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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知枢密院赵公神道碑铭元祐五年九月 北宋 · 范祖禹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五二、《四川历代碑刻》页一六五
元祐三年四月,登进辅臣,以尚书户部侍郎赵公枢密直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明年六月,拜中大夫同知院事
五年三月丙寅,薨于位,年七十有二。
讣闻,皇帝、太皇太后震悼,趣驾临奠,哭之哀,辍视朝二日,赙襚加等,赠右银青光禄大夫
诸孤奉丧归盩厔,诏遣使护之。
其年九月壬午,葬孟兆社先茔。
中书侍郎傅尧俞诔公行而铭诸墓,其孤又以状请于太史氏,将刻之碑。
祖禹窃惟元祐之初太皇太后保佑皇帝,功格于天,眷求老成,经纬万事,凡所建置,必视祖宗之旧与吾民之所欲。
是以海内欢忻震动,颂咏圣德,如祖宗时,岂有他哉?
由用得其人也。
当是时,公召自沧州,不三岁登右府,人不以为速。
既在位,天下想闻其风。
所言于上前者人不得而悉知,其所可见者,宽厚清静,息兵省刑,民无劳役,四方安枕。
公既没,而人皆叹恨,以为未尽其用也。
然则宜以是铭于碑。
公讳瞻,字大观,其先亳州永城人
曾祖赠太子太保讳翰,曾祖妣昌国夫人王氏。
供备库使、赠司徒讳彬,祖妣岐国夫人李氏。
太子宾客、赠太尉讳刚,妣庆国夫人张氏。
太尉始徙凤翔,今为盩厔人
公少力学,以行义高乡里。
庆历六年进士第,初仕为孟州司户参军,移河中府万泉
以圭田修学校,邻邑之士裹粮而至。
秘书省著作佐郎、知陕州夏县
作八监堂,书古贤令长治迹以自为监。
不烦刑罚而狱讼理,父老至今称颂之,以秘书丞彭州永昌县
筑六堰均灌溉,以绝水讼,民以比
太常博士、知威州
公以威、茂杂夷獠,险甚而难守,不若合之,而建郡于汶川,因条著其详,为《西山别录》。
熙宁中,朝廷经略西南,就公取其书考焉。
尚书屯田员外郎
英宗治平元年,自都官员外郎侍御史
上疏请揽威柄、慎赏罚、广聪明、更积弊,帝嘉纳,对垂拱殿,称善久之。
诏遣内侍王昭明等四人使陕西招抚蕃部,公言:唐用宦者为观军容、宣慰等使,后世以为至戒。
宜追还使者,责成守臣
章三上,甚激切。
文彦博孙沔经略西鄙,又遣冯京安抚诸路,公请罢使,专委宿将。
夏人入寇王官,庆帅孙长卿不能禦。
长卿集贤院学士,公言长卿当黜,赏罚倒置。
京东盗贼数起,公请易置曹、濮守臣之不才者,未报。
乃求对,力言乞追昭明等,不则受显逐。
帝为改容纳之。
二年京师大水,诏百官言事,多留中。
公请悉出章疏,付两省官详择以闻,帝从之。
先是,以六月诏,议追尊濮安懿王典礼,公首上疏,论称亲非是,愿与建议之臣对辨。
以定邪正。
章七上,又与吕诲等合十馀疏。
既而皇太后手书尊濮王为皇,三夫人并为后,公杜门请罪。
翌日,诏令速赴台,公怀侍御史敕告纳帝前,乞去职,诏还其敕告。
公又上疏,以死争之,劾议臣与中人交结,惑母后降手书,反欲归过至尊,自掩其恶。
其十月,假太常少卿,接契丹贺正使,入对延和殿。
帝问濮园议,公曰:「陛下为仁宗子,而濮王称皇考,即二父,非典礼」。
帝曰:「卿尝见朕言欲皇考濮王乎」?
公曰:「此乃大臣之议,陛下未尝自言也」。
帝曰:「此中书过议。
朕自数岁,先帝养以为子,岂敢称濮王为皇考耶」?
公曰:「臣请退谕中书作诏,以晓天下之疑」。
是时连日阴晦,帝指天色示公曰:「天道如此,安敢更褒尊濮王乎?
朕意已决,亦无庸宣谕」。
公曰:「陛下祗畏天戒,不以私妨公,甚盛德,非臣愚所及」。
帝重违大臣,又嘉台官敢直言,不决者久之。
会建议者言于帝,以为难与言者并立,于是吕诲等皆罢。
公使还待罪,乞与等同贬,不报。
閤门趣公入对,复恳请,帝曰:「卿欲就龙逢、比干谏争之名乎?
孰若学伊尹傅说,留以辅朕之不逮」。
公惶恐退,上疏曰:「臣何敢拟伦前贤,亦终不敢奉诏,使朝廷有同罪异罚之讥」。
章又十一上,遂出通判汾州
自是公名重天下。
神宗即位,迁尚书司封员外郎、知商州,就除提点陕西刑狱。
熙宁三年,入为开封府判官
奉使契丹,因奏事,帝问曰:「卿为监司久,当知青苗法便也」。
公曰:「青苗法,唐行之,于季世扰攘中掊民财诚便。
今陛下欲为长久计,爱百姓,诚不便」。
时用事者以公有人望,可藉以为重,欲公助己,使其徒阴谕公曰:「当以御史知杂奉待」。
公不应,由是不得留京师,出为陕西路转运副使
同列欲更置运事,与公议异,除公知泾州
后公之言颇与事酬,复以公为转运副使,改永兴军路转运使
以亲老,请便郡,得知同州
七年,朝廷患钱重,欲置交子以权之,命公制置
公以谓交子恃本钱,法乃可行,如多出空券,是罔民也。
转运使皮公弼议不合,章交上,朝廷方以事委公弼,移公京西南路转运使,以亲老不行。
十年,差知陕州
未几,请还乡里,除提举凤翔府太平宫
丁太尉忧,服除,易朝请大夫、知沧州
今天子嗣位,转朝议大夫,召为太常少卿,拜户部侍郎
元祐三年,请老,优诏不允。
其四月,遂辅政,封开国侯
因进对,言机政所急,人才而已。
今臣选武臣,难遽尽知,请诏诸路安抚、转运使使臣,科别其才,第为三等,籍之以备选任。
元丰中河决小吴,北注界河,东入于海,先帝诏曰:「东流故道淤高,理不可回,其勿复塞」。
乃开大吴,以护北都
至是水官请还河故道,下执政议。
公曰:「开河役夫三十万,用梢木二千万。
自河决已八年,未有定论,而遽兴此大役,臣窃忧之。
今朝廷方遣使相视,果以东流未便,宜亟从之。
若以为可回,宜为数岁之计,以缓民力」。
议者又谓河入界河而北,则失中国之险,澶渊之役,非河为限,则寇虏不止。
公曰:「王者恃德不恃险。
都蒲、冀,周、汉、都咸、镐,皆历年数百,不闻以河障戎狄。
澶渊之役,盖庙社之灵、章圣之德、将相之智勇,故虏帅授首,岂独河之力哉」!
使者以东流非便,而水官复请塞北流,公固争之,卒诏罢夫役,如公所议。
洮河诸戎以青唐首领寖弱可制,欲倚中国兵威以废之,边臣亟请用师。
公曰:「不可。
御夷狄以大信为本,朝廷既爵命之矣,彼虽失众心,而无犯王略之罪,何词而伐之?
若其不克,则兵端自此复起矣」。
乃止。
又乞废渠阳军,纾荆湖之力。
诏谕西夏使归永乐遗民,夏人听命。
公既属疾,犹以边防为忧。
及薨,太皇太后谕辅臣曰:「惜哉,忠厚君子也」!
