为娼婢,深可怜悯。自今赦到日,许经所在州军自陈,日下释放,仍令本州津遣(《宋会要辑稿》食货五八之二五。第六册第五八三三页)。
在法,诸州县每岁收养乞丐,访闻往往将强壮慵惰及有行业住家之人,计嘱所属冒溢支给,其委实老疾孤幼贫乏之人不沾实惠。仰今后须管照应条令从实根括,不得仍前纵容作弊。其临安府仁和、钱塘县养济院收养流寓乞丐,亦即依此施行,不得徒为文具。如有违戾去处,仰提举常平司觉察,按治施行。内有军人拣汰离军之后残笃废疾不能自存、在外乞丐之人,仰本军随营分措置收养,毋致失所(《宋会要辑稿》食货六○之一七。第六册第五八七三页)。
人户输纳䌷绢斛斗之属,既名纳官,法不收税。访闻州县场务过有邀求,䌷绢则先收税钱,斛斗则先收力胜钱,循习成例,重为民害。仰转运司严行禁戢,仍许人户越诉(《宋会要辑稿》食货一八之二三。第六册第五一一九页)。
在法,湖塘池泺之利与众共者,不得禁止及请佃承买,监司常切觉察,如许人请佃承买,并犯人纠劾以闻,请佃及买者追地利入官。访闻比年以来,县道利于赋入,违法给佃,或作荷荡,或作草地,容令形势之家占据,侵夺小民食利。自今仰转运、提举司严行措置约束,如州县奉行法令违戾,按劾以闻(《宋会要辑稿》食货六一之一四四。第六册第五九四五页)。
应欠茶盐钱人已死,又涉年深,其家止有单妻,及无妻有幼子者,官司例同牙保人监纳;间有妻已改嫁人者,并与后夫监理。委实无所从出,仰主管官勘量措置施行(《宋会要辑稿》食货三一之三三。第六册第五三五七页)。
诸路经总制亏额钱已放至庆元四年终,尚虑自后间有收趁不敷去处,可令户部将嘉泰元年终以前亏欠钱数并与蠲放(《宋会要辑稿》食货六四之一○八。第七册第六一五四页)。
诸路州县乡村间有豪横之人,强占邻人田产,侵扰界至田亩,其本户租税又不送纳,多是催科保长为之代输,每有辞诉。今后如有似此去处,仰监司常切觉察,及行下所属州县重立赏榜,许被扰人越诉(《宋会要辑稿》食货六三之二二五。第七册第六○九九页)。
佃户租种田亩,而豪宗巨室逋负税赋,不肯以时供输,守令催科,纵容吏胥追逮耕田之人,使之代纳,农民重困。仰监司严行禁戢,如有违戾,许被扰人越诉,将守令按劾施行。
户长催夏、秋二税官物,今访闻官司先勒令户长空纳在官,及将逃亡死绝之户无催官物勒令填纳,并是违法,令许充役之家越诉,仍仰监司常切点检觉察(以上《宋会要辑稿》食货七○之一○三。第七册第六四二二页)。
访闻形势之家违法私置狱具,僻截隐僻屋宇,或因一时喜怒,或因争讼财产之类,辄将贫弱无辜之人关锁饥饿,任情捶拷,以致死于非命,虽偶不死,亦成残废之疾。被苦之家不敢伸诉,深为可悯。自今赦到日,仰守臣多立赏榜,遍示县镇,严行禁止。如有词诉到官,须管尽情根究,依法施行。或州县奉行不虔,仰提刑司按劾,月具有无违戾以闻(《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一三三。第七册第六五六二页)。
刑狱翻异,自有条法,不得于词外推鞫。其干连人虽有罪,而于出入翻异称冤情节元不相干者,录讫先断。近来州郡恐勘官到来,临期勾追迟缓,却将干證人尽行拘系,破家失业,或至死亡。可并令释放,著家知在。如违,许被拘留人经监司陈诉。
应命官本犯系公罪,在任不曾经取勘,及已去官,监司州军不检照去官条法,辄差人追捕拘系,赦到日,并与释放(以上《宋会要辑稿》刑法六之四四。第七册第六七一五页)。
