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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程允夫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一四
仁者,天理也。理之所发,莫不有自然之节。中其节则有自然之和,此礼乐之所自出也。人而不仁,灭天理矣,何有于礼乐?
此说甚善。但「仁,天理也」,此句更当消详,不可只如此说过。
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鬼神者,造化之妙用;礼乐者,人心之妙用。
此说亦善。
「礼之用,和为贵」,礼之用以和为贵也。和如和羹,可否相济。先王制礼,所以节人情,抑其太过而济其不及也。若知和而和,则有所偏胜。如以水济水,谁能食之?《中庸》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知和而和,则不中节矣。
以「和」对「同」,则「和」字中已有「礼」字意思。以「和」对「礼」,则二者又不可不分。恐不必引和羹相济之说。
政者,法度也。法度非刑不立,故欲以政道民者必以刑齐民。德者,义理也。义理非礼不行,故欲以德道民者必以礼齐民。二者之决而王、伯分矣,人君于此不可不审。此一正君而国定之机也。
此说亦善。然先王非无政刑也,但不专恃以为治耳。
孔氏之门虽所学者有浅深,然皆以诚实不欺为主。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教之以诚也。若未得谓得,未證谓證,是谓自欺。如此人者,其本已差,安可与入道?樊迟问智,孔子既告之矣,又质之子夏,反覆不知,已不敢以不知为知也。凡此皆为学用力处。
此说亦善。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谄于鬼,则于人可知矣。
推说则如此亦可。但本文「谄」字止谓谄于鬼神耳。
自「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至「季氏旅于泰山」五段,皆圣人欲救天理于将灭,故其言哀痛激切,与《春秋》同意。
此说亦然。
夏殷之礼,杞宋固不足徵。然使圣人得时得位,有所制作,虽无所徵而可以义起者,亦必将有以处之。为是言者,恐后生以私意妄议先王典礼耳。
夏殷之礼,夫子固尝讲之,但杞宋衰微,无所考以證吾言耳。若得时有作,当以义起者,固必有以处之。但此言之发,非谓后生妄议而云耳。
身有死生而性无死生,故鬼神之情人之情也。
死生鬼神之理,非穷理之至未易及。如此所论,恐堕于释氏之说。性固无死生,然「性」字须子细理会,不可将精神知觉做性字看也。
「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宽、敬、哀,皆其本也。圣人观人必观其本,实不足而文有馀者,皆不足以入道。
此说得之。
心有所知觉则明,明则公,故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仁者固有知觉,然以知觉为仁则不可。更请合「仁」、「义」、「礼」、「智」四字思惟,就中识得「仁」字乃佳。
一念之善则恶消矣,一念之恶则善消矣,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又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此意亦是,然语太轻率,似是习气之病,更当警察疗治也。
行不由道而得富贵,是侥倖也,其可苟处乎?行不由道而得贫贱,是当然也,其可苟去乎?然则君子处贫贱富贵之际,视我之所行如何耳。行无愧于道,去贫贱而处富贵可也。故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当以「不以其道」为一句,「得之」为一句(先生批「如此说则『其』字无下落,恐不成文理也」。)。
此章只合依先儒说有得富贵之道,有得贫贱之道为是。张子韶云:「此言君子审富贵而安贫贱」,亦甚简当。
「朝闻道,夕死可矣」。天下之事,惟死生之际不可以容伪,非实有所悟者,临死生未尝不乱。闻道之士原始反终,知生之所自来,故知死之所自去。生死去就之理了然于心,无毫发疑碍,故其临死生也如昼夜,如梦觉,以为理之常然,惟恐不得正而毙耳,何乱之有?学至于此,然后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此又杂于释氏之说,更当以二程先生说此处熟味而深求之。知吾儒之所谓道者与释氏迥然不同,则知朝闻夕死之说矣。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安于德义,如小人安于居处;君子安于法度,如小人之安于惠利。心之所安一也,所以用其心不同耳。
此苏氏说之精者,亦可取也。
「放于利而行多怨」,「利」与「害」为对。利于己必害于人,利于人必害于己。害于己则我怨,害于人则人怨。是利者,怨之府也。君子循理而行,理之所在,非无利害也,而其为利害也公,故人不得而怨。人且不得而怨,而况于己乎?
此说得之。
德不孤,中德也,中必有邻。夫子之道至今天下宗之,非有邻乎?
此说非是。
心本仁,违之则不仁。颜子三月不违仁,不违此心也。
熟味圣人语意,似不如此。然则何以不言:「回也,其身三月不违心」乎?
凡人有得于此,必有乐于此。方其乐于此也,寝可忘也,食可废也。盖莫能语人以其所以然者,唯以心体之乃可自见。周濂溪尝使二程先生求颜子所乐者何事,而先生亦谓颜子不改其乐,「其」字有味。又云使颜子乐道,则不为颜子。夫颜子舍道,亦何所乐?然先生不欲学者作如是见者,正恐人心有所系,则虽以道为乐,亦犹物也。须要与道为一,乃可言乐。不然,我自我,道自道,与外物何异也?须自体会乃得之。
此只是赞咏得一个「乐」字,未尝正当说著圣贤乐处。更宜于著实处求之。
《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以养其心,无一毫私念,可以言直矣。由此心而发,所施各得其当,是之谓义。此与《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相表里。《中庸》言理,《易》言学。
此说是也。
圣言其所行,智言其所知。圣智两尽,孔子是也。若伯夷、伊尹、柳下惠者,其力皆足以行圣人之事,而其知不逮孔子,故惟能于清、和、任处知之尽,行之至,而其他容有所未周。然亦谓之圣者,以其于此三者已臻其极,虽使孔子处之,亦不过如此故也。前辈言人固有力行而不知道者,若三子非不知道,知之有所未周耳。知之未周,故伯夷于清则中,而于任、于和未必中也。伊尹、柳下惠于任、于和则中,而于清未必中也。《易》《大传》论智常与神相配,而《中庸》称舜亦以大智目之,则智之为言,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于此?
此说亦是。但《易》《大传》以下不必如此说。智有浅深,若孔子之金声,则智之极而无所不周者也。学者则随其知之所及而为大小耳。岂可概以为天下之至神乎?
学道者始于知之,终于行之,犹作乐者始以金奏,终以玉节也。孟子之意特取其终始言之,不必于金玉上求其义。
此说亦是。但孟子正取金玉以明始终智圣之义,盖金声有洪纤,而玉声则首尾纯一故也。
不动心一也,所养有厚薄,所见有正否,则所至有浅深。观曾子、子夏、子路、孟子、告子、北宫黝、孟施舍之议论趋操则可见矣。
此章之说更须子细玩索,不可如此草草说过。
郭立之以不动心处己,以扩充之学教人,与王介父以高明、中庸之学析为二致何以异?
郭立之议论不可晓多类此。尹和靖言其自党论起,不复登程氏之门,伊川没,亦不吊祭,则其所得可知矣。此论未理会析为二致,止恐其所谓不动心者,未必孟子之不动心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一。又见《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九九。)。
止:宋浙本作「正」。
答李孝述继善问目(燔之侄)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五
孝述尝求夫心之为物,窃见《大学或问》中论心处每每言虚言灵,或言虚明,或言神明。《孟子》《尽心》注云:「心,人之神明」。窃以为此等专指心之本体而言。又见《孟子》举心之存亡出入,《集注》以为心之神明不测,窃以为此兼言心之体用,而尽其始终反覆变态之全。夫其本体之通灵如此,而其变态之神妙又如此,则所以为是物者,必不囿于形体,而非粗浅血气之为。窃疑是人之一身神气所聚,所以谓之神舍。人而无此,则身与偶人相似,必有此而后有精神知觉,做得个活物,恐心又是身上精灵底物事。不知可以如此看否?孝述又尝求所以存是心者,窃见伊川言人心作主不定,如破屋中禦寇,又云如一个翻车,每每教学者做个主,或云立个心。又云人心须要定,使他思时方思乃是。明道亦云人有四百四病,皆不由自家,则是心须教由自家。以此似见得心虽是活物,神明不测,然是自家身上物事,所主在我,收住后放去,放去后又复收回,自家可以自作主宰。但患不自做主,若自家主张着便在,不主张着便走去,及才寻求着又在,故学者须自为之主,使此心常有管摄方得。又尝求所以为主之实,窃见伊川论如何为主,敬而已矣,又似见得要自做主宰须是敬。盖敬便收束得来谨密,正是着力做主处,不敬便掉放疏散,不复做主了。孝述于存心功夫又粗见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理固如此,然须用其力,不可只做好话说过。又当有以培养之,然后积渐纯熟,向上有进步处」。
孝述按,《大学章句》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窃疑人得正且通之气,故心体中虚,虚则灵。如水之清,火之明,鉴之光,皆是体虚,所以透明。心亦然。濂溪云:「静虚则明,明则通」,似亦可见。近验之于心,则日用间觉得一事累心,便有滞碍,更不通快。是以窃恐虚故灵,心惟虚灵,所以方寸之内体无不包,用无不通,能具众理而应万事。但以气禀物欲之私有以昏之而不得全其虚灵之本体,故理之在是者遂有所蔽,而应事接物亦皆杂以私欲,不尽出于义理之正,是无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矣。学者之学,恐只是求去其气禀物欲之昏,以复其虚灵之全体。盖心既虚灵,则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于所谓具众理而应万事者得矣。是以《大学》之教以明明德为主,《章句》、《或问》之言明德,必以虚灵为质。其言明德功夫,又不过欲全其虚灵之体。言存养,则曰圣人设教,使人嘿识此心之灵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言格物致知,则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欲其表里洞然,无所不尽;言诚意,则曰人之本心至虚至灵,众理毕具,而欲其应物皆由此心以发而无所杂;言正心,则曰心之本体湛然虚明,而欲其顺应事物而无所动;言脩身,则曰随事省察之,以审其当然之则,似亦主虚灵者为说。彻头彻尾许多功夫,皆欲全此心之虚灵,以融会众理,酬酢万事而已。以此观之,恐虚灵不昧,乃心之所以为心而圣学之基本也。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同上」。
孝述觉得间尝心存时,神气清爽,是时视必明,听必聪,言则有伦,动则有序,有思虑则必专一。若身无所事,则一身之内,如鼻息出入之粗细缓急,血脉流行间或凝滞者而有纤微疾痒之处无不分明,觉得当时别是一般精神,如醉醒寐觉。不知可以言心存否?
先生批云:「理固如此,然亦不可如此屑屑计功效也」。
孝述自觉心放时精神出外,更不自知,如梦然。才知得放时,即是心便不放了。如知得梦时,即是梦觉。孔子言我欲仁便是仁至,似亦此意。故日用间觉得直须谨操持、勤检点,盖操持容有懈时,若不测地猛省起来,则其懈时之放自不得远去,且不得久去。如此维系之久,恐此心只得住里面。如欲睡底人,须自家打起精神,不可放倒。间或精神倦时,不觉坐睡,又自家摆洒起来,不容睡著。每每如此,自是睡不得。愚见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是是,但说太多了」。
孝述谓健有为,顺无为,二者阴阳动静之分。仁礼之为健,义智之为顺。窃疑仁之发,即有怵惕恻隐之意动于中(顽然不动,即为不仁。);礼之行,即有恭敬辞逊之容著于外。故仁恐为动之始(动静恐皆以渐致。),犹春之生物,萌芽甲拆方动而微。礼恐为动之极,犹夏之长物,而长短小大莫不尽见。义则所以制仁礼之宜,盖即其中而为之裁制,使隆杀厚薄各适其分,似有裁节,又收歛之意,虽略有所为,其亦严且约矣。智但分别是非当否,略无作为,又所以为动之本,而仁礼之所由发也。故义恐为静之始,犹秋之收而去华就实;智恐为静之极,犹冬之藏而归根复命。妄意推测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此元亨利贞所以如循环之无端也」。
横渠先生曰:「虚静者仁之本」,亦此意。
孝述又见先生答黄寺丞健顺仁义礼智之问云:「有分而言之者,有合而言之者」。孝述于分而言者,已随愚见陈于上矣,复以合而言者求之。窃意仁义礼智若以用言,则有有为者,有无为者,故仁礼为健,义智为顺。若论其所以为是四者之实,则仁是人之不忍之心,似有柔顺之意;礼之品节一定而不可易,似有阴静之意,二者恐是健中有顺。义之裁制方严,似有刚断之意;智之周流不滞,似有阳动之意,二者恐是顺中有健。于此可见阴阳本不相离之意。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当时之意,恐谓分则为四,合则为二耳。然如所说,又自是一意,即所谓水阴根阳、火阳根阴者」。
孝述又谓木火之为阳动,金之为阴静,皆可言。若水当为阴静之极,然水流而不息,未见所以为至静处,不知当于何处观之?
先生批云:「水寒火热,水下火上,其为动静之分者明矣」。
孝述妄谓五常是五行之德。五行之气其行于天者固未易见,若质之在地者,窃疑与德之在人者无往而不相配。今随愚陋所见言之。五常之未发,则本体中存,恐如木之在山,火之在燧,金之在矿,水之在地,土之未动。及其既发,而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诚实之情,恐如火之出而炎上,水之流而润下。及由其情充积成行,如仁之为孝为弟,为睦为姻之类,恐如木之为栋梁榱桷,火之为灯烛炬燎,金之为刀斧盘盏,水之为池沼江海,土之为塼瓦墙壁。故五常之未发,只可谓之五常,而不可以万行名。及其发而成行,随在不同,则各随其所成之行名之,而不得复以五常名矣。恐如五行之未动,只可谓之五行,而不可以它物名。及其动而为物,有万不同,则各随其所成之物名之,而不得复以五行名矣。但方其为五常之性也,而万行之理已无不包。及其为万殊之行也,而五常之体亦未尝不存。恐如五行之方具,而万用之质已无不全。及其为万殊之用,而五行之体亦未尝不立。极而言之,则人道周乎四海,无非五常之为,如物充乎地上,而无非五行之为。凡此虽未知是否,似皆说得去。但木之曲直,金之从革,土之稼穑,皆待人为,而仁之恻隐,义之羞恶,信之诚实,皆发于性之自然,相配不得。又土之稼穑与孝述所谓为瓦塼之类,又说不上。不知五行之与五常,本不可如此牵合耶?为复可以配说而未得其说耶?仁之行固有可言,若义、礼、智、信之行,皆未见其实然可指之目。得非四者之行无往不在,而不可一一强名耶?区区求之,而未得其说。
先生批云:「万物虽不可以五行名,然其分各有所属,则亦未离其类也。万行之于五常亦然,从革、曲直、稼穑是其本性之发,非人之所能为也。若曰人为,则胡不能使木从革而金曲直乎」?
孝述妄谓仁义礼智之施恐皆自吾身始,次亲,次民,次物。仁恐始于爱身,礼恐始于敬身,义恐始于制此身之宜,智恐始于明此身之理。盖不爱其身则是自绝,故必不爱亲而亦无以爱亲。不敬其身则是自贱,故必不敬亲而亦无以敬亲。至于义智皆然,妄意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身者仁义礼智之主,不可书施由此始。以有子、孟子之言为仁之本、仁义之实者观之,其当自亲始可见矣」。
孝述妄谓仁义礼智合而成行,其发也,窃疑先智,次仁,次礼,次义。且就身言之,恐必知此身受形所自,而四肢百骸血气皆相贯属,吾所当爱,然后有自爱之心。知爱之而不忍伤,则必敬之而不敢忽。爱敬既生,方可裁制其宜,以全爱敬之道。若独指心而言,亦恐必先知此心至灵至贵,为一身之主,然后自爱。既爱之而不肯甘心放弃,则必严敬自持,而惟恐以慢易失之。既爱既敬,然后有可得而裁制者。盖爱而失宜,则或至枯守不用而为虚无寂灭,或只知养护而不能痛自克治,反非所以为爱。敬而失宜,则恐持之太甚,而有把捉不定之患,反不得其所以为敬。此爱敬各有其宜,而必有断制之者。然未爱未敬,则恐无所施其裁制之道;自暴自弃,则又为复庄敬自重之心;不知身心之当爱,则恐虽可之而顽然不省,岂复有自爱之意?区区之愚,所以疑是四者之发,必有次第而不可弃也。若未发之前,则四者之体浑然在中,不可谓先有此而后有彼。但方发之际,势必必相示,无杂然并发之理。然知识一开,则馀三者踵乎其后,自有不容已者。是以既发之后,则即其一行之中而四者之实无一不在,以其本一理故也。若以四时言之,则恐智为冬藏,仁为春生,礼为夏长,义为秋成。归藏者,发生之本;发生者,长养之渐;而生长又所以为收成之体也。夫四时者,五气之布,五气之生定于其初,恐非至此而序生。但气之流布,则其序必如是而后可。然冬令既行,则三时之断起亦有不容遏者。是以造化既成之后,则即其一物之微而五气之功无一不在,以其本一气故也。以此观之,则仁义礼智合而成行,其发之先后亦有可言者。妄意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此即前循环之说,然说得太破碎,又不好,且静以养之可也」。
《大学或问》云:「以理而言之,则万物一原,固无人物贵贱之殊。以其气而言之云云,是则所谓明德者也」。
孝述窃疑人物之性有偏全之异者,不知是受得本同,但做处不同?为复是受得本不同乎?按伊川云:「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恐是受得已不同。盖理之在天,本只是一个浑然全体,但人物随形而受,故受得来别。人得形气之正,故承当得尽;物得形气之偏,故承当不尽。偏底物事,难为有全底道理。《孟子集注》论生之谓性处云:「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似亦此意。人之形体受尽得这道理,所以亦做得这道理尽。物之形体受不尽这道理,所以亦只随其所受做得。更就其做处言之,人得形气之正,故心虚而体全,心之知觉便周流贯彻,在处通得去;形之运动便千变万化,是般做得去。是以于其理之精微,知亦知得尽,做亦做得尽。人之所以可为尧舜,可参天地,皆为有此体质,尽做得。但患不为,或为之而有不充,却无不能之理(孟子谓王之不王,非不能,是不为,与所谓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吾身不能居仁由义,恐皆是安于不为者。)。物得形气之偏,故心塞而体拘,心之知觉便拘碍而不能通,形之运动便短狭而不能周。是以于此理之本体,知亦知得浅狭,做亦做得浅狭,被形气局定,更开不来,所以求为人之所为不得。如慈乌父子、蝼蚁君臣之类,若论父子君臣之道,岂止如慈乌蝼蚁之为?但此二物所知只止此,所能亦止此,更去不得了。就其所得之分言之如此,恐又是人与物做得别处。然又有可疑者,盖物虽受此理不尽,若随其所受而发,则仁义礼智须皆做得出来。然所举二物,又每物只做得一般道理出,不能相兼,以通其全。如此者恐是物所得之理既不能尽其全体,又为气昏隔在里面,发处复不能充其所得之分剂,是则容有得为而未为者。此二物又是昏塞中各有一点明处,所以各发得一般道理,特特著见,于其他道理便全微了。至其馀物,又或不能尔。此可见物之气禀又自有不齐处。此等性命之说,固不当妄意揣量,然须略识其梗槩方得。随所见写呈,乞赐开示大端,使知所向而求之,庶乎其略识矣。
先生批云:「既是不曾受得,自是不能做得,更不须说。然横渠先生亦说人有近物之性,物有近人之性者,又是一理。如猫相乳之类,温公集中亦说有一猫如此而加异焉。此其赋性之近人而或过之,但为形所拘耳,亦可悲也」。
又云:「然于其正且通之中,又或不无清浊善恶之异,故其所赋之质又有智愚贤不肖之殊」。孝述窃谓阴阳五行总其大全而言之,则恐同出一本,而人物均禀焉。所谓人物之生,必得是气然后有以为百骸九窍五藏之身是也。若别其体,则恐一气之中有偏正两等,而为人物贵贱之分。所谓得其正且通者为人,得其偏且塞者为物是也。至极其变,则恐偏正之中又自万殊,而为人品物品之分。所谓于其正且通之中,又不无清浊美恶之异,故其所赋之质又有智愚贤不肖之殊者,是言人品之异也。盖体之既分,则固一定而不可易矣。然恐是气之运一息不留,所以俄顷之间,变为万状。彼人物之生,各随其所值以为体,是固不能齐也。但用变而体不变,故人之所禀虽或至浊至恶,而所谓正且通者未尝不在。而其为浊恶又自是一般,与馀气之浊恶不同。以其是正且通之浊恶,故其浊恶澄之为清,其恶可易之为美。既清既美,则所谓正且通者,即得其本然之正矣。鸟兽草木各以类分,而每类中又有等色不同。然其形声臭味各不能变其本体,则亦与人相似。但人能自化,物不能自化耳。妄意推测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此大概然矣,亦宜并以上章之意推之」。
孝述谓美恶恐即《通书》所谓刚柔善恶。窃疑清浊以气言,刚柔美恶以气之为质言。清浊恐属天,刚柔美恶恐属地。清浊属知,美恶属才。清浊分智愚,美恶分贤不肖。上智则清之纯而无不美,大贤则美之全而无不清。上智恐以清言,大贤恐以美言,其实未尝有偏。若《中庸》称舜知回贤是也。下此则所谓智者,是得清之多,而或不足于美;所谓贤者,是得刚柔一偏之善,而或不足于清。于是始有贤智之偏。故其智不得为上智,其贤不得为大贤。虽愚不肖,恐亦自有等差。盖清浊美恶似为气质中阴阳之分(阳清阴浊,阳善阴恶。),故其气错揉□变,而大要不过此四者。但分数参互不齐,遂有万殊。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陈了翁云,天气而地质,前辈已有此说矣」。
孝述又疑气之始有清无浊,有美无恶。浊者清之变,恶者美之变。以其本清本美,故可易之,以反其本。然则所谓变化气质者,似亦所以复其初也。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气之始固无不善;然腾倒到今日,则其杂也久矣。但其运行交错,则其美恶却各自有会处。此上智下愚之所以分也」。
又云:「然而本明之体得之于天,终有不可得而昧者云云,所以使之即其所养之中,因其所发而启其明之之端也」。
孝述窃谓觉是人之本心不容泯没,故乘间发见之时,直是昭著,不与物杂。于此而自识,则本心之体即得其真矣。上蔡谓人须是识其真心,窃恐谓此。然此恐亦随在而有,盖此心或昭著于燕间静一之时(如孟子言平旦之气。),或发见于事物感动之际(如孟子言人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或求之文字而怡然有得(如伊川先生所谓有读《论语》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或索之讲论而恍然有悟(如夷子闻孟子极论一本之说,遂怃然为间而受命。),凡此恐皆是觉处。若素未有觉之前,但以为已有是心而求以存之,恐昏隔在此,不知实为何物。必至觉时,方始识其所以为心者。既尝识之,则恐不肯甘心以其虚明不昧之体迷溺于卑污苟贱之中。此所以汲汲求明,益不能已,而其心路已开,亦自有可进步处。与夫茫然未识指趣者,大不侔矣。故孝述窃疑觉为小学、大学相承之机,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所论甚精,但觉似少浑厚之意」。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孝述谨按,《章句》以物格知至为知止,意诚以下为得所止。又《或问》以定、静、安为知之所以得之。故孝述窃疑定、静、安在物格知至之后,意诚以下六事未然之前,虑则在意诚以下六事将然之际。如此言之,则定、静、安、虑在知止、得止之间,似皆有可实之处。不知可否?
