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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鼎说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八、《则堂集》卷三
余曩在燕,寓于东华,与崔君善卿同里,洁修好礼而未及识也。
岁庚寅善卿自燕来瀛,一日过余言曰:「某家世业岐黄之经,以『青鼎』自表其庐。
京师及四方之人,目吾家为青鼎崔氏,衣冠缙绅,为文赋诗,以发其义备矣。
然吾不独艺医,少尝从师授《诗》、《书》、《礼》、《论语》、《孟子》,讲明道要,犹冀有以自见于世,愿公有以告之」。
余嘉其意,为之言曰:子业医经,号以青鼎,足以昭子活人之功矣。
子有志于道,将由医而进乎儒,则鼎中之调剂,诚未足以究子远大之业,请以余自挈其鼎者而为子告,可乎?
昔余始冠,先君子命之名曰铉而说之,曰:「在《易》《鼎》之六五,其辞曰:『鼎,黄耳金铉,利贞』。
夫鼎,重器也,中虚而上植,可以胜重任而致远。
必有铉焉,横贯于鼎耳之上,所以举鼎也。
人之此身,鼎象也,所以胜重任而致远,惟刚惟中惟正,犹鼎之有铉。
铉之用金,为其坚强中正而可以挈也。
以是名汝,守汝之中,用金之强,庶乎可以胜鼎之重矣」。
余禀承先训,尝作鼎,加铉于其上,而置之座右,朝夕观省。
由少壮暨老耄,历患难之境,处抢攘之会,老壮穷坚,不改其操,以有是铉以自挈其身,铉非吾身外物也。
善卿勉之。
子有鼎而饰之以青,足以见子活人之心。
吾有鼎而铉必用金者,持身之要也。
吾行世六纪,年近八十,不复有志当世,将释金之坚强而用玉之温润,从乎《鼎》之上九以为节也。
愿以吾之金铉加于子青鼎之上,庶有以尽子之用而伸子为儒之志矣。
中庵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三
医,学问之道也。
近于儒,进则为儒矣。
百家末流,艺术工贾,各事其事者也,其不能以齿乎医。
是故儒为贵,医次之。
道虽有小大,业虽有精粗,然皆积功而后入,非巧力智计躐而得之,是其所可贵耳。
盖儒以心运,医亦以心运。
儒者之学本之心,推而致之,达之于治,如种之必生,炊之必熟者,道学功用也。
而医之学,其学亦本之一心,推而致之,达之于疗,惫者可使之起,痼者可使之瘳,效验在人,亦有不可掩者。
良以其学本末具举,近类乎儒,积诸中而有自得之功,故达诸用而有必得之效,事虽殊而理有相似者耳。
是故医可为儒,医之为学可以进于道。
使和、扁、仓、华而有志于儒,吾知其必能造于盛大光明之域,与圣贤同其归,岂止著效膏肓,收功瞑眩而已哉?
边氏由唐末五季代有显人,居公卿之位,盖著族也。
镇之早通医经,识趣高远,推惠乡党,典领济民,老贫幼孤赖以全活,孳孳善道,蔼然尚有典刑,求余为扁其堂。
余惟学问之道,求中为先。
中有定名而无定位,随寓而存,各止其所者,中也。
是故有一堂之中,一家之中,一国之中,地虽异而中常在。
是惟理明义精者乃能识之,而医之为道亦犹是耳。
《素问》云:五方之气不同,民生其间,嗜好亦异,而疾之感于外者常自其所偏而入。
是故制为攻疗之法,有砭有艾,有针有剂,有导有按,率视其过不及者而损益之,名曰异法方宜。
方宜云者,随时求中之义也。
余生长蜀道,自蜀而荆,由荆而吴,周流四方,所识善医不过数人,皆随地制方,不泥于古书,有得于中,意每许之以善学。
兹来寓瀛,介燕、赵之间,获见守贞刘公所著《宣明论》,證无常形而治之以有常之法,是所谓中也。
计自是而中原、齐、鲁,莫不视此以为准。
子归而求中在是矣,乃书「中庵」二字以复之。
此学问之道也,亦医人理也。
雪岩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永乐大典》卷九七六三、《宋代蜀文辑存》卷九四
魏晋以后,诗翁才人为雪赋者多矣,或拟其形,或喻其色,惟恐其不能工,然皆非真知雪者也。
雪中有妙理,惟学道君子潜心内守、笃志穷理者乃能知之,诗翁才人不能知也。
盖拟其形,喻其色,求之于外也。
求之于外,逐物而驰者也。
即是物穷是理,求之于我也。
学道君子以心晤雪,以雪洗心,故能真有得于雪,是之谓格物之功,篇章云乎哉!
词翰云乎哉!
嗟夫!
大化之运,流行于宇宙间,仰而天,日月星辰,俯而地,风云雨露,何莫非理之所寓?
而雪也,得理之精,钟气之纯,在色为素,于德为仁,实同天地生物之心。
譬之于道,广大而微密,虽万殊之散见,而璀兮可象,璨兮寓形,而不失毫分,粹然一真。
譬之于性,其生也静。
当喜怒哀乐之未发,洁净纯一,岂外尘浮埃之可侵?
是谓雪中之妙理,彼喻之为絮为盐,拟之为鹤为鹭,为瑶为瑛,曾何足髣髴其万一乎?
沧瀛之间,旧号雪苑,士大夫居其间,命雪为亭,为圃,为轩槛,为台观,而孟君国祥独以「雪岩」扁其读书之室。
或语君曰:「此地平原广野,前无丘阜角圭,而子以岩居自命,岂有说乎」?
君曰:「吾志在山,吾乐在雪。
西山之岩岩崔嵬万寻,吾延之户庭;
北苑之皓皓绵亘千里,吾纳之几席。
吾与山为徒,与雪为友,岩兮雪兮,不在乎外,在吾方寸之间耳」。
余闻君言,作而曰:「余尝谓诗翁才人不能知雪,惟学道君子潜心内守笃志穷理者乃能知之,国祥其人欤」!