公宽仁爱人,惟恐伤之。
色温而气和,人望之知其长者也。
其在朝廷,义所当为,勇若,守之不变。
事君与人,一以至诚,表里洞澈,如见肺腑。
故面引廷争,而人主益知其忠;
未尝为同,而僚友莫之或怨。
其诚悫素信于人也。
娶刘氏,尚书驾部郎中晃之女。
贤淑孝敬,配德君子,治家有法度,先公十六年殁,追赠益昌郡夫人
子四人:孝谌,瀛州录事参军
献诚,知唐城县事;
某,早卒;
彦诒,太康主簿
皆强学力行,是似是宜。
孙男六人:基,郊社齐郎;
垂,假承务郎
塈,右承务郎
壁、恳、坚,未仕。
孙女五人。
曾孙男二人:戭、戡。
公所著,《春秋论》三十卷,《史记牴牾论》五卷,《唐春秋》五十卷,奏议十卷,文集二十卷,《西山别录》一卷。
惟公在仁宗之世为循吏,事英宗争臣神宗朝出处以义。
二圣从民所望,遂大用之,而居位未几,功业不究。
然其著见之效已暴于天下,炳于后世,列于太常,藏之史官
考公行事,所至可纪,今掇其大者,揭之神道,以诏于无穷。
铭曰:
挺挺赵公,惇德有容。
遗我后嗣,实自祖宗。
仁宗时,公始试吏。
民曰父母,来予攸塈。
简于英宗,正色匪躬。
帝钦良臣,曰惟汝忠。
爰暨神考,公心如一。
言有违从,不挠其直。
二圣曰:「咨,汝惟旧臣。
亟其就位,翊我枢钧」。
元祐之政,惟天是若。
天听于民,惟民是诺。
公在庙堂,四鄙戢兵。
靡有内外,皆吾孩婴。
天向仁人,锡公寿考。
方终相之,不憖一老。
南山有亏,公名永垂。
过者必式,忠厚之碑。
按:《范太史集》卷四一。又见《名臣碑传琬琰集》上卷二七,《金石苑》,民国《重修大足县志》卷一,《考古与文物》一九八六年第四期,国家图书馆藏拓片·章专二六九。
集贤院学士潞州朱公墓志铭绍圣元年五月 北宋 · 范祖禹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五四、《范太史集》卷四三、《伊洛渊源录》卷七、乾隆《河南府志》卷九一、乾隆《偃师县志》卷二四
公讳光庭字公掞河南偃师人
曾祖琪,赠卫尉少卿
妣宁氏,安陵县太君
祖文郁,尚书主客郎中,赠工部尚书
妣孔氏,河南郡太君,高氏,许昌郡太君
考景,光禄卿,赠太尉,妣宗氏,崇国太夫人,李氏,会昌县太君
公,太尉长子。
幼好学,十岁能属文,赋诗有警句。
尚书拊其背曰:「大吾门者汝也」。
得任子恩;
辞以与其弟,尚书益奇之。
嘉祐二年进士第,调万年主簿,数假邑事,邑人谓之明镜。
程伯淳鄠县簿张山甫武功簿,与公皆以才名称,关中号为「三杰」。
临晋,以太尉疾解官侍养。
太师文潞公举公应制科,会仁宗登遐罢试。
李夫人忧,服除为虢略
丁太尉忧,终丧为修武
邑有牧地,民久侵冒转易,皆为税籍。
朝廷遣使案亩加租,总四万馀石。
公争之,得减万馀石。
修武废为镇,民以为不便,公力争不能得。
察访官欲奏留公领镇事,公辞之,改垣曲
他邑敛青苗钱,类以严督取办,公不笞一人,而输以时足。
代还,改著作佐郎
范丞相庆州,辟签书判官
枢臣荐公,得召对,神宗问所治何经,公对以少从孙复受《春秋》。
又问:「中外有所闻乎」?
公对曰:「陛下即位以来,更张法度,臣下行之,或非圣意,故有便有不便。
诚能去其不便,则天下均被福矣」。
用上殿恩,得签事河阳判官
吕丞相长安,辟签书判官
朝廷伐西夏,五路出师,雍为都会,事多倚公以办。
调发有非朝廷意而急于期会者,公每执白不从。
部使者怒,宣言将加以乏军兴罪。
公请督治岳祠以避之,亦赖吕公力护获免。
官制行,改奉议郎
代还,签书湖州判官,迁承议郎
今上即位,迁朝奉郎,赐五品服。
神宗山陵,韩献肃公守洛,奏公勾当山陵事,事以时集,人不知有大役。
司马文正公荐,召为左正言
首以辨大臣忠邪为言,又请天子燕閒与儒臣讲习,罢提举常平司官,不散青苗钱,广储蓄、备水旱,太学置明师以养人材。
论奏无虚日,多所荐达,人无知者。
太皇太后嘉公正直,问公:「民已苏息未?
爱民当如赤子,朝廷自非台谏公正、执政得人,一人耳目何由尽天下事」?
又谕公:「荐贤不当避亲,避亲则有遗贤;
朝政阙失当安心言之,忽畏避」。
公自以遇二圣之知,夙夜竭力,知无不言。
时进退大臣,损益政事,公密勿启沃,多见施行。
左司谏,请罢遣使高丽,褒崇先圣,增锡土田,别异世袭。
论急务十事:一议官制,二罢保甲,三纠合宗室,四省浮费,五罢京师仓法,六汰冗官,七议河患,八慎数易吏以省送迎,九惩狱官惨酷,十禁淫祠,河北饥,遣公赈济,大发仓廪,所全活甚众。
左司员外郎,迁太常少卿,除侍御史
议明堂,请天神悉从祀,诸陵荐新,复祖宗之旧,西戎疆埸不可许以城寨。
右谏议大夫,赐三品服。
请召讲官,便殿访以治道。
是岁旱,论救灾十事。
给事中
有诏幸后苑赏花钓鱼,燕群臣,会春寒,公请罢燕,以祗天戒。
其夏日食,上疏论修德应变,乞戒诸州谳狱,毋得为疑似之言。
以论事求补外,除集贤殿修撰、知亳州
数月,复召为给事中
刘丞相罢政守郓,公封还麻制,坐落职,复知亳州
岁馀,复修撰、知潞州,迁集贤院学士
绍圣元年三月辛丑晦,以疾终于官,年五十有八。
公天性纯孝,居太尉丧,庐墓侧三年。
事叔父尽其道,教诸弟以友爱,上下惇睦,靡有间言。
为人端厚方重,望之可畏,即之谦恭,虚己常若不足。
修身治家,居官立朝,与朋友交,一以至诚。
再守亳,亳人怀其德,为之立祠。
亳大饥,公开仓赈济,量口给五月而止,民无菜色。
在潞,以邻境荒歉,流民至者相踵,公劳来安定,日为食以食之。
一日食饥者,至暮不暇食,遂感疾,犹强视事。
未终前二日,亲祷雨,拜不能兴,忧民之心,瞑而后已。
初,受学于安定胡先生,告以为学之本,主于忠信,公终身力行之。
后又从程伯淳正叔二先生洛阳,其所闻以致知格物为进道之门,正心诚意为入德之方,公服行之,造次不忘。
见善勇若,唯恐不及;
见不善如避水火。
尝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唯为然,故力排异端,以扶圣道。
家资素厚,所取甚薄,仕至朝列,犹粝食不足;
后历清显,其自奉如故时。
娶王氏,卫尉寺丞恕之女,封寿仁县君
子男三人:纯之,假承务郎
二早夭。
四女:长适洛阳范镐,次适三班奉职时操,先公卒;
次适河中府教授程颖,次许嫁假承务郎王康民。
孙男二人:完,假承务郎
宏,幼。
有谏疏文集若干卷。
其年五月壬寅,葬河南偃师祁村北原先茔之次。
左朝奉大夫光逢与孤纯之请铭。
余昔友公于洛,又为僚于左省,公,余之所畏也,铭其可辞?
铭曰:
呜呼公掞,诚明笃实,行直而方。
居则慎独,靡有作辍,道学之强。
正色于朝,见义能勇,志气之刚。
我思古人,庶见来者,今也则亡。
其名在人,其事在史,愈久而光。
祁村之原,前洛后邙,永固其藏。
圣人以清为难论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二、《演山集》卷四一
进退去就之间,辞受取与之际,人之所难全也。
万钟虽多,不由其道,则有时而不顾;
一介虽微,不合于义,则有时而不取者,为其有害于清也。
天下皆知去就取予之为难,而不知所以为清者,君子之所尤难也。
段干木踰垣而避,泄柳闭门而不纳,将以为清矣,奈何其介也!
陈仲子避兄离母,处于于陵,将以为清矣,奈何其狷也!
世之人不明乎道,不稽乎义,慕圣人之清节者,不流而为狷,则流而为介矣,则清也者,尤人之所难全也。
圣人之于天下,虽极人之所不能,而人之所难者,圣人亦不得而易之也。
博施济众,非圣人不能为也,而孔子以谓「其犹病」者,圣人果病于此乎?