先生批云:「解中似已有此意矣」。
孝述又按,《或问》云:「不有以知其所当止之地,则不能有以得其所当止者而止之」。又云:「知是知其至善之所在,得是得其所止之地而止之」。孝述窃疑知是知之在彼,得是得之在我。得则心理俱融,理为我有。得恐亦只是知,不可便指为已止其处。但恐知虚而得实,才得之则身亦随之矣。妄意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知与得两事,经文可见」。
孝述窃疑既知之后,复有所谓虑而后得者,恐知是知之至,虑是审之详。夫物格知至,则万理贯通,固无不知其至善之所在。然恐身有未接,则其义理精微容有毫釐之未察。或所接之际事复异宜,故必于此精加审虑,然后始无纤微渗漏之处。此知后必虑,然后为审。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定、静、安是未有事时胸次洒然,虑是正与事接处对同勘合也」。
「致知在格物」。
孝述窃谓人之本心至虚至灵,无所不照,但以气禀物欲有以蔽之,是以其明不能不昏。欲开其明,须藉事物之实以运其知思,然后其明有可通之理。盖心既有蔽,无从下手以开之。所以穷究物理者,恐是因穷究其所未知而将此心戛刮擦磨,治其粗鄙而反覆往来,求出其明。是以研穷之深,其明必将穿漏而出,而物之理亦无所遁矣。此其所以能格也。伊川先生曰:「思曰睿,思虑久后,睿自然生」。又曰:「致思如掘井,初有浑水,久后稍引动得清者出来,久自明快」。其说似皆以为人心之明既有所蔽,须即事致思,然后其明自出。孝述恐所谓致知在格物者,亦有此意。盖穷至事物之理,即所以推极吾之知识也。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理有未明,则见物而不见理。理无不尽,则见理而不见物。不见理故心为物蔽而知有不极,不见物故知无所蔽而心得其全」。
孝述窃疑心具众理,心虽昏蔽,而所具之理未尝不在。但当其蔽隔之时,心自为心,理自为理,不相赘属。如二物未格,便觉此一物之理与二不恨入,似为心外之理,而吾心邈然无之。及既格之,便觉彼物之理为吾心素有之物。夫理在吾心,不以未知而无,不以既知而有。然则所以若内若外者,岂其见之异耶?抑亦本无此事,而孝述所见之谬耶?
先生批云:「极是」。
《或问》云:「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孝述窃谓事为是身之所履善行之著处,念虑是心之所发善端之萌处,于此考察,则心迹不遗,可以得理之真实。然当事为念虑之时,又欲着心考察,则是一心二用,互有妨碍,似难于着力。然《或问》又云:「人之明德,全体大用,无时不发见于日用之间。人惟不察乎此,是以汩于人欲而不知所以自明」。《孟子集注》云:「众人虽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欲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识。而推之政事之间,则又似必着意体察,然后有见」。孝述恐所谓考察,是此心常常反求,不教外驰。心存而不外驰,则精神知觉常只照管自家,步步不离,所以事为之形、念虑之起自然默有所见。若此心寻常逐外,不自管顾,则虽间或真心见前,亦不知其所发。非是临时以此心为之,而又以此心察之也。若齐王爱牛,孟子屡发之,使反求其所以然,却在既发之后,尽可着力追求,意不相妨,恐又与当事体察不同。以此观之,则此所谓考察既以当事言,则似不可重看。孝述愚见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不必如此说,只是随处理会是与不是,以为取舍向背之决耳」。
又云:「昔闻延平先生之教云云,虽其规模之大、条理之密若不逮于程子」,孝述窃谓规模之大、条理之密,恐如序所论经文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规模之大,恐自「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以下四段即是。盖举其始终全体而言。条理之密,恐自「物必有理,皆所当穷」以下六段,与前所谓读书论人应事数端即是。盖备夫功夫项目而言之。先生谓其为说远近虚实、大小精粗无不兼尽,而复分先后缓急,恐亦言其条理之密。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只是如此」。
诚意。
孝述妄谓人之本心得之于天,初无不善,所以有不善者,恐是人为逆之也。试以动静验之。静者天,动者人,是以静则无不善,动则常有不善。使其如伊川所谓动以天焉,则恐仍只是善。奈何其不全以天而必杂以人,遂流于不善。今求其实而言之,人心未发,无为思,则其本然之体浑然在此,人更不曾动着,似即南轩所谓天心者。是时安得有不善来?《中庸》所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伊川所谓其本真而静,五性具焉,又云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又云心本善,恐皆指此心而言也。及其既发,有思有为,即属之人。既属之人,即是气质为之。若质纯粹,则惟其所发,无往不与理俱,故本然之性得以顺达而无害。若有偏驳,则其偏驳之发即与理相违。至其知思嗜好感物而生者,又多求快血气之私,而不由义理之节。故本具焉,又每每为所拂害,不得沛然顺发。曩时之善,至是遂流于恶矣。甚则穷人欲,灭天理,曩时之善尽反而纯于恶。《中庸》所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乐记》所谓感物而动性之欲,以及夫好恶无节而天理灭,孟子所谓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其可使为不善,犹水可使过颡在山,濂溪所谓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明道所谓性善犹水之清,其继犹水之流,有流至海而终不浊,其次有远近,有多少,清浊虽不同,然非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伊川所谓其中动而七情出,情荡而性凿,又云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又云发于思虑,则有善有不善,先生所谓心体本静,然亦不能不动,其用固本无不善,然亦能流而入不善(见印行文集。),恐皆指心之动处言也。夫静则善,动则有不善,是心本善而人每拂之为不善。圣人之所以有教,众人之所以有学,恐只为此。濂溪云:「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伊川云:「学问之道无他,唯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而已」。横渠云:「领恶而全好必由学」。又云:「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则所谓教,所谓学,只是去其恶以全其善耳。若其紧切着力处,只在此心发动之初。盖私欲之根既埋伏在内,不动则已,才动便牵引起来,势之所必然者。真心之发,其间当有私欲夹杂,不能得纯一。此处杂了,前面便流行不去。是以必于此处清本正源,使人欲净尽,查滓不留,则自此以往天理流行,更无梗拂,而于其本然者得矣。学必以诚意为要,窃恐谓此。妄以《或问》之意如此推测,是否?
先生批云:「说得太多,然却未见诚字之意」。
孝述按,孟子言上世有见亲暴露者,其颡有泚,而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又云人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为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窃以为此等是恻隐之心发得实处。杨震莫夜遗之金而不受,上蔡自负记问,闻明道玩物丧志之讥,遂汗流浃背,面发赤,窃以为此等是羞恶之心发得实处。张湛居幽室必整,遇妻子若严君,窃以为此是恭敬之心发得实处。孔子诲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范氏云,是曰是,非曰非为直,窃以为此是是非之心发得实处。人心之发,每每如此而无所杂,方是意诚。若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与第五伦兄子尝病,一夜十往,退而安寝。子有疾,虽不视而竟夕不眠,窃以为此等是意未诚处。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未亲切」。
孝述妄谓颜子之乐,恐在克复之后。已过此关,克尽己私,故日用间是这道理在胸中平铺地顺流将去,无分毫私欲为之梗拂,故不待勉强作为,自无往而不与此理相周旋,所以触处皆乐。虽行乎穷途逆境,亦只如此,曾不改吾乐焉。曾晰之志,恐是其胸中脱洒,略无系累,遐想其动静语默之节,了覆其所陈之志,似把这道理做家常茶饭相似。日用间只如此平平地顺行将去,似将使万事万物各止其所,而吾心萧然,略不用意作为于其间。亦见夫此理所在,天然自有,触目皆然,自可坦然顺适,不假作为故也。如孝述自觉是初学,不曾窥见一分半分道理,便妄自惊喜,把来抬券。行时本不自在,间只是分付着意,似要于道理上加添些做,与这气象天渊不侔。若曾晰,可谓真知其为天理。但伊川则谓其虽知之,而未必实能为耳。漆雕开之未能自信,恐是正在此处着力,过关未得。窃疑其虽未尽见是理自然流行之妙,而于本然实体固已识之。但恐识认未至真的,又自度此心了他未下,然亦可见其直要于打斗处下死功夫胜过去,不但及此而遂已也。孝述妄意揣料如此,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漆雕开恐不止如此」。
孝述近来自觉此心分明如有物蒙蔽在内。若以存养言,当其放时,固是纷纷扰扰,全无是处。其知把捉时,觉得此心在此,不曾从他处去。但依旧荡漾糊涂,蒙蒙然要光不能得光。及至忽然清明时,方是襟怀开爽,耳目聪明,气象迥别。若以穷格言,当其求而不得时,固是茫然无入处,昏懵之极。至反覆寻求,以揣约得大意,又依旧觉得隔了一重,更发不破。又至暂时看得发时,方识认稍明,心地方开。若以诚意言,则日用间身虽物接,而此心顽然不动时,是全然昏隔了。有随接便动时,亦有徐徐略省而后动时。动如在亲前有爱心,在长上之侧有敬心。但其爱敬意就间发得些,又只据见在休了,虽欲勉进,自是做得来无意味,是时心依旧昏。有时忽地感悟,动得别时,其爱直是真切,其敬直是严畏,非有所强而自不能已。是时心方大明。故存养而至于心地明爽,穷理而至于识认分明,诚意而至于真心发见,如此者极是少。三者之中,意诚时尤少,每日省来,觉得白日在梦(明道先生所谓醉生梦死,伊川先生所谓未知道者如醉人,恐可说此。)。虽知得是梦,要教省只是不能得省。如此者岂非质昏之甚而难开,污染之深而难涤耶?仰惟先觉怜而教之,无使终陷,则不胜愿幸!
先生批云:「但且着实持守,不须如此想象,计较作弄,恐思虑过当,别生病痛」。
孝述又自觉质弱,心极易动,日用间才有小小得失,便过喜过惧,此心全体动了。虽欲自家做主,更做不在,以至在喧杂繁扰之地,多处置不下,甚至于乱。大概觉是气怯,而志复无以帅之。不知治此病痛,孰为要切?
先生批云:「只此便是病根,前说正虑其如此耳」。
孝述曩以先兄在嫡,未及有子而没,疑于所主。蒙赐教云,若已立后,则无此疑。但复有曲折,先兄尝收一襁褓之子为嗣,既没,孝述以其未胜丧,又别无同居长上,遂自主丧。才两月,而此子卒。曩时之问,正此子已卒之后,孝述遂不曾言及。先兄将葬,孝述复求从兄之子为之后,亦在襁褓。孝述仍前自主,祠板之题,只从弟称。及领尊教,始悟其非,犹有不能胜丧之疑。闻之伯量,亦云尝以此问先生,先生答云有摄主。又按《丧大记》云:「子幼则以衰抱之人为之拜」,是当以所立之子主丧,而孝述为之摄。自是即欲俟练祭换栗板时易题所称,复有他虑。先兄之后,固为宗子之子,今既收立,不知亦谓之嫡孙否?若可为嫡孙,则庙祭当使之主。又未知襁褓之子即可主祭,为复待其成人或稍长方可?若即可主祭,则今日祠板之变,固合异日迁庙之称矣。如或未可,则今日易从子称,异日复易从弟称,有渎慢之嫌。又按《丧服小记》云:「妇之丧,虞、卒哭其夫若子主之,祔则舅主之」。所主不同而各有所宜。既不嫌数更,则异日再易祠板所称,恐亦无害。又众议以为必从幼子主之,理势方顺。孝述于换栗板日已更称矣,不知是否?
先生批云:「摄主但主其事,名则宗子主之,不可易也。细考《曾子问》诸说可见」。
孝述又疑幼子若即可嗣主宗祀,则异时纳主,恐即据主祀之子祧远祖矣。若未可主祀,且从孝述主之,则异时所纳之主即为旁亲。不知旁亲当别设位而有祧,为复只祔于祖而无祧?
先生批云:「纳主旁亲之说未晓所谓,可更详之」。
孝述议亲十年,展转牵制,尚未成毕。老母欲令今冬毕亲,但先兄几筵未彻,老母乃齐衰三年之服,复有妨碍。然主婚却是叔父,欲姑从乡俗就亲,不知可否?若就毕挈归,凡百从杀,衣服皆从素淡,不知可否?
先生批云:「若叔父主婚,即可娶妇无嫌,礼律皆可考也。但母在而叔父主婚,恐亦未安,可更详考也」。
孝述谨按《礼》,婿将亲迎,父醮而命之。今孝述父兄俱没,上惟母在,旁尊有叔父,不知往迎之时,当受母命耶?为复受叔父之命耶?
先生批云:「当受命于母。然母既有服,又似难行。记得《春秋》隐二年《公羊传》有母命其诸父兄,而诸父兄以命使者之说,恐可检看,为叔父称母之命以命之否?更详之。更以上条并考之」。
孝述又按《礼》,妇盥馈舅姑。若舅已没,不知可以叔父受盥馈礼否?
先生批云:「叔父无盥馈之文。盖与姑受礼,礼相妨也。母若有服,则亦难行此礼。要是本领未正,百事俱碍耳(《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一○。又见《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五四、礼仪典卷三一。)」。
为:《正讹》改作「无」。
题屈原天问后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八、《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二、《晦庵题跋》卷一、雍正《湖广通志》卷九八 创作地点:福建省漳州市
此书多不可晓处,不可强通。亦有显然谬误而读者不觉,又从而妄为之说者。如「启棘宾商,《九辨》、《九歌》」,王逸则训「棘」为「陈」,训「宾」为「列」,谓「商」为五音之商,固已穿凿,而洪兴祖又以为急相符契以宾客之礼而作是乐,尤为迂远。今详此乃字以篆文相似而误,「棘」当作「梦」,「商」当作「天」,言启梦上宾于天,而得此二乐以归耳。如《列子》、《史记》所载周穆王、秦穆公、赵简子等事尔。若《山海经》云夏后上三嫔于天,得《九辨》、《九歌》以下,则是当时此书别本,「宾」字亦误作「嫔」,故或者因以为说。虽实怪妄,不足为据,然「商」字犹作「天」字,则可验矣。柳子厚「贸嫔」之云,乃为《山海经》所误,而或者又误解之,三写之□,可胜叹哉!
尝疑《山海经》与此书相出入处,皆是并缘此书而作。今说者反谓此书为出于彼而引彼为说,误矣。若《淮南子》,则明是此书之训传亡疑。然亦未必有所传闻,只是傅会说合耳。
玉女传 南宋 · 王质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一四、《雪山集》卷一○
玉女者,其出身甚微荒,居蓬蒿,少小不为邻里所爱,号曰郁臭,又曰苦低,弗能得美称。寖长,稍怜之,更号曰益明,又曰贞蔚。事母甚孝,故又号曰益母。玉女者,得诸唐高宗皇后武后,于是其名始宠,人争奇贵之。当武后称制,彻帘帷弗御,显朝群臣,决万几,于是年垂八十矣,见者老之。是时方开明堂,建天枢,铸鼎受图,四方百蛮咸朝集京师,后患之,间语幸医尚药奉御颜泽,泽曰:「臣闻有奇女在民间,号曰益母,妙能变化颜色。第生长荒寒,陛下习观秘掖采女美人,惧不如指」。后曰:「诚有异,奚他嫌」?载初元年五月五日,后燕群臣于蓬莱宫,退御含风殿。泽引内益母,翠衣素袂绀缨,仪矩支离,后不怿,侍御皆笑,泽曰:「臣尝以闻陛下,幸诏臣惟能是采,臣是以敢奉诏。陛下盍试诸?弗酬,臣当坐罔上」。后颔之。泽引却益母趋西厢,益母骤见室屋服器,惶怖战栗,泽为置火近之,俄衣冠面目熏灼苍黑。后偷望见,疾戏曰:「去,姑自治已,毋庸谋人」。泽曰:「臣闻金鍊则精,人鍊则明。益母新从下土来,微也,其变色失度固当。惟陛下宽之」。后曰:「我何心,第若是将安用」?泽曰:「诚蒙陛下厚恩,愿少迟之」。后曰:「无伤,顾乃终何如」?泽再拜谢曰:「愿畀臣妻段氏、妾卢氏、乌氏,敕谨遇,旦夕视,且欲速则弗成,陛下幸宽期俟之」。段若卢、乌俱贤也,数数进苦辞烈语,居十馀日,泽曰:「可矣」。白入之,后犹持前说,既见大惊,光洁明润,非宿睹者也,遂大被爱幸。益母善候伺,每后起颒面将受朝,益母从旁调护,颜色光新鲜妙。间不时为容,左右趣传呼益母,益母至即粲然,他昭容、修容、诸御女皆莫敢儳进。虽内热,顾后性刚危厉,惟益母能调娱之,以故后宫鲜失而外庭亦少安。天授二年,制诏中书门下:「朕春秋高,重以徐敬业、程务挺、裴炎之变,多戚寡欣。平原女子益母拥护朕躬,改色回容,俾朕精神弗衰,厥功茂焉。三妃六仪皆弗称,其赐号玉女」。宰相率百官伏紫宸殿称贺,即日改元长寿神龙元年。后徙上阳宫,意不自得,华益落不复亲幸。玉女初暴贵,承间从容言颜泽妻妾供养劳苦状,乃以段氏为怀泽郡夫人,卢氏秀容县君,乌氏华阴县君,泽为寿光县侯。人以此多玉女,称长者。
赞曰:玉女之先曰蓷,知名东周之际,「中谷有蓷」是也。后转侧不常,而以居中谷为正。郭璞、刘歆数为时人道之,而弗著其功能。至玉女成声武后之朝,贵重矣。彼其初居中谷者,嘅叹啜泣,亦各其所也。
钟山先生行状 南宋 · 程洵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三二、《尊德性斋小集》卷三、《新安文献志》卷八七
先生讳缯,字参仲,姓李氏,世家新安婺源,儒家也。曾大父蒙,大父居注,皆隐居不仕。父镛,始游太学知名,建炎初以累举补官,为南康军之建昌尉、饶州司法参军、太平州军事推官以没。先生,推官公之长子也。少颖悟,读书日千言,《诗》、《易》、《礼》皆略成诵,而尤精《春秋左氏传》,属文敏甚。自朝廷设元祐学术之禁,士非王氏书不读。宣和禁稍弛,而远方人士狃于所习,未尽变也。婺源又居重山复岭间,见闻尤狭陋。逮兵兴,四方云扰,贤士大夫多避地其间,于是有罗公兄弟曰和问、曰广问者,和靖尹先生高第,传伊洛致知笃敬之学。又有俞公靖者,亦里儒先也,多识前言往行,其学出入坡、洛之间。先生与里人滕公恺悉从此三君子游。滕公长先生六岁,负才气,不屑友不如己者,独器重先生,目为小友。尝得闽中所刻东坡先生文章号《大全集》者,相与读之,叹其编次无法,真赝相杂,奋然取朱黄尽涂去不类者。滕公见之,惊曰:「子后生敢尔耶」?他日得苏氏家传本校之,果皆非也,益奇之,乃出书一编示之,曰:「好学而不知道,犹不学也。此书吾得之罗公,皆河洛遗言,公戒勿轻示人。吾今日为子发内府之秘矣」。先生受之以归,口诵心惟,默若有省,间有所疑,又从诸公质之,于是学问日进。复侍推官公官南康,游庐阜,识隐君子祁公宽,亦和靖学徒也。听其言多相契者,然犹疑其未也,出入释、老,求之者又数年,知其说不出乎吾宗,乃益自信。遂厌科举之习,筑室山间,为隐居计,名其山曰钟山,榜其室曰中林。常曰:「兔夫微贱,椓居中林,人所不见之地也。以微贱之人,处人所不见之地,而能持之以谨肃之德,则可以为公侯之腹心,然则人可怠于自修耶」?自是优游涵养,学益成,行益尊,乡人宗慕之。然先生读书不务多为训说,独尝著《论语》、《西铭》解义,《山窗业书》数篇而已。有来学者,随其资诱之,循循不倦。其言曰:「敬者,心之闲辔也。心有不敬焉,则驰矣;敬而不已则明,明则诚。故学者致心之道,守敬为要」。又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勇于弃廉耻,则勇于废礼义。一维苟绝,四维皆灭,理之相牵联者也。四维张,其心康,其身昌;四维不张,其心荒,其身灭亡。故学者持身之道,知耻为要」。又曰:「学者于道,能致知以玩索之,笃敬以涵养之,久则见面盎背,气象自别,非声音笑貌所能为也」。又曰:「道有远近,学无止法。近者道也,远者亦道也,学者见其近,而不见其远,遽止于见,则陋矣。惟于见处更加功夫,进进不已,自然所造深远,而其成也宏矣」。其发明后学,大指类此。雅好文词,既老不衰,尝曰:「文者所以载道,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而世儒或以文为不足学,非也。顾其言于道何如耳」。每为学者诵眉山之言,曰:「物固有是理,患不能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于手。辞者,达是理而已矣」。以为此最论文之妙。故其为文,指事析理,引物托喻,要以达意所欲言者,而词采自然如风行水上,如浮云游太空中,姿态横生,可喜可愕。晦庵先生尝评之,以为笔力奔放而法度谨严,学者所难及也。至他所为诗骚,闳肆俊伟,略皆称是。工书,得颜、苏笔法,人有得其简牍者,多珍藏之。其为人,长不踰中人,而貌古骨强,神观粹清,言皆粲然成文,听者忘倦。事推官公及继母向夫人以孝闻,友诲诸弟绮、缄甚笃。及其后,绮举进士高第,尝教授福建二郡,士人多推称之。然皆先卒,诸子孤露,先生扶植教养如己子,男婚女嫁,皆有成立。盖自推官公之没,先生主家事者二十年,闺门肃睦,生计日赡,内外未尝有间言也。其接宾客,奉祭祀,节之以礼,俭不及陋。租赋之入,常为乡里先。虽在林下,而事邑大夫不废桑梓恭敬之节。亲戚故旧或以缓急告,往往为之排难解纷,而不受其报。或讥其既无求于世,何苦为是拘拘者?先生曰:「是乌知吾心!夫以傲为高,以放为达,以自私为有守,吾不为也。且礼与仁不可须臾去,矧士可以去之乎」?郡守徐侯谊闻其风高仰之,驰使奉书币迎至郡庠,使诸生矜式焉。先生勉强为其一行,然亦竟不为留也。呜呼!若先生者,学博而守约,志笃而爱周。一介不以与人,而不以为啬;一介不以取诸人,而不以为矫。其古之人欤,古之人欤!绍熙四年,先生之年七十有七矣。八月二十有六日,以疾终于家。属纩之夕,其言琅然不乱,于是人益知其所养果有大过人者也。娶同郡朱氏,再娶董氏、王氏。子男三人,汝极、季札、叔栩,皆学种绩,文有家法。女二人,嫁迪功郎江州德安县尉王泰发、进士王某。孙男三人。诸孤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先生某乡某原,以书来告。初,先生之少也,尝从洵先君子学,后洵复受业先生之门。先君子之丧,先生实状其行,以授晦庵朱公为之铭。今先生之丧,诸孤以为近而知先生者莫若洵,远而知先生者莫若朱公,故复俾洵状其行事,将以请于朱公。洵自惟畴昔从先生游,时年未二十。今行年六十二,而朱公亦已老矣。嗟日月之逾迈,悼前辈之彫零,其可以文词不工为辞乎?乃雪涕为之书。绍熙五年三月十三日,门人修职郎、吉州录事参军程洵状。
武备论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古文集成》卷四三
人有常言曰:兵者,治世之所讳也。治世之士不言兵,治世之民不执兵,变刀为犊,变剑为牛,变矛戟为锄耰,变营垒为畎亩,凡鸟占云祲、金版六韬之书,皆束之高阁,使天下不复知有兵之名,然后足为至治之极。呜呼,何其不思之甚邪!治世虽未尝好战也,亦未尝忘战也,虽未尝用兵也,亦未尝去兵也。先王于太平至治之世,严师徒,肃号令,谨阅习,所以销患于无形,保治于无极,曷尝以兵为讳哉?且虞周之时为治邪?为乱邪?虽甚愚者,知其为至治也。舜当至治之时,固可以忘战而去兵矣,然典、谟所书,在内则明射侯以为教养之术,在外则奋武卫以为备禦之防,汲汲然惟恐兵之未练,固未闻其以兵为讳也。武王之时为治邪?为乱邪?虽甚愚者亦知其为至治也。武王当至治之时,固可以忘战而去兵矣,然司马所掌,于春于夏则有振旅茇舍之名,于秋于冬则有治兵大阅之法,汲汲然惟恐兵之未练,固不闻其以兵为讳也。舜之备既具,固可以鼓琴而咏南风之诗;武王之备既具,固可以建櫜而奏戢戈之颂。人见其鼓琴之逸,而不知其为备如此之劳也,遂以为舜之治尽于鼓琴;人见其建櫜之易,而不知其为备如此之难也,遂以为武王之治尽于建櫜。使鼓琴可以尽舜之治,则房琯之惑董廷兰,何为有陈涛之败邪?使建櫜而可以尽武王之治,则始皇之铸金人十二,何为有胜、广之乱邪?鼓琴一也,舜则可以,琯则不可者,有备无备之分耳;建櫜一也,武王则可以,始皇则不可者,有备无备之分耳。房琯不善学舜者也,始皇不善学武王者也。论至于是,孰谓练兵严备非太平之先务也?愚故曰:兵者,非治世之所讳者也。大抵销兵不足以销兵,惟治兵乃可以销兵;偃武不足以偃武,惟讲武乃可以偃武。人徒见文帝之结和比邻,烟火万里,以为偃武之功也,殊不知文帝所以致此者,以有细柳棘门之备而已。人徒见章帝之儒馆献歌,戎亭虚堠,以为偃武之功也,殊不知章帝所以致此者,以有金城戍边之备而已。人徒见太宗之四夷冠带,胡越一家,以为偃武之功也,殊不知太宗所以致此者,以有殿廷习射之备而已。晋武帝当平吴之后,可谓治矣,恃其治而撤去州郡之备,终致五胡之乱,岂非忘战之害乎?玄宗当开元之后,可谓治矣,恃其治而撤去中国之备,终致禄山之乱,岂非忘战之害乎?德宗当兴元之后,可谓治矣,恃其治而撤去河朔之备,终致藩镇之乱,岂非忘战之害乎?由是观之,销兵乃所以召兵,阅武乃所以偃武,其理甚明,无足疑者。然则人君当无事之时,其可不为先事之备乎?抑尝谓众人之所轻,乃明君之所重;众人之所后,乃明君之所先。凡开阖操纵之权,固非常情之能窥测也。何以知之?以光武之事知之。当用兵之际,众人之所重者骑射也,所轻者《诗》、《书》也,光武乃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于战马扰攘之中而笃仁义礼乐之用,轻人之所重,重人之所轻,非有先物之几,孰能与于此乎?当偃兵之际,众人之所先者,文事也,所后者,武备也。光武乃疏筑亭障,脩明烽燧,于宴安閒暇之中,而严守禦捍防之备。后众人之所先,先众人之所后,非有先物之几,孰能与于此乎?天下方尚武,吾独示之以文;天下方尚文,吾独抗之以武。一弛一张,与时推移。彼见其胜敌谓之勇,见其治国谓之柔,是皆刻舟胶柱而求其迹者也,乌足以知光武!