遂书此以赠之。
国祥早负乡曲之望,抱负奇伟而淡然名利之表,不求闻达,真知雪者也。
余未及识,他时归舟过芦川,会当识之。
一庵说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永乐大典》卷二○三○○、《宋代蜀文辑存》卷九四
斯道之传,由羲、黄以迄于、文、武、周公孔子,一而已矣。
及周中世,老子兴焉。
史称其多识前言往行,尚德而好礼,夫子尝就而问之以礼,遗言在《礼记》《曾子问》等篇,犹可考也。
老子实吾圣人之徒,孰云其外正传而自为教乎?
而世所传《道德经》者,乃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至谓礼为忠信之薄,可以无讲。
先儒因是以绝灭礼学为老教之疵,与瞿昙氏同其屏远。
吾不知闻今授书之老子柱史乎非耶?
何其言礼后先,枘凿如此?
汉去古未远,当时有为之言者,以老子之道同乎黄帝,矧同黄帝则同乎,同乎,道统由是而出,夫岂西竺之苦空、列庄之虚诞可得同日而语而论者?
未之察焉耳。
易川道士丁全真求余作《一庵说》,余语之曰:吾圣人言一,尔之师亦言一。
一之义甚大,自其切于治心脩身者而言,主一无适而已矣。
主一无适,主乎敬者也。
造次于是,颠沛于是,敬之所在即礼之所存,此吾与尔师老子之所同也。
盖礼者,理也。
自然而然,与生俱生者,礼之体也。
羲黄设之以为教,著之于治,夫子垂之于经,亦因其自然之理而品节之以为之礼,体之达于用者也。
是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敬而已矣,一而已矣。
主乎敬者,主乎一者也。
一之而不贰,纯之而不杂,夫然后礼与心为一,心与道为一。
吾意夫子之问,老子之答,如斯而已。
若乃外礼而言仁,外仁而言道,非吾之所敢知也,子归而求之有馀师。
遂书此为之说。
中斋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学问之道,贵乎择中而已矣。
孔门四科,七十子皆升堂入室之士,夫子独许颜子以择乎中庸,是知中之未易择也。
呜呼!
中之未发,本一理也,及其发而达之于用,则一理散见于万殊。
万殊之中,莫不各具一理,随时而见也,随事而在也,随地而各不同也。
在斯时则斯为中,至他时则斯不为中矣;
在斯事则斯为中,至他事则斯不为中矣;
在斯地则斯为中,去斯地而之他所则斯不为中而为偏矣。
苟非择之精,辨之审,岂能随时而应之,随事而节之,随所遇而折衷之,动与中会而无毫釐之爽乎?
是故学问之道,择中为难。
圣贤教人,使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以穷尽天下事物之理。
理穷知致则事物过乎吾前如短长之就尺度,轻重之适权衡,皆有自然之则,万虽殊而无非中之所在也。
此所谓理一而用殊,用虽殊而理未尝不一,是之谓中学。
沁水高济卿笃学而好修,端劲而温裕,佐幕宪府,政誉蔼然,榜其斋曰「中」,俾余为之记之。
余语之曰:律令之中,余不能知也;
义理之中,余尝学焉。
中有定体而无定用,其用之无定者,固其体之所存,然不可执定体而求之也。
子讲磨有素,每持经训以为临事之准的,车辙所行,裁处无滞,见识明允,余复何以为告?
然尝观孟子论杨、墨之为我、兼爱,而曰子莫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夫子莫之执中,盖知审择乎过与不及之间者也。
孟子于其间又发出中与权之义,而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奥哉,权乎!
舜执两端而用中权也,中庸之时中亦权也。
执一而无权,为其滞乎一而不能周乎万也。
济卿所居之官,审刑之官也。
人有丽乎重者,子欲轻之。
轻之诚是,然必酌其情之轻重而权以处之,则中在是矣。
人有丽乎轻者,或欲重之。
重之固非,然必察其为误为故而权以处之,则中在是矣。
夫权非中外之物也,乃中之权也,择之精,辨之审而后知权之所在。
推之他事,达之他官,取之左右,逢其原可也。
此余所谓义理之中,辄书以为赠。
云斋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永乐大典》卷二五三八
士有抱负奇伟,不求为世用,犹典教一方,以其道私淑诸人者,是虽仕也而实隐也,是虽隐也与潜深伏奥独善其身者异矣。
河间张彦举早负乡曲盛名,以乡国公选,教授六州,十年于兹,安恬不竞,余所谓仕而隐,隐而能以其道私淑诸人者也。
彦举以「云」名斋,俾余为之记。
余谂之曰:云一也,瑞乎天者为庆云,泽乎物者为油云,栖迟岩窦、偃薄林壑、不能为瑞为泽者则闲云也,子取其为瑞者乎?
抑取其为泽者乎?
抑慕其栖岩偃壑适己之适而忘情于斯世乎?
昔者禹、皋、并处尧朝,蔚乎其辉,炳乎其容,衣被下士,人莫名其功,此云之瑞乎天者也。
伊起于莘,说奋于岩,其君用之,其类应之,肤寸而升,不终朝而雨乎八纮,此云之泽乎物者也。
乃若筱耦耕之伦,以放旷为高,处不违其里,行不越其乡,羞币聘而傲王公,则岫云之无心者也。
吾子学之学,诵诗读书,考古订今,方将有用于世,彼隐君子遁世之事不足为子言也。
然则云以名斋,义何居乎?
张子曰:「嘻!
吾敢志古人之志乎?
盖云者雨之根也,学问者事业所从来也。
高山大泽,其包纳也厚,其涵蓄也久,故气之升乎天者氤氲郁纷,泽乎土者霢霂沾濡,是岂一日之积乎?
士君子之学亦犹是耳。
吾典教六州,士之从吾游者数十百人,其渴于闻道,若旱苗之望滋,吾惧乎无以雨之,穷年兀兀,唯日孜孜,亦欲厚吾之所蓄,庶有以沾溉吾徒云尔。
子不观诸《易》乎,云雷而为屯,雷雨而为解,屯之云雷其蓄诸中者乎?
解之雷雨其泽诸外者乎?