知人安民,非圣人不能尽也,而禹以为「惟帝其难之」,圣人果难于此乎?
是不然,盖知其为难而非不能也。
故为之尝不劳而有馀裕焉,传曰:「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
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焉」。
圣人以清为难,殆为是也。
孔子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难矣」。
利欲之心耻而不行,圣人固以为难,孰谓清而可以易为也?
有人焉,「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百世之下闻其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其人曰伯夷,圣人才曰圣之清而已,果且以为不难乎?
有人焉,「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不以邪害义,不以利累形,十乘之马,弃而违之。
其人曰陈文子孔子尚曰清矣,果且以为必难乎?
故得其一节,虽陈文子之洁身,圣人而且与之语其极致,非伯夷之救弊,不能与此。
然则魏之徐邈,高而不介,洁而不狷,宜卢钦以为清也。
以为圣人为难,徐云所易则过矣。
然则君子之于褒贬,其言之抑扬,固有类于此者。
袁盎之美文帝,以谓「让有过于许由,孝有甚于曾参,勇有加于」,信斯言哉!
汉文果有过之乎?
略其辞而求其意,则其言亦未为过论也。
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二、《演山集》卷四一
视马于群者,足驰而口齧,饥者以刍,渴者以水,嗜欲好恶同矣,而未知其材之所以殊也。
及夫伯乐一睨,则或程以千里之功,或不免于伏辔衔于盐车之下,而用夫鞭策之威矣。
木之处山也,长者林林,短者翘翘,交加钩曼,而良楛混淆。
至其般输操斤而断于地,则圆者中规,而方者中矩,曲者中钩,而直者中绳,栋梁以取乎其大,扂楔以尽乎其细。
是非伯乐、般输之使其马与木之材性尔殊也,其固有者,自然之分,此二人者能明之也。
处万物之中,最为灵者人也。
其始也芚然而相与生,嚣然而相与成。
阴阳之所至,霜露之所坠,莫不蕃滋盈溢乎其间。
方且坐而嬉,行而游,孰知其当事,孰知其当使?
及其久也,利害日以交,智虑日以萌,物既不能相胜于情,于是相揉而相弊。
争斗之患起,而求决之者,必就夫聪明睿知,能通其情而辨其疑者,以顺听而服从之。
有圣人者出,审其道之若是,为之等上下尊卑之次,使道德灿然出于众人之上。
材足以御其下者坐之庙堂之中,号令于四海之外。
其德之赏可以劝,其罪之罚可以畏,谓之曰君。
志虑茍有所明,能以缉事而辨功者,则任之以名,责之以实,相与拱手奔走,以待命于下,毋敢自用者,谓之曰臣。
故君者至寡也,臣者至众也。
夫坐于庙堂之中,与夫拱手奔走以待命于下,贵贱之势,劳逸之任亦异矣。
以至寡御至众,力不相抗亦明矣。
然而人人未尝敢以贱望贵,以劳望佚,恃众以抗众,天下齺然,而不容一人妄肆于其间。
圣人尚以为法之未全,而防之未备也,为之制冠冕衣服之度,钟鼓饮食之数,出入起居之节,使上下之际如此其异,君臣之分如此其严者,圣人之力也。
所谓伯乐之为马,般输之于木者,亦若圣人之于君臣也。
非挠其材,屈其性也,其固有者,自然之分,吾所谓道者也。
由是以观君臣之间,上下之宜,孰以易此乎?
是以后世虽有五尺之君,南面而视,使之俦屈体于其下,莫不震慑唯诺以听乎上之命。
茍不有自然之分,重之以圣人之制,乌能致是哉?
杂说 其七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八
合异为同,《易》之道也。
天下之道,散同而已。
冒天下之道,此《易》所以无体,无乎不为。
盖非冒天下之道,不足以为《易》。
道为天下之母,然后寂然之中,生出有象,长育有器,建立有法。
老者入死,故穷则变;
少者出生,故变则通。
往来不穷,新故相代,故通则久。
夫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之道也。
黄帝,通其变,使民不倦;
神而化之,使民宜之,遵《易》之道者也。
不以人废天,不以故灭命。
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乾坤役使六子者也,其言能变,化成万物,所以不及天地。
其言山泽通气,风雷相薄,则曰天地定位而已。
「既有典常」者,《易》之书也;
「不可为典要」者,《易》之道也。
言要以其不及详,言常以其不及变。
典之为道,要常而已。
典者道之降,则者典之降,法者则之降。
《易》之道至于为书,亦已粗矣。
然而不言法则何也?
以《易》而示他经,则其为书犹主于道焉。
《礼》以世法为主,《诗》以人情为主,《书》以时务为主。
「变动不居」,至「惟变所适」,言《易》所以为道,其出入以度。
至「既有典常」,言《易》所以为书。
《易》之为书,有道存焉。
故以同民患则有济天下之仁,以前民用则有周万物之智,不可远也。
尊之如父,亲之如母。
其入以度,使内知惧,则虽入无保,如有辅翼之者;
其出以度,使外知惧,则虽出无师,如有教之以事者。
虚一之中,真性存焉。
利欲不能复炎,其犹井欤!
既洁净矣,无事乎渫;
既正固矣,无事乎渫。
其地冽,其泉寒,供物之求而已。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易》之道也,故能与天地为终始。
万物入死矣,天地未尝有终;
万物出生矣,天地未尝有始。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易》之道也,故能与天地准。
是故形体之所覆载,情气之所交感,未尝有馀,未尝不足。
天地,物之大者尔,未离乎物,而不与物同为始终有馀不足。
夫何故也?
《易》有所与故也。
反身自爱,致静而动之谓仁;
复本反始,以齐万物之谓道。
《复》之初九,一阳来复之时,万物归根之地。
其冥也,为明之藏,为物之复始;
其罔也,为有之舍,为物之资始。
以人言之,则反身自爱,致静而动之仁;
以天言之,则有复本反始,以齐万物之道。
道与仁相为左右,道与物相为得丧。
六四与初为应,从道者也;
上六迷复,徇物而往者也。
貌、言、视、听、思五者,君以仁民者也;
雨、旸、燠、寒、风五者,天以生物者也。
是故肃、乂、哲、谋、圣五物之时若之,狂、僭、豫、急、蒙五物之常若之。
圣人之治天下,无狂而能肃,无僭而能乂,无豫而能哲,无急而能谋,无蒙而能圣。
是故五物未尝极备,而亦未尝极无,数或有之。
圣人能以五事裁其有馀,成其不足。
《易》曰「裁成天地之道」,则成能乎其中矣;
「辅相天地之宜」,则成位乎其中矣。
舜以禹、皋陶为己忧,故「臣作朕股肱耳目」,特以命禹。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特以谕皋陶
夫禹、皋陶与舜为一体者,而舜或失之,则一体废矣。
为己忧也,不亦大乎!
「无有作好,遵王之道」,为「惟辟作福」言之;
「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为「惟辟作威」言之。
好恶不作,公生明夷旷之中,遂无万物之累。
故言其无滞碍,则曰「王道荡荡」;
言其无险厄,则曰「王道平平」;
言其无邪枉,则曰「王道正直」。
遵王之道,则有作福之仁;
遵王之路,则有作威之义。
会而归之,以立有极之本;
散而行之,以致有极之用。
方其会而归之,未始有好,故能无作好;
未始有恶,故能无作恶。
无偏无党,或见于公;
无反无侧,或见于正。
此则有极散而行耳。
人之于学,有情然后好善,有志然后向善。
情有好恶,志有向背。
以好恶之情,好善而恶恶,则《孟子》所谓若其情者也;
以向背之志,向善而背恶,则《书》所谓逊志者也。
盖惟穷理之学为能逊志,学在耳目之间,未有能逊者也。
「惟学逊志」,则有受道之资;
「务时敏厥修」,则有致道之力;
「乃来」,为其质有所受,力有所致故也。
高宗之学,「暨厥终罔显」,岂非志之所在有所未逊欤?