在法,禁囚应给饮食,合于转运司钱内支;其病囚药物,合于赃罚钱内支。访闻州县违戾,却将合给禁囚饮食止令狱子就街市打掠,或取给于吏卒;病囚药物,抑勒医人陪备。是致禁囚饮食不充,饥饿致病,医人无钱合药,病囚无药可服,多致死亡,诚可怜悯。可自今赦到日,应合给囚粮,并仰守令于转运司钱内分明取拨,置造饮食;病囚药物,并于赃罚钱内支破修合。各具赤历收支,不得仍前再令狱子辄于街市打掠,及勒医人陪备药物。如违,仰监司按劾以闻,重寘典宪(《宋会要辑稿》刑法六之七三。第七册第六七三○页)。
归正随来子孙,依指挥合得添差两任任满之人,内有委系头目子孙,念其当来随父祖忠义远来,特示优恤,可令枢密院特与放行添差一次。
归朝、归正、归明、忠顺官虽添差任数已多,缘其任满,深虑失所,可照应第十三任指挥,更特与放行前任一等不釐务添差一次,以示优恤。所有请给,依绍熙四年九月九日指挥施行。仍仰守倅保明,委无诈冒违碍,申枢密院。
西北归正、归朝民庶不忘祖宗德远来,内有老弱孤贫无依倚不能自存之人,仰州县覈实保明,申常平司,取见诣实,特与赈济半年。
沈丈察院次游凤山韵见示再次韵奉酬 南宋 · 许及之
押词韵第三部
短思如枯蘖,不忘雨露滋。
一朝得甘霔,牙檗纷差差。
向来圯上编(自注:沈丈尝惠诗一编。),敢孤老人期。
至今巾箧中,常觉律吕随。
风骨自难蜕,寸心恐终违。
苦语迫应酬,如醉多倾攲。
拟求风斤斲,庶使胶柱移。
遗以五色篇,服之欲生翚。
东隅纵已失,南车足占迷。
堂堂豸冠老,伟论堪扶危。
不妨似妩媚,正尔烦逶迤。
馀事出长技,传玩争矜持。
高吟有催和,好雨诚知时。
疲驽惧难驾,渴骥思脱羁。
行当遂远放,雁伴聊同栖。
常觉 南宋 · 释师范
七言绝句
暂时不在还同死,彻底惺惺亦自瞒。
长爱东村老婆子,逢僧也解道和南。
赠写真求赞者 其二 南宋 · 方信孺
押庚韵
行乐顿因人事懒,坐忘常觉世缘轻。
琴清临水容鱼听,篁暖当筵学凤鸣。
便道登仙岂欺我,芙蓉花绕桂林城。
临江閤皂李仲章以省轩求诗 南宋 · 包恢
四言诗 押词韵第三部
心之精明,不远伊迩。
胸中若正,瞭焉眸子。
举目有證,莫切于视。
孰名曰省,少目取义。
目当少时,湛湛精睟。
其光神全,其见专致。
老目为耆,则与少异。
非徒以目,而分老稚。
惟目如少,有可取譬。
实省在心,省当如是。
如开双明,洞见万类。
心难常存,省不可替。
心难常觉,省不可离。
心本善者,孰非纯懿。
心不善者,孰非私利。
省与不省,善恶关系。
省者如醒,不省如醉。
省者如寝,不省如寐。
省者如活,不省如毙。
果能自省,卓然奋励。
暗室不欺,屋漏不愧。
如目万象,无有掩蔽。
一不自省,冥然罔记。
外物交引,内无纷炽。
如目老昏,无非障翳。
二者相远,宜知敬忌。
聂君少年,有目可贵。
以省名轩,轩豁无滞。
惟道无穷,要在远诣。
惟言多穷,要履实地。
惟难有常,勉无失坠。
古中庸跋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九九、《鲁斋集》卷一三、《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二八三、《经义考》卷一五三