子知屯之必能为解,知云之必能为雨,则知吾命斋之意矣。
乃若皋、稷、伊、傅之事业,关乎天而制于命,吾如彼何哉,子其毋以为问」。
余闻君言,为之歌曰:山之高兮,云之涵兮;
泽之大兮,云所纳兮。
子之居亩,宫环堵兮。
道所存兮,充子之学,道弥大施弥溥兮。
云兮云兮,其孰窥子之际兮!
遂书以为记。
雪庵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余蜀人也。
蜀之西有雪山焉,崔嵬万寻,皓爽高洁,贯冬夏而不改。
余爱之仰之,暇日必升高丘以望。
当其喜而泰舒,山与余心俱明;
当其静而敛藏,山与余心俱肃。
或忧愁萦纡,睹山而万虑俱澄;
或事物胶轕,见山而万纷俱寂。
余每慨然叹曰:「山乎雪乎,其余之良朋畏友乎,何其典刑法度,参前倚衡,动与余会乎」!
山中有隐君子,年八九十,一日造余,言曰:「子之爱雪乃至是乎?
虽然,子见之以目而未能喻之于心也,见其粗而未见其精也。
雪中有《易》,子知之乎」?
余曰:「未也」。
隐者曰:「子归而求之于《易」》。
余自是读《易》数十遍,粗见大意,犹未有以贯而通之也。
中年读《礼》至《经解篇》,子曰洁静精微,《易》之教也。
乃废卷而作,曰:「雪中之《易》,其在是乎」?
夫无极而太极,《易》之所从来也。
方其冲漠无朕,不可以象形窥,不可以声臭测,一而不二,纯而不杂,谓之洁静,岂不然乎?
迨夫两仪既分,四象既立,乾坤索而成六子,三画动而为六画。
方以类聚而天地水火风雷山泽各居其方,物以群分而八重卦互相为索而成六十有四。
衍而至于千万,推而极于毫发,天下之至微而至精,孰有加于此者乎?
譬之雪焉,远而眺之,高下散殊,一目千里,即而玩之,飞者为六出,堕者为粒,繁而不紊,密而不汩。
其寓物而成形也,方中乎矩,圆中乎规,小成其小,大成其大,千态万状,自然天成。
其精也不离乎洁,其洁也所以为精。
雪乎《易》乎,是可得而浅窥之乎!
余始居西爽之下,自以为有得于雪。
及闻隐者之言,返而求之于《易》,然后知洁静之中有精微之蕴,不在乎境而在乎吾之此心也。
嗟夫!
心内也,境外也,心境混融而后有一见道之全体,得之于目而不能喻之于心,未免见其粗而遗其精也。
隐君子其知道者乎!
漳川郭长卿令名实践,士论共推。
分教高阳,余始得定交,聆其话言,挹其容色,窥觇其文字之温雅,知其涵养充积,厥有自来。
长卿以雪名庵,俾余为之记。
余惟学者之于雪,与骚翁词人异。
骚翁词人玩物而逐于物,乌能知雪?
学者以心悟雪,以雪洗心,内外契合,以成其为德,非徒一篇一咏,留连光景而自以为有得于雪也。
长卿粹于学《易》而以「雪」命庵,契雪于心者也。
意其宫庭屋漏,造次颠沛,无斯须不在乎是,其有得于雪者乎!
故余以昔之得于《易》者而从君质焉,愿长卿有以告之,匪敢言记。
见山亭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余周游半天下,见山多矣。
晚岁羁寓古瀛,乃在燕、齐、赵之间,其地平旷衍沃,环数百里无高山大阜可登览以自壮。
里人病之,绘山于屏,叠山于庭,以寄其愿见山而不可得之情。
余过而见之,语之曰:「子诚好山,然好其似而未知其真也。
夫真知山者不求山于山也,绘者之于绘,叠者之于叠,皆以象而求山,象之外有真意焉,彼岂能知之乎!
知山之真者,其惟吾徒乎」!
君虞卿,乡之老学宿儒,授徒三十年,坐下冠者童子常以百数。
平居以主敬自持,训饬学徒,惟在一敬,喜愠不外形,动作有常则,乡党归重,人无异词,余亦幸托友焉。
一日闻君作亭向西,榜曰「见山」,亟往访而观之。
坐定,跂而望,重城岿然,其下屋瓦参差,无所睹也。
余问虞卿:「子之山安在,为我指示其处」。
虞卿砉然大笑曰:「是中安得有山,吾所见者非山之山也。
吾晨兴坐于斯亭,招诸生来前,诵《诗》读《书》,讲《易》说《礼》,各业其业,各吐所疑,各炫所长,有会于余心,余为之喜,如好山升乎楣梁,修巘堕乎几格,余每应接不能暇也。
诸生退,宾朋来集,踵相接于斯亭,谈经者吾答以经,论事者吾应以事,自性命道德以至耕稼陶渔,靡不毕陈,会于余心,余为之喜,如岩崖豁开,冈阜起伏,各献其状,为吾之有,吾受之而不能既也。
至如元夫伟人,长剑高冠,下车而入,振袂而升,典型森罗,法度具设,则山之岱、嵩、庐、衡,一朝尽在目围,吾不出户庭而睹天下之大观。
是皆吾非山之山也,彼骚翁词人,流连风景,啸傲林壑,放意茂林修竹之表,适情云山烟水之外,一觞一咏,自以为知山,皆逐物而迁者,于山果何见乎」?
余闻君言,知君所见与世俗异,为之击节赏叹。
然念君求山于人,曷若求山于我乎!
求山于我,求之吾此一心焉耳。
天高地下,山峙川流,日月照临,风霆鼓舞,何莫非道体之流行,何莫非心体之妙见!
学者以心会道,境之过乎吾前皆心也,心之会乎境者皆道也。
道非心外物,境非道外物,皆学道君子操存涵养中事耳。
昔夫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道非在东山、泰山也,道在圣人之身,因东山、泰山之高可以见道体之大。
吾今与君共登斯亭,瀛之四境尽在目中,又何以登他山为哉?