答杨敬仲论诗解书 南宋 · 楼钥
出处:全宋文卷五九四○、为《诗经》篇名
钥蒙示教《诗解》,以病故相仍,近始读竟。荷开发鄙陋至多,感叹击服之馀,恨未得一遂请益于门下。若夫发明无邪之思,一贯之旨,天人同心,大道至平,古说难尽信,虽载之《左传》者,亦不可据。《尔雅》亦多误,《大学》所引,亦有牵合。《诗序》多失经意,《释文》多好异音。诗人讽咏,或有包于事实制度名数,不尽合于礼典。先王皆在商世,难拘以周礼。文王以服事商,不应作礼乐。如此类,未易槩举,皆前辈之所未发者,尤用服膺。然惟尊意每不自以为足,而欲人之言,钥亦不能自已,欲效所见,试陈其甚明者,正欲反覆论辨,以归至当。非恃相与之厚,非爱此书之深,不及此也。
《葛覃》《毛诗传》曰:「覃,延也」。其义未安。覃,本义深也,葛叶大而蔓小,故坠焉而深下。俗谓坠下曰覃,徒绀切。而《广韵》、《集韵》无此字音,《释文》徒南切,方音不同,不可知也。而谓延也,则未安。曰「覃及鬼方」,由中国而覃及之,则中深旁浅,实有覃义。「实覃实吁,后稷之声」,深广也,故水中深旁浅曰覃,加水以别其字。先儒徒因葛推义,释覃曰延,然施即延也,无乃重复乎?《大田》「以我覃耜」,覃者,深也。耜宛然有微深之状,故曰「覃耜」。《毛传》殆未亲见耜,徒见《易》有剡木为耜之义,故以覃为利。后儒求其说而不获,又转音为「剡」,又转字为「䎦」。今正其字义,平声如字。
覃,《尔雅·释言》:「流,覃也。覃,延也」。郭注皆谓蔓延相被及。《说文》:「𪉲,长味也。从𣆉,咸省声。《诗》曰「实覃实吁」,徒含切。又,篆文覃省。潭,《说文》从水,覃声。《集韵》一说楚人名深曰潭。「潭」字在六书中为形声,如「江」、「河」之从水,而「工」与「可」止取其声而无义,「潭」从水,「覃」亦取其声,非有义也。潭有深义,今之言「潭潭」是也。「覃」却无深义。字书凡有意者,如「人为为伪」,「人言为信」之类,皆入会意之科。王荆公《字说》所以不能传者,往往以形声诸体皆入会意,故有牵合强通之病。以葛之蔓延,故施于中谷,亦未为重复也。覃耜之音「剡」,疑是方言。《集韵》以为利耜,止以《诗传》、《释文》为据。如「八月剥枣」,「剥」音普卜反,荆公以为养老者剥枣之皮而进之。后行田野间,群儿相呼扑枣,方知《释文》之有自来。此二「覃」字,更望考之。
《鹊巢》:「维鸠居之」。《尔雅·释鸟》云:「鸤鸠,鴶鵴」。郭云布谷,未安。音如布谷者不居鹊巢,音如鴶鵴者乃居鹊巢,为鸲鹆。鲁昭公二十五年鸲鹆来巢,而公如乾侯,此亦假他巢之应也。故文成之世,已有童谣曰:「鸲鹆跦跦,公在乾侯」。矧鸲鹆亦鴶鵴之音,凡鸟名多用其音。《埤苍》云鴶鵴,《方言》云戴胜。今审究戴胜首有竦毛,鸲鹆亦有之,而鸲鹆身色黑,戴胜身色毼而稍长大,岂《埤苍》考之未审欤?布谷其音浑然,鸲鹆其音亟然。穫谷毛毼,头有斑者。李氏亦以鸤鸠为鸲鹆。
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考之当如此之详。然鸤鸠之为鸲鹆甚明。浙人呼为八八儿,川人呼为阿八。所谓音如布谷者,乃今斑鸠,俗谓之步姑。其性虽拙,粗能为巢。戴胜首有竦毛向后,鸲鹆竦毛直上,又自不同。𬷃鸠之刺不壹,正谓鸲鹆也。郭景纯云布谷,固已失之,欧公言拙鸠极然,不知此乃鸲鹆。吕氏具载,皆未当也。
《简兮》:「日之方中,在前上处」。将祭习舞,以日中为期。硕人在前列上处。方中,将中也。硕,大也,大德之人。俣俣,德容也。
前辈曾云,日之方中,则明而易见之时。在前上处,则近而易察之地。君犹不能见,况幽远者乎?此意甚切。
《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耽,乐也;说,解说也。今俗说亦以女淫为大丑。
《毛传》云:「女与士耽,则伤礼义」。《郑笺》云「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补。至于妇人,无外事,惟以贞信为节。然功过相补,则士可耽也」。每疑其害教。近得一说,无与士耽,已是自悔而反正之言。盖其初「抱布贸丝,来即我谋」,后又以车来,则非女之奔之也。其言曰:「始者以士之耽兮,故我今日犹可说也。若是女之耽兮,则我不可说矣」。如此则得诗之意,又免功过相补之害教也。
《兔爰》:「雉离于罗」。雉,文明,比君子。
非为其文明也,罗之设所以取鸟兽,兔狡如小人,爰爰缓行,不至触冒。雉性耿介,多罹其中。世乱网密,小人多幸免,而君子多陷于罪。言文明,则意差。
《萚兮《此诗凡言女,皆指君也。女者,爱之之辞。
《民劳》:「王欲玉女,是用大谏」。此意尤明。又《卷阿》「俾尔」、「弥尔性」之类,不惟是爱君。如古之称我为「朕」,未至如秦以来分别之严也。
《出其东门》:「聊乐我员」。我自有员姓者,吾妻也。
此说未然。毛、郑不解「员」字,疏言:「乐我心云耳」。云、员古今字,助句辞也。唐员半千齐州人,其先本彭城刘氏。十世祖凝之事宋,为起部郎,及齐受禅,奔元魏,以忠烈自比伍员,因赐姓员,古无此姓也。况此《诗解》内云,陆德明以《尔雅》云「徂,存也」,牵合上章「思存」,改「且」作「徂」,甚无谓也。且,语助也,于义自通,何必牵强?又改字。以此知员亦语助耳。
《候人》:「维鹈在梁,不濡其翼,不濡其咮」。鹈鹕,喙长尺馀,颔下胡大如数升囊,群飞入水食鱼。今也在梁,不濡其翼,咮长如此而亦不濡,是当食鱼而不得食,喻贤者宜得禄而不得禄。
欧阳氏曰:此鹈当居泥水中,以自求鱼而食。今乃邈然高处鱼梁之上,窃人之鱼以食而得不濡其翼咮,如彼小人,窃禄于高位而不称其服也。鹈不当以喻贤者,不若欧阳氏之说为长。
「不遂其媾」。小人富贵纵肆,好色淫恣而弃其妇。媾,婚媾也。
毛氏曰:「媾,厚也」。张氏曰:「不遂其媾,不称其宠待也。今人谓遂意,亦曰称意」。
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董曰:「《集注》作嬒。蔚,文也。南山朝隮,螮蝀也。人莫敢指者,乃阴阳交感不正之气。南山喻在高位,朝隮喻淫纵。淫纵者,惟其意所溺,固有其妻虽婉娈而自不说者。如卫庄姜,虽美而不见答,盖不乐于静正,而放于情欲。季女者,年少之义,以其未尝相亲,如不为妇也。故曰季女不说之则失所,至于斯饥矣。
张氏诗曰:「林木南山荟蔚时,工斤樵斧竞朝隮。举知趋利青冥上,不念幽居季女饥」。陈氏曰:「壮者趋利于山,则弱者馁穷于室。小人肆志于上,则君子困穷于下」。张、陈二说虽未必尽得诗人之意,然其说犹雅驯。今为一「媾」字一「嬒」字,又婉娈季女,遂生此说。然「朝隮」实非螮蝀也,彼《螮蝀》之诗首章曰:「螮蝀在东,莫之敢指」。故次章曰:「朝隮于西,崇朝其雨」。至今朝日在东,则虹出于西;夕日在西,则虹出于东,鲜有见于南者。且此诗初不言虹,而径以朝隮为螮蝀,则不可。既曰季女如有齐季女,而曰如不为妇,亦觉费辞。若以南山喻高位,朝隮喻淫纵,亦不成诗语,宜有以更之。
《七月》:「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觱发者,寒气劲发,万籁尽鸣,如觱栗也。野俗有语:「篱端吹觱栗」。谓烈风吹篱端之虚管作声也。栗烈者,丑月寒气益烈,人股战栗也。《毛传》谓:「栗烈,寒气也」。其以是欤?
毛氏曰:「觱发,风寒也。栗烈,寒气也」。王氏曰:「风而寒,尚非其至也;无风而寒,于是为至」。只如此说足矣。觱栗乃胡乐,一名悲篥,一名笳管,羌胡、龟兹之乐也。其声悲栗,胡人吹之以惊中国马,后世乐始谱其音,以为众器之首。周时安得有此俗?语尤不足取。股战而栗,汉人始有此语。
「二之日凿冰冲冲」。凿冰之时,择冲和之日,虑寒气之伤人也。豳公之爱民如此。
毛氏曰:「冲冲,凿冰之意」。孔氏曰:「冲冲,非貌非声,故云凿冰之意」。《左传》曰:「深山穷谷,固阴冱寒,于是取之」。豳尤寒,盛冬安得有冲和之日?不如只从毛说。
《东山》:「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毛传》曰:「垤,蚁冢也。将阴雨,则穴处先知之。鹳好水,长鸣而喜也」。孔疏曰:「将雨则蚁避湿而上冢」。「鹳鸣于垤」诗意与「零雨其濛」同。「妇叹于室」,闻其夫将归,感伤而叹也。
毛公齐人,必自知之。解不甚详,孔疏亦未明,皆不见于垤之义。惟胡德煇珵《苍梧杂志》言之最明。云:「《新经》释鹳鸣于垤,谓垤为丘,垤非蚁冢。盖荆公未尝到山东,蚁冢有极高大者如冢墓然,每天将雨,则鹳集蚁垤而鸣。蚁知雨,鹳喜雨,以其类也」。方说得于「垤」字分晓。正以雨将作,故妇叹于室,如「殷其雷」之意,正念其劳也。若「我征聿至」,自在下句,「妇叹于室」,意联于上,孟子所谓「丘垤」,以是知丘是自然高处,垤乃蚁冢,下王洪「盘马于蚁封」,亦谓此也。
《狼跋》老狼有胡,进则躐其胡,退则跲其尾。周公欲进,则成王未授公以政,如狼跋其胡;欲退则又深念民人社稷之重,欲退不可,如狼疐其尾。
周公虽进退不可,亦何至如狼之跋疐?故程氏有云:「狼,兽之贪者,猛于求欲,故陷于机阱罗絷,前跋后疐,进退困险。诗人取之,以言狼之所以致祸难危困如是者,以其有贪欲故也。若周公者,虽在危疑之地,安步舒泰,赤舄几几然也」。又云:「先儒以狼跋疐不失其猛,兴周公不失其圣。猛奚若虎豹?胡独取狼也?诗人比兴以类,是以香草譬君子,恶鸟譬小人,岂有以豺狼兴圣人乎」?程氏之说美矣,然诗中无机阱之意,犹未为尽也。尝得其说于蜀人杨少卿民望云:「狼之遇人,先旋绕于人之四旁甚疾,人为之战惧自失,然后食之。诗人盖以狼之跋疐比四国,而周公处其中不惧也」。此说最为得之。
《常棣》:「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孺有柔义,兄弟既具,犹曰皆在于是。和乐且柔孺,言辞气柔巽也。其妻其子,情好合同,言夫妇父子和顺孝慈如琴瑟之和。《毛传》曰:「翕,合;孥,子也。湛,和乐之至」。
此解亦平,然说诗意未出。此诗极言兄弟之间,如《伐木》极言朋友之间。前章引陈曰:「兄弟之急难相救助如此,及其既安宁,乃谓兄弟不如友生乎」?此正诗之本意也。此二章言凡人以傧尔笾豆、饮酒之饫为乐,若兄弟既具。如谓兄弟无故,其乐又何止笾豆饮酒而已?其和乐又且如孺子之真情,如孺慕之孺,有不可解于心者。凡人妻子止以好合,尚能如鼓瑟琴之和。若兄弟翕合而无间,其和乐不足以尽之,又且湛矣,如湛酒湛色然。如此方见诗意。
《六月》:「六月栖栖」。六月,建巳之月也。栖,凄也。凄凄有冷意,时有麦秋之寒也。
毛氏曰:「栖栖,简阅也」。苏黄门曰:「栖栖,不安也」。李氏曰:「与《论语》『栖栖』同」。
注:「栖栖犹皇皇,言其不安也。」虽未为定论,然以为栖栖有冷意,麦秋之寒则不可。俗谚云:「江南两浙,春寒秋热。」若中原北方,则立春便温和,入夏便热,入秋便凉,冬则极寒。宣王在西周,四月岂复有冷也?/《车攻》:「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惟善御者两骖不猗,虽驰而一无所失。/此一段不尽其义。苏黄门曰:「四黄既驾,两骖不猗,御者之善也。不失其驰,舍矢如破,射者之善也。」盖不善射者,必待御者为之诡遇则获,故王良为之范,则嬖奚不能获一。惟御者不失其驰,而舍矢如破,方见射者之善。不惟此诗意明,《孟子》一段,亦皆焕然。/《吉日》:「既伯既祷。」 《毛传》曰:「祷,祷获也。」祷,未必为获也。(云云。)祷者,祷其无伤人也。弓矢驱驰之间,或偶伤人,故祷欤?/毛以祷为祷获,固已赘矣。此谓祷其无伤人,亦未为的当。将田而用马,故祷于马祖,不必专为获,亦不必专为求无伤人,与厩焚不问马之意不侔。/「漆沮之从。」《禹贡·雍州》:「漆沮既从。」从者,从入渭水。然则天子之所,其在渭、漆、沮之会欤?/「漆沮既从」, 《禹贡》自说治水,此诗自说从漆、沮驱禽而至天子之所,似不必泥此「从」字。/《庭燎》 《毛传》曰:「庭燎,大烛也。」(云云。)《秋官·司烜氏》:「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故书「坟」为「蕡」。郑司农云:「蕡烛,麻烛也。」然则与庭燎有异焉。今俗曰盆者,庭燎欤?,麻滓也,音诜。《毛传》以为大烛,未安。/今说亦未安。乃麻饼,毛谓大烛,司农谓麻烛,皆是也。古者如男子夜行,必以烛。童子隅坐而执烛,又如颜叔之秉烛,非如今之蜡烛也。凡点火而明者,如麻骨、桦皮、松明之类可以照者,皆谓之烛。今祭祀所用庭燎,以麻骨一大束立于地,而然其上,照耀一庭,故毛谓之大烛,司农谓之麻烛,却非盆也。/《斯干》:「如跂斯翼。」 如鸟之跂立而张两翼。鸟首如栋甍,两翼如二霤。/孔氏曰:「如跂,如人跂足直立。」若如今说,下三句已言如矢,如鸟,如翚矣,不应又以跂为鸟之跂。不若只用旧说,如人之跂立,翼言其翼然,不必谓鸟之翼也。/《小旻》:「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此固肤近柔懦之士所执常论。然而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不知圣智所及,当大有为,亦无所慑。但圣智虽不慑,亦无慢易忽略,而亦战战兢兢。/范氏曰:人皆知虎不可暴,河不可冯,而不知小人之不可不畏。临深履薄,惧之甚也。此说似胜,不必更加委曲也。/《小宛》:「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桑扈名窃脂,食肉之鸟也,(云云)今不得食,而率场啄粟,喻食肉富贵者,今犹失所困乏,而况于疹病孤寡贫弱之徒,宜其尤甚于入犴狱也。(云云。)民穷苦,握粟出卜,问曰:「何自而能谷善耶?」此章言贵贱皆困穷。/前辈大率如此说,意既不属,亦觉其言泮涣。桑扈窃脂,《尔雅·释鸟》自有两义,非名窃脂也。其曰「夏鳸窃玄,秋鳸窃蓝,冬鳸窃黄,桑鳸窃脂,棘鳸窃丹」者,「窃」皆训「浅」。注:「窃,蓝青色。」然则窃脂,谓其色浅白也。其前又别有两句云:「桑鳸窃脂,鳭鹩剖苇。」注云:「食肉,好盗脂膏。」苏黄门《古史序》有云:「圣人之不为不善,如驺虞之不杀,窃脂之不谷。」《小宛》正谓此。窃,盗脂膏之义。此章盖言遭诬陷而无告者。桑扈食肉,而谓其率场啄粟,可谓是非颠倒矣。惟其填寡,宜乎陷于岸狱也。此事甚易见,试握粟以卜之,谓握粟以试桑扈,彼何尝能食谷乎?言是非在目前,分明如此,而上不能察,若以为卜筮之卜,则意差矣。/《何人斯》:「维暴之云。」 详观是诗,非刺暴公也,刺其从暴公者也。/此诗之序必有所传,诗不言苏,而序言之,一诗中只有「维暴之云」一句,不知果暴公否。郑氏以苏、暴皆畿内国名,孔疏云:「苏国在河内温县。」是东都之畿内也。春秋为公者多是畿内诸侯,遍检书传,未闻畿外有暴国。今暴公为卿士,明畿内。此说亦不定。记得郑渔仲曾辨此云:「周之畿内无所谓暴者。」更当考。/《巷伯》:「捷捷幡幡。」 幡幡者,随风翻覆,反覆不定之状如此。/「幡幡」诚有反覆之意,然谓之随风翻覆,则是今释道所立之幡也,恐古无此。秦已有幡信之书,未知幡信起于何代,更考。/《北山》:「或王事鞅掌。」 在腹曰鞅。此诗,士子其职卑矣。其鞅在掌,方驾车马,故任此劳。故世以烦劳为鞅掌。/毛氏曰:「鞅掌,失容也。」孔氏曰:「鞅掌,烦劳之状。」只须用孔说,今说颇迂。韅靷鞅靽,皆在马之身,惟辔则在御者之手。鞅既在马腹,如今之肚襻,不应在人之手掌也。/陆机《草木疏》/「机」当作「玑」,非晋之陆士衡也。吕氏《读诗记》皆作「玑」。(《攻愧集》卷六七。)/六月:原无此二字,据前后文例补。
宋丞相故特进观文殿大学士致仕陇西郡开国公食邑四千四百户食实封一千七百户赠太师谥忠定李公行状(上) 南宋 · 李纶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九一
曾祖僧护,故赠少保。曾祖母廖氏,成国夫人;龚氏,茂国夫人;卢氏,昭国夫人。
祖赓,故赠太保。祖母黄氏,秦国夫人;饶氏,魏国夫人。
父夔,故任中大夫,充右文殿修撰,赠太师,追封卫国公。母吴氏,韩国夫人。
邵武军邵武县八龙乡庆亲里李纲年五十八。
公字伯纪。其先系出有唐,有以宗室为建州刺史者,卒官,因家焉。皇朝太平兴国四年,析建州置邵武军,故今为邵武人。曾大父、大父隐德不仕,行义为乡闾所宗。先卫公以进士起家,为时名卿。妣韩国夫人,处州龙泉人,贤淑懿范,中外所仰,事具龟山杨先生所撰墓志铭。公形神俱清,器识绝人,自幼有大志,举动必合于规矩法度,见者知其必将名世。年十有四,从先卫公官延安。时夏人入寇,围城甚急。旧法,边城被围,乘城者以日计功,僚属子弟皆登城冀赏,公独不从,然时时骑绕城上,示无所畏。寇退,朝廷以言者谓滥赏报罢,众以是愧公。将冠,丁韩国夫人忧,庐毗陵锡山茔次凡三年,哀感闾里。手植松柏数十万,处画规摹,他人莫拟。父执见之,谓人曰:「吾畏李君」。既冠,补国子监生第一。方先卫公之入上庠也,名在第一,而公继之,每试必上列,声称籍甚。举进士未第,以先卫公遇郊祀恩补假将仕郎。附试贡士,复首送。属闻期亲之丧,友人贻书谓道路之传盖不的,勉试春官以慰亲望,公不可。调将仕郎、真州司法参军。政和二年上舍及第,胪传之日,徽庙顾问再三,特旨升甲,改合入官,授承务郎,充相州州学教授,以亲庭远易镇江。四年,召除行国子正。十二月,对便殿,除尚书考功员外郎。五年,谒告迎先卫公于霅川,有旨除先卫公提举醴泉观以便就养。九月还阙,道除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既入台,尝因职事进对,先卫公亦以是日朝见。徽庙顾公曰:「卿父子同日造朝,搢绅荣事」。未几,以论内侍建节及宰相任用堂候官、从官入朝以笏击其下凡三事,忤权贵,罢言职。公之在台才一月耳。十一月,除尚书比部员外郎。六年,转承事郎。七年,差充礼部贡院参详官。八年四月,复召对。五月,除太常少卿。八月,出朝陵寝,未还阙,除起居郎。十二月,差兼国史编修官。宣和元年,同知贡举。六月,京师大水,徽庙降诏遣使,所以忧劳者甚至,而在位者乃寂不闻有发愤纳忠之人。公独异之,怀不自已,奏疏论列,谓「变异不虚发,必有感召之因;灾害未易禦,必有消复之策。臣有已见急切利害事须面奏,乞许臣因侍立次直前奏事」。翌日,宰执班退,传旨閤门,令公先退,更不侍立。公因奏便宜六事,且上章待罪。有旨所论不当,送吏部与监当差遣。继以待罪章上,有旨更降一官,与远小处监当,授承务郎,监南剑州沙县税务。先是,父友故赠谏议大夫了斋陈公瓘识公之幼,每谓人曰:「李公有子」。了斋既以天下之重自任,知无不言,欲求天下奇士以此道付之。方是时,人皆以公为凤鸣朝阳,了斋闻之,以书至先卫公曰:「伯纪所言,天下亦有非之者乎?天下莫有非之者,则其言也当矣。使不当其可,天下岂有不非之者乎?积诲有自,可以百拜为寿而远莫能也」。公既来沙阳,目所居僧舍曰「寓轩」,职事之馀,阅藏教于其间。时了斋以书至,且为公引狄梁公、李文靖、王文正前言往行,继之以言曰:「嶷嶷梁公,畴克与对?文靖、文正,辅世无悔,谁者嗣之?愿公继𨇗乎筌筏之外,羸壮不同事,趣舍不同业,安敢以同我者为是而忘尽忠之告欤」?时故右文殿修撰罗公畴方家居,尝以书致了斋,道与公从游之适。了斋报书曰:「吾侪老矣,寓轩之人尝发妙旨于箜篌,举世倾耳以需其再鼓,今乃欲韬弦袖手以适吾侪羸歇之社。若许其来而不拒,则是私乎适己而以天下为非我事也」。其为一时名德推与爱重如此。其后公两在庙堂,所为所守,天下想闻风采,盖不负了斋所期矣。二年六月,复承事郎。十月,复本等差遣。三年,磨勘转宣教郎。公归膝下,五月,先卫公感疾不起,公哀慕不自胜。八月,合葬先卫公于韩国夫人之茔。了斋方谪居山阳,以文致祭,其末云:「孟仲叔季,咸遵诲饬。论水者谁,其动也力。不苟不许,孰曰不然。谁其为之,严父之贤」。识者谓了斋所许与父子之间不遗馀力矣。丧既除,六年,差权发遣秀州。未赴间,七年三月,除太常少卿,六月到阙。是冬金人败盟,边报狎至,朝廷震惧,不复议战守,惟日谋避狄之计。岁暮,贼马逼近,始遣李邺奉使讲和,降诏罪己,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执日聚都堂,茫然无策。先是诏求直言,有旨召侍从之臣聚议,各具所见以闻。公上封事,大略以谓当今禦戎之急务要须治其本原,敌乃可制。杜牧所谓上策莫如自治者,诚为知言。所谓治其本原者,其说有五:一曰正己以收人心,二曰听言以收士用,三曰蓄财谷以足军储,四曰审号令以尊国势,五曰施惠泽以弭民怨。又陈捍敌十策。时建牧之命既下,公素与故相吴公敏厚善,敏时为给事中,夜过其家,谓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议,岂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东宫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为牧非也。