《中庸》者子思子所著之书,所以开大原,立大本,而承圣绪也。义理精微而实难于窥测,规模宏远而实难于会通,众说淆杂而实难于折衷。此子朱子以任其责,而后学亦已春融而冰释矣。惟愚滞之见,常觉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问也。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而不言亡其一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合而乱之,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彼不知古人著书未尝自名其篇目,凡题辞皆后人之所分识,徒见两篇之词义不同,遂从而参伍错综,成就其总题已。天赋为命,人受为性,所赋所受本此实理,故「中庸」二字为道之目,未可为纲,「诚明」二字可以为纲,不可为目。仆不揆狂僭,为之隐索,取而析之,以类相从,追还旧观。但见其纲领纯而辨也如此之精,条目疏而理也如此之莹,首尾相涵,可谓缜密,气脉流通,可谓融畅。虽各提一「性」字而其义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来,一原其性之所实有。虽各提一「教」字,而其旨亦异,一以行为主,故曰脩道,一以知为主,故曰明诚。始于天者终于天,始于诚者终于诚,分限严而不杂,涂辙一而不差,子思子亦可以无遗憾于千载之上矣。或曰:「自汉晋以来诸儒先未尝疑也,至于朱子章分句析,研机极深,而无间言也,子何为者,而勇于妄论乎」?曰:非敢妄也,有所證也。此书唯《哀公问政》章交搆为最深,加以王肃贸贸然独掇此章,充塞乎《家语》之中,此先儒之所以不疑也。幸有「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十有四字,郑氏所谓误重在此者,此感人之根乎其论,旧章之痕迹尚未磨也,其性参之位置尚莫掩也,使后世可以指瑕索瘢,正其茍合者,殆天意也。又以班固「《中庸说》二篇」五字不列于诸子之上,而晦昧于古《礼经》之末,窃意子朱子未必见也,或见而未必注思也。不然,以朱子之精明刚决,辞而辟之久矣,奚俟于今日哉!
论君子小人聚散劄子 南宋 · 牟子才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六、《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五八、《文章辨体汇选》卷一七五、《古文渊鉴》卷六四、《宋元学案补遗》卷八○、九六、九七、《南宋文范》卷二五、光绪《资州志》卷二三、《宋代蜀文辑存》卷八八
臣待罪著庭,凡七阅月,一无补报。比因水灾,冒羾愚虑,荷陛下宽贷,不赐诛夷,在愚臣已深感幸。兹当轮对,荐渎宸严。臣闻国于天地,所恃以立者,人才耳。然人才之在天下,有贤有否,有聚有散。贤而聚邪,则精神之运动,心术之流行,皆足以福天下;不幸而散,则世道之所关,非国家之福也。不贤而聚耶,则妖孽之薰蒸,刻薄之流注,皆足以祸天下;幸而散,则人情之所喜,亦国家之福也。然则君子之聚,乃所以为小人之散;而君子之散,又复为小人之聚。一聚一散,相为循环,此正天运阖辟之枢,世数屈伸之候,国祚修短之端,生民休戚之限,世道隆污之几。一息少有间焉,则小往而大来,阳消而阴长。有天下者不可不鉴也。我国家五星聚奎,实主文治,列圣相承,惟以收揽人才为第一事。