秀野亭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太行之阳多大山巨野,士有志当世者,仕而达则其设施见于时,仕而不达则隐是山之中,往往择其地之胜处作屋而居之,以为游息之所。
王君字某,读书积学,宦游半世,仕不至大官,退于太行下,筑室置圃而居焉,浩然自得,不知老之将至也。
子诚甫追述先志,锄治其荒芜,兴修其僵废,仍榜之曰「秀野」,介友人求余为之作记,庶几先业不坠于此。
余嘉其志,但未尝身到其处,不知野之所以得名。
客有游乎太行者为余具道其详,曰:「是野也,四时不同而其景各异。
方春,万花俱红,万草俱绿,不言成蹊不粉而成色,千汇万状,争献其芳,春之秀也。
及夏,华者渐实,茁者渐茂,菡萏盈乎沼沚,薝卜喷乎岩崖,障乎山,萍拖乎水,清风徐来,万暑皆却,夏之秀也。
已而幽兰在畹,佳在径,则楚泽陶园之所有,此皆有之。
至于黍稷,盈乎其野,莫非秀也。
少焉,雪积于冈,冰起于崖,挺特而愈高,槎枒而愈壮,其下老百本,修竹千竿,如幽人节士相与为朋友,其景其秀又与三时不同矣。
若夫有台有亭,有树有居,则又士君子乐其乐者,秀其秀者也。
此则有不容尽言者,当问乎其人乃能知之」。
余曰:子言善矣,吾所谓秀则异乎是。
人生乎宇宙之内,秉五行之秀而为五常之性,孟子所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者,皆其秀之端也。
士所以为士者,此其秀也。
故三代之上,其选用人才有俊士、造士、秀士,其名不同。
士修之于野而秀其秀者,达而秀于朝廷之上,而野之为秀又不足言矣。
此盖以在我本然之秀而为天下秀。
吾意王君之所以遗其子孙者,乃是之秀也。
诚甫恪承先志,谨守诗书之传,异时必以己之秀而为时之秀,其设施又未可量也。
古语曰「煌煌灵芝,一年三秀」,诚甫其勉之。
道山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瀛之四郊皆平原广野,地势趋于下,惟城西一隅坡陀隐隆,据风气之要会。
友人赵器之别墅在焉,西山横陈于前,崔嵬卓立,如伟人元夫峨冠垂绅,傲岸万物之表。
其傍岗阜联属,又如经生学士聚弁共谈,下视丘垤,终不与为伍,而山之面势,直乎吾墅,情若相得者。
主人以暇日领客纵观,墅有堂有亭,前此皆未为之扁。
客请以「见山」名堂,以「仰高」名左亭,「览云」名右亭,庶补墅中之阙。
主人曰:「嘻!
名则善矣,然近舍吾瀛,远取他山以为之名,可乎?
吾闻海上三神,瀛洲居其一。
吾土之山亦以瀛名,是可得而知其故欤」?
洞山叟进曰:通天地间一气耳,厥初判极,轻清者归于天。
重浊者附于地。
而重浊之中亦有轻清者焉,则蓬莱、方丈、瀛洲之属,在人间世而出乎人间世者皆是也。
列子》书谓方蓬峤舆根无所著,与潮波俱上下,可以去东海而流西极;
佛徒亦谓西竺有山,飞而附于南海之东,至今犹存。
是其说虽若荒怪,然窃意天地之始,阴阳之初,风气凝而未固,此容或有之。
至人以道眼而观,知其为瀛命之曰瀛。
其散见于九州之壤,不知几蓬几方几瀛,惟有道者识之,他人有不能识也。
嗟夫!
山非高也,水非深也,而清气所钟,历万古如一日,此吾瀛之所以为贵乎?
若人之慕三神者,乘桴御风,求之数万里外而不可得,则曰弱水阻乎其前也,风引吾帆,望三神而不可得至也,孰知瀛在人境!
吾里于是,吾居于是,泮涣优游,日与瀛俱,岂非不出户庭而都宇内之奇胜者乎?
客慕乎其外而为之名,不知主人在此而不在彼也。
于是扁堂曰「道山」,名墅曰「瀛圃」。
堂乎圃乎,非吾之固有而谁当有之乎!
或靳余曰:「主人方将有用于世,子期之以遁世放旷之事,不亦隘乎」?
余曰:非是之谓也。
山以道名,著其高也;
圃以瀛名,著其清也。
学道君子志乎高,愿卑者之同乎其高也;
居乎清,愿浊者之同乎其清也,而岂遁世放旷之谓哉?
主人好乐诗书,涵泳义理,澹然泊然,远荣利而弗即,知其志之所存,居之所在,是名也斯为称。
乃书为记。
道山书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客或论余曰:「子昔岁寿主人,赋《西园》,嗣岁又赋《瀛圃》,皆驰骛神仙方外之说以兴乎景,所以为寿也。
今兹主人作室百堵,将聚党里后进而学焉,子乃扁之曰『道山书堂』,得非指海上三神而为之名乎?
三神者,道家山也。
子以是名主人读书处,吾不知子之道为何道而山为何山也,试为我言之」。
仆曰:唯唯,子言是也。
夫道一而已矣,由开辟而来至于今几千万年,帝王圣贤所公共者,此道一也,道之外岂复有他道乎?
迨至七雄之敝,邪说并兴,加以嬴秦,大道遂汩。
人有目老氏为道家者,道而以家名,盖私之也。
而况海上之山有无荒忽,谁能致诘?
方士谬言神仙居之,因亦名之曰道家山,山而以道家名,盖亦私之以为我有,于道果何关乎?
余前赋《西园》、赋《瀛圃》,聊为寓言耳。
今扁是塾而曰「道山书堂」,则吾道中之山也,夫岂外求于无何有之乡乎?
嗟夫!