高宗之命说曰:「尔惟训于朕志」。
说之训高宗曰:「惟学逊志」。
学之序,能辨志,然后能逊志,能逊志然后能继志。
辨志,求道之时也;
逊志,从道之时也;
继志,会道之时也。
志于道则无累,志于仁则无恶。
伏羲、唐尧、周公无成与亏者,同乎道也;
有成与亏者,异乎法也。
可异者法而已矣,道不可异也。
荀卿以「道过三代谓之荡,法异后王谓之不雅」。
然则荀卿所谓道与法者,异乎吾所谓道与法也。
雄之言曰:「法始乎伏羲,成乎尧,匪伏匪尧,礼义哨哨」。
其贤于荀远矣。
道者天,相天者人。
道无形也,视之不见;
道无体也,抟之不得,且无所由也,无所居也,无所行也,无所止也。
及其之乎上者,其数三天;
之乎下者,其数两地。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偶者合之以奇,奇者合之以偶。
生者斯成,始者斯终。
积刻而为辰,积辰而为日,积日而为月,积月而为时,积时而为岁。
有生类不能逃此。
五行之数,有生有成,有奇有偶,有盛有衰,有清有浊,或相制,或相顺,或有馀,或不足。
有生之类,食息嚬笑,上下小大,不能逃此。
言其道也,或居乎小人,或居乎君子;
言其位也,或居乎上,或居乎下;
言其分也,或居乎富贵,或居乎贫贱;
言其情也,或居乎厚,或居乎薄。
安其所居,不相乖异,此天相之也。
五典以叙,五礼以秩。
其为彝也,始终之不可穷;
其为伦也,先后之不可乱。
然而九畴之类,「初一曰五行」,非人所与焉;
「敬用五事」,「农用八政」,「协用五纪」,「建用皇极」,「乂用三德」,「明用稽疑」,「念用庶徵」,安其所居,不相乖异,此人相之也。
叙者以惇,秩者以庸。
不可穷者,推之使通;
不可乱者,辨之使治。
天子施礼于诸侯,以十有二牢,以多为贵也;
诸侯报礼于天子,膳以牲犊,以少为贵也。
以多为贵者外心也,以少为贵者内心也。
《礼器》曰:「古之圣人,内之为尊,外之为乐,少之为贵,多之为美」。
诸侯之于天子,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得不以少为贵乎?
郊特牲》曰:「牲孕弗食,祭帝弗用」。
诸侯之膳天子,上同乎帝,尊贵之也。
天子之于诸侯,为之牢礼之数,而诸侯之待王官也,令百牲皆具,乐美之也。
盖谓待王以多则为亵,待百官以少则为简。
故《礼器》曰:「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惟其称焉(此条又见《永乐大典》卷二○四五八。)」。
不矜而庄,人之道也;
不言而信,天之道也;
不厉而威,神之道也。
致民力而望地利,可必也;
致地利而望天时,不可必也。
天时之运,丰登中下,未始有常。
先王以耕计积,以仂计用,以釜计食,非其吝人以自养也。
为国备天时之变,则以耕计积;
为民应天时之变,则以釜计食。
司稼一年之上,不出敛法,则其取财有义。
廪人以岁之上下数邦用,则其用财有礼。
天时之变,其所生者弗盛,而国之所积厚焉;
其所取者弗多,而君之所用杀焉。
六刑为六行而设,造言乱民之刑,为六刑而设。
六行之数不明,造言者乱之也;
六行之俗不成,乱民者害之也。
孟贲之不动心也以力,告子之不动心也以言,孟子之不动心也以德。
有力者不必有言,故孟贲之勇,众力能胜之;
有言者不必有德,故告子之勇,众辩能胜之;
孟子之勇不可为众,举天下之辩,穷天下之力,未有能屈之者。
孟贲告子区区言力之间,何足道哉!
公孙丑孟子孟贲远矣,将欲贤孟子,不知其实卑之也。
孟子所以言「告子先我不动心者」,以鄙公孙丑之言欤!
告子先我不动心」,且未足以为贵,则虽过孟贲远矣,何足以进我哉!
北宫黝之勇,知用其气而已,不及自守;
孟施舍之勇,知守其气而已,不及自反。
知用其气则养之无所在,故曰「北宫黝之养勇」。
知守其气则养之有所在,故曰「孟施舍之所养勇也」。
孟施舍量敌虑胜,与夫自反相似;
「视不胜犹胜」,与「千万人,吾往矣」相似,北宫黝「恶声至,必反之」,与夫「不可者拒之」相似。
二子之勇,皆不及是,故曰「未知其孰贤」。
北宫黝「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此使于区区之气者;
孟施舍「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此使于区区之智者。
量敌虑胜,能虑人矣,不能虑己。
「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且不能虑人,而况于己乎?
然而皆末耳,本之则无如之何。
及之有知,居之有仁,行之有义,此曾子所以为勇之大者。
直在人,曲在我,则「褐宽博,吾不惴焉」;
曲在人,直在我,则「虽千万人,吾往矣」。
心,志之君也;
志,气之帅也;
气,体之充也;
体,气之寓也。
人之气时发于心,君无志以将之,则趋蹶而已。
君子尝使其气,次志之所至。
志之所至为之限,而气不得以过之。
过其所至,则犹新生之犊,猖狂妄行,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莫之知辟者众矣。
君将有为也,任志而用之;
帅将有行也,任气而用之。
持其者,心为之君而已。
北宫黝用其气言之,则孟施舍量敌虑胜为守约;
曾子自反言之,则孟施舍量敌适足以为守气,曾子自反乃真守约也。
言孟施舍守约,所以抑北宫黝,欲其尚曾子所谓勇,故略子夏
曾子之勇,孟子之不动心,一也。
孟子曾子之勇,所以自明;
言北宫黝之勇,所以明孟贲
言孟施舍之勇,所以明告子
不惑故能定,不动故能应。
不得于言,勿以不动求于心,则告子以心本于言矣;
不得于心,勿以不蹶求于气,则告子以气本于心矣。
气之不蹶本于心,此固是也。
然而心之所本,告子之见既已误矣,气之所本何所恃哉?
言屈则心动,心动则气蹶。
告子之言幸而胜天下之辨则可矣,天下之辨有能胜之者,则告子之心其能不动乎?
告子之言,所谓不必有德者也,夫谁不可胜哉?
有德则言本于心矣。
不得于心,勿求于言与气,然后其说具矣。
言与气之所本者心也,心之所本者道也。
欲其防气壹也,则曰「志至焉,气次焉」;
欲其防志壹也,则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存适不通谓之志壹,趋蹶则气之动也;
流行不通谓之气壹,迷误则志之动也。
虚一而静,心之道也,任志率气,以应天下之变。
壹之患,非特其气趋蹶也,反动其心,则中之所主丧矣。
言生于心,而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此其所以不知言
气「集义所生」,而告子曰「义外也,非内也」,此其所以不善养气。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岂有他哉!
以言生于心,以义在内而已。
复为精气,则合天地之德;
散为和气,则赞天地之化。
去知与故,循天之理,以直养而无害者也。
至大配道,至刚配义,无是馁也。
无是义,道为配。
君子之气复于仁,生于义,空于道。
有除害之心,则怒气之所生;
有兴利之心,则和气之所生。
兴利除害之心忘,则仁守其气矣。
「集义所生」,此孟子之养气也;
「义袭而取之」,告子之养气也。
慊者,自反而足者也。
告子外义,徒行其气而已。
能无馁乎中心之所畏,言与义卫其外焉,此其所恃以不动者也。
其言不本于德,其义不根于性,欲使其心不动,亦已难矣(《演山集》卷五三。)
此则原缺字甚多,据清抄本补。
杂说 其八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九、《演山集》卷五四
正心诚意者,养气之道也;
思诚明善者,养心之道也。
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心之所本在言矣;
心之所本反在乎言,则气何望于心哉?
不以为无益而舍之,是勿忘也;
不以其不长而揠之,是勿助长也。
贫贱不忧,寿夭不贰,此之谓不惑;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不动。
不惑故能定,不动故能应。
孟贲勇于力,曾子勇于义,孟子之勇不可为众。
合众之力以抗,孟贲之力穷矣!
义根于心,心本于道。
故善养气者其大则配道,其刚则配义。
气合于神,神合于无,此配道也;
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此配义也。
道者,心之所本;
心者,言、气之所本。
言本于心,故以道接;
气本于心,故以道配。
精神之气,配道者也;
中和之气,配义者也。
告子之心,不待不惑之年然后不动,心之所本反在乎言而已。
告子之言不必有德,使知「道者心之所本;
心者,言、气之所本」,则告子之不动心也,岂如是之遽哉?
亦慎所学而已。
仁者天下之表,义者天下之制,报者天下之利。
以德报德者仁也,则民有所劝,故为天下之表;
以怨报怨者义也,则民有所惩,故为天下之制。
有所劝则民知德而不陷乎恶,有所惩则民知法而不陷乎罪。
故报为天下之利。
夫以仁义表制天下,其利如此,而况下化而为仁义哉?