虽《棫朴》之能官人,《卷阿》之用吉士,不是过也。咸平、景德之间,浑然不见其际,所谓人才之太极,政事之太和也。天圣以来,王曾、吕夷简相,君子尝一聚矣,未几而散于景祐百官之一图,又散于庆历圣德之一诗,又散于王拱辰打就之一网。是天圣以来之人才,散于忠邪之相激。然其害止于散而已。神宗初年,富弼复相,至和、嘉祐之君子未至于散也。熙宁之邪说一进,而先朝之大臣最先散,未几而议新法不合者尽散,未几而条例司之贤者亦散。是熙、丰之人才,散于法令之变更也。然其害止于散而已。元祐初,司马光相,吕公著、文彦博相继辅政,君子又聚矣。品流太分,事故反覆,滥觞于吏额之小争,浸淫于调停之初议,滔天于策题之分辨,而君子之党尽散。极而至于朝堂之榜,党碑之镌,躏藉忠贤,曾草菅之不若。是元祐之人才,散于别白之太过。其为祸盖不止于散也。建中靖国初,起范纯仁,相韩忠彦,君子又聚矣。天下方以快活差除为喜,而曾布、温益志在朋奸,置政事局,而轻元祐,重元符,进《爱助图》,而左轼、辙,右京、卞。意向一偏,而君子遂尽去,而元符上书人一皆以邪目之。是建靖之人才,散于中非中而靖非靖,其为祸盖不止于散也。中兴以来,张浚、赵鼎为相,君子又聚矣。未几,秦桧当国,力主和议,一时谠论如胡铨等三十二人,不肯附丽如李纲等八十馀人,率皆摈弃,或死于囹圄,或死于贬所,或流落于魑魅之区,累赦不移,或栖迟于林泉之下,屏逐不出。是绍兴之人才,散于多主战而少主和,其为祸又不止于散也。庆元初,赵汝愚相,凡一时知名之士,朝除暮拜,略已无遗。奸憸小人相与侧目而戚,怨恨之馀,亟引非类,布居台评,于是汝愚引用之人以次而去,大者贬窜,小者斥退,而举幡六士屏窜,朋党之禁愈严,士大夫之祸愈酷。是庆元之人才,散于嫉专门而禁道学,其为祸又不止于散也。臣尝通考国朝之人才,大抵屡散,有散之大者,散之小者;有散之缓者,散之速者;有散之遽者,散之极者。始而君子攻小人,其变也君子攻君子,甚至于君子而力引于小人。始而小人攻君子,其变也小人攻小人,甚至于小人而阳附于君子。推移不一,偾起相寻。然要其极,亦不过散而聚,聚而散耳。阅汗青而慨叹,抚往事以兴嗟。今日正当君子大聚散之秋,其可不先几微而逆致其防哉。陛下即位几三十年,君子之类凡三聚而三散矣。端平亲政,一聚散也。甲辰改纪,二聚散也。丁未更化,三聚散也。今日二相并建,公道复明,加壁招旌,翕若少聚矣。然方刚忠鲠者淹之外服,魁垒卓杰者屈之家食,抱负耿介者多郁沈,操守端靖者罕拔擢,或者犹以为未聚也。来者不合而旋去,居者靡固而易摇,落如晨星,索如霜叶,则又几于散矣。夫聚之常觉其难,散之常觉其易,何也?君子不为富贵所掀,则去就轻。去就轻,则知醴酒不设,楚人市钳之几,必先几而去矣。然不知其初费几召节也。君子不为利欲所迷,则出处定。出处定,则知刳胎毁卵,凤凰不来之意,必以兆而行矣。然不知其初费几纶诏也。此聚之所以难而散之所以易也。君子敢言,以抗小人之锋,虽有大艰难,不复计其身之济否也。虽有大机阱,不复计其身之利害也。君子敢为,以摧小人之锐,虽有大祸患,不暇顾其身之死生也。虽有大谗毁,不暇顾其身之合否也。此聚之所以难而散之所以易也。然其聚也常以君相好贤之笃,其散也常以党人娼疾之深。其聚也常以至诚乐与之实,其散也常以疑惎不容之过。其聚也常以气类汲引之公,其散也常以意向异同之别。其聚也以尊敬之积,其散也以厌薄之形。