莫大者道也,莫高者山也,大矣高矣,而终不离乎平地,此吾之所谓道山也。
在《易》,《乾》、《坤》三交而为《艮》,《艮》之象为山。
一阳居上,高而有立,性乾以为之性也;
二阴在下,厚而可久,性坤以为之性也。
高而有立,厚而可久,夫是以为止。
止其所止而不离乎平地,斯止也。
盖《大学》之「止于至善」,《艮》所以为山也。
自《艮》再变而为《大畜》,山居上,天在下。
圣人于其象而曰「天在山中,大畜」,此以著心体之大,包纳无间也。
夫天之高大而蕴乎山中,以至微而蕴至大,象人之此心虚灵莹彻,万善毕备,于天下义理无所不该。
然非学问存养,有以扩而充之,则其大者不能为大。
故圣人于其象而曰「天在山中,大畜。
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是盖圣贤穷理之学也,理穷性尽而天下万物皆融会于此一心,则艮道所以成也。
彼为老氏之学者,谓方蓬峤舆,根无所著,与潮波上下,可以去东海而流西极,是其为山虚幻渺茫,无所依据,道其道,山其山,而非吾之所谓道山也。
器之主人,高明而静厚,和裕而肃恪,无慕乎其外,昼而躬播西郊,不惮勤苦,夜而篝灯读书,治己分事,率至夜分乃寐。
尝与余共读《程氏遗书》,至「须弥无体,芥子无量」,废卷慨然,曰:「彼既空之,吾又从而无之,其非圣人天在山中之旨乎」!
吾以是知器之胸次所存过人远甚,故于兹塾之成,发明此义,因以为之名。
盖佛氏之须弥,老氏之三神,同一幻妄,质之圣人之《易》,断乎其不可同日语矣。
夫子尝曰「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盖仁则必静,静则乐在山,是以知其必寿。
器之仁者也,静者也,眉寿千岁,有不待祝。
处而为雍、参,出而为伊、傅,皆仁者静者之能事。
吾于器之有望,遂书此为记。
一乐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六九、《则堂集》卷一
人之生也,负阴抱阳,钟五行之秀,莫不各有自然之乐,是其根诸性初与生俱生者也。
是乐也,在中之乐。
发而为情,情与乐俱还,则情荡而乐肆,欲胜而理亡矣。
故情在富贵则为富贵所迁,以鸣玉曳履华毂朱轮而为乐;
情在功名则为功名所迁,以抵掌鸣剑被坚击强而为乐;
情在辩说则以鼓辅摇唇敷陈利害而为乐;
情在辞章则以絺章绘句铺张藻丽而为乐。
是其为乐逐情而迁,非夫性分中之乐矣。
辟之水焉,源乎昆崙,出乎积石,顺而导之,以趣于海,汪洋混涵,其来无穷。
是则水之性也,犹人之乐,自源徂流,一本乎初,纯而无杂者也。
乃若潢污之水,激之过颡,绠之在山,或决而东,或决而西,皆力所为,非水之性也,是乌足为乐?
昔者洙泗之上,夫子亟言乐皆道内之乐也。
门人大弟子心领神会,由是而有得于道者多矣。
孟子论三乐,以父母俱,兄弟无故而为乐,此是人伦天理,相亲相爱,不假外求,其乐在中而言也。
一而不二,纯而不杂,夫是之谓一乐。
太常中山田公正卿,天下士也。
义立道,正身齐家,自处家庭,行乎州里,以至立乎朝廷之上,动皆如则。
二亲具庆,年过七旬而力行不倦,正卿与其二弟养志承颜,温凊定省,必躬必亲。
余尝闻前辈大老垂训后学,每以求颜子所乐者何事为问,吃𦂳下功,无过乎此。
正卿以「一乐」名堂,余请问之曰:「父母俱,兄弟无故,其乐安在」?
正卿曰:「噫!
事其事则乐其乐矣。
厥父菑,厥子播之,父之菑匪懈益勤,久而安焉,则在中之乐也。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和兄之埙,久而融焉,则性分内之乐也。
过庭服膺诗礼之训,退而与诸弟䌷绎其旨,未有能达者,从而请焉,父为师,兄弟为友,以是讲学,以是立身,以是酬酢事物,求有得焉,是其乐之所在也」。
余曰:子之乐,孝弟中之乐,曾、闵之乐也。
夫所谓乐,求曾、闵所乐何事而已,请书以为记。
传清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一
天秉阳位乎上而其清气流行于宇宙间,钟而为贤人。
君子刚方直大,不与世变相为推移者,清气之所钟也。
斯人也,出而见用于世,发为议论,著为事业,屹底柱于中流,会百川而注沧海,世道每恃之以升降者,一清之所为也。
然亦有出而见用于世,乃与奸邪小人对峙而并立,君子之势常不胜乎小人,则阴浊有以间吾之阳明而其清者不得直遂焉耳。
三代而下,惟两汉君子,而东汉君子所立视西尤伟。
关西夫子杨公则善类之宗,人物之领袖,宇宙清气之所钟也。
自时厥后,众君子杜乔李固陈蕃范滂,继踵而作,皆能以世道自任,公实为之倡。
公之风高矣,然而仕不遇明时,秉法立道于群憸众阉之间,不克大展布以殁,此有识之士所为慨叹。
而公清节著于当时,清名垂于后代,如三辰五纬之丽天,芒寒色正,千载如一日,是其清之终不可泯者也。
余周游海内,每见公之裔孙宦游所至,莫不恪守先训,以「四知」名其居室。
晚岁在瀛,乃与路知事杨君君宝适相邂逅,问其家世,则关西夫子之胄也。
其远祖居保州梁门,中原全盛时,尝为边帅,以威惠著闻。
其后徙居东城,立四知祠于所居之奥,将以勉励子孙,俾知家世之所从来也。
君宝高祖进士第,为莱阳,曾祖为莱阳丞。
乃祖继登膴仕,值时多难,弃官胶水之北,率子孙躬耕以自赡,俭德避难者也。
君宝之先人复回莱城旧宅居止,胶与莱聚指七百,中更乱离转徙,不意获全。
君宝嫡长孙也,自念祖先积德深厚,故其传世久而弗替,求余为之名堂,且为记以昭先烈。
余惟关西夫子三公,子孙蔬食徒步,或劝之开产为后嗣计,公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所以遗之者岂不厚乎」?
至于今几世几传,而其裔孙犹知以一清自励,「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岂不信哉!