其利不可胜用也。
主义而言,则利在其中焉;
主利而言,非特其利不可必得也,义已丧矣。
义丧而得利,则有能夺之者,何足计哉!
士之见诸侯有二,不见诸侯有二。
我为庶人也,不敢往见之,我贤也,我多闻也,不当往见之,此所谓不见之有二也。
为宾于他国,不可不见之;
诸侯之未知我也,我欲行道,不得不见之,此所谓见之有二也。
不得不见之,权也;
不可不见之,礼也;
不敢往见之,为分也;
不当就见之,为义也。
是故行礼之际,又有不可召之义在其中焉。
召之役则往役,君欲召之则不往,此行不敢见之礼,其义不可召者也。
将朝王,王使之朝则辞以疾,此行不可不见之礼,其义不可召者也。
君子屈身以伸道,屈人以从道。
不远千里而来,屈身以伸道者也;
如有谋焉,则就见之,屈人以从道者也。
仲尼开迹诸侯,孟子之见梁惠王,将行道欤!
是故君子之行止也在我,而不在乎人;
君子之富贵也在道,而不在乎物。
患不得君耳,不患其道不行于天下。
义徇公,利徇私。
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则无大夫
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则无诸侯。
是故「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此征利于上者也;
「万取千焉,千取百焉」,此征利于下者也。
先利则人所徇者欲,先义则人所徇者道。
欲无穷也,物不可以必得。
无穷之欲,不可必得之物,相逐于外,是故不夺不餍。
及其徇道,则求之在我矣,不患乎其外,夫谁与为夺哉?
始作俑者,象人而用之,于死者不智,而不可为也;
于生者不仁,而不可为也。
孔子谓「为刍灵者善」,盖有仁智之道焉。
夫象人而用之,报施之祸,犹至于无后,而况率兽食人,杀人以政,岂特无后之报哉!
「经始勿亟」,至于「庶民子来」,则知文王善得民之心。
「麀鹿攸伏」,至于「于牣鱼跃」,则知文王善得物之性。
「虡业维枞」,至于「矇瞍奏工」,则知文王之乐非以为伪也。
兼收人心之和,物性之顺,寓诸形声之间而已。
然则灵沼之乐,又岂势力所能为哉?
「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所谓群分;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所谓类聚。
有聚分,斯有亲疏;
有亲疏,斯有爱恶;
有爱恶,斯有是非;
有是非,斯有得失;
有得失,斯有吉凶。
治乱譬犹治病,不治其病之所在,即其本根而治之,斯善治病者也。
故病在脉则治之血,病在气则治之卫,一平气脉,之疾无所资焉,其为医也用力也寡,收功也大。
「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至「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此言仁政之效;
「五亩之宅,树之以」,至「可以无饥矣」,此言仁政之类;
「无恒产而有恒心」,至「民从之也轻」,此言发政之先在乎制民之产而已。
孟子之说齐王,先言其效,中言其所先,而后言其类。
盖惧齐王以为王政之难行而挫其志也,故先言其效,所以悦之。
王政之行,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孟子又惧齐王失所先后,而忘其本也,既得齐王「愿辅吾志」之说,则吾言不渎矣,故次言其所先,而后序其政事之类以进焉。
仁政既行,则民有常产矣,饱食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故卒言「谨庠序之教,申孝弟之义」。
仁政之效,先言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而后农次之,商旅次之;
孟子后此又言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而后商旅次之,农次之。
农序商旅之先者,仁政必本于农。
孟子方与齐王言反其本,则农奚可后哉?
农序商旅之后者,特以前朝后市、门关田野、内外近远为之序,凡为列国诸侯言之,可以序其内外近远而为说。
及言仁政之本,以救齐王之所为,则夫缓急先后不可不辨也。
天之予夺视民,民之去就视士。
盖夫「无常产而有常心者,惟士为能」。
王政虽本于农,而得士心之所愿,尤不可后,是故农与商旅莫能先者。
尚志之士,穷不失义,不以饥渴之害为心害者,故无常产而有常心。
养民之政,六府外养其形,三事内养其心,然而先王虽致三事之所养,犹先六府,而况后世六府不修,而望其民不为放辟邪侈,不亦难乎?
不学之民,形能累其心,物能累其形,物去而形忧,物来而形悦,苟无常产,其心乌有不丧者邪?
耕者之受田,未至乎七人,未可以受上地。
然而上地之所养,非特七人而已,是故「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
且夫上地之所养至于九人,而七人受之者,先王制民之产尝使有馀,虽或天时之不幸,不给者有助,不足者有补,流转之患,非所恤者。
上等之家生息或过其数,又有养焉,故曰:「明君制民之产,使之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养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其此乎!
然而孟子曰「无饥矣」。
中食七人,次食六人,下食五人,以言「数口之家」可也,及说齐王则斥言「八口之家」者,孟子之待梁惠也,异乎齐宣,故曰「八口之家足以无饥」,而可不足以言之;
孟子之望齐宣也,重乎梁惠,故曰「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而八口未可以言之。
夫何故也?
「是心足以王」者齐宣王也,「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者梁惠也。
梁惠由此而充之,则不足以事亲;
齐宣由此而充之,则足以保四海。
梁惠之去齐王,不亦远乎!
发政所至,亦度其力而已。
是故孟子说梁惠则曰:「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曲礼》曰:「五十艾,服官政」。
孟子曰:「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
不暖不饱,谓之冻馁。
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
然而言老者,则五十与焉;
言七十者,则五十之艾置矣。
梁惠之不仁,五十者衣帛未可必也,七十者得之可矣。
齐王之仁,衣帛非特七十者尔,五十者与焉。
然而上农夫有食九人者,孟子止于八口,尚有意乎!
上地之所养足以及九人,而周制且有七人受之,二人之食以为有馀,备其不足,是故孟子之教齐王,亦约八口之家而言之。
八口无饥,在齐王之政已过甚矣,尚安敢穷其所养而望之邪?
八口之家可以无饥,则有馀财;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则有馀力。
然而五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仁在父兄之间;
八口无饥,仁在一家之内;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仁义之类,遂至亲人之亲,长人之长。
孟子曰:「亲人之亲,长人之长,而天下平」。
然而既富之后,庠序之教,奚可废哉?
五亩之宅,树之以,利之本也;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善之本也。
其利不充,仰不足以事父母,况妻子乎?
其善不充,近不足以事父母,况四海乎?
是故富而教之之术,孟子之说,诸侯在所先焉。
虽然,利能养善,而善亦不可使利胜之。
后世之利,为善之冠,而不能为善之辅者,利强于善而已。
无名之道,立为纲常,而有六典;
降为大要,而有八则;
八法之详,则又其降者也。
有本而无文,有体而无用,非道之全,故治官以成道。
无待之德,以应人而有言,以表人而有行,无言以应,无行以表,非德之全,故教官以成德。
不仁也无礼,不智也无义。
礼者,节文仁义者也,故礼官以成仁。
内与天同德,下与民同患。
耳以谋之,口以命之,施于有政,然后圣人之道具焉,故政官以成圣。
五刑除害去累,故刑官以成义。
百工明法显度,故事官以成礼。
治以道为本,教以德为本,礼以仁为本,政以圣为本,刑以义为本,事以礼为本。
道德仁圣义礼,非六典不成;
治教礼政刑事,非六官不举。
先王之驭天下,以六官为辔,以治教礼政刑事为衔勒,以万民为马。
典之为书,于虞之时有之;
则之为书,于夏之时有之;
法之为书,于周之时有之。
庶事之文,至周而备。
是故虞、夏名道,周兼而用之,繁者以法治之,简者以则治之,大者以典治之。
至于有法,其详至矣,后世有作,无以复加焉。
典者立道以为经者也,则者明理以为约者也,法者行义以为制者也。
诸侯之于国也,有君之道;
诸侯之于王也,有臣之义。
制节君之道也,谨度臣之义也。
以其制节不以法,则治之颁其大常而已。
都鄙之君在王之畿内,无自制者,天子赐之八则,使之有所揆焉。
是故八法之治官府,言治之用,其别有八。
而八则之治都鄙,则言驭而已。
驭言其治之意,治言其驭之事。
邦国治之大者,王不能自任,太宰不得专听。
是故治邦国以王为主,太宰则佐之而已。
王者之务,所好者要,而详不与焉,则八法、八则非王所行矣。
所治者大而小者不与焉,则官府、都鄙非王所任矣。
无穷之务,无常之变,有求于先王。
先王以道揆其情与迹,则设官府治之。
先王惧其为累所困,而莫之释也,为之八法,所以先治之然后责其事。
百官府至繁于事,道之降至详于法。
以至详之法治至烦之事,故其能无败功,其善无废职。
管仲奢,晏子俭,宰我易,曾子戚。
奢则过分,易则不及乎!