巨盗猖蹶如此,自非传以位号,使招徕天下豪杰与之共守,何以克济?公从官以献纳论思为职,曷不非时请对,为上极言之」?敏曰:「监国可乎」?公曰:「不可。唐肃宗灵武之事,当时不建号不足以复邦,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聪明仁慈,傥感公言,万有一能行此,金人且将悔祸退师,宗社底宁,岂徒城都之人获安,天下之人皆将受赐,非发忘身徇国心,孰能任此」?敏翌日求对,具道所以,且曰:「陛下果能用臣言,则宗社宁长,圣寿无疆」。徽庙曰:「何以言之」?敏曰:「神霄万寿宫所谓长生大君,陛下也,必有青华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见于此」。徽庙感悟叹息。敏因言:「李纲之论盖与臣同」。有旨召公赴都堂,禀议讫,随宰执至文字库祗候引对,实十二月二十三日。公具劄子,大略以谓「皇太子监国特国家閒暇之时典礼如此,今大敌入寇,天下震动,安危存亡在呼吸间,而用平时典礼,可乎?名分不正而当大权,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何以号召天下、率励豪杰、期成功于万分之一哉?胡不假皇太子以位号,使为陛下保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捍敌。如臣之计,天下可保,在此一举」。仍刺臂血书之。其日徽庙御玉华阁,先召宰执吴敏等对至日晡,时内禅之议已决,公不复得对。二十四日,孝慈渊圣皇帝即位,诏有司讨论所以崇奉道君皇帝者,公在太常条具以闻。二十六日,上实封言事,大略以谓:「方今夷狄凭陵,中国势弱,奸邪充斥,君子道消,法度纪纲荡然无统。陛下履位,适当斯时,得不上应天心,下顺人欲,外攘夷狄,使中国之势尊,内诛奸邪,使君子之道长,以副道君皇帝所以付托之意」?二十八日,召对延和殿,渊圣迎谓曰:「卿顷论水灾疏,朕在东宫见之,至今犹能忆诵」。尝为赋诗,有「秋来一凤向南飞」之句。公叙谢讫,因奏曰:「今金寇先声虽若可畏,然闻有内禅之事,势必退缩请和,厚有所邀求于朝廷。臣窃料之,大概有五:欲称尊号一也,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义,不足惜;欲得归朝人二也,当尽以与之,以示大信,不足惜;欲增岁币三也,当告以旧约以燕山、云中归中国,故岁币增于大辽者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国家敦示和好,不校货财,姑如元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当量力以与之;欲求割地五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执之坚,无为浮议所摇,可无后艰」。渊圣嘉纳。二十九日,除兵部侍郎。靖康元年五月三日,充行营司参谋官,盖斡离不之兵遂渡河,是日闻报故也。夜漏二鼓,道君皇帝东幸,宫闱相续以行,侍从百官往往潜遁。四日,公侍对班于延和殿下,闻宰执奏事,议欲奉銮舆出狩襄、邓间。公思之以为不可,适遇知东上閤门事朱孝庄于殿庭间,语之曰:「有急切事欲与宰执廷辨,公能奏取旨乎」?孝庄曰:「宰执未退而从官求对,前此无例」。公曰:「此何时而用例耶」?孝庄许诺,即具奏,得旨引对。公因启奏曰:「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皇帝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渊圣默然。太宰白时中曰:「都城岂可以守」?公曰:「天下城池岂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将何之?若能率励将士,慰安人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渊圣顾宰执曰:「策将安出」?宰执默然。公进曰:「今日之计,莫若整龊军马,扬声出战,固结民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渊圣曰:「谁可将者」?公曰:「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崇养大臣,盖将用之于有事之日。今白时中、李邦彦等虽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抚驭将士,以抗敌锋,乃其职也」。时中怒甚,厉声曰:「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公曰:「陛下不以臣为庸懦,傥使治兵,愿以死报」。渊圣顾宰执曰:「执政有何阙」?赵野对曰:「尚书右丞阙」。渊圣曰:「李纲除右丞」。面赐袍带并笏。公致谢,且叙方时艰难不敢辞之意。宰执犹以去计劝渊圣,有旨命公为东京留守。公为渊圣力陈所以不可去者,且言:「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社朝廷碎于贼手,累年然后仅能复之,范祖禹谓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敌骑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守,何补于事」?渊圣意颇回,而内侍王孝竭从旁奏曰:「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渊圣色变,降榻曰:「卿等毋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都城,决不可留此」。公泣拜俯伏渊圣前,以死邀之。会燕、越二王至,亦以固守为然,渊圣意稍定,即取纸御书「可回」二字,用宝俾中使追还中宫国公。因顾公曰:「卿留朕,治兵禦寇专以委卿,不得稍有疏虞」。公皇恐再拜受命。是夕,宿于尚书省,而宰执宿于内东门司。中夜,渊圣遣中使令宰执供军令状,诘旦决行。五日,公自尚书省趋朝,道路纷纷,复传有南狩之事,太庙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则禁卫皆擐甲,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襆被皆将升车矣。公遑遽无策,因厉声谓禁卫曰:「尔等愿以死守宗社乎?愿扈从以巡幸乎」?禁卫皆呼曰:「愿以死守宗社,不居此将安之」?公因拉殿帅王宗濋等入见曰:「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今复戒行何也?且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有一中道散归,陛下孰与为卫?且虏骑已逼,彼知乘舆之去未远,健马疾追,何以禦之」?渊圣感悟,始命辍行。公谓宰执曰:「敢有异议者斩」。因出祥曦殿,传旨宣示,禁卫皆拜伏呼万岁,其声震地。复入劝渊圣御楼以见将士,渊圣可之,驾登宣德门,宰执百官将士班楼前起居,复降步辇劳问将士。公与吴敏撰数十语,叙金人犯顺,欲危宗社,决策固守,各令勉励之意,俾閤门官宣读。每读一句,将士声喏。须臾,六军皆感泣流涕,于是固守之议始决。是日以公为亲征行营使,一切许以便宜从事。自车驾御楼之后,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禦,每壁用正兵万二千馀人,而保甲居民厢军之属不预焉。凡防守之具无不毕备。又团结马步军四万人为前后左右中军,军八千人,日肄习之。以前军居东水门外,护延丰仓,仓有粟豆四十万石,其后勤王之师集城外者赖之以济。以后军居宋门外,占樊家冈,使贼骑不敢近。而左右中军居城中,以备缓急。自五日至八日,治战守之具粗毕,而贼马已抵城下。是夕攻西水门,公临城捍禦,斩获百馀人,自初夜防守达旦,始保无虞。翌日,贼攻酸枣封丘门,公虑城上兵卒不足用,乞禁卫班直善射者千人以从,传旨如所乞。贼渡壕以云梯攻城,公命班直乘城射之,皆应弦而倒。公登城督战,激励将士,人皆贾勇,近者以手炮櫑木击之,远者以神臂弓强弩射之,又远者以床子弩座炮及之,而金贼有乘筏渡壕而溺者,有登梯而坠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众。又募壮士数百人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获酋首十馀级,皆耳有金环。渊圣遣中使劳问,降御笔褒谕,有「公忠略之志朕记于心」及「公悉心捍禦朕皆知之」之语。特给内库酒、银、绢等以颁将士,人皆欢呼,自卯至申未间杀贼数千人。贼知城守有备不可以攻,乃退师。因遣使随李邺请和,抵城下已昏,坚欲入城,公传令辄开门者斩,竟俟明乃入,实初十日也。渊圣御崇政殿,引使入对,出斡离不书进呈,道所以举师犯中国之意,闻上内禅,愿复讲和,乞遣大臣赴军前议所以和者。公因请行,渊圣不许,曰:「卿方治兵,不可」。命李棁奉使,郑望之、高世则副之。宰执退,公留身问所以不遣之旨,渊圣曰:「卿性刚不可以往」。公对曰:「今虏气方锐,吾大兵未集,固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未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恐李棁等柔懦而误国事也」。因为渊圣反覆具道所以不可割地及过许金币之说,渊圣颇以为然。李棁是日至军中果辱命,北面再拜,膝行而前。金人出事目一纸付棁等达朝廷,棁唯唯不能措一辞。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妇人女子尔」。自是有轻朝廷心。十一日,棁至自军前,宰执同对于崇政殿,进呈金人所须事目,须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䌽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尊其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又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具道其语甚狂厉,宰执震恐,欲如其数悉许之。公引前议力争,以谓尊称及归朝官如其所欲固无害;犒师金币所索太多,当量与之;太原、河间、中山国家屏蔽,号为三镇,其实十馀郡地,塘泺险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国;又保塞翼、顺、僖三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质即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为今日计,莫若择使与之往返熟议,道所以可不可者,金帛之数令有司会计所有续具报。宿留数日,大兵四集,彼以孤军入重地势不能久留,虽所得不满意,必求速归,然后与之盟,以重兵卫出之,彼且不敢轻中国,其和可久也。宰执皆不以为然,方谓都城破在朝夕,肝脑且涂地,何有三镇,而金币之数又不足较也。渊圣为群议所惑,凡争踰两时,无一人助公言者。公自度力不能胜众说,因再拜求去。渊圣慰谕曰:「不须如此,卿第出治兵,益固城守,恐金人款我,此徐议可也」。公被旨不得不出,复前进曰:「金人所须,宰执欲一切许之,不过欲脱一时之祸,不知他日付之何人,能为陛下了此,愿更审处,后悔恐无所及」。因出至城北壁,复回,尚冀可以力争,而誓书已行矣,所求悉皆与之。今上皇帝方在康邸,俾同少宰张邦昌为质于金人军中。公无如之何,则为之留三镇诏书,戒中书吏以辄发者斩,庶几俟四方勤王之师集,以为后图。而宰执裒聚金银,自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皆竭取,复索之于臣庶之家,金仅及三十万两,银仅及八百万两,宰执以金银之数少,惶恐再拜谢罪,公独不谢。于是王孝迪建议,欲尽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揭长榜于通衢,立限输官,限满不输者斩之,许奴婢亲属及诸色人告,都城大扰。限既满,得金二十馀万两,银四百馀万两,而民间藏蓄为之一空。公奏渊圣曰:「收簇金银限满,民力已竭,复许告讦,恐生内变。外有大敌而民心又变,不可不虑」。渊圣曰:「卿可往收榜」。归行营司,移牒王孝迪照会,人情乃安。自十五日四方勤王之师渐有至者,日数万人,公于四壁置统制官招集之。至十七八日,统制官马忠以京西募兵至,遇金人于郑州南门外,乘势击之,杀获甚众。金人始惧,游骑不敢旁出,而自京城以南,民始获奠居矣。二十日,种师道、姚平仲以泾原、秦凤兵至,公奏渊圣曰:「勤王之师集者渐众,兵家忌分,节制归一乃克有济,愿令师道、平仲等听臣节制」。而宰执间有密建白以为不可者,于是别置宣抚司,以师道签书枢密院事,充河北、河东、京畿宣抚使,以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应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并隶宣抚司。又拨前、后军之在城外者属之,而行营司所统者独左、右、中军而已。渊圣屡申敕两司不得侵紊,节制既分,不相统一,宣抚司所欲行者托机密往往不复关报,公私忧之。自议和誓书既行之后,金人益肆须索,无所忌惮。及勤王之师既集,西兵将帅日至,渊圣意方壮。又闻金人虏掠城北,屠戮如故,而城外坟墓𣪁殡发掘殆尽,始赫然有用兵之意。公赞渊圣曰:「《易》以《谦》之上六称『利用行师,征邑国』;《师》之上六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盖谦之极非利用行师不足以济功,师之成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今陛下之于金人屈己讲好,其谦极矣;而金人贪婪无厌,凶悖已甚,其势非用师不可。然成功之后,愿陛下以用小人为戒,使金人有所惩创,不敢有窥中国之心,当数十年无夷狄之祸。不然,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忧未艾也」。二十七日,公与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同对于福宁殿,议所以用兵者。公奏渊圣曰:「金人之兵,得其实数不过六万人,又太半皆奚、契丹、渤海种类,其精兵不过三万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馀万,固已数倍之。彼以孤军入重地,正犹虎豹自投于槛阱中,当以计取之,不可以角一旦之力。为今之策,莫若扼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复畿北诸邑,俟彼游骑出则击之。以重兵临贼营,坚壁勿战,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俟其刍粮乏,人马疲,然后以将帅檄取誓书,复三镇,纵其归,半渡而后击之,此必胜之计也」。渊圣意深以为然,众议亦允,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举事。约已定,而姚平仲者古之子,屡立战功,在道君朝为童贯所抑,未尝朝见,至是渊圣以其骁勇,屡召对内殿,赐予甚厚。平仲武人,志得气满,勇而寡谋,谓大功可自有之,先期于二月一日夜亲率步骑万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谓斡离不者,取今上皇帝以归,虽种师道宿城中弗知也。公时以疾给假卧行营司,夜半渊圣遣中使降亲笔,曰:「平仲已举事,决成大功,卿可将行营司兵出封丘门,为之应援」。公具劄子辞以疾,且非素约,兵不预备。斯须之间,中使三至,责以军令。不得已力疾分命诸将解范琼、王师古等围,斩获甚众。复犯中军,公亲率将士以神臂弓射却之。是夜宿于城外,而平仲者一夕劫寨,为敌所觉,杀伤相当,所折者不过千馀人。既不得所欲,即恐惧遁去,宰执台谏鬨然,谓西兵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兵皆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渊圣震恐,有诏不得进兵,而斡离不遣使以谓用兵特将帅所为,不出上意,请再和。宰相李邦彦于渊圣前语使人曰:「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结约,非朝廷意」。佥议欲缚公以予之,使人反以为不可,遂罢公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以蔡懋代总兵。蔡懋计会行营司兵所失才百馀人,西兵及勤王之师折伤千馀人外,馀并无故,乃知朝廷前所闻之非。是夕渊圣赐亲笔慰劳,且令吴敏宣谕将复用之意。公感泣谢恩,方欲丐归田庐,而太学生陈东与诸生千馀人诣阙上书,明公及师道之无罪,不当罢。军民闻之,不期而集者数十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舁登闻鼓于东华门,击破之,军民必欲见公及师道乃去。于是渊圣遣中使召公及师道入对,公闻命惶惧,固辞不敢行,而宣召络绎,不得已入见渊圣于福宁殿阁子中。公泣拜请死,渊圣亦泣,有旨复公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禦使。公固辞,渊圣不允,俾出东华门至右掖门一带安抚军民。公禀圣旨宣谕,乃稍散去。再对于福宁殿,渊圣命公复节制勤王之师,先放遣民兵,盖不复有用兵意也。所留三镇诏书,公既罢,乃遣宇文虚中赍诣金人军中。是夕公宿于咸丰门,以金人进兵门外治攻具故也。先是,蔡懋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辄施放,有引炮及发床子弩者皆杖之,将士愤怒。公既登城,令施放自便,能中贼者厚赏之。夜发霹雳炮以击贼军,皆惊呼。翌日薄城,射却之,乃退。金人自平仲劫寨及封丘门接战之后,颇有惧意,既得三镇之诏及肃王为质,即不俟金币数足,遣使告辞,初十日遂退师。十三日,宰执对延和殿,公奏渊圣曰:「澶渊之役,虽与大辽盟约而退,犹更遣重兵护送之,盖恐其无所忌惮,肆行抄掠故也。金人退师今三日矣,盍遣大兵,用澶渊故事护送之」。宰执皆以为太早,公固请之,渊圣以公言为然,可其请。是日分遣将士,以兵十馀万数道并进,且戒诸将度便利可击则击之。金人厚载而归,辎重既众,所掠妇女不可胜计,气骄甚,击之决有可胜之理,将士踊跃以行。十四日,除知枢密院事,封开国伯,食邑八百户,食实封一百户。十七日,泽州奏粘罕既破忻、代,围太原,陷威胜军,入南北关,陷隆德府,遂次高平,朝廷震惧,恐其复渡河而南。宰执咎公尽遣城下兵以追斡离不之师,将无以支吾。公曰斡离不之师既退,自当遣兵护送,粘罕之师虽来,闻既和亦当自退,决无他虞。而执政中有密启渊圣者,悉追还诸将之兵。诸将之兵及斡离不之师于邢、赵间,相去二十里,金人闻大兵且至,莫测多寡,惧甚,其行甚速,而诸将得追诏即还。公闻之,于渊圣前力争,得旨复遣,而诸将之还已五程矣。虽复再进,犹与金人相及于滹沲河,然将士知朝廷议论二三,悉解体,不复有邀击之意,第遥护之而已。于是金人复旁出抄掠,及深、祁、恩、冀间,其去殊缓,而粘罕之兵闻已和,果退,如公言。乃命种师道为河东、河北宣抚使,驻滑州,而以姚古为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种师中为制置使,总兵以援中山、河间诸郡。