谨名君之堂曰「传清」而为之记。
余愿君宝书《太尉传》于四知祠之壁,俾子孙朝夕见之,仕者谨于官箴,居者谨于家法,老者以是勉其后生,长者以是率其童孺,洞洞乎,属属乎,克谨而四知之畏充而至于中庸谨独之地,夫然后有光祖德,而一清之气脉流畅而无穷矣。
品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一
昔之评画者以吴道子为神品上上,王摩诘为妙品上上。
夫造于妙矣,入于神矣,其品复在上之上,艺至是旷千载而独立可也。
今二子之画流落人间,时或见之。
其精之至而造于妙者,犹可求之笔画之间;
其妙之至而入于神者,非笔画形象之所可求。
盖妙犹可识,妙而入于神有未易识耳。
东坡翁在凤翔,有曰:「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涛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意已吞」。
又曰:「吴生虽妙绝,犹以画手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其末又云:「吾观二子皆奇俊」。
又于也歛衽无间言,味诗意似以摩诘优于道子,与《画品》所评异矣。
然皆赏其妙而不及其所以神,岂妙而入于神有未易言欤?
余周游海内,所识国工老手多矣,精妙绝人,往往多见之。
有如神品上之上,闻之矣而未之见也。
晚岁来瀛,乃识相台韩京鼎臣兄弟,魏国忠献公之诸孙也。
燕、赵间推善绘,必曰瀛海之二韩,扣其门求其画者踵相接也。
乡党前辈老成人每为余言:韩氏兄弟画入神品,子无以寻常眼法而观也。
尝为大长老雪苑师作观音、地藏二相,每焚香展玩,光采郁勃,出乎顶间,渐大满一室中,苑公宝而藏之,不轻以示人。
比其殁,画为有力者取去。
余虽未及见之,闻在他所而尤奇异,乡老成人所言不诬也。
余尝从容以问鼎臣,乃曰:「人以吾画为有神,吾初不知其神如何也。
但昔尝闻之师,以为画者心之精神,得之心,应之手,不可以外求也。
故吾当画时,闭户静存,画是人则想其人之容色,其动作语言,想之有得,然后像之以为像,夫是以能得其真。
乃如绘天人相,则想其清净玄虚,高出万物之表;
绘浮屠氏在定相,则想其湛寂内守,神采蕴于不露;
绘浮屠氏应物相,则想其庄严具足,辉光发而外见。
皆积精以起之,运智以成之,画虽成于吾手,吾不能神其所为其神者,出于自然,吾有不能知也」。
余闻其言,作而曰:「人以子之画为神,子不能知其神,是子画之所以几于神也。
勉之哉,摩诘道子不足多逊」。
乃书「品堂」二字以遗之。
近古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一、《永乐大典》卷七二四一
余周游半天下,入其里,睹其风俗淳厚,人有士君子之行,问之必古哲人上贤讲学故处,典型渐渍,有自来矣。
岁戊寅,自燕徙瀛,三阅寒暑,与其里人游纵。
观其俗尚所异,尊老贵德,崇俭尚让而好学,其俗然也。
正月,父老夙戒里中子弟,少长咸集,乃推其父祖行者俾坐中席,相与罗拜于前。
既又推其兄行者俾坐右席,复相与罗拜于左。
拜已,奉觞为寿,更劝酬,莫不尽敬。
长者不嫌其为傲,少者不以为卑屈,有古者乡饮之遗意焉。
父兄为集,召宾友,子弟侄甥列立执事,奉豆觞,进俎几,行爵上馔,奔走后先,不参以僮隶,有古者小学洒扫进退之遗节焉。
其为士者,隆师而重道,闻儒先先生止于是,必就而访之以道,得其一言一行,诵说记忆,久弗忘也。
其为民者,勤俭节用,衣不纨绮,食不重味,有酒肉异馔必奉以进于老者,退与一家蔬食以为常。
凡皆近古之彝则,随事而见者,余心敬之,未知其所以然也。
暇日考订,乃知汉大儒毛公尝为河间献王博士,葬于郡西三十里,高冢犹存。
而属邑广川,董子之里,千有馀年,诗书气脉郁乎未艾,贤者道化感人之深有若此者。
余欲为之记之而未皇也,僦去。
三徙,自城之南历西而东。
所至皆有学塾,授徒多者百馀人,少者不下数十,弦诵相闻,蔼然有古者乡庠党塾之遗意。
王君国宝所居近古堂则东塾也。
学校之废六七十年,而郡人犹能各以其力兴城阙之久废,谓非善教之所覃可乎?
东坡公眉山郡治记兴作,有及于乡俗近古者三,至今海内之人目眉山为三近古州
今是邦礼让之俗、近古之风,遽数之不能悉,其可使之佚而无传乎?
乃书此为之记。
自今由塾而庠,由庠而泮,顿复承平之旧,将使海内之人目古瀛为近古州,顾不美欤!
尔令长君子,钜宗达人,其勉旃,无坠两先生诗书之泽。
养志堂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一
《传》曰「在心为志」,志者心之所之而未形于言者也。
孟子曾子之孝,而曰:「事亲若曾子,可谓养志者也」。
夫当此心之动而有萌发而未形见于事,是为志之始发,而君子之事亲,乃能先意承志,尽所以致养之道,是岂有他哉,亦积诚而已矣。
曾子之孝根乎诚者也,诚积于中,敬致乎养,己之心即亲之心,己之志即亲之志,故能先意而孚,随事尽分,而无一毫之慊,是皆学问中事也,是故《中庸》言反身而诚,然后能尽顺亲之道。
大哉诚乎,其曾子养志之所先乎!
真谷陈君覃怀人,早岁避地来瀛,因家焉。
穷经学古,遍交当世伟人。
尝佐一二大府幕,治声蔼然,浸阶通显,而乃安恬不竞,归卧里闾,寻泉石之乐,胸次抱负固有大过人者,曾未得展其设施也。
冢嗣子新负经世之才,修诚身之学,温恭有守,端静寡言,其学问渊源端可识也。
比岁总府奉诏贡士子新蔚居选首,士论归重无异辞。
调官中都,迎致二亲,安舆就养,作堂三间,俾余为之名。
余扁其堂曰「养志」,子新复求余为发其义。
余以京都文物之薮,辞不敢当。
既又念来瀛一纪,定交君父子间,见其居家持身处乡动由矩则,犹有中原盛时道学君子之典刑,故不克终辞而书以复之曰:养志之事,不特在晨昏定省与夫起居食顷之间,必也以诚合诚,以志承志,乃为能尽其致养之道,吾子新允蹈之。
余尝观真谷好施,子新辅其亲以施,优贫恤孤,敬老字幼,周人之急如己之急,无所吝。
真谷好礼,子新辅其亲以礼,吉凶庆吊之事,讲于乡曲,施于亲旧,巨细靡遗,各中其度,不见其有惰容矜色也。
真谷笃于交游之谊,所居又临燕、齐大道,士大夫过者无不来见。
子新竭力承接,送往迎来,惟亲意之所欲为。
家非有馀,力非充裕,而天性嗜善激义,与其亲同之。
是皆人之所难,而子新行之不以为难,余是以知其诚存乎致养。
非特余知之,是邦前辈老成咸嘉叹不已,于言莫不曰:「子新事亲,庶几乎养志者乎」!