其聚也以培植之加,其散也以摧抑之遽。其聚也以去邪远佞,其散也以崇雠丑正。其聚也以户庭坦夷,其散也以城府深阻。其聚也以朝廷清明,其散也以流品淆杂。其聚也以公,其散也以私。其聚也以义,其散也以利。聚散之权,常寄于若有若无之中,而聚散之机,常决于且信且疑之际。故群凶窥观,时或小瞢,弩羽叠至,散之几也。徒中倒戈,自相击触,一彼一此,散之几也。论事如争,意向小异,衅隙渐生,散之几也。表正曝邪,鼓虚成实,撼摇其居,设局张阱,柔声宛舌,射影中伤,散之几也。寓意歌诗,更相贤圣,自取议讥,散之几也。招纳党人,平治旧怨,兼用正邪,散之几也。显争力抵,激动忿心,陡分利害,散之几也。操舟共济,实左虚右,轻重不伦,散之几也。顾怀私恩,妄谈彼善,潜疑人心,散之几也。此十几者,其造端甚微,其为祸实大。月晕而风,础汗而雨,事有其兆,识者隐忧。且小人失职在外,摇毒含虿,其奸足以荧惑主听,其辨足以煽摇人心,其机权智术足以怵中立之人,其钱财气力足以张异议之势。彼见朝廷举动少有睽违,即萌睥睨之心。绅议论稍有系吝,即开姗笑之口。天时不顺,则幸灾而乐祸;国本未定,即乘间而抵巇。苟得一隙,即伺隙以肆其奸;苟得一机,即缘机以逞其志。今日谓某贤,必当逐去;明日谓某奸,且将召用。讹撼靡已,朋类实繁。又有君子之似者,心怀卵翼之恩,进则不能旅于君子,退则耻为伍于小人。于是立为狡狯闪铄之论,以洗其附丽之迹。言虽若公,意则有为。若是者,如言八关五鬼之类耳。其操心用意,虽鬼神莫窥其际。使此说得行,则为毒也忿戾而不可解。亦有小人之靡者,心怀汲引之恩,进则不类于君子,退则无间于小人。于是立为诞荒卑謟之论,以晦其苟合之迹。言虽可玩,意则难量。若是者,亦犹三变两来之类耳。其处心积虑,虽公输莫谕其巧。使其说得售,则为害也阴沈而不可药。邪气日盛,元气日微,此聚之所以不可常,而其势必至于散。彼岂不知聚而为解,散而为屯,聚而为泰,散而为否?然不能不散者,上无以保之,下无以安之,则散亦势之常也。臣愚欲乞陛下圣心豁然,察君子体国之忠诚,亮君子救时之实意,勿以好名疑之,勿以讦直恶之,勿以迂疏弃之,保全爱护,使是非由此而定,邪正由此而别,公论由此而明,私情由此而熄,朋党由此而消,国是由此而凝,天命由此而迓续,主势由此而不孤,相业由此而光大,则用儒之效,礴际于两间,流行于四海,昭彰于万世,岂不为邦家之荣,生灵之福哉!不然,君子一散,其祸殆未知所终也。臣私忧过计,惧君子之不能久安也,历数我朝聚散之故实,参以今日聚散之危机,为陛下献。《诗》曰:「予其惩而毖后患」。惟陛下深念之。臣不胜拳拳。
满江红 益都时习阁睡起 元初 · 张之翰
押词韵第十六部 出处:西岩集卷十一
六月青州,何处是、此身堪着。
都不似、素王宫里,倚云高阁。
万里风来无隔处,睡馀常觉衣裳薄。
把暑天、如水昼如年,消磨却。
心地上,何轩豁。
眼界外,犹寥廓。
被野烟高鸟,劝余清酌。
一片青山知客意,冷光堆满栏杆角。
恨偃然、不肯入城来,难相约。
夏日遇雪 其二 明 · 陈诚
五言律诗 押真韵 出处: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二
绿野草铺茵,空山雪积银。
四时常觉冷,六月不知春。
白发添衰鬓,青袍恋老身。
到家论往事,骇杀故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