先是,公乞力守三镇不可割之议,朝廷佥议以租赋归之,求保祖宗之地故也。三月,诏以道君回銮,命门下侍郎赵野为奉迎使。初,恭谢行宫所,以都城围闭,止绝东南递角,又止东南勤王之师,又令纲运于所在卸纳,泗州官吏以闻,朝廷不以为然,道路籍籍,且言有他故。道君还次南都,欲诣亳州上清宫烧香,及取便道如西都。渊圣忧之,每有御书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门,又批吴敏、李纲令一人来,莫晓圣意。公奏渊圣曰:「所以欲臣及吴敏来,无他,欲知朝廷事耳。吴敏不可去陛下左右,臣愿奉迎。如蒙道君赐对,臣且条陈自围城以来事宜以释两宫之疑,决无他虑」。渊圣初不许,公力请之,乃听,即令赍御书达道君行宫。既次陈留县秋口,遇道君太上皇后船,公幄前奏事,太上皇后曰:「朝廷欲令于何处居止」?公对曰:「朝廷见以撷景园为龙德宫,奉道君太上皇后,盖遵禀道君十二月二十三日圣旨指挥」。道君太上皇后曰:「已得旨令居禁中」。公对曰:「天下大义,惟礼与情,情欲其通而礼所以节文之。以皇帝圣孝,殿下圣慈,母子之情岂复有间?但稽之三从之义,道君居龙德宫而殿下居禁中,于典礼有所未安,朝廷讨论,但欲合于典礼以慰天下之望,两宫安则天下安矣」。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须是措置令是则得」。公拜辞登岸,复传教旨曰:「相公所论甚有理」。公以前语具劄子奏知,且云道君太上皇后已有许居龙德宫意,愿一切不示疑阻,以昭圣孝。抵南都,道君御幄殿,公升殿奏事,具道帝圣孝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道君泣数行下,曰:「皇帝仁孝,天下所知」。且奖谕曰:「都城守禦,宗社再安,相公之力为多」。公因出劄子,乞道君早回銮舆,不须诣亳社西都,以慰天下之望。道君慰劳再四,因曰:「相公顷为史官,缘何事去」?公对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者几一年,以狂妄论列都城水灾,伏蒙圣恩宽斧钺之诛,迄今感戴」。道君曰:「当时宰执中有不喜公者」。公愧谢,因奏曰:「臣昨论水灾,实偶有所见,天地之变,各以类应,正为今日兵革攻围之兆。灾异变故,譬犹一人之身,病在五脏则发于气色,形于脉息,善医者能知之。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无危乱之忧也」。道君以为然,因询戎骑攻围、都城守禦次第,公具以实对。道君复曰:「敌既退师,方渡河时,何不邀击」?公曰:「朝廷以肃邸在金人军中,故不许」。道君曰:「为宗社计,岂复论此」?公于是窃叹道君天度之不可及也。语既浃洽,道君因宣谕行宫止递角等三事,只缘都城已受围,恐为金人所得知行宫所在,非有他也。公奏曰:「方艰危时,两宫隔绝,彼此不相知,虽朝廷应副行宫事亦不容无不至者,在圣度照之而已」。道君因询朝廷近事,如追赠司马光及毁拆夹城等凡二十馀事,公逐一解释,复奏曰:「皇帝小心仁孝,惟恐一有不当道君太上皇帝意者,每得御批诘问,辄忧惧不进膳。臣窃譬之人家尊长出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强盗劫掠,须当随宜措置,为尊长者正当以能保田园大计慰劳之,不当问其细故。今皇帝传位之初,陛下巡幸,适当大敌入寇,为宗社计,政事不得不小有变革。今宗社无虞,四方以宁,陛下回銮,臣以谓宜有以大慰安皇帝之心者,其他细故一切勿问可也」。道君感悟,曰:「公言极是,朕只缘性快,问后即便无事」。因内出玉带、金鱼袋、古象简赐公,曰行宫人得公来皆喜,以此慰其意,便可佩服。公固辞,不允,因服之以谢。宣谕曰:「本欲往亳州太清宫,以道路阻水不果,又欲居西洛,以皇帝恳请之勤,已降旨挥更不戒行。公先归达此意,慰安皇帝」。因袖中出书付公,仍宣谕曰:「公辅助皇帝捍敌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调和父子间使无疑阻,当书青史,垂名万世」。公感泣再拜受命,辞讫即行,先具劄子以所得道君圣语奏知。渊圣批答曰:「览卿来奏,知奏对之语,忠义焕然,朕甚嘉之」。二十五日,还抵阙下,进呈道君御书,具道所以问答之语,渊圣嘉劳久之。二十七日,宰执进呈车驾出郊迎奉道君仪注,耿南仲建议欲尽屏道君左右内侍,出榜行宫门,敢留者斩,先遣人搜索,然后车驾进见。公以为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南仲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有所不免」。公曰:「古人虽不免于疑,然贵于有所决断,故《书》有『稽疑』,《易》曰『以断天下之疑』,傥疑情不解,如所谓窃鈇者,则为患不细」。南仲纷纷不已。公奏曰:「天下之理,诚与疑、明与闇而已。诚则明,明则愈诚,自诚与明推之,可至于尧、舜;疑则闇,闇则愈疑,自疑与闇推之,其患至于有不可胜言。耿南仲当以尧、舜之道辅陛下,而其人闇而多疑,所言不足深采」。上笑之,南仲怫然,怒甚。既退,再召对于睿思殿,南仲忽起奏曰:「臣适遇左司谏陈公辅于对班中,公辅乃二月五日为李纲结士民伏阙者,岂可处谏职?乞送御史台根治」。上及宰相皆愕然,公奏曰:「臣适与南仲辩论于延和殿,实为国事,非有私意,而南仲衔臣之言,故有此奏。伏阙之事,陛下素所鉴察,臣不敢复有所辩。今南仲之言如此,臣岂敢留,愿以公辅事送有司,臣得乞身待罪」。上笑曰:「伏阙士庶以亿万计,如何结约?朕所洞知,卿不须如此」。南仲犹不已,公因再拜辞上而出,不复归府,入劄子求去,章凡十馀上,皆批答封还,不允。道君皇帝以三日入国门,公扈从朝于龙德宫讫,复上章恳请求罢知枢密院事,并缴进劄子,以谓「今日朝廷方祸乱敉宁之初,正当以别白是非为先。庙堂之上,是非不明,何况天下?若以南仲之言为是,朝廷自当付之有司,根治党与,诚果有之,臣首当在诛夷之列。若以南仲之言为非,则当明告中外,洞然晓知,使臣不受黯闇之谤。臣之于此,岂得不辨?必若朝廷重惜大体,欲两全之,莫若与臣一宫祠,使归田里」。上降手诏数百言,不允。有曰:「乃者敌在近郊,士庶伏阙,一朝仓猝,众数十万,忠愤所激,不谋同辞,此岂人力也哉?不悦者造言何所不可,故卿不自安,殊不知朕深谅卿之不预知也」。复令徐处仁、吴敏谕旨,又召至内殿,面加慰谕,且曰:「戎马方退,正赖卿协济艰难,前事不足介怀,宜为朕少留」。辞意恳恻,公不得已就职。虏骑出境,公具奏乞用富弼守禦二策,分兵控扼要害之地,又乞修边备防秋,仍用李邈措置塘泺水匮等事。批答依奏。又具劄子,乞措置三镇及诏在廷之臣集议,择其所长而施行之。于是条具所以备边禦敌者凡八事。其一谓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又分滨、棣、德、博、建、横海一道如诸镇之制。其二谓河北、河东保甲宜专遣使团结训练,令各置器甲,官为收掌,用印给之,蠲免租赋以偿其直。其三谓复祖宗监牧之制。其四谓河北塘泺不复开浚,又自安肃、广信以抵西山益增广,宜专遣使以督治之。其五谓河北、河东州县城池皆当筑城,民有所恃而安。其六谓河北、河东州县经戎马残破蹂践去处,宜优免租赋以振恤之。其七谓宜复祖宗加抬粮草钞法,一切以见缗,走商贾而实塞下。其八愿复祖宗解盐旧制。渊圣俾宰执同议,而其间所论异同,公力争之不能得。大抵自贼马既退、道君还宫之后,朝廷恬然,遂以为无事,防边禦寇之策置而不问,公切忧之。惟兵事枢密院可以专行,乃与同知枢密院事许翰议渊圣前,以谓今秋敌必再至,宜预诏天下起兵防秋,为捍禦之计。条具将上,得旨颁行,然后关三省。其间犹有以为不须如此者,公又乞降旨在京许监察御史以上、在外监司郡守帅臣各荐材武智略大小使臣,枢密院籍记姓名,量材录用,渊圣从之。二十四日,以覃恩转太中大夫。吴敏建议欲置详议司,检详祖宗法制及近年币政当改革者,次第施行之,诏以公为提举官。命既行,为南仲沮止。公奏渊圣曰:「陛下即大位于国家艰危之时,宜一新政事,朝廷玩愒,未闻有所变革。近欲置司讨论,寻复罢之。今边事方棘,调度不给,前日爵禄冒滥、耗蠹邦财者,宜稍裁抑以足国用」。渊圣以为然,委公条具以闻。公条上三十馀事,谓如节度使至遥郡刺史,祖宗本以待勋臣,今皆以戚里恩泽得之,除边功外,宜悉换授环卫官以抑其滥。又三省堂吏,祖宗时转官止于正郎,崇、观间始许转至中奉大夫,今宜复祖宗之制。馀皆类此。渊圣深然之,降付三省。已而揭榜通衢,曰:「知枢密院事李纲陈请裁减下项」。又榜东华门,曰:「守禦使司给诸军卸甲钱多寡不均,御前特再行等第支给,而守禦使司初未尝给卸甲钱也」。公闻之惊骇,徐询所以,乃执政间有密白渊圣,以公得都城军民之心,欲以此离散之。公始忧惧,不知死所矣。方欲丐罢,五月初,会守禦使司补进武副尉二人,具状奏知,渊圣批出,有「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大臣专权,浸不可长」之语。公惶惧,于渊圣前辨明,曰:「始亲征行营及守禦使司得旨一切以便宜行事,给空名文武告敕宣帖等三千馀道,自置司以来用过三十一道而已。此二人乃赍御前蜡书至太原,当时约以得回报即与补授,故今以空名帖补讫奏闻,乃遵上旨,非专权也」。且叙孤危之踪为人所中伤者非一,愿罢职任,乞骸骨以归田里。渊圣温颜慰谕,以谓偶批及此,非有他意。公待罪丐去,章十馀上,皆批答不允,遣使宣押归府。公翌日见渊圣曰:「人主之用人,疑则当勿任,任则当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陛下惑于人言,于臣不能无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圣意何在」。渊圣安慰久之。公自此多在告,日欲去而未能。会种师中殁于军前,师道以病告归,执政有密建议以公为宣抚使代师道者。初,粘罕之师至太原城下,太原坚壁固守,粘罕屯兵围之,悉破诸县,为锁城法以困太原。姚古进师复隆德府、威胜军,阨南北关,累出兵,互有胜负,然未能解太原之围。于是诏种师中由井陉道与姚古掎角,应援太原。师中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诸县,不设备,有轻金人之意。又辎重犒赏之物悉留真定,金人乘间冲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吏告不足而罢,士皆愤怒,相与散去。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师道驻滑州,复以老病丐罢。渊圣纳议者之说,决意用公宣抚两路,督将士解围。一日召对,谕所以欲遣行者,公再拜力辞,自陈书生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实非所长。今使为大帅,恐不胜任,且误国,死不足以塞责。渊圣不许,即命尚书省出敕令面受。公奏曰:「藉使臣不量力为陛下行,亦须择日受敕,今拜大将如召小儿可乎」?渊圣乃许别日受。公退,即移疾乞致任,力陈不可为大帅,且云此必有建议不容臣于朝者。章十馀上,并批答不允,且督令受命。于是台谏相继上言公不当去朝廷,渊圣皆以为大臣游说斥去之,乃无敢言者。或谓公曰:「公知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为边事,乃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辞耳。公坚卧不起,谗者益得以行其说,上且怒,将有杜邮之赐,奈何」?公感其言,起受命。渊圣录《裴度传》以赐。公入劄子,具道「吴元济以区区环蔡之地抗唐室,与金人强弱固不相侔,而臣曾不足以望裴度万分之一」。且言:「寇攘外患有可扫除之理,而小人在朝,蠹害本根,浸长难去,其患有不可胜言者,谓宜留神照察在于攘逐戎狄之先。朝廷既正,君子道长,则所以捍禦外患者有不难也。今取裴度论元稹、魏洪简章疏,节其要语,辄尘天听」。渊圣优诏宠答。宣抚司得兵二万人,分为五军。时胜捷兵叛于河北,遣左军往招抚之,又遣右军属宣抚副使刘韐,又以解潜为制置副使代姚古,以折彦质为河东干当公事,与潜治兵于隆德府。宣抚司见兵实有万二千人,所得银绢才二十万,期以六月二十二日启行,而庶事未办集,乞量展行期。渊圣批曰:「迁延不行,岂非拒命」?公惶惧,入劄子辨所以未可行者,且曰:「陛下前以臣为专权,今以臣为拒命,方遣大帅解重围而以专权拒命之人为之,无乃不可乎?愿并罢枢筦之任,乞骸骨」。渊圣趣召数四,公入见,具道所以为人中伤,致上听不能无惑者,秪以二月五日士庶伏阙事。今奉命出使,无缘复望清光。渊圣惊曰:「卿只为朕巡边,便可还阙」。公曰:「臣之行无有复还之理。昔范仲淹自参知政事出安抚西边,过郑州,见吕夷简,语暂出之意,夷简曰:『参政岂复可还』?其后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于朝,使臣既行之后,无沮难,无谤谗,无钱粮不足之患,则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有一朝廷执议不坚,臣自度不能有所为,即须告陛下求代罢去,陛下亦宜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义」。上颇感动,乃以二十五日戒行,前期锡燕于紫宸殿,又赐御筵于琼林苑,所以赐劳甚渥。公犒军讫,号令将士,斩裨将焦安节以徇。初,安节隶姚古帐下,在威胜军,虚传贼马且至,安节鼓扇众情,劝姚古退师。至隆德,又劝遁去。于是两郡之人皆惊扰溃散,而初无贼马。至是从姚古还阙,公召斩之,人皆以为当。翌日进师,以七月初抵河阳。入劄子以畿邑氾水关西都河阳皆形胜之地,城壁颓圮,当亟修治,今虽晚,然并力为之尚可及也。又因望拜诸陵,具奏曰:「臣总师道出巩、洛,望拜陵寝,潸然流涕。恭惟祖宗创业守成垂二百年,圣圣传授,以至陛下,适丁艰难之秋,戎狄内侵,中国势弱,此诚陛下尝胆思报、励精求治之日,愿深考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进君子,退小人,无以利口善谝言为足信,无以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为足使,益固邦本,以图中兴,上以慰安九庙之灵,下以为亿兆苍生之所依赖,天下幸甚」。初,公陛辞日,为上道唐恪、聂山之为人,陛下信任之笃,且误国,故于此申言之。上批答有「铭记于怀」之语。留河阳十馀日,训练士卒,修整器甲之属,进次怀州。自出师后,禁士卒不得扰民,有赶夺妇人钗子者立斩以徇,拾遗弃物,决脊黥配,逃亡捕获皆斩,以故军律严肃,无敢犯者。公尝谓步不胜骑,骑不胜车,于是造车千馀两,日肄习之,俟防秋之兵集,以谋大举。而朝廷降旨,凡诏书所起之兵悉罢减之。公上疏力争,大略以谓「今河北贼马出没,并边诸郡寨栅相连,兵不少休,太原之围未解,而河东之势甚危,秋高马肥,决须深入,宗社安危殆未可知,故臣辄不自揆,措画降诏团结防秋之兵不过十万人,使一一皆到,果能足用而无贼马渡河之警乎?臣被旨出使,去清光之日未几,朝廷已尽改前日诏书,所团结之兵罢去太半。若谓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则自春徂秋,攻守半年,曾不能得其实数。姚、种二帅以十万之师一日皆溃,彼未尝有所伤衄,不知何以必其兵之不多。今河北、河东州郡日告危急,乞兵皆以三五万为言,而半年以来未有一人一骑可以副其求者。防秋之兵甫集,又皆遣罢。若必谓不须动天下之兵而自可无事,则臣诚不足以任此责,陛下胡不遣建议之人代臣,坐致康平,而为此扰扰也」?未报间,再具奏曰:「近降指挥减罢防秋之兵,臣所以深惜此事者,一则河北防秋阙人,恐有疏虞;二则一岁之间再令起兵,又再止之,恐无以示四方大信。夫以军法勒诸路起兵而以寸纸罢之,臣恐后时有所号召,无复应者矣」。竟不报。渊圣日以御批促解太原之围,而宣抚副使、制置副使、察访使、干当公事、都统制皆承受御前处分,事得专达,进退自如,宣抚司虽有节制之名,特具文耳。公奏渊圣,以节制不专恐误国事,虽降指挥约束,而承受专达自若也。公极为渊圣论节制不专之弊,又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吾孤军,不若合大兵由一路进。会范世雄以湖南兵至,即荐为宣抚判官,方欲会合,亲率师以讨敌,而朝廷之议又变矣。初,贼骑既出境,即遣王云、曹曚使金人军中,议以三镇兵民不肯割地,愿以租赋代割地之约,至是遣回有许意,其实以欸我师,非诚言也。朝廷信之,耿南仲、唐恪尤主其议,意谓非归租赋则割地以赂之,和议可以决成。乃诏宣抚司不得轻易进兵,而和议之使纷然于路矣。既而徐处仁、吴敏罢相而相唐恪,许翰罢同知枢密院事而进用聂山、陈过庭、李回等,吴敏复以内禅事责授散官,安置涪州。公窃叹曰:「事亡可为者矣」。因入表劄奏状丐罢。初,唐恪谋出公于外,则处仁、敏、翰可以计去之,数人者去则公亦不能留也,至是皆如其策。章数上,犹降诏批答不允。公具奏道所以材能不胜任者,且得昏愦之疾,不罢决误国,并叙曩日榻前之语,于是渊圣命种师道以同知枢密院事巡边,交割宣抚司职事,召公赴阙,且俾沿河巡视防守之具。公连上章乞罢知枢密院事,守本官致仕。九月初,交割宣抚司职事与折彦质。公行至封丘县,十八日,除观文殿学士、知扬州。具奏辞免不敢当,且上疏言「所以力丐罢者非爱身怯敌之故,特事有不可为者,难以虚受其责。始宣抚司得兵若干,并防秋兵若干,今屯驻某处,皆不曾用。始朝廷应副银绢钱若干,又御前降到若干,除支官兵食钱并犒赏外,今皆桩留怀州及在京降赐库,具有籍可考按也。臣既罢去,恐不知者谓臣丧师费财,惟陛下遣使覈实。虽臣自以不材丐罢,愿益择将帅,抚驭士卒,与之捍敌。金人狡狯,谋虑不浅,和议未可专恃。一失士卒心,无与禦侮,则天下之势去矣。臣自此不复与国论,敢冒死以闻」。既而言者果谓公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于是自落职提举亳州明道宫,责授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又以公上疏辨论,谓退有后言,再谪宁江。
按:《梁溪先生文集》附录,国家图书馆藏傅增湘校宋刻本。
座右铭 南宋 · 廖行之
出处:全宋文卷六○八九、《省斋集》卷九
责己如责人则明,处人如处己则通,心一而公。
俭于欲则贞,俭于用则足。自身而家,惟俭伊福。
《诗》曰:「文王既勤止」。文王犹勤,况吾侪小人?宜鉴斯文。
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深长尔思,庶无尤悔。
仰胡以事,俯胡以育?惟顺惟均,斯之谓足。
有弗孚于人,盍反诸吾身。禀其勿欺,行胡越兮比邻。
与傅子渊书 其一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三三、《象山集》卷六
三复来书,义利之辩,可谓明矣。夫子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谓:「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读书者多忽此,谓为易晓,故躐等凌节,所谈益高,而无补于实行。今子渊知致辩于此,可谓有其序矣。大端既明,趋向既定,则明善喻义,当使日进,德当日新,业当日富。《易》之学聚问辩,宽居仁行,《中庸》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皆圣人之明训,苟能遵之,当随其分量有所增益。凡此皆某之所愿从事,而愿与朋友共之者。是后新工与见南轩所得,愿悉以见警。书尾「善则速迁,过则速改」之语,固应如是,然善与过恐非一旦所能尽知。贤如蘧伯玉,犹欲寡其过而未能;圣如夫子,犹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载夫子称颜子好学,《易·大传》称其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乃自其好学而能然。今子渊所谓迁善改过,虽无一旦尽知之心,然观其辞意,亦微伤轻易矣。愚见如此,子渊以为何如?