然余犹愿有言焉。
昔者曾氏父子并登圣人之门,三子言志而曾点独舍瑟,从容有志于暮春浴沂咏归之乐,夫子与之。
盖三子志乎事功,曾点独志乎道,此所以见取于圣门。
其后曾子造诣既深,优入圣域,遂膺圣道一贯之传,人以为自舍瑟中来。
曾点志乎道,曾子亦志乎道,此曾子养志之大者。
真谷家世覃怀,地近洛中,志濂伊之学,有年于兹。
子新之学即真谷之学,子新之志即真谷之志,愿以圣道自期勉,进乎中心如心之域,是诚养志之大者,子新其力行之。
自贵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一
自贵有二:贵己之贵而无慕乎外,学者事也;
贵己之贵而无志于世,隐者事也。
无慕乎外可也,无志于世则亦隐而已矣。
二五储精,人得其秀而最灵,是以贵乎物。
然天能与人以此贵,而不能使人皆知自贵。
知自贵者,其必由学乎?
《中庸》之尊德性,尊此者也。
孟子谓人人有贵于己,贵此者也。
此学者贵己之贵,而加以学问存养之功,所以全其天也。
人固贵乎物,而士君子复有学以自贵其道,夫然后在我者重而不为外诱所移。
穷而独善其身,此贵也,达而得行其道,亦此贵也。
处𤱶亩,在朝廷,素富贵,素贫贱,无入而不自得者,知自贵者也。
若夫筱、长沮接舆之伦,傲世放旷,自高其道,彼自以为贵,非圣门之所贵也。
长芦高君正臣年盛气老,天资粹明,学问不倦,视荣进漠如也。
尝采邵子歌诗以道自贵者而扁其居室,其立志可谓加于人一等矣,然愚也窃愿有谂焉。
盖邵子之自贵即孟子之良贵,而亚圣大贤,出处殊致,学者不得不辨也。
孟子以仁义忠信为天爵,公卿大夫为人爵,所以致严夫内外重轻之辨。
孟子辙环天下,应聘列国,初未尝以道自高,遂恝然忘情于斯世也。
非仁义不谈,非不陈,合则留,否则去,孟子所以自贵其道者盖在此。
而邵子生当太平盛世,君明臣良,朝无阙政,独高尚其事者,其志以为时可无仕焉耳。
孟子伊尹之志,邵子颜子之乐,一出一处,惟义所在。
余所望于正臣,亦欲其有用于世,岂谓其遂可以隐乎!
盖天者,理也。
帝王盛时,命曰天命,禄曰天禄,职曰天职。
皋、夔、稷、契,登庸在朝,伊、傅、周、召,左右厥辟,何莫非天之所命,何莫非己之所贵,初岂有所谓人爵者与天爵对峙而并行?
降而春秋、战国,王制大坏,圣贤无位以行其道,而世禄之卿,辨诡纵横之士,刑名律家,刀笔贱微,怙宠挟贵,人欲以肆,天理消亡。
孟子不得已而致辨乎此,曰如是而为天爵,如是而为人爵,又曰仁天之尊爵,又曰仁则荣,不仁则辱,皆所以遏人欲之横流,扶天理于未坠。
复又为之言,曰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盖贵己之贵无慕乎外者,士君子之常守,而有此德必在此位者,亦事理之当然。
时止而止,时行而行,本然之贵固自若也,岂必高逝远引而后能全其贵乎?
虽然,自贵之自,其义甚大,圣贤每亟言焉。
夫子于《乾》而曰「自强不息」,于《晋》而曰「自昭明德」,《书》曰「自作元命」,《诗》曰「自求多福」,皆使人反求诸己。
而自之于内,不诿其自于人,不寄其自于命,夷险殊途而自之为自,确乎其不可移也,是又自贵之目。
正臣闻余言,请书以为记,遂为之书。
隐求室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一
余羁寓古瀛,刘惠父书来,陈谊甚伟。
其言曰:「西汉之季,众君子皆隐,扬子云独仕;
东晋之季,士大夫皆仕,陶靖节独隐。
吾不能效子云,颇慕为靖节,榜读书室曰『隐求』,将以吾志焉耳,愿为我发其义」。
余得书瞿然曰:惠父立志如此,加人一等矣。
然念圣贤出处隐见,惟义所在,隐之所志,即达之所行,志之所存,乃道之所在。
故曰隐居以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伊之处莘,吕之在渭,隐也,而志在天下;
筱耦耕,楚狂接舆,亦隐也,而志止于其身。
是虽所志不同,亦由其分量有浅深,故其推致有广狭。
譬诸万斛之舟,舣乎荒陂,胶乎野泽,而三江五湖皆其力量之所及,有不行,行斯达矣。
乃若刳木为舴,剡桐为楫,可以泛沧浪,涉溱洧,而不能乘长风,破万里浪,其所负挟者浅也。
然则士君子所志何志?
志乎道也。
志乎道者,志乎学者也。
由致知格物正心修身推而致之,以至齐家治国,志此者也,学此者也。
积功于几微毫忽之间,存诚于戒谨恐惧之际,必使在我者根基固实,标本正大,夫然后涉世故而不为事物所乱,可隐可见,惟义所安。
君子非隐之为难,隐而能其志之为难也。
惠父温裕而雅正,侍溪翁,日以讲学为事,介然有立,恬然不竞。
余敬爱之,每期之以远,故乐以圣贤学问行事为惠父告。
或曰:「如子所言,将使惠父隐以耶?