爱过分而充之,则至于无君;
不及乎爱而充之,则至于无父。
礼之所本,君父而已。
为君而节奢,为父而文易。
孔子曰:管仲「贤大夫也,而难为上」;
晏子「贤大夫也,而难为下」。
君子上不偪下,下不僭上。
然而偪下妨俗而已,僭上遂至于无君,则礼之本丧矣。
礼之于戚俭,未尝不为之节文,然节文奢易尤礼之所急。
俭之爱物也笃,戚之亲亲也笃,礼之所本者也。
进俭而退戚,乃礼之文,是故小过之时,君子过中而厚下。
丧过乎哀,用过乎俭,亦以俭戚之笃于爱欤!
天下之用皆在俭奢之中,丧在易戚之中,则圣人何事乎制礼?
为夫奢者过,俭者不及,易者不及,戚者过,然后有礼为之节文。
虽然,礼为奢俭易戚而制,俭戚近乎仁,奢易近乎不仁,徇情故也。
孟子曰:礼者「节文斯二者是也」。
易不能亲亲,奢不能爱物,仁之端丧矣。
求为节文,岂可得哉!
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立于礼,成于乐」,学者之志,节文斯二者。
礼乐之道苟或不仁,则节文之者无所用,乐之者无所出矣,欲遂其志不亦难乎!
七进 南宋 · 潘祖仁
 出处:全宋文卷二三五二
奕、方作《真游子赋》相酬答,意若慕古人作者。
念其无所依仿,戏为《七进》以示之。
岁在荒落,月纪中吕,竹隐老人昼卧于家,怆恨郁悒,眊瞢寂嘿,沈吟增欷,寤寐太息。
儿曹忧之,聚而谋曰:「翁之戚甚矣,盍相与宽之」?
于是推次序列,搜意属词,长跪稽首,造于燕私。
奕奉觞进曰:「窃闻夫子若不释然,今视玉体无恙也,而戚见颜。
闻夫忧能伤人,耗气损肤,悒然不乐,无以为娱,孺人不敏,荐寿可乎」?
老人曰:「汝将何以语我哉」?
「食味所御,必以其乡。
宣城之酝,美闻四方。
色若沆瀣,味若琼浆。
盛以黄金之注,酌以白玉之觞。
濡唇历齿,酷烈芬芳。
夏禹恶旨酒,姬公诘妹邦,咸歆馨而吻燥,悔初论之未详。
愚闻惟酒可忘忧,请得与翁尝之」。
老人曰:「酒之为祸大矣,吾不愿也」。
玟以盘进曰:「玩好所荐,当以其家。
有美芍药,自洛之涯。
方春閟艳,既夏敷葩。
朱朱白白,掩日韬霞。
于是东方作矣,朝露未乾。
摘以纤手,贮以金盘。
璀璨焕烂,清芬若
桃李不敢矜其艳色,芙蓉失志而摧残。
此亦天下之丽观也,可为公发一笑」。
老人曰:「物之为累深矣,吾不愿也」。
京操匕以进曰:「客有西来,自彼河湄。
遗我双鲤,纤鳞细鬐。
挥刀纷纭,脍如缕丝。
芼以秋橙,清以醇醯。
吉甫尝其旨否,张翰视其调胹。
不必三牲六禽,五鼎八味,本箸大嚼,云飞雪落,可以颐神养精,蠲疴去瘼。
为翁计之,莫如此乐」。
老人曰:「味之为毒厚矣,吾不愿也」。
方奉瓯进曰:「世有美荈,产夫瓯闽。
厥色底贡,贵于上春
其始至也,天子先尝之,而后颁于六宫,旁及四邻,遗缄馀篚,既乃庶臣。
则有翔龙之品,密云之珍,负不方寸,价兼百金。
隐以金椎,碾如玉尘。
荐以建安之盏,烹以惠山之泉。
蟹眼始泛,浪华已翻。
可以析酲,可以除烦,可以轻身,可以延年。
刘伶尝之而削《酒德》之颂,武皇啜之而弃承露之盘。
此故高山之可宜耽也」。
老人曰:「之为功薄矣,吾不愿也」。
奇奉弈局进曰:「万事之间,忧来无端。
敬效薄技,请为翁欢。
夫分疆画界,先王所以正封域也;
设白置黑,君子所以辨贤愚也。
伍相耦,有成周藏兵之制焉;
克敌禁暴,得三代用师之法焉。
深谋远虑,批亢捣虚,之智不能逾也;
解斗溃围,应变出奇,之勇无所施也。
方其踵进争先,摧锋直前,胜负未决,怒膺拂然,虽疾雷破山而恬若无响,飘风震海而晏如不闻。
樵夫于是烂其斧柯,牧奴于是丧其羊群,况直纤芥眇小、恻怆酸辛者哉!
翁又乐此,其何惮云」。
老人曰:「围棋击剑,眩目疲精,少或有之,壮夫不为也」。
亮以博具进曰:「日云暮矣,孺子须矣。
今我不乐,祇自癯矣。
博虽小道,亦可娱矣。
夫喑呜叱咤,则怯者靡矣。
左拿右攫,则悭者忌也。
成枭呼卢,吁可喜也。
一掷百万,了不计也。
俄无而有,倏富也贫。
振膺一呼,则剧孟失色;
冯陵大叫,则刘毅丧精。
夷甫不得轻其阿堵首阳于是丧其清明。
固足以破难舒之惨,闻易结之颦矣,请翁强起临之」。
翁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吾又惫甚,所不愿也」。
于是幼子育进曰:「群儿之辈皆非也。
夫厌湫隘之意者,必异高明之宇;
苦烦暑之酷者,必喜清冷之风。
夫子无事,终日不怡,是有隐忧者乎?
而儿曹邀之以酒浆,玩之以戏剧,是犹汩泥而濯土也,祇以增其汗漫尔。
盍亦雅言静乐娱夫子乎,清荐其巨丽也。
惟南有焉,夫子之所种也。
其下有屋焉,夫子之所庐也。
聚书其中,夫子之所储也。
明窗净几,夫子之朝夕燕坐而起居也。
六经愔愔,足以醉夫子之心,不必曲蘖之昏惑也。
诸子百家,摛英掞华,足以悦夫子之目,不必草木之妖艳也。
饱其德,足以实夫子之腹,岂若鳞介之腥膻也哉!
味其辞,足以涤夫子之虑,岂足芽蘖之漓苦哉!
探春秋,揽战国,考论秦汉,逮及隋唐,有安有危,有败有成,其于弈孰多?
积万卷于胸中,聚千古于目下,王侯将相犹此出也,其于博孰富?
诸子曾不是察,宜夫子之厌闻而倦听之也。
盍去强往游矣」。
于是老人释然而笑曰:「有是哉,吾子育也」。
俄而起,既起而病良已。
按:《敬乡录》卷二,适园丛书本。
运判王司封 北宋 · 刘弇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五二、《龙云集》卷一八
运判司封阁下:六博最技之贱者,不张之以气则不胜。
氛雾集野,旦犯焉而气不主体,则百疾缘是而作。
盖气之不可不恃也如此。
然有甚乎此者,是故有寓物以感动其气者。
或相与浮海以观渺㳽不测之澜,或登泰山而小无穷之天下,而是人初非山与水也,有因事之适然以移吾气者。
或观舞剑而进乎字书绘画之巧,或摄衽式蛙而斗士之勇自倍,而是人卒与剑相忘、蛙异适也,庸非气之钟乎人者无索而不得耶?