论人材奏 南宋 · 袁说友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五七
臣以驽下不才,蒙陛下过听,擢在版曹,盖三年矣。心力竭而事功蔑有,岁月久而旷责益深。陛下既不赐诛斥,且复进而使之,全蜀重寄,华阁新班,一旦尽以畀臣而无难者。恍拜丝纶,从天而下,乾坤施厚,蝼蚁命轻,臣实未知縻捐报称之地也。兹者陛辞引道,遂远阙庭,而毣毣孤忠,愿有以仰赞睿谟,少裨庙算,惟陛下垂听焉。臣仰惟陛下临御以来,于今三载,凡规摹之创立,好恶之弛张,定国是以正人心,惩异端以明正学,此其为治之大要,立政之宏纲,盖亦知其说矣。然而上之明效大验,下之游谈聚议,殆亦有所未喻者,臣请掇其大者觕言之。今日之事,患在人才之不振,而议论之未一也。人才不振,何以立事功?议论未一,何以靖邦国?事功不立,则陛下虽日焦劳,虽日图治,恐无事则可以苟安,缓急则不可为矣。邦国不靖,则陛下虽日号召,虽日劝惩,臣恐无事则君子犹可自存,缓急则小人乘间而起矣。此臣之所甚虑者也。然则将何术以处此哉?臣愿陛下必有以作成天下之人材,必有以坚守今日之议论可也。臣闻天下未尝无才也,激之则强,抑之则弱,励之则锐,销之则钝。而强弱锐钝之间,皆在人主用之如何耳。今以天下之大,而谓之无人才,可乎?其平居暇日,孰无趋事赴功之心也,往往欲有所为,百未一见,而掣其肘者已在后矣。小有建立,不要其成,而议其害者已沮之矣。甚者以姑息为美政,而士大夫之欲慷慨敢为者,则又恐以过当获谴矣。姑息之政既行,于是官府无纲纪,名分无等衰,当官不敢为,而小人无忌惮矣。此则姑息之害人才者也。以循嘿为官业,而士大夫之欲兴利除害者,则又恐以生事受谤矣。循嘿之风既盛,于是百弊日以滋,吏奸日以炽,才否之不分,而一事不可为矣。此则循嘿之害人才者也。非无可用之人才,而人才不容其自见;非无可为之事业,而事业无路以自修。于此而诿曰今日而无人才,岂不负陛下也?臣愿陛下奋乾之刚,用夬之决,慨然以人才为急务。凡臣下之可与有为者,使之各用其长,各尽其力。毋使掣肘者之在其后,毋使议害者之沮其成。尽斥姑息之说,深惩循嘿之弊,有以大振其强锐之气,而毋导其钝弱之机。有弊使之必革,有奸使之必治。上则奖借激励而作其事功之心,下则涤荡振刷而绝其怠惰之意。如此则无事之日,既能为陛下长久之计,一有缓急,皆足为陛下用矣。臣故曰作成天下之人材者,此也。臣闻天下之理长久而可恃者,莫过于诚实。夫诚与伪对,实与虚对。诚实虚伪,盖薰莸玉石之不相似也。古之人臣所以尊君亲上,建功立业,愈久愈信,牢不可破者,惟诚与实而已,是岂有一毫伪心,一毫虚语哉?如金石之坚,如蓍龟之信,此诚天下长久可恃之理也。彼虚伪者,诚何人哉?听其言甚美,观其貌甚庄,其口才则辨给而甚吝,其心谋则婉曲而叵测,然其志则无不私也,无不欲也。心劳日拙,动见肺肝,欲以欺人,且将自欺矣。其于尊君亲上,建功立业,臣知其必不可保也。且居仁由义以为道,正心诚意以为学,儒者以斯道斯学为己任,未尝不诚且实也。使见彼之虚与伪,亦甚恶而攻之,何者?诚恐窃近似而累其户庭。陛下天纵聪明,晓然知诚实者之可恃,而虚伪者之可嫉也。苟得道学之诚且实者而用之,岂不足比隆盛世乎?故凡道学固本于诚且实,奈何多为窃道之名,以沽名媒利者所累。上之人辨形察迹,率不复用,谓若可以少革矣。然疑防过当,贤者退伏,玉石俱焚。今其虚伪之徒,反自煽于在下之议论,乃犹有可虑者,党与之密谋,将有以摇国论,讪谤之横起,将有以恐众心。歛形匿色,而怀乘间投隙之奸,内合外连,而有指天誓日之愤,此其志甚不小也。岂惟为清朝之累,而道学诸君子亦因之而为累,诚非诚实者之所乐闻。议论之未一,盖莫甚于此矣。夫人心最易摇也,况人主之好恶哉。唐太宗尝曰:「人主惟一心,而攻之者众」。陛下深居九重,苟非卓然自有坚确之见,断不可易,臣恐日复一日,岁复一岁,如所谓虚伪假托之徒,必将多端百计,候罅伺隙,以攻陛下之心。而道学之诚且实者,同归于废弃,而不得复用于世矣。其说一售,其计一行,如溃痈疽,如决堤防,其为祸害,庸有已也,可不畏哉!《中庸》、《大学》,岂非格言,存诚务实,岂非吉士。惟其兼收并蓄,务广户庭,归斯受之,反为所累。论久则定,事覈则明,诚实者固难混弃,而虚伪者强为簧鼓。臣愿陛下以今日之议论,既已深求诚实之可恃,虚伪之可嫉,坚持此说,力守此见,理到之议论勿变勿易,道学之诚实勿惑勿疑。宰执、台谏、侍从,皆所以维持轩轾此议论者也。自此或小不审,舍其诚实,一用虚伪之党而为之,则议论即变于上矣。周行百执事,皆视听此议论者也。自此或小下审,舍其诚实,一用虚伪之党而为之,则议论即变于下矣。愿陛下详加谨择,多为审辨,凡除授之际,使诚实者幸得见用,而虚伪者断无间之可入,则陛下斯可高枕而卧矣。臣故曰,坚守今日之议论者,此也。陛下傥采臣言,以坚圣志,历千百年而守之常如一日,则人才可用,议论可一,天下之事斯可以有为矣。人才之趋事赴功者,岂无足以为陛下用;而道学之诚且实者,亦何负于陛下哉?臣一远清光,万里而去,贪恋圣恩,有怀欲吐,一则恐以循嘿而坏有志之人才,一则恐以虚伪而伤诚实之道学。独以一劄,专以二说为陛下献,少效臣子爱君之忠。其他细务琐说,不复以渎天听,惟圣慈财幸。
论谨始八事疏 其一 正心术 南宋 · 蔡戡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五○
臣闻尧之传舜,舜之传禹,见于《书》曰:「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于《论语》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夫三圣相传,心术之妙,不过曰中而已。汉武即位之初,亲策多士,董仲舒告以「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盖上天之灾祥,下民之休戚,人才之邪正,天下之治乱,系于人君之心。一念虑之发,虽若甚微,幽显之间,其应如响。惟人君者当宅心于正道之中,非正勿视,非正勿听,非正勿言,非正勿动。一心既正,则邪佞谗谄不得而入,声色货利不得而摇,以视则明,以听则聪,言可为则,动可为法。举而措之,则朝廷万事无不归于正,四方远迩无不一于正,天下不足为矣。
廷对策 南宋 · 蔡戡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五六、《定斋集》卷一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五一
臣对:臣闻有为之君,汲汲而求治;敢言之臣,拳拳而纳忠。古之人君有求治之心,必有求治之实;古之人臣有纳忠之志,必有纳忠之诚。慕其名,无其实,虽政令百变,何益于治?有其言,无其诚,虽奏牍万纸,何有于忠?君而有求治之实,臣而有纳忠之诚,言听计从,志同道合,此尧舜所以为圣帝,稷契所以为忠臣也。恭惟陛下以有为之资,居得致之位。临御之初,励精求治。召用耆旧,斥去宦官,出宫人,节浮费,凡此数事,耸动观听。海隅苍生相与议而言曰:圣天子出矣!中兴太平,日月可冀。数年于今,治效未著,无以大慰天下愿治之望,亦有由矣。臣一介书生,幸遇陛下龙飞,亲策多士。盖欲求谠言直论,上裨日月之光,岂惟应故事而已?臣窃谓饰固陋之说,献佞谀之辞,形容圣德,铺张太平,非特臣有所不能,恐亦非陛下之所乐闻也。臣狂愚不识忌讳,独有区区之诚以献陛下,惟陛下留神。臣伏读圣策,上慕唐虞之盛治,下及周汉之中兴,条举当今八者之弊,俯询草茅,臣有以见陛下求治之切也。夫有求治之心者必有求治之实,有求治之实者必有致治之效。陛下求治之心如此其切,致治之效寂然无闻,故臣得以妄议陛下求治之实有所未至也。盖天下之事,有本有末,其本既正,其末不足治矣。陛下欲知所以求治之实,先求所以为治之本,其本无他,正心而已。臣请推其本而言之,然后答圣策所问。陛下能正其本,则唐虞不难致,周汉不足为,八者之弊可以类举矣。夫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心者又一身之本也。《大学》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先齐其家;欲齐其家,先修其身;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故汉董仲舒以此告武帝曰:「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唐刘蕡亦以此告文宗曰:「人君所发必正言,所履必正道,所居必正位,所近必正人」。盖人君惟有一心,而攻之者众,或以勇力,或以巧佞,或以货利,或以声色,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君心不正,则乘间而入,故心志眊乱,耳目壅蔽,是非溷殽,黑白纷错,靡所不有。小足以害其身,大足以坏天下。惟人君者当宅心于正道之中,非正勿视,非正勿听,非正勿言,非正勿动。吾不好驰逐,则孟贲、乌获无所施其勇;吾不乐谄谀,虽弘恭、石显无所用其巧。不殖货利也,桑羊、孔仅不能乱其志;不迩声色也,郑声、越女不能动其心。夫如是,所视无非正,以视则明;所听无非正,以听则聪;所言无非正,言而为天下法;所动无非正,动而为天下则。以之齐家则宗族化之,以之治国则国人化之,以之平天下则天下化之,无所施而不可。侧闻太宗皇帝尝有言曰:「人君当淡然无欲,不使嗜欲形见于外,则奸佞无所自入。朕年长无他欲,但喜读书,用监古今成败尔」。大哉圣人之言,诚万世子孙之谟训也。又闻仁宗皇帝尝有言曰:「朕于声伎之间未尝留意,常于禁中阅奏之暇,恬然默坐,不以外物动心也」。大哉圣人之德,诚万世子孙之标准也。陛下不居其圣,动法祖宗正心之道,所素行者固不待臣喋喋之言,然爱君之诚不能自已也。臣不敢远引前代,姑以祖宗近事为对。伏读圣策曰:「朕以不敏,嗣承大宝,循尧之道,于兹五载。寤寐俊秀,始得亲策于廷。子大夫袖然待问,必有崇谋远虑,副朕详延」。此有以见陛下求言之切也。臣草茅之士,智虑短浅,不知朝廷之大体,陛下策之于廷者,岂以其言为真足听欤?且庙堂之上,至于百执事之臣,有大臣以陈善闭邪,有侍臣以献可替否,有台官所以绳愆纠缪,有谏官所以补阙拾遗,在内又有轮对之制,在外间有召对之命。凡可以言者非一人也,天下之事岂无可言者耶?岂内外之臣默默而无所言耶?抑亦言之而陛下不能行之耶?何八者之弊如圣策所问者,尚劳宵旰之忧乎?盖人君其大如天,其尊如神,其威如雷霆。君巍然而在上,臣渺然而在下,温颜以接之,软言以慰之,犹且畏而不言,又况临之以势,厉之以威,自非忠义之士奋不顾身者,孰肯抗天触神忤雷霆哉!不言固然也,纵有所言,非搜摘微颣,则指陈细务。天下有大弊,人君有过举,撄逆鳞者谁欤?在廷之臣畏而未必言,言而未必听,听而未必行,孰谓草茅之言为真足听欤?昔太宗尝谓大臣曰:「在昔帝王多以尊极自高,颜色严毅,左右无敢言者。朕与卿等周旋欸曲,商榷时事,盖欲通上下之情,无有壅蔽」。臣愿陛下以太宗为法,先正其心,容受直言,然后审其是非邪正,择其善者而从之。如是,则天下之人乐告以善,崇论远虑日陈于前矣。圣策曰:「盖闻唐虞之世,法度彰,礼乐著,不赏而民劝,画象而刑措,都俞赓歌不下堂而天下治,朕甚慕之」。此有以见陛下求治之切,而远慕唐虞也。臣闻尧之所以传舜,舜之所以受尧者,不过曰正心而已。当时都俞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惟其正心于一堂之上,故天下化之,法度彰,礼乐著,赏刑不用,一正心而天下定也。昔汉武帝上嘉唐虞,汲黯面数之曰:「陛下内多欲而外行仁义,奈何欲效尧舜之举」?盖尧舜之道自正心始,不能正其心,而欲效尧舜,是犹立曲木而求其影之正也。臣愿陛下仰稽尧舜之道,先正其心,以治天下国家,则前圣后圣,异世同符;不然,徒慕其名,无益也。圣策曰:「今朕夙兴昃食,兢兢业业,惧无以协帝华而绳祖武,若涉渊冰,未知攸济」。此有以见陛下求治之切,念祖宗、太上皇帝畀付之重也。臣谓祖宗所以贻厥孙谋,太上皇帝所以传之陛下者,亦不过曰正心而已。昔仁宗御书三十五事以为儆戒,其大要则曰戒喜怒,防满盈,惧贵骄,求中正,斥谄佞,守信义。此祖宗正心之要也。太上皇帝正心之道得于祖宗之传,虽非愚臣所得而知,然而三纪之间,上无失德,下无废事,天下庶几于治,非正心之功,畴克臻此?臣愿陛下仰稽祖宗之道,次守太上皇帝之训,先正其心,以治天下国家,则可以增帝华、光祖武;不然,求之于他,无益也。圣策曰:「设荐举之科,下聘召之命,而实材犹未出」。此陛下委任群臣,而群臣挟私之过也。臣闻堂上远于百里,君门远于千里。人君以一身处于九重之内,聪明智虑有所不周,贤否并进,忠佞杂遝,岂一人所能尽知?况外而州县,远而山林,非群臣荐举,人君何自而知之乎?陛下以公道而付群臣,群臣徇私情而负陛下。所荐之人皆有所挟,或以权势而荐,或以贿赂而荐,或以亲旧而荐。甚者身为大臣,移书命而求荐其亲属,侍从台谏、监司郡守更相荐其亲属,有不知其人者,有不识其面者,其能与否固不暇问也。陛下因其所荐而用之,又无可否于其间,荐举之事,收为私恩,聘召之命,及于不才,寒畯之士何因而前?如此,欲实才之得,难矣。天圣间,有漕臣任皋荐县令向昱者,仁宗谓辅臣曰:「昱之荐者才一人,未可遽进」。又有帅臣陈升之荐卫尉司丞丘浚者,仁宗曰:「浚雅无能称,惟以口舌动人。今升之荐其才,无乃长薄否」?臣愿陛下以仁宗为法,先正其心,以察其荐者与其所荐之人。其人贤耶,则所荐之人可知矣,果贤焉,用之又从而赏之。其人非贤耶,则所荐之人亦可知矣,果不省焉,去之又从而责之。其间挟私以为党者,罪之而不赦。无信于一人之言,无惑于左右之誉,实才庶几可得也。圣策曰:「塞侥倖之门,申奔竞之禁,而公道犹未行」。此陛下宠嬖近臣,而近臣招权之过也。臣闻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王者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其爵赏刑罚、废置予夺一归至公,与天下共之,未闻有亲疏远近之间也。陛下即位以来,藩邸旧臣宠任太过,初无奇才异识、殊勋茂烈,躐次而骤用之。庸人腐夫何所知识,怙势矜宠,招权纳贿,有所不免。鲜廉寡耻之徒倖求躁进,宰相执政出其门,侍从台谏出其门,监司郡守出其门。四方之士奔走辐凑,举袂成云,挥汗成雨,其势炎炎,炙手可热。陛下塞侥倖之门,而侥倖之徒日多;申奔竞之禁,而奔竞之风日长。如此,而欲公道之行,难矣。昔真宗时,藩邸之人颇怨留滞,真宗曰:「此等茍求侥倖,本以因缘际会,傥加升擢,何以塞舆议」?盖国家爵位不可轻也。仁宗时,以王举正为参知政事,谓之曰:「卿恬于进取,故不次用卿」。又以彭乘修起居注,指之曰:「此老儒也,雅有恬退名,无以易之」。臣愿陛下以二祖为法,先正其心,以察群臣。劲正而廉退者则用之,邪佞而浮躁者则屏之,其间招权以乱政者又斥之而不疑。威福生杀之柄揽之一己,进贤退不肖之任责之宰相,无以爵赏任私意,无以名器假小人。如此,则公道庶几可行也。圣策曰:「广言路,恢治具,而纪纲犹未立」。臣闻台谏者,朝廷纪纲之地。广言路所以立纪纲,言路既广,而纪纲不立者,未之闻也。方今台谏虽号数人,位卑而在下者又有言事之禁,言事之官一二人而止耳,或有累月而虚席,或以庸才而备位。间得慷慨敢言之士,往往朝奏暮斥,非特不能用其言,并其人而去之。是故委靡阘冗之流,碌碌以茍延岁月。日复一日,浸以成风,忠言至计,陛下何自而闻之?陛下恢治具以立纪纲,而言路如此,无怪乎纪纲之未立也。昔仁宗时增置谏官四员,以欧阳修等为之,所以遇之甚宠,尝曰:「自欧阳修等为谏官,皆言事直亮,无所顾忌,其第赐章服以宠之」。此祖宗赏谏者也。英宗时,侍御史龚鼎臣居职少所建白,英宗曰:「近岁谏官多不职,如鼎臣未尝言事」。因命出之。此祖宗罪不谏者也。臣愿陛下取法二祖,正心以正台谏,导之使言,言之必听,则言路渐广,而纪纲立矣。圣策曰:「择守令,务宽恤,而民俗犹未裕」。臣闻择守令欲以裕民俗,守令既贤,而民俗未裕者,未之闻也。方今郡守不啻百数,县令又数倍之,陛下岂能人人而亲择?又岂能尽得贤者而用之乎?在陛下驭之如何耳。凡今之人,聚敛以献羡馀者谓之善生财,拷掠以督租赋者谓之能办事。吹毛之察,人以为明;刺骨之暴,人以为健。或饰厨传,待过客,以要名誉;或置苞苴,赂权贵,以求荐达。如此等人,朝廷方且增秩改命,以为之宠。不可干以私者谓之僻,律己以廉者谓之矫,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者又以为无能,相率成风,恬不为怪。守令既无爱民之心,斯民也有赋敛之不均,有狱讼之不平。间有水旱盗贼之变,流离困踬之苦,将何所赴诉乎?陛下务宽恤以裕民俗,守令如此,无惑乎民俗之未裕也。昔太宗亲书历子以赐守令,曰:「惠爱临民,可书为劳绩」。此太宗以惠民为先也。仁宗尝诏监司曰:「凡有牧宰贪残自恣,不务恤民者,悉以名闻」。此仁宗以爱民为本也。臣愿陛下取法二祖,正心以正守令,推爱民之心,行恤民之政,则守令皆化而民俗裕矣。圣策曰:「赃墨之刑非不严,未能使人皆君子之行」。臣以为刑以齐小人,德以化君子。秦人尚刑名,而风俗愈薄;陛下严刑罚,而欲人皆君子,不可得也。士之仕也,所以为贫,使其稍廪少优,可以事父母、育妻子,自非性贪而好利者,谁肯自陷于刑辟?今也,夺其圭田,削其资给,为吏者何以养廉?吏责甚至,俸入甚微,有田可耕,孰愿从仕?贫悴之人不得已而仕者,禄既不足以糊口,则不惮于受赂,不幸者败,幸而可以逃戾。又况化远自近始,朝廷达官享禄千钟,或且受金,有司不敢问,刑责不能加,而欲严刑以禁州县之小吏,难矣。昔仁宗时,有议减百官俸赐者,仁宗曰:「朕所欲去,乘舆服御、宫掖奢侈奇巧之费。国家择人以任职,至于俸赐,自有定例,何用纷纷裁减,以骇中外乎」?又有议废职田者,仁宗曰:「执事之吏,禄薄不足以自养,不肖者卒以贿败,朕甚悯焉。其命三司裒公田之数而均给之」。祖宗所以厚官吏如此。臣愿陛下正心以驭吏,归其圭租,复其资给,使之有馀,则人皆修饰矣。如此而尚有赃墨之吏,严刑以治之,不为过也。圣策曰:「钱谷之问非不勤,而国无积年之储」。臣以为生财无术,节财为先。汉武好聚敛,而海内虚耗;陛下问钱谷,而欲国有储蓄,不可得也。人君之于天下,仰人以援己则难为功,俯己以就人则易为力。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以天下而奉一人,不如以一人而化天下。今朝廷之间,宫掖之内,无名之费,不急之务,可省者未尽省,可罢者未尽罢。陛下不此之务,而与司会之臣朝讲夕论,求所以生财之计,难矣。昔仁宗谓辅臣曰:「朕惟先王不宝远物,身先以俭,故天下化之。今府藏珠玉犀象皆长物,藏之何益?其悉付之有司,贸易以佐财用」。又尝出内帑金帛计直数百万缗,以佐三司支费,且曰:「朕以为藏之内府,不若付之有司,以宽财赋也」。祖宗之制财用如此。臣愿陛下正心以节用,无名之费、不急之务,日求而去之,则国用足矣。如此而尚有匮乏之忧,臣不信也。圣策曰:「屯田以实塞下,或谓兵不如农」。臣以为屯田古之良法也,不可遽行于今。今未可遽行,不若行力田之制,庶几无遗利之患矣。仁宗尝曰:「唐、邓、汝等州旷野甚多,其募民耕之,且宽为赋税之期,庶使民乐于趋业」。此祖宗重农之意也。为当今之计,两淮、荆湖之间,沃壤千里,募民以耕之,立爵以诱之,假其种粮,略其租赋,及其隙也,教以武事。行之岁月,可以获利。圣策曰:「改币以赡邦用,或谓铁不如楮」。臣以为楮币今之权宜,不可行之于久;久而可行,不若蜀交子之制,庶几无伪造之弊矣。仁宗时,益州寇瑊欲禁民为交子,仁宗曰:「蜀民贸易有无,用交子久矣,一旦罢之,可乎」?下使者议,以为官置务,可以利民,而止其争欺。此祖宗用币之意也。为当今之计,用蜀之制,必治其欺伪之罪,使猾吏不能欺,而奸人不敢伪。又以今之钱币兼而用之,申冶人销毁之禁,严边鄙遗弃之制。行之于久,可以无弊。圣策曰:「岂为之未得其要欤?抑文胜而弊难革欤?何视古之弗及也」?夫天下未尝无弊,亦未尝有不可革之弊,得其要则弊日革,无其要则弊日滋。今日之弊,文胜也,陛下知其文胜,何不求其实?陛下知求治之实,天下之事不劳而治,何弊之有?圣策曰:「内修政事,宣王所以兴周;综覈名实,中宗所以隆汉。考之方册,其施行之迹何如」?陛下始策臣以唐虞之治,终问臣以周汉之兴,此有以见陛下求治之切,无所不用其至也。臣闻尧舜之德冠绝百王,唐虞之治超越万代,岂二宣可同年而语哉?陛下既有志于尧舜,二宣不足道也。宣王之所以兴周者,其要曰谨微接下、侧身修行而已,故诗人称之。宣帝之所以隆汉者,承昭帝因循之后,用严以救弊而已,其他无取焉。史臣美其信赏必罚,综覈名实,枢机周密,以臣观之,宣帝无是也。王成之赏,赵、盖、杨、韩之诛,赏罚为如何?有伪增户口者,有妄指鹖雀者,名实为如何?甚者恭、显小人,职典枢机,枢机果周密乎?后世谓元帝优游不断,汉家之业衰焉。臣谓汉业之衰兆于宣帝,元帝之用恭、显以乱天下,宣帝有以启之也。又况宣帝专以刑名绳下,虽能起一时委靡之俗,无仁恩以结之,人心亦自此去矣。臣故曰,汉业之衰,兆于宣帝。圣策曰:「子大夫通达古今,明于当世之务,凡可以移风易俗、富国强兵者,悉陈毋隐」。此有以见陛下求言之切,虑臣隐而不言,诱之使言也。陛下诱之使言,而臣不言,臣则有罪矣,是以毕其猖狂之说,惟陛下赦之。臣谓移风易俗,在陛下正心修身,先天下为风俗。天下之人视陛下为风俗,陛下之所好恶,下必有甚焉者矣。至于富国强兵之术,此战国之君切切以咨其臣,战国之臣哓哓而告其君者也,臣未之学焉。陛下能先正其心,以治天下国家,虽不求以富国,而天下有馀,不求以强兵,而天下无敌矣。臣又闻之:居安虑危者,人君保治之道;私忧过计者,人臣爱君之心。古之君臣,思患而预防之,未尝一日自安也。方今故疆之侵未归,敌人之患未释,盗贼窃发,饥馑荐臻,生民茍安,而非诚安,百度粗举,而未尽举,是皆今日大计。陛下于蠖濩之中、燕閒之际,以为可忧乎?可无忧乎?陛下当枕戈尝胆,乌能忘忧?微臣当沥血披肝,乌能忘言哉?臣谓今日罢兵讲和,少苏彫瘵之民,不可恃以为安也。且反覆变诈之虏,其情未易测,陛下谓已安已治,敌人不足畏,故疆不必复,虽可为旬月计,为患将来,可胜道哉?仁宗时,元昊请和,范仲淹、韩琦言曰:「元昊屡胜,而求通顺,实图休息。国家以生灵为念,不可不纳」。陛下当隆礼敦信,以盟好为权宜;选将练兵,以攻守为实务。彼不背盟,我则抚赐无倦;彼有负德,我则攻守有宜。此策之得也。若夫今日之举,复雠之师也,与仁宗之时大异矣。仁宗犹不忘于备敌,况于陛下,其可一日自安乎?万一边场有警,陛下所与运筹策者谁欤?给馈饷者谁欤?战胜攻取者谁欤?凡所以备敌者,臣皆未之闻焉。如此,而陛下自以为安,臣所以寒心也。臣闻之道路曰:陛下自近岁以来,倦于万机,日以驰逐为乐。臣始未之信,及久客辇下,一日见武夫数辈跃骑而驰,将命者传呼,络绎于道。臣问之行路之人,皆曰,此侍陛下击毬者也。臣虽未之尽信,亦不能无疑。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何则?彼知所以自爱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其所爱者当有重于此。昔张建封好击毬,其门下士昌黎韩愈上书极言毬之为害,以为五脏之系络甚微,垂于胸臆之间,而颠沛驰骋,似非所以养寿命。其言恳切极至。夫士之忧其主也如此,况臣之爱君乎?虽然,道路之言未可尽信也,陛下生知之性,洞达祸福之机,固不应有此。万一有之,改过不吝,从谏如流,亦帝王之盛德也,深有望于陛下焉。臣既辱大问,不敢有隐,终始以正心为陛下献,于其末也,又及于此。臣非不知狂妄之言,上渎天威,下犯众怒,罪在不赦,然区区之诚,深虑在廷之士,志于取甲科、得美仕而已,不复为陛下尽言者。臣既言之,退膏鈇钺,其甘如荠。陛下矜其愚而赦之,幸甚。臣昧死。臣谨对。
论论语 其四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一、《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一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知群弟子以我为有知也,故告之曰「吾有知乎哉,无所知也」。尝有鄙夫来问于我,鄙夫宜易于答,而我空空无所有,无以告之,我不过叩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矣。盖详言胸中实无所有,实无所知。而群弟子往往多谓孔子必有高识远见,而不以明告,故疑孔子为隐。吁!使孔子有知,则无以为圣人矣。有知则有意,孔子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则有意何以为孔子?其所以教人,特去人之蔽尔。
汲古问:「孔子云『空空如也』,其义当如何解」?先生曰:「孔子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虽有鄙夫来问于我,我亦空空如也,无可为答。我不过叩问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焉,无复可言矣。言即不言,不言即言。知即不知,不知即知。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皆平常,初无高峻难行之状。孔子明示中庸庸常之道,所以破学者求道于高深幽远之弊。又谓我实无所有。盖门弟子多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又曰:「吾有知乎哉」?有鄙夫问于我,易于酬答矣,我亦空空如也,不过叩问其一两端而已竭尽,无可告者。乌虖!孔子如此谆谆明告,而学者率不领会,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运而往,自生至死,流逝如川之急。常情恋景著物,多不悟时运如此之迹,故不勇于道学。圣人斯言,所以警诲学者深矣。
《乡党》一篇,皆夫子之变化,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人惟睹其变色屏气,勃如躩如,礼节纷然,而不知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汲古问:「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以自德行而上为孔子言也,德行而下则门人之所记也,如何」?先生曰:「晦翁《集注》: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某因其书字不书名,此非孔子之言。然分为四科,又害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为圣』。孟子亦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书德行则善,而谓宰我、子贡止于言语,冉有、季路止于政事,子游、子夏止于文学,则害道。子夏虽为小人儒,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以言不称师,而曾子责之;然孔子于子夏未尝弃绝,忠告无隐。况馀子虽不及颜、闵,而精神之圣盖人之所同,奚可止科之以言语,或政事,或文学乎?大不可。吁,以孔门而知道者如此之寡,无惑乎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彊曾子,而曾子不可也。一贯之妙,知之者有几」!