抑使惠父仕以行其耶」?
曰:亦欲惠甫其所而已矣。
《遁》九五:「嘉遁贞吉」。
象曰:「嘉遁之吉,以正志也」。
《遁》之「正志」与《论语》「隐居求志」,其立义固各有所在,然居《遁》而能正其者,必隐居而能者也。
《遁》之为卦,二阴浸长,得位而居内,四阳遁乎外,君子退而穷处之象也。
而九五一爻,居中履正,为众阳所宗,阴虽盛而不能干其志正也。
外物之诱不能入,则学力充而操守固,何行而非道?
遁之至善者也,闵子、漆雕有焉。
并以是复之惠父
肃堂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二
余始至瀛,僦居中城,邻于种德李氏,获与志远及其弟茂实为文字友。
余敬之爱之,恨相得之晚。
里人或语余曰:子未识其父兄耳,识其父兄则知渊源所渐,厥有自来也。
久而种德翁簿正高阳,满考来归,舜臣亦自肃宁至,余乃得升老子之堂,遍交群从,典刑法度,炳乎相辉。
或以文采著,或以政事称,皆端静而内守,笃学而好修,信乡誉之不虚得也。
肃宁壮邑也,介燕、赵之间,民物繁阜,风气杂揉,自昔以为难治。
或劝无往,君慨然曰:「邑以肃名,吾平日售用一肃字,当以吾之肃肃彼之未肃,奚难治之有」?
乃随事而整葺之。
邑庠久废,衿佩散而之四方,文风索然。
君首以兴学为务,聿新泮宇,渐复旧章,弦诵之音洋乎盈耳,人知讲学之为贵,是其政之肃而文也。
五方游惰之人,怙威群行,积为田里之害。
君震之以不怒,驯之以有礼,强梗率服,入其境相戒无犯,是其政之肃而和也。
健险好胜之氓,持吏短长以为讼端,败俗伤化,莫此最甚。
君临之以庄,镇之以静,伸其郁滞而平其险嚚,莫不革心向善,俯首从化,旧习为之丕变,是政之肃而有纪也。
在官六七年,乃获授代以去,邦人为之立碑颂德,以为前之宰是邑者几人,久而肃,肃而成,如君全美,实所鲜俪。
余昔扁君之堂曰「肃」,以昭其实也。
君欲记之以发扬其义,乃重告之曰:夫肃之为肃,乃圣贤学问中之事,非世俗尚威严以为肃也。
肃之此心,肃之此身,心正而身修,肃之本也。
其本既正,然后推以达之于事。
本正而末举,圣贤学问之肃也。
三代而下,为政者尚防禁,设章程以求人之肃,此吏治之肃,非学问中事,君子有不贵也。
《易》之《文言》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
又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文言》之敬直即学问之道,所以肃乎其内者也;
《文言》之外方即吾内肃,所以达之于事而无不肃者也。
大率主敬以为之肃,则心正身修而内自肃也,未有中无所主而能内肃者也,未有内之既直而外之不能方者也。
《文言》之直方,贯本末该内外而为言也。
余观舜臣父子兄弟所以修之家庭者,而知其平日用工在内,所主在敬也。
惟其所主在敬,故其达之于外者无往而不肃。
君今赞贰淮安,以其施之一邑者而施之一州,廉誉著闻,士论归重无异辞,此敬直之效验,随地而著者也。
由是而扩充,在我之工夫无有间断,则其肃之于外者,将日异而月不同,岂止一邑一州而已哉!
舜臣其勉之。
敬室记 南宋 · 家铉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七○、《则堂集》卷二
朱、张二先生倡道东南,共扶千载之坠绪,志同而道合,相得而弥章者也。
武夷之传,至于今百有馀年,门人高弟皆能尊闻行知,以其得于师者复畀于后。
今再三l传,莫不曰我朱门之的派。
噫,其盛矣!
余独恨南轩先生无恙时,士之登门受业者袂联踵接,而吾蜀人互乡阙党之,执经隅坐,视他邦为尤众。
中更蜀乱,衣冠散落南土,或以文学显,或以科举政事奋,莫有溯其学问源脉之所从来而以广汉之道自鸣于当世者。
虽时使之然,而从游之士亦不为无责也。
宇文氏再世从先生,尝在大弟子之列。
淳祐间,子敬始自蜀来,辑其先世所闻于先生者,求订證于庸斋赵公之门。
庸斋深器许之,为之大书以表其传,且曰:「南轩之道在子,其勉之哉」!
自是以来,子敬钦承一线之绪,为学愈笃,用志愈专,而缙绅士大夫所以期之者亦莫不在是。
会余以国事久羁于北,子敬书来,孳孳问辨,不以患难零落而废其讲习之功。
且属余为书「敬室」二字,曰:「此南轩先生所以遗吾祖者,中燬于火,愿为我更书之」。
余辞不敢僭,然宇文氏之得于南轩者在此一敬,亦吾徒所当共讲也,乃述旧所闻,书而复之。
盖人所以中天地而立者,此一心也。
心所以主宰此身而裁制万事者,此一敬也。
操之而存,存之以此敬也。
治之而治,治之以此敬也。
养之而无害,充而致之,以造乎至诚无息之地,大率始终乎此敬。
夫敬岂自外至者哉?
人生而静,敬之原也。
是故君子之学贵乎主静。
主静者,主乎一者也。
主一无适,夫是以为敬。
《中庸》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敬之在中而未发者也。
迨夫喜怒哀乐之既发,则散见于外者,何莫非此敬之流行!
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皆戒慎恐惧之所积而慎独之功也。
敬虽随事而,所以为敬则本乎其中。
先生以敬加室,亦欲人谨之于宫庭屋漏之间耳。
嗟夫!
世沦俗斁,弓冶之传不遗其后,而子敬独能溯其父祖学问所从来,恪守毋坠,求之衰俗,殆不多见。
余愿子敬心乃祖之心,学南轩之学,以是自名其家,以是私淑诸人,益衍其传于后,使广汉之派与武夷并传,顾不伟欤!
乃书为《敬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