匹夫无故杀人于道,有折之者必屈,不善用气也。
童子立志,孟贲惧焉,气足故也。
弱赵之璧抵强秦之府,垂入者数矣,相如一睨柱之顷,而赵则反璧,而秦则不敢售欺。
曹沬三丧地于齐,剑锋未揣其咽,而向所负者按籍,不失锱铢,气之不可不恃也如此。
然又有甚乎此者,其文章欤。
其气完者其辞浑,其气削者其藻局以卑。
是故排而跃之,非怒张也;
缀而留之,非惧胁也;
遒纵捷发,非吝而骄也;
纡徐不肆,非惫而痿也。
时出泠汰以示其清,别为庞浑以示其厚,如将不得已以示其平,无适而不在于理以示其专。
破觚扫轨,以示其数鼓而不竭也;
丹雘缋绘,以示其朝彻而更新也。
有毅然不可犯,如汲直之面折者;
有时女守柔,如回车以避廉颇者;
有省语径说,如曾子之守约者;
有洒落快辨、无敢校对,如季布之呵曹武阳者。
故曰文章以气为主,岂虚言哉。
孔子之气,周天地、该万变,故六经无馀辞焉,而其小者犹足以叱夹谷之强齐。
孟子芥视万钟,小晏婴管仲,而其自养则有所谓浩然者,故其书卒贻后世。
语赋者莫如相如相如似不从人间来者,以其也。
语史者莫如子长,瑰玮豪爽,视古无上者,以其上会稽、窥九疑、浮沅湘,以作其气也。
唐之文士固无出退之者,其入王庭凑军也,视若轩渠乳儿,则足以知其气矣。
若夫持正褊中,禹锡浮躁,元稹缘宦人取宠,吕温茹便僻规进,而宗元戚嗟于放废之湘南,皆其气之不完者,故其文章终馁和理,亦其势然也。
从事于兹有间矣,自以为有得,是狂也;
以为无得,是诬也。
凡此皆非所以慁浼阁下者。
自顷以来,会有感发,小复翱笔伸纸,时时各有胜处,视古人身后翰墨,若冠屦然,戢戢在目,直未仰赍而俯纳耳,得非气使之然乎?
不幸少失严训,着鞭不早。
三十得官,拔从白丁,则气之摇夺者十一二矣;
愁凄脾以吟《梁父》,物怵情以赋「归欤」,则气之摇夺者十三四矣;
孤怀无所托宿,而流俗病其前,妒媢轧其后,于是气之摇夺者殆过半矣。
夫以拙疏之一身,气之所存,才十五之馀,不为孟子所谓梏亡者无几耳。
方是时,文章杰立有如阁下者,曾不自列,以规一眄之寓,则尚谁恃耶?
万一阁下矜无庸而贷其贱,割有馀而佐之教,左培右壅,使得稍复追缉往时过半之摇夺,以完其所自养,以振其存焉而未尽亡者,则某虽不韵,独不得辈古人后尘,而高谢翱、湜、等数子耶
旧所为歌诗并杂著合三通,谨献诸下执事
凡此皆出于平日气之摇夺而仅存者,阁下独无意激发之乎?
某再拜。
浩气传 北宋 · 秦观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八四、《淮海集》卷二四、《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三四、《宋元学案补遗》卷九九
气之为物至矣。
其在阳也,成象而为天;
其在阴也,成形而为地。
阳沴于上,则日月星辰之光悖;
阴沴于下,则草木山川之精变。
气也者,天之所以旋,地之所以运也,况于人乎?
夫气之主在志,志之主在心。
心者,神之合也。
志者,精之合也。
气者,魄之合也。
神亏则精不复,精弊则魄不宁。
君子虚心以养志,弱志以养气,故能外探事物之奥,内安性命之情,浩然无际,与道自会,岂特通体乎天地,同精于阴阳而已哉?
呜呼,气之为物,亦已至矣!
公孙丑所以问之悉,而孟子所以告之详也。
凡进以礼,退以义,动而智,静而仁者,皆性也。
穷通之有数,废兴之不常者,皆命也。
君子审去就之分,循得丧之理,以尽其性,则宠辱于己,犹蚊虻之一过,死生于己,犹夜旦之一易,皆命之偶然者也,乌足槩其心哉?
故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
如此则动心否乎」?
对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传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
二十曰弱,弱则未足以穷理。
三十曰壮,壮则未足以尽性。
所以穷理尽性,四十其时也;
四十而不能,斯亦不足畏也已。
故于四十曰不动心。
孟子所谓不动心,孔子所谓不惑者也。
不以内蔽外,故曰不惑;
不以物役己,故曰不动心。
不惑者,未必知命也,故孔子五十而后知命。
不动心,未必知义也,故告子犹以义为外焉。
然则孟子遂无喜怒哀乐之情乎?
曰:非也。
吾之所谓不动心者,即有而无,即实而虚;
其于外也,应而不迁;
其于中也,受而无止;
虽终日言,犹不言,终日为,犹不为也。
安可以喜怒之形、哀乐之发,而累其所谓不动者耶?
君子固有以与人同,亦有以与人异。
所同者外,所异者内也。
自其同者视之,则孟子之勇有似于孟贲,不动心有似于告子
故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对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夫矢石相攻,锋刃相搏,壮士遇之,雄入而不顾,彼得全于勇犹若是,况得全于道者乎?
故刺其肤而不挠,注于目而不逃,其思己也,一毫之挫,若市朝之挞;
其视人也,万乘之尊,若褐夫之贱。
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此北宫黝之养勇也。
视彊如弱,进不量敌之大小,会不虑胜之中否,曰:「舍岂能为必胜哉?
能无惧而已矣」。
此孟施之养勇也。
曾子事亲,主于养志。
子夏之门人,先于洒扫应对而已。
舍之所养者本也,故似曾子之约;
黝之所养者末也,故似子夏之详。
由二子观之,则本固宜可以胜末,约固宜可以胜详。
由君子观之,则二子之养,皆气而已,未足以知义也。
故曰:「夫二子之养勇,未知其孰贤?
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夫知勇而已者,有时而穷。
知勇知怯者,无时而屈。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所谓知怯者也。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知勇者也。
曾子之守约,所以异于孟施舍之守气者,岂有他哉?
勇而能怯,与义偕行而已矣。
故曰:「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然则不言子夏,何也?
曰:黝养勇之详,固不若舍所养之约,舍似曾子而不及,则黝之不若子夏,从可知矣。
盖黝之与舍,可谓不动心,而与夫告子之养者同矣。
曾子子夏可谓知义,而与夫孟子之所养者,亦有以同之也。
故夫丑问不动心之道,而告以四子之养勇,则孟子所以异于告子者,固已存乎其间矣。
言,心之声也;
心,气之主也。
不得于本,固可以勿求诸末;
不得于文,则不可以勿求诸实。
故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
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而有以知告子所求者,外也。
人以心为君,以志为帅,以气为师,以体为国。
君欲虚而静,帅欲知而专,师欲和而勇,国欲实而彊。
四者自正,治之美也。
四者失道,而乱莫大焉。
故曰:「志,气之帅也。
气,体之充也」。
以言志立于心,而足以率气;
气役于志,而足以实体。
志有彊有弱,故以帅言之;
气一满一虚,故以充言之。
夫帅之所适,师之所从也;
志之所之,气之所止也。
故曰:「志至焉,气次焉」。
帅不专,则锐师不能以取胜;
师不和,则良帅不能以有功。
志之与气,亦犹是也。
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
一物之玩,且或丧志,况情伪之感,利害之攻乎?
孟子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
持其志之谓也。
朝气锐,昼气堕,暮气归。
朝暮之变,且或动其气,况自少而壮,自壮而老乎?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
无暴其气之谓也。
虽然,此犹有待也。
若夫纵心而动,顺性而游,处众枉,不失其直,与天下并流,而不离其域,若然者,无持志之念,有持志之功,有暴气之迹,无暴气之患,彼且乌乎待哉?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
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何也?
盖可以善恶邪正久而迁者,志也,而亦足以害气;
可以喜怒哀乐骤而干者,气也,而亦足以害志。
故曰:「气壹则动志,志壹则动气」。
凡物壅之则壹,而相与郁;
散之则疏,而相与通。
蹶者,动之逆也。
趋者,动之顺也。
逆顺不同,皆非志使之然也,气而已矣。
故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气以心为本,反者所以复本也。
知言然后可以不惑,养气然后可以不动心。
诐淫邪遁之辞,莫不毕见,所谓知言也;
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所谓养气也。
外不惑于人,内不动于己,虽孟子之长,又何以加于此?
故曰:「敢问夫子恶乎长」?
对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天下之理,固有可以言论者,固有可以意致者。
可以言论,则言之也易;
可以意致,则言之也难。
故曰:「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
言之虽难,犹为可言者尔。
彼言之所不逮,意之所不一者,又乌可以言言耶?