汲古问:「夫子答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及宰我问鬼神之名,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此圣人之言也。而先儒又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也』。又云:『鬼神,自家要有便有,要无便无』。又以心无死生,几于释氏轮回之说,如何」?先生曰:「人鬼生死实一,非强一盖人道之大,通三才,贯万古。分而言之,有气有魄,合而言之,一也。魂气轻清,其死也,复于天,体魄则降,而复于土,天地之分也。孔子曰:『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中庸》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天者,吾之清明,非特吾之魂气归于天而已。地者,吾之博厚,非特吾之体魄复于地而已。人心广大虚明,变化万状,不出于中。其曰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岂特圣人如此,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尔。德性无生,何从有死?非二道也。此道昭然,不可亟语于庸人之前,惟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庸情知魂气归天,如彼其高,体魄归地,如此其下,以为不可合而为一;达者观之,未始不一也。人之骨肉弊于下阴,为野土,此吾之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吾之天。百物皆有此地,皆有此天。天地之精妙,名之曰鬼神。如曰祖曰考者,圣人使民知祖考之精神终不泯灭,遂制为祭祀之礼,筑宫室以为庙,设宗祧以序远迩亲疏,顺人心,亲爱等杀,所以教民反古复始,追思祖考,不忘其所由生也,皆由乎人之本心之孝。而又使之报以二礼:早朝祭事,有燔燎膻芗萧光见焉,此以报气。气,神也。此教民反始,所以通祖考之神也。至于荐黍稷,羞肝肺首心,间以侠甒齐酒,加以郁鬯,臭阴所达,此以报魄。魄,鬼也。又教民相爱,以通祖考之魄也。上下用情,孝事其亲,鬼神合一,生死无二,岂不甚明?人自以为二尔。故曰反古复始,追思祖考,而不忘其所由生。是以致敬发情,竭力从事,不惟行吾道心之孝,而亦以教民也。学者当以圣言自信,毋以异说滋惑」。汲古承先生之诲,乃知人心与天地鬼神之心通一无二。虽云贤愚有异,而此心初无少异。惟知者由之,则清明在躬,愚者失之,则昏蔽不反。如释氏自云能觉于礼教,则不知矣。先生曰:「释徒多昏蔽,误读《梵网戒经》,不礼拜君王父母,大悖逆,大坏人心,大败风俗」。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众人皆谓过愈于不及,圣人独谓过犹不及。开明天道,于是为切。人心即道,是谓道心,特以或加之意而过之,或畏惰退缩而不及之耳。使子夏无畏惰之心,则子夏之道心无恙也;使子张不于心外而加意焉,则子张之道心无恙也。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亦过犹不及之意。道心人所自有,本不必更求。或于其中生进意,或于其中生退意。进者去其进意,退者去其退意,则道心无恙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观圣人此问,谁则无他日欲有所为之志,曾皙独无;子路率尔而对,有、华再承师问而对;及皙再承师问,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亦无所言。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皙于是不容自已,乃徐而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数语者乃适然暂语,非中怀本说,悠然澹然,无所止倚,即文王之不识不知,即夫子之不知老至。故夫子曰:「吾与点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大哉,克己复礼之训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学者罕有知其解者;知其解者,大道在我矣。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克为胜,而未必孔子本旨果尔也。以颜子粹然之质,加以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俟于克而胜之也?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且一「己」字无二义也。大哉,己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本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简之道,曰:能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复何所为?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有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矣,无他事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云云。孔子所与颜子终日之言,惜乎其不记。颜子聪睿静止,闻即领会,无疑可问,故如愚。孔子省察其私,见其有启发之状,与未与言之前不同,此颜子之始觉也,是谓「知及之」。至是又问仁守之道,夫子告以能克己复礼则仁。礼者,道心之发见于文为之名。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所自有,以动乎意而放逸,始失之。今复我本有之礼,无一点私意,则孔子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虚明无际,万善具足,谓之天下归仁,不为过。傥如诸儒谓克去己私,则为仁由己,又非己私;况己启发洞觉,虚明无我,本无己私可克。仁守之道,蒙养而已,非礼勿视听言动,初不必求诸外。孔子发愤忘食,盖用非思非为、不识不知之力。此惟觉者自知,颜子自知。此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旨,即精神谓圣之心。《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训「克」为「胜」,恐非孔子本旨。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晓得否」?汲古对曰:「克谓克尽己私,天理浑全,所以为仁。所晓者止如此」。先生曰:「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待于克而胜之?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大哉,已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约之道,曰能克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夫何所复为?自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得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再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无他事也」。先生又曰:「颜子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此时犹未觉。及问仁与请问其目,此时方觉,故曰『请事斯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明即远,远即明。孔子知子张未必喻明之道,故又曰远。夫道本无近远,惟人苟徇浅近,日用逐逐,不知广大,故曰远。然而学者求道于远,不悟其不出乎此心,故又曰不远。诚内省此心之无体无方无限量,则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何思何虑,澄然而静,自无所不照矣,故曰远即明。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不可而犹不止,亦忠爱矣,而失于过,是谓私欲,故圣人止之。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至哉圣言!此三条岂樊迟之所独宜,诚万世学者之要路。人心即道,不必雕琢,特有以害之,故圣人之训惟治其害人心者。居处不恭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执事不敬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日用万变,无非执事常敬,则虽动而常静。与人不忠,则变而为诈,为不直,而此心失矣。放逸之门,无出此三者。窒此三门,则道心自无恙矣。
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人道大矣,与天地并名之曰三才,非得道者不能;而孔子止云尔者,正以明夫道者道路,物皆由之,无所不通之义。本无实体,人性即道。惟意起蔽兴,故智不明,故不能无欲,故慑而无勇,故陷于孤静而无艺,故礼乐不备。诚兼此数者,非道而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道诚非众人之所能知,亦非众贤所能知。往者子贡闻圣人「莫我知也」之叹,又疑其不无悼道之不行,殆有怨天尤人之微情也,故孔子首释其不然。人惟观孔子好古敏求,发愤忘食,终夜以思,是殆下学耳,安睹所谓上达者?又见夫子在乡党则恂恂似不能言,在朝,君在则踧踖如,使摈则色勃如、足躩如,入公门鞠躬如不容,升堂则屏气似不息,执圭如不胜,盛馔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是安睹所谓何思何虑,寂然不动者?莞尔之笑,前言之戏,如常人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见南子,从佛肸,不说骖于门人,而说骖于旧馆,故子贡以为多学而识之,子路以为迂。甚者陈子禽疑仲尼不贤于子贡,叔孙武叔至于见毁,而微生亩以为栖栖,晨门、荷蒉、荷蓧、接舆、沮溺咸致讥贬。是诚有所不可晓者。然则所谓孔子者,果何如哉?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自孔子犹不能以自知,而况于他人乎?孔子之欲启告门弟子亦勤矣,惟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终不能详言无行不与之实。自孔门诸贤犹疑其师为隐,而况于门外之人乎?夫可以知则可以言,孔子既不能知,则亦安能自言?所可得而言者,特其近似耳。子思曰:「譬如天地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知四时之错行,则知孔子矣;知日月之代明,则知孔子矣;知天地之犹有愆阳伏阴、日月薄食而星陨,则知孔子之过差矣。此犹可以类而知者,犹不足以见圣人之全;其不可以类而知者,如孔子告子夏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人皆以哀乐相生为可见可闻,而孔子乃以为不可见不可闻,此固众人之所莫晓而明者。以为固然,初无可疑,此非诂训之所及也。或者求其义不可得,则又曰:「是言其相生之妙耳,意不在哀乐也」。吁,彼以同异虚实揣度之见见圣人,是何异指白曰黑,谓青曰丹也!孔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此所教之旨,则知孔子矣。子击磬于卫,荷蒉者以为有心,瞽者固无与乎文章之观也。子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终不言水之说。孔子岂有隐而不详言之哉,欲致其辞不可得也。孟子以为「取其有本」,善矣,而非圣人之旨也。知水则知磬矣,则知孔子矣;孔子知,则自知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所见者何物也?忠信笃敬也。是物不属思虑,纯实混融,无始无终,曾子谓之「皓皓」,舜谓之「精一」,子思谓之「诚则形,形则著」,皆不过忠、敬而已矣。忠信,不妄语而已,不为欺而已,无他奇也。笃敬亦犹是也,不放逸而已矣,不慢易而已矣,无他奇也,中庸而已矣。动乎意而支离,则失其忠信,失其笃敬矣,失其「皓皓」、「精一」者矣。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学者之序,义以为质,则己私不存,洞然无我,全体为义。而行之有重轻进退之节,是为礼。至于孙以出之,则纯熟和顺矣。至于一出于诚,心无有他,而自合乎义,自中乎礼,自孙出而顺,是谓成。孔子又尝语子张曰「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者,即忠信也。孔子曰「主忠信」,明忠信之为主本也。诚信无说之可言,无义之可寻,诚信而已矣,此之谓道心。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非病其无名,病其无实也,有实则有名。其上曰「君子病无能焉」,下曰「君子求诸己」。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则是学非思也。然则子曰「我学不厌」,曰「用力于仁」,皆非思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不知老之将至」,的然无所知也。又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是不逆不亿,而亦先觉其诈不信,果无俟乎思虑也。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明天下之实道也。吾心清明无体,而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而天地无思无为也。呜呼,此孔子之学也,亦天下万世学道者之学也。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学不足以言之。而孔子曰「学」者,盖道心初觉,虽纵心皆妙,而旧习未尽泯,日用万变,微有转移,皆足以蚀吾无思无为之本。明是,故不可以不学,而学非思也。不学之学,非力之力,不可以有无言,不可以作辍言,不可以动静言,不可以虚实言。然则何以泯旧习?何以免转移?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过累之泯,如雪入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是谓蒙养,是谓用力于仁。
圣门讲学,每在于仁。圣人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力行近乎仁」。以此知仁非徒知不行之谓。吾目视耳听,鼻臭口尝,手执足运,无非大道之用;而有一私意焉隔之,不觉不知,谓之不仁可也。然则仁者,谓己常觉之,非徒知而已。圣人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徒知而已也。又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非徒知而足也。又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必于好恶间验之,非知者所能也。又曰「观过斯知仁矣」,必无过而后谓之仁,过失未尽去,未可谓之仁也。答颜子之问以「克己复礼」,答仲弓之问以「敬与恕」,答司马牛之问以「讱其言」,答子张之问以「能行五者」,答樊迟之问以「爱人」,又答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即实履以语学者。达之者本末贯通,浑然天成,即孝弟忠信,即无声无臭之妙,即戒谨恐惧,即不识不知之则,即人伦日用,即惟精惟一之极。未达者循循慎谨,业业恭愿,不失为寡过之士,必无异端。猖狂妄行,为小人之无忌惮。是故儒者不可不以仁为己任,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三月不违,亚圣之仁;日月至焉,诸子之仁。惟仁者为能静,知者虽得乎动之妙,终不及也。惟仁者乃能寿,为其念虑閒静,气凝而意平,长年之道也,此固非徒知者所能到。学而不仁,非儒者也。
自古知道者寡,故先儒误释孔子「知及之」一章,以为创业以知,守成以仁。况乎《易·系》又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又秦二世而亡,正应夫「知及之,仁不能守,虽得必失」之说。呜呼痛哉!是无惑乎自秦汉而下治日少,乱日多也。《下系》之言虽非,子曰「犹未至于甚悖也」。曰大宝者,谓位可以行道,孔子不得位,道不可得而行,故云。而先儒用以證「仁守之」,则大乖矣。自秦汉以来,号英杰豪雄者,率以权谲攘夺土地,视杀人如刈草菅,坑降不知其几千万,往往以此为「知及」,故肆行而无忌,乌虖痛哉!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知道之谓知,不知道何足谓之知?而医家者流谓四体不仁曰无所知觉者,盖知者虽觉,而旧习未能顿释;必纯明无间,所觉无亏,而后曰仁。颜子三月不违仁者,三月澄然,非思非为,照用无方,纯明无间也。三月之外不无微违,不远即复。孔子发愤忘食,为之不厌,犹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学之循理斋,首秋初夜,燕坐于床,奉先大夫之训,俾时复反观。某方反观,忽觉天地内外森罗万象,幽明变化,有无彼此,通为一体。曰天,曰地,曰山川草木,曰彼,曰此,某皆名尔。方信范围天地非空言,发育万物非空言。惟旧习未易释。后因承象山陆先生「扇讼是非」之答,而又觉某澄然清明,安得有过?动乎意始有过。自此虽有改过之效,而又起此心与外物为二见。一日因观外书,有未解而心动,又观而又动,愈观愈动。掩书夜寝,心愈窘,终不寐。度至丁夜,忽有如黑幕自上而下,而所谓窘者扫迹绝影。流汗沾濡,泰然,旦而寤,视外物无二见矣。亦有小人而觉者,但不改过,是为无忌惮之中庸,是谓「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而不大受,则道不明;小人大受,则为无忌惮之中庸。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明?听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聪?色患不温,恶得而无思?貌患不恭,恶得而无思?言有未忠,恶得而不思忠?事有未敬,恶得而不思敬?既有疑,恶得不思问?既有忿,胡可不思难?既见得矣,则必思义,苟不见得,不必思义可也。有病必施药,人之无病者寡矣。当思不思则罔,不必思而思则赘。不可罔,亦不可赘。初学之思即成德之无思,成德之无思即初学之思。思非劣,无思非优,致优劣之见者,不足以学道。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自有天地以来,至于今,不知几春几夏几秋几冬矣,而识其春秋冬夏者有几?不知百物几生几死,何止百物,人自谓吾识某物,某物生,某物死,而实能识者有几?孔子谓哀乐不可见,不可闻,而春秋冬夏可见可闻乎?又谓庶物露生,无非教,不知如何而教也。此教不可见,不可闻,即可见可闻。言即无言,无言即言。此非梏束于形体,沈溺于文义,胶执于意见者所能知也。惟洞觉者自知,未至于洞觉者终疑。疑即知,知即疑,一以贯之,妙不可思。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众人无知,安能自至于道?惟遭亲丧,乃能自致。何以明之?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因物有迁,始动,始放,始昏,始乱。初遭亲丧,哀痛由中,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他念虑,纯然道心,但人自不觉尔。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人之所以营营不已,意欲前进者,以不知命也。苟知命,则吾之所处皆命也。贫富,命也。贵贱,命也。其居此位,处此室,衣此衣,食此食,毫发皆命,非人之所为也,则庸何求?无求则无所用其思虑。人之所以进学不已者,以其能约于礼也。知约于礼,则一进一退,一语一默,一动一静,一予一取,皆有正礼,不可移易,故曰立于礼。礼,道之所在。至于知言之妙,则非方术之所可施,非思虑之所能到。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无作好,无作恶,无思无虑,自清自明,自能知言,自能知人。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即今所居何位何所,所饮食,所衣服,其贫富,其死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小人以为亦有以无道为之而得者,非命也,不知夫所得者亦命也。不以无道为之亦得,徒以无道而致后祸。故君子亦无所作为,惟循道而行。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语其默,其进其退,视听动止,无非礼。不知礼,则茫乎无据,无以立,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知言不可强,明者自知,不明者自不知。何由而明?人心未尝不明。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谓之圣,则聪明睿知,不假外求。惟以动意而昏,始失其明,无我则明矣。孔子又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如水鉴」。水鉴无意无我,故无所不照之。
今世所行《论语》乃鲁语,非孔壁中古文《论语》。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新论》云:「文异者四百馀字」。夫《论语》乃有子之徒所集,有子尚不为曾子所可,而况其徒乎?首篇载有子之言为多,次载曾子之言亦略。使颜子记集,必专记孔子之言,必不失本真。今记集者见识乃出有子之下,则何以知圣言之本旨?所幸大圣之言虽纪录有差,大体犹在。孔子每每止绝学者之意,每每止绝学者之必,止绝学者之固,止绝学者之我。纵不能尽记,或每事记其二三则,犹可以明示后世。其馀至言,当亦备记。如今《孔子閒居》一篇,《燕居》一篇,《礼运》一篇,及所与子思言「心之精神是谓圣」,及鲁公曰:「是非吾言也,吾一闻于师也」。孔子吁焉其色,曰:「嘻,君行道矣」。公曰:「道耶」?子曰:「道也」。能详记如此,则一以贯之之道,岂不大彰明也哉!今鲁《论》又有异于古《论》者四百馀字,则不能无差明矣。况为文简短,多失当日语话本真,故后学不克遽明。众说殽乱,有子、子夏之徒之言害道多矣,虽有善言,惟当存之卷末,不可著之前篇,有问答乃可因圣言而录。
《论语》乃有子之徒所记,首篇首记有子之言,又不止于一二章。有子尚为曾子所不可,而况其徒乎?其所记亦难尽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记者之辞耳,非孔子之言也。孔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而记者冠文于首,见识又不逮有子矣。所幸圣言本无瑕,故记者虽差,亦可默会。
汎论学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四、《慈湖先生遗书续集》卷二
自古人之知道者寡,是以其言之害道者多。就有知焉,有偏全,有浅深。未全未深,其言犹有害道。然则非圣人之书,诚难读。孔子之言,奚可不精而思之,熟而复之?今天下非圣人之书何限?无非惑乱人心之具。孔子之言,出于古者所记录,犹或失真,而况于非圣人之书?其害道者多矣。
学者当先读孔子之书,俟心通德纯,而后可以观子史。学者道心未明,而读非圣之书,溺心于似是而非之言,终其身汩汩,良可念也。孔子之言,奚可不精而思之,熟而复之?今孔子之言出于学者之所记录,犹或失真,况于非圣人之书,其害道者多欤。
呜呼!今天地之间,孔子之言无几,而非圣之书充栋宇。非圣之言,知道寡。知道者而不尽其言,犹足以害道,然则害道之言满天下,不害道之言甚无几。学者诚不宜汎观,必遭误惑。唐虞有纳言之官,周有训方氏,《易》曰「正辞为是」故也。
百圣传授惟曰一「中」,初疑其肤近,疑其庸,又疑其若未免乎意,而百圣一辞,莫知其所为。一日觉之,百圣之切谕明告,诚无以易斯。人心即道,故大舜曰「道心」。本无可疑,意起而昏,为非为僻,始知其有。学者亦意起,又从而过之。凡思凡为,皆离皆非,故告曰「中」,平平庸庸。事亲从兄,怡愉恭敬,岂学而能,油然而生。莫究厥始,莫穷厥终。应酬万端,忠信全功。「不习,无不利」,曾子谓之「皓皓」,某亦谓之「融融」。道固不离乎常,故孔子曰「中庸」。毋动乎意,清明在躬,自无所不通。发育万物,人心所同。
学者通患,患在思虑议论之多,而不行孔子忠信笃敬之训。
学者初觉,纵心所之,无不玄妙;往往遂足,不知进学。而旧习难遽消,未能念念不动。但谓此道无所复用其思为,虽自觉有过,而不用其力,虚度岁月,终未造精一之地。日用云为,自谓变化,虽动而非动。正犹流水,日夜不息,不值石险,流形不露,如澄止不动,而实流行。予自三十有二微觉已后,正堕斯病。后十馀年,念年迈而德不加进,殊为大害。偶得古圣遗训,谓学道之初,系心一致,久而精纯,思为自泯。予始敢观省,果觉微进。后又于梦中获古圣面训,谓某未离意象;觉而益通,纵所思为,全体全妙。其改过也,不动而自泯,泯然无际,不可以动静言。于是益信孔子学不厌,乃是「知及之」已后事,是谓用力于仁。知者虽动,而得不动之妙,终未及仁者,常觉常明常不动之为至静。故孔子曰:「知者动,仁者静」。予何敢言仁,用力于仁者也。恐同志者复蹈前患,故备记如右。
「以舜大圣,而犹不知十二章之象,使禹明之。以孔子大圣,而犹不知鲁庙」。此盖臆断之说,而后世之士耻于一物之不知,亦愚矣。详于其所不必尽知,而略于其所不可不知,故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孔子吹律,自知殷后,此岂心思推测之所能至哉!如日月自无所不照,如水鉴自无所不明也。此心神明,有甚于日月水鉴。
孔子称子路不耻缊袍之善,引《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则其诵久矣,岂无以告孔子者?子路既没,门人语及,始曰「是道也,何足以臧」,于以见圣人广大虚静如天地。
程伯淳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虚一大为天道,此乃以器言,而非道也」。伯淳断然谓以清虚一大为天道,为以器言,甚善,非知道者,岂能道此?然未能见《易大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圣人之言。随世俗流传,而遂信此,亦有此未至。
伯淳谓颜子默识,曾子笃信,得圣人之道者二人也。此语亦有未安。谓二子得圣人之道,诚然,然不当谓一人默识,一人笃信。信者必默识,默识者必信,自不当分裂。又不详考「日月至焉」者,非得道何以言至?所谓至者,必如颜子之不违仁。所谓不违仁者,必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动静一贯,方可言仁,方可言至。然则孔门得圣人之道者,亦不止二人而已。
伯淳言:「大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非在外也」。斯言甚善。
伯淳言:「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无速,亦无至」。惟伯淳而后有此言。
伯淳谓「至诚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回造化」者,诚有此也。伯淳名颢,门人尊之曰明道先生。伯淳谓穷神知化,化之妙者神也,又差矣。何精何粗,何妙何不妙?化即神。
或问仁,程正叔曰:「此在诸公自思之,将圣贤所言仁处类聚观之,体认出来」。虽然,使未有《论语》、《孟子》时,无可类聚,又将若之何?孔子未尝教人类聚,类聚体认,无非意路。且孔子曰「居处恭」,恭而已,无意也;「执事敬」,敬而已,无意也;「与人忠」,忠而已,无意也。微致意焉,即迂曲,即造为,即不正直,即不忠信。所谓复礼,复我本有之礼。三千、三百,经条明白,不劳作意。「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亦何意之有?
正叔又言:「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异哉,正叔之蔽一至于此!孝弟仁义,名不同耳。强立藩篱,固守名意,陷溺于分裂之学,障塞圣人坦夷之道。孟子谓「徐行后长」,即尧舜之道;以羊易牛,即王者之心;发明孩提爱亲及长敬兄,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而正叔分裂体用而言之,不可以为训也。
伊川谓:「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敬即是主一也。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是则只是中苦也。人性自善,何必如此梏束?孔子未尝如此教人,但曰「居处恭,执事敬」耳;但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耳;但曰「约之以礼」耳。伊川之教固愈于放逸者,然孔子曰「过犹不及」,何则?其害道均也。
或问:「荧惑退舍,果否」?程正叔曰:「观宋景公不能至是」。问:「反风如何」?曰:「亦未必然。成王一中才之主,圣人为之臣尚几不能保,非有动天之德不能至也」。正叔未明道,故有此论。人心即道,无所不通。善心兴起如其真切,岂无感通之理?而正叔谓景公不能至是,又谓成王未必能然。贼天下万世之良心,此说不可长。尧舜与人同耳,其不善之心既足以感动灾异,则其善心岂不足以感动而消弭之?不知道者,其轻有所立论哉!
濂溪《通书》亦尚有疵。自明乎道者观之,可以一见决,不劳多议。今自二程尊师之,其书盛行乎天下。不得已,姑指众人之所未晓者言之。濂溪曰:「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于天下」。至一之中,忽起「通」、「复」之异说,穿凿为甚。又曰:「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异哉,裂一道而三之。诚未始不精,何必更精?诚即神,神即几。或曰诚,或曰神,或曰几,皆所以明道心之妙。如言玉之莹,又言其白,又言其润,非有三物。人之道心未尝不诚,未尝不神,其动之始曰几。此万古人心之所同,非圣人独有之。今周子又谓诚、神、几曰圣人,是谓众人无之。此正孟子所谓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谓民不能者贼其民者也。孔子明道,未尝有精粗之论,乃起于后学之意说。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为是之类也。周子又曰:「《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吁,《洪范》惟言思,未尝言无思,而濂溪必取乎无思者,是犹未识乎思也。「思曰睿」,明乎思未尝不睿,未尝不妙,未尝不神。此不可以有无解,何复取乎无思哉!离思而取无思,是犹未悟百姓日用之即道也。孔子曰:「何莫由斯道也」。周子犹未悟思之即道,思之即无思也。况又裂几于彼,裂诚于此,于至一之中,而强分裂之,殊为害道。
横渠《牖铭》云:「居则存其心,曰存否,继否,化否,无意否」。张子则勤矣,不草草矣,惜乎其未解,解者不如此。曾子之「日三省」异乎是矣。曾子之省不过、不忠、不信,传授弟子,而实未尝习之过,皆芸苗改过,未尝助长。如横渠,乃揠苗助长之学也。化者自化,岂容问耶?自省本心者自无意,意岂屡省之所能无耶?自省本心者自未始有间断,何患乎不继耶?尧舜虽有惟精惟一之功,要非继续之所可言。孟子之存心,又岂横渠之所云?欲存愈不存,欲继愈不继,欲化愈不化,欲无意愈不无意。不省吾心自善,吾心自神,吾心自寂然不动,自无体;无体则无始终,继不足以言之。云为变化,自不凝滞,自不可致诘,夫是之谓自化。此不可以有无言,而况于意乎?此万古人心之所同也,顾自觉者寡耳。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横渠之以深自病其定性未能不动,正以其学未免乎助长也。故孟子曰:「天下之不助长者寡矣」。言,心声也,其最著见者,《芭蕉诗》有「愿学新心」之句,此未悟本心之至善,而于心外觅新心也。《墓议》有「精魄反原」之言,夫血气有聚散,精神无死生。孔子「心之精神是谓圣」,神心无体,即本即原,死生一贯,何以反为?「原始反终」,乃作《易大传》者之言,非孔子也。《与吕和叔书》曰:「天德虽能尽其说,然后大本可立」。天德岂说之所能尽?说之所可尽者尚不足以尽意,而况于天德乎?大本岂可徐徐而立?孔子所谓「可与立」,不失其所本立也,人之本心自寂然不动也。
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孔子斯言见之子思子之书,世又谓之《孔丛子》,世罕诵习。乌虖,圣人有如此切至之诲,而不载之《论语》,致学者求道于心外,岂不大害?某谨取而为《集语》,觊与我同志者或未观《孔丛子》,而偶见此书,庶早悟此心之即道,而不他求也。至哉,人心之灵乎!至神至明,至刚至健,至广至大,至中至正,至纯至粹至精,而不假外求也。人皆有此至灵之心,而不自知,不自信,偶昏偶蔽,遂浸而至于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大可惜也,大可念也!心无体质,德本昭明,如日月照临,如水鉴烛物,不必劳神,而自能推见,自能究知。若驰神于彼,周悉致察,虽圣人不能,何则?劳动则昏,不必逆诈,不必亿不信,而自有先觉之妙也。人皆有此灵。
曾子曰:「参尝闻之夫子曰:『阳之精曰神,阴之精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而礼乐仁义之祖也,而善否治乱所兴作也』。云云。『是故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云云」。天地之间,非阳则阴,非阴则阳。阴阳之气虽二,而神灵之道则一。风、雷、电、雾、雨、露、霜、雪、霰、雹之所以变化者,此也;羽毛鳞介裸匈之所以生成变化者,此也。万化万物,虽自神自灵而不自知,惟圣人自神自灵而又自知。自知则明,明则通,则无所不通。故四灵役于圣人。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圣人之知,如日月之明,如水鉴之明,非思非虑,自明自照。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此之谓也;又曰「天下何思何虑」者,此之谓也。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其次第不同,而其知则一也,其知无次第之差也。是知至神至灵至精,视听言动,何本何根?爱敬和乐,智虑应酬,何终何始?始不可得而知也,终不可得而知也,中亦不可得而知也。顺是而行之为善为治,逆是而为之为否为乱。知则顺,不知则逆。吁!人皆有至神至灵至精之心,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中庸》曰:「圣人之道,发育万物」。《易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故圣人之道无所不通,圣人之事无所不行。守日月之数,察星辰之行,序四时之顺逆,截十二管以察八音之上下清浊,其道一也,其事一也。立五祀,制五典,和五声,合五味,正五色,成五谷,序五牲,其事整整,其伦叙叙,皆神灵之变化,精一之散殊。可观而不可测,可言而不可诘,可以默识而不可以容思。夫是之谓品物之本,礼乐仁义之祖欤?
先生曰:「人心何尝不正,但要改过,不必正心。一欲正心,便是起意」。汲古对云:「此即孔子『毋意』。意一起,即有过;要无过,但不起意便了。意不起,则此心安然莹静虚明。若子贡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此是改过后私意不起,此心昭明。况此心明照,愈于日月。日月虽容光必照,尚不及蔀屋之下;此心则无所不照,无所不通,安有隐显之间」?先生曰:「此说却是」。
先生曰:「少年闻先大夫之诲,宜时复反观。某后于循理斋燕坐反观,忽然见我与天地万物、万事万理澄然一片。向者所见万象森罗,谓是一理通贯尔,疑象与理未融一。今澄然一片,更无象与理之分,更无间断,不必言象,不必言理,亦不必言万,亦不必言一。自是一片,看唤作甚么,唤作天亦得,唤作地亦得,唤作人亦得,唤作象亦得,唤作理亦得,唤作万亦得,唤作一二三四皆得」。
先生谓汲古曰:「圣人犹兢兢业业,岂学者不兢兢业业?汝当庸言之信,庸言之谨,兢兢业业,用力于仁,为之不厌」。又曰:「学者切不可观非圣人之书,当师孔子之言」。
先生曰:「学不可躐等,亦不可操之太急。故虽息焉游焉,孙而顺之,无害于事。但于其间不失敬心,不失时敏之心,则厥脩自然日进无疆。《易》曰『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下事皆然。彼苦涩不易乐者,必无成效」。
汲古问:「圣贤言性,何以多不同」?先生曰:「性字解释有不同。如『性相近』,与『节性惟日其迈』,此是随俗汎言性质,如《易》曰:『各正性命』。孟子道性善,则言性之本(《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五。)」。
先生曰:「勿尽信非圣之书。某少不明于是非,为非圣之言所误惑不知其几年。后乃知非大圣人,终未全明。戒之哉」!
论历数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五、《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五
丁丑孟秋朔日食,望月食。汲古云:「日月薄食,或谓天之定数,非与」?先生曰:「日食虽因日月交会,而历家亦莫能皆中。历家咸服唐一行之精,而一行所中十仅七八。诸儒泛闻历算每中,不究其详,遂归之定数,此言害道。《大戴记》孔子之言曰:『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圣人有国,日月不食,星辰不孛,世罕诵习。不知日月薄食,实关君德。三才一体,元气混全,逮重浊下凝,故轻清上浮。重浊静止而积阴,轻清上浮而生阳。阴阳交而人物生。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人道乱,则天地之气亦乱。君人者其可不反而求诸己乎?此心本与天地为一,意作而昏,始乱始悖。唐虞三代之时,历年多无日食。至太康失邦,始日食。历家虽谓日月薄食可以术推者,此衰世之术,安能一一皆中」?汲古又问:「《周官》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其救日伐鼓,取其有声,以压阴气而充其阳也。如月食亦鼓,岂充阳乎」?先生曰:「此言皆未达乎阴阳之实。人知日之为阳,而《离》为日,不知《篱》阴卦也;知月之为阴,而《坎》为月,不知《坎》阳卦也。以此推之,阴阳之实则一,三才一也。人道悖逆,其气发于上,而为日月之食,则人心恐惧,而鼓于下,其气岂不应乎上?故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
历家之好为欺罔也,甚哉!不知历者率为其所欺,及知历者又复与之为徒,欲自神其术。故凡为是纷纷名数之浩繁参错者,大抵诡辞饰说,务使人莫之遽解,以自神奇而已矣。独司马迁之《历书》良为简易,特曰大馀小馀而已,而亦不明著其说。至于班固之志《太初历》,何其为欺之甚也。太初立法之疏已不足道,司马迁悟其非,不敢笔之于书,复用古历九百四十分,而固尊称八十一分之善,又从而肆陈其饰说。所谓《太初历》之本法以一日为八十一分,月行凡二十九日,八十一分日之四十三,复与日会,而为一月。如此言足矣,何必秘其说,而曰月法二千三百九十二也?二千三百九十二即二十九日又八十一分日之四十三之数也。以月法二千三百九十二而四之,弦望晦朔于是乎定尔,又何必复立通法五百九十八也?此犹云可十九年而七闰,初无深秘,乃立为章岁之名,又曰「合天地终数得闰法」。地数于十,天数于九,十九年而七闰耳,何必诡为是强合之说?自此积之,至千五百三十九年而为统,何法之有,又何必言「以闰法乘日法,得统法」?二十七章而为会,三会而为统,初无关乎以闰法乘日法也。秘其本实之说,诡饰偶合之文,所谓章月二百三十五者,十九年之月数耳,殊不必言,何必复立其数?又何必言「五位乘会数得章月」也?所谓会月六千三百四十五者,二十七章之月数耳,亦何必言,又何必曰「以会数乘朔望之会得会月」也?所谓统月万九千三十五,元月五万七千一百五,皆不必言也。所谓章中二百二十八,即十九年之中气除七闰月之无中气者,其数如是耳。所谓统中,即统月之除闰;所谓元中,即元月之除闰。徒为浩繁之数,以助神奇之状。盖不神其术,无以言功于上;功无足言,则名誉不彰,利禄患失。此汉以来历家胸中默符之利心。历法精备,世服《大衍》之为法,其要在乎通法三千四十,凡二十九日三千四十分日之一千六百一十三,则月复与日会,是为一月耳。何必饰而为说,曰「四象之策」?又曰揲法八万九千七百七十三。揲法之数即二十九日与夫馀分一千六百一十三之数,每一日为分三千四十,即得其数,何奇之有?何揲之有?如曰四四揲之象,夫四分其数而定弦望晦朔,则明曰四分之以定弦望晦朔足矣,何必为是诡饰之辞,不务以明告人,而专务以滋惑人?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三千四十分度之七百七十九太,如此言周天度分,岂不明白简易?何必易其名曰乾实,又积每度三千四十分而为一百一十一万三百七十九太也?日行不尽天度,岁差三十六分,如此言岁差,又岂不明白简易,又何必变其名曰策实一百一十一万三百四十三也?所谓减法,尤其无谓。所谓九万一千二百者,三十日之数耳。既不合日之行,又不合月之行,乃先布此数,复减朔虚一千四百二十七,是为揲法。一月之数八万九千七百七十三耳,不必立此数可也。所谓所差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即十二月之朔虚一千四百二十七也。朔馀一千六百一十三,其数不可废,至于虚分一千四百二十七,不必言可也,又何必诡其名曰用差,积其虚数至于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四?若此之类,奚可殚举。自时厥后,诸历迭兴,岂能果有所改作哉!皆不过易「大衍」之分,或以八千四百为日法,以四千四百五十七为朔馀。或以一千三百四十为日法,以七百一十一为朔馀。其数自异,其实即《大衍》之日法。三千四十即「大衍」之朔馀一千六百一十三。诡名饰诈,以欺不知历者,忠信道丧,一至于此!欧阳永叔既知其诡,又备载其诡辞,相与为欺,何也?岂诡辞为文士之常邪?
黄子由镜斋铭 南宋 · 曾丰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九○、《缘督集》卷二○
淳熙癸卯,吴郡黄公子由佥书镇南之三月,为连帅率二三才俊编摩《豫章志》未竟也,邂逅余至,为同事。辰而入,酉而出,相与居逾月,闻公有所谓镜斋。夫镜,金以冶之,明之所从受也;水以淬之,明之所从发也;匣以居之,明之所从归也。公所谓揭斋,意殆出是邪?曰:「然」。余惟公齿仅仅三十,上进士,对太常,为天下第一,而动容貌,出辞气,退然,窭布衣不啻也,则镜之功矣。虽然,足以照我,未足以忘我;足以照物,未足以忘物。继兹更广而充之,以太素为金,太玄为水,以太一为匣,则明之所从受,所从发,所从归,又非今比矣。极其所照,岂复有物我哉!余视公齿相若,盖友朋行也。友朋于为学之道,譬则水以淬之是矣。晋粤而为斋铭,铭曰:
谓道居前,而忽居后。颜钻之坚,前后俱透。谓道居左,而忽在右。孟资之深,左右俱凑。维镜照物,前见后遗。移置左右,见遗如之。维公揭斋,胡以镜为?公固有镜,盍自磨治。镜质之耀,与日月肖。晦以居之,其发莫料。照物之馀,更反自照。物我皆空,乃镜之妙。
续谕俗五篇 其一 崇忠信 南宋 · 彭仲刚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五二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有人理也。人理莫大于忠信,忠则不欺于君,信则不欺于人。人能内不欺心,外不欺人,然后可以为人而异于禽兽矣。苟能力行不息,则明无人非,幽无鬼责,天地祐之,鬼神福之,亲族信之,乡党敬之。其在世也,岂不乐哉!若不忠不信,怀私饰诈,内以欺心,外以欺人,则人理绝灭,去禽兽不远矣。如此则明有官府之典刑,幽有鬼神之谴责,不协于亲族,不齿于乡党,又何利焉?三代之时,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虽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皆知蹈履忠信,不敢为欺。何必古之时?近世如包孝肃公尹京时,民有自陈某人以白金百两寄我,其人死矣,以金还其子,子不肯受,愿召其子还之。尹召其子,其子辞曰:「亡父未尝以白金寄人」。两人相逊久之。又尝亲见田间一老农,时当大旱,人皆诉以求蠲税,独不肯诉。问其故,曰:「老夫田偶得荫注,实不伤,若雷例去诉,是欺天也」。又见一老吏,有邻人诉事于郡,嘱以三十千,后果得理。其老吏遣人送三十千还之,云:「此事乃知州自判,我实不曾致力,不敢欺心受此钱也」。后其子登科,人以为不欺之报。又浙西有一牙侩之子登科,人贺之,答曰:「老夫自小为牙,以至今日,未尝欺瞒官司一文税钱,所以获此报。将来儿子受得官中俸钱,亦无愧也」。如此数事,皆可谓不欺心、不欺人者矣。今每见词讼,动饰欺诈,或有伪作契券,揩改簿约,负财赖业,设诈规利,隐减财产,规避赋役,本因喧争,便称被打,本因讨索,便称打劫,情态万状,虚伪百端,皆是自欺其心以欺他人,岂不大可耻哉!
轮对陈人君宜勤于好问劄子 南宋 · 袁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六五、《絜斋集》卷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二○○
臣不佞,四月六日,猥以庸陋,获对清光,敷陈治道,劝陛下以延访英髦。读毕,臣复口奏,申述延访之意,谓陛下欲周知是非得失之实,要在勤于好问。陛下首肯再三,圣语云:「问则明」。于是悚然深服圣人谟训如此之简且切也。退而与朝士言,亦无不称赞圣言之简要。陛下既洞见此理,臣以为必能日与贤臣往复问答,开广聪明,期大有为于天下。而侧听十旬,陛下端拱渊默,尚如曩时,臣窃惑焉。岂圣意自有主耶?臣闻《易》之《乾》曰:「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乾,君德也,谓学虽甚富,而心有所疑,不辨不明,此所以贵乎问也。《中庸》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仲虺告成汤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以是知勤于好问,实帝王之盛德。陛下既知如是而明,则当知夫反是而暗。明则光辉旁烛,无所不通,暗则是非得失懵然无辨,岂不大相远哉!且今日在廷之臣,孰有某善,孰有某能,孰可以当重任,孰可以办一职,孰为人望所归,孰为清议所贬,陛下能尽知之乎?当今之务,何者为纲,何者为目,何者当先,何者当后,所未立者何事,所未革者何弊,陛下能尽知之乎?吏贵乎廉,而贪浊者众;吏贵乎良,而惨酷者繁。或催累年积欠,鞭箠不止;或借朝廷威令,罗织无辜。此百姓所以不堪其苦也,陛下能尽知之乎?将帅拥兵,固有忠于为国者矣,而多徇私者;固有勇于立功者矣,而多怯懦者;固有勤于阅习者矣,而多苟简者。掊克日甚,名籍多虚,此缓急所以不可仗也,陛下能尽知之乎?凡此数条,臣窃料陛下未必尽知也。夫以圣德纯茂,而于此未能尽知,其故何哉?亦惟端拱渊默而罕发于清问而已。今宰执奏事,患临政虽久而治功未立,皆由此也。或以为人主一言之失,史官书之,天下议之,问而不当,不如勿问,臣窃谓不然。自古帝王之言,岂能无失?惟得贤臣,开陈救正,归于至善而已,岂可畏人之讥议而终于不问哉?陛下诚能自今以往有疑必问,咨访宰执,日益加详,至于从臣之献纳,台谏之奏陈,百官之轮对,监司郡守之升殿者,人人咨访,究其所蕴,必将披沥肝胆,效其忠诚,而事无钜细,岂有所不知哉!臣又闻皇太子天资英粹,率由善道,可谓盛德矣。而于接对官僚之时,亦罕有所访问,盖非不欲问也,其意以为圣父渊默于上,而子道亦当尔也。臣尝观一介之士欲自植立者,苟有所疑,亦必咨问。况主器之重,所关甚大,而可不以是为急乎?此在陛下以身帅之。陛下躬好问之诚,率之于上,而以臣所奏宣示东宫,晓然知好问之益。每一月具所语官僚问答之语,悉以上闻,则智虑日明,德业日充,诚宗社无疆之休也。愿陛下毋忽臣言,幸甚。
容县思贤堂碑 宋 · 谭惟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九九五、《粤西文载》卷三七、雍正《广西通志》卷一○九、光绪《容县志》卷四、光绪《高明县志》卷一三
淳熙十二年春作思贤堂,是夏堂成。思贤者孰谓?在唐肃宗时则有若元结次山,在代宗时则有若黄翃宏明,在德宗时则有若戴叔伦幼公,在顺宗时则有若韦丹文明,在宋建炎间时则有若王次翁庆曾,思慕五贤者其人也。治容多贤矣,止取五贤何哉?治容固多贤,而五贤者又贤中之卓然也,吾是以有取焉耳。五贤治容之实吾能举其概。丹以训耕织、兴学校,贫民自鬻者悉赎归之,筑州城十有三里,开屯田二十有四所,事见《循吏传》;结身谕蛮酋,绥定八州;翃殄贼寇,悉复故地;叔伦招怀夷落,威名远扬,史臣大书不可磨也;次翁慕元结为人,取结在道州时乞免科率二奏刻之石,其言曰「庶不堕元子之政」,志尚如此,治绩可想也。容州自贞观初易名,继升为都督府,置容管经略使,重望高选,授任宜代有其人。宋朝置宁远军节度使,虽择亲贤为使,至除授守犹用五筦故事,畀付既不轻,守多贤亦宜。然吾特以为五贤说者,所谓出类者也,以五贤名足矣。又曰思贤者何?昔诗人之思君子,皆伤今之不古也,明天子明烛八荒,仁不异远,诏令天下,德意昭然,而吾民犹有疮痍之未瘳,呻吟之未息者,守非其人也,用是思而伤之,犹可复见也。古今不同,事亦随异,古贤之事可尽行于今乎?古贤之事虽不可尽行于今,古贤之心犹可思而得之也。古贤之心一本乎仁,故见诸行事则公,施之于民,以听讼折狱则明,以备菑捍患则勤,以布敷王德则恭,以出示教条则信。五贤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所存之心斯可矣。吾用是思其人,求其心,推为政术,积为治行,吾志也。堂之东三房曰内省,予衰而拙,不能寡其过,故省躬而自检也。西轩二,其一曰延老,见老者于此而问政也;其二曰乐山,因容山以取义也,山高五百丈,延袤千里,峻极高厚,正与轩对。吾朝挹其爽气而夕景其高棱,有契于心,且以静为德,仁者之事也。然此非得专有者,后之人志与我同耶勿改可也,其异耶改之无不可。五月朔日,率郡属展敬于五贤,致一奠之礼。或曰:「盍记之」?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