大者气之体也,刚者气之用也。
气之体不可围,故曰「至大」;
气之用不可屈,故曰「至刚」。
夫昼动则气扰,夜息则气安,此人情之常,愚智之所同也。
君子外不劳精于事,内无思虑之患,抵时投隙,以自得为功,故虽昼动,曾不异于夜息。
众人反是,虽一夜之静,且或不能息也,矧旦昼之所为?
此非天之所与者殊也,不能以直养气,使之无害而已矣。
夫能以直养气,率理而往,循命而趋,不为贫贱富贵之所移,威武之所屈,则俛仰之近、六合之远,固无适而不得矣,岂不全其所谓浩然者耶?
老子曰:「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气之养也,亦犹是矣。
故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然则亦有出于天地者乎?
曰:方其配义,则塞于天地之间而已矣,及其配道,则固有出于天地者也。
虚形万物所道,谓之道。
因缘无事,天下之理得,谓之德。
理生昆群,兼爱无私,谓之仁。
列蔽度宜,谓之义。
德非道不神,仁非义不立。
自义而入于天,则极于道;
自道而出于人,则极于义。
气之养也,直而推之,则无不宜,此其所以配义也;
扩而充之,则无不在,此其所以配道也。
集者,自然而至也。
袭者,有因而至也。
夫所谓配者,岂固有因而求合于彼乎?
直而推之无不宜,扩而充之无不在,则自然与之合矣。
故曰:「配义与道」。
又曰:「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
以其自然,故于「集」曰「生」;
以其有因,故于「袭」曰「取」。
心有馀曰慊,腹不足曰馁。
慊则有裕于中,而馁则有求于外。
老子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
盖虚其心者,所以欲其慊;
实其腹者,所以恶其馁。
故曰:「无是馁也」。
又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孟子之所以数辟告子何也?
曰:君子恶似而非者。
使天下之人,善如尧,恶如桀,微君子,其谁不知?
天下之所以不知者,疑似之间也。
邪与正同门,情与伪同邻,至精莫之能分,是以君子惧焉。
告子之不动心,诚有似于孟子,然而以生为性,以义为外,使天下相率而从之,则将求性于形,而求义于物矣。
此其所以辟之也。
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岂唯于告子之若是乎,其所以距杨、墨者,亦如此而已矣。
夫所谓正心者,有无为而自正者,有有意而正之者。
圣人之心,如众籁然,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其应物也,如是而已,所谓无为而自正者也。
彼众人则不然,有所距,有所受,有所将,有所迎。
一事之至,必欲正其心以应之,弊弊然若操五寸之矩,一尺之规,以求合乎天下之形器者焉。
吾见夫心劳于中,智尽于外,而形器之不能合也。
此所谓有意而正之者也。
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
夫知天而不知人者,无以与俗交;
知人而不知天者,无以与道游。
夫既有意而正其心矣,则于事也,岂免以命废力,而以人胜天者乎?
故曰:「勿忘,勿助长」。
以命废力,是忘之也。
以人胜天,是助之也。
庄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又曰:「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于牧马者哉?
去害马者而已」。
然则君子之修身治天下,鞭其后、去其害可也,必欲弊精神而求益,劳智虑而速成,则命之分有所不安,而害且至矣。
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
助之长者,揠苗者也。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呜呼,人之于性也,岂欲揠而使长哉?
亦去其害性者而已。
不平谓之陂,有过谓之淫,畔于正谓之邪,逃其本谓之遁。
蔽于一隅者,其言不平,故「诐辞知其所蔽」;
陷于一曲者,其言有过,故「淫辞知其所陷」;
道者,其言畔正,故「邪辞知其所离」;
术穷者,其言逃本,故「遁辞知其所穷」。
此四者,浅深固殊,然以一邪说之家,则足以具之矣。
杨、墨之类是也。
夫为我者,智也。
兼爱者,仁也。
孟子之道,亦未始离乎此,而二氏之所以失者,知其一,不知其二,有见于此,无见于彼而已矣。
若此者,谓之蔽。
其弊也,为己者,至于不拔一毛;
兼爱者,至于摩顶放踵,往而不知反焉。
若此者,谓之陷。
其甚也,则为杨者,反以仁为失己;
为墨者,反以智为失物。
始于毫末之差,终以千里之缪,亦其理之然也。
若此者,谓之离。
又其甚也,则为己者至于无君,兼爱者至于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若此者,谓之穷。
其于言也,蔽而后淫,淫而后邪,邪而后遁;
其于心也,蔽而后陷,陷而后离,离而后穷。
亦其序也。
以心对政,则心为内,政为外;
以政对事,则政为大,事为小。
生于内,必形于外,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
发于大,必及于小。
故曰:「发于其政,害于其事」。
孔子曰:「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
然则君子之所以有言者,岂固拂其所有,而彊其所无哉?
亦述性命之理而已矣。
唯如此,是以前乎吾者,可以稽之而不悖;
后乎吾者,可以俟之而不惑。
何者?
命无异性,性无异理故也。
故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然则又曰:「作于其心,害于其事。
作于其事,害于其政。
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何也?
盖前则因知言而发,原邪说之所起也;
后则以杨、墨而言,辟邪说之既成也。
原邪说之所起者,以理言之也,故曰「生」曰「发」,而先政后事;
辟邪说之既成者,以事言之也,故曰「作」,而先事后政。
理藏于无形,则疑于可违,故曰「必从」。
事见于有迹,则疑于可变,故曰「不易」。
其言虽殊,考之各有所当也。
虽然,彼邪说者,其所谓道,亦吾之道也;
其所谓德,亦吾之德也。
道德与吾同,而所以与吾异者,倚于一偏,蔽于一曲,如僚之于丸,秋之于奕,各师其习,而不能相通,是以君子疾之焉耳。
杨子曰:「适文王者为正道,非文王者为他道,正与他虽不同,然而莫非道也」。
而后世之学者,徒见君子之疾之也,遂以为彼之所谓道德,非吾所谓道德者焉,则亦已过矣。
然则孟子论不动心之道,而止及于知言、养气,何也?
曰:能知言则不惑于外,能养气则不动于内。
外不为邪说之所干,内不为妄情之所溺,则吾之心也,复何为哉?
以此事上,以此临下,退居而閒游,进为而抚世,固无施而不可。
孟子之深意也。
盖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无,则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间,来干我者,我必知之,况诐淫邪遁之辞乎?
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是纯气之守也,况卿相之位,霸王之权乎?
虽然,是道也,岂唯圣人有之,天下莫不有也。
是其道与之命,天与之性,昼而动、夜而息者,曷尝不与圣人同乎?
惟其外不能知言,内不能养气,是以予之则惊,夺之则怨,惛于操舍之际,汩于宠辱利害之交,气与魄俱扰,志与精俱弊,而心与神俱亡。
若然者,虽一语嘿,一颦笑,设之或不当也,况治身以及家,治国以及天下乎?
呜呼,闻孟子之风,可以兴起矣。
淮南张提举 北宋 · 华镇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四一、《云溪居士集》卷二一
某闻昔晋史称卫叔宝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
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故终身不见喜愠之容」。
夫才短之士,识暗触机,人之所同恶也;
与物无忤,逆情暴至,世之所必校也。
人之所恶,我则矜之;
人之所校,我则忘之。
故能澄寂妄情,全尽庶物,泰然自放,而无所芥蒂。
盖君子之妙达道微,确持德厚,智识视听,旷然游泊于大同之域,而不以彼己汩其真者,其持心待物,皆若此也。
某生禀颛蒙之质,长就疏阔之才,自亲师资,日在庠序,友一乡直谅之士,考前世已行之迹,志惟古人,不达世故。
先生长老往往假借,许为令器。
依倚桑梓,栖迟蓬荜,几三十年。
自谓可以漾舟樵风,把钓兰渚,与安道稚圭相望于千载之间;
乃不知任重道远者,无复拣择,惟捧檄之是喜,奚抱关之为愧。
遂两尘乡老,再干宗伯,蹉跌于青云,流浪于黄绶。
命途多舛,事与愿违,秋高夜长,抚己自叹。
目荧荧而难瞑,心𪫪𪫪而无依。
岂徒中宵,时或至达旦。
加以思虑阔略,吏涂阘茸,千状万态,交乱目前,视左则或遗其右,务前而不见其后。
日虑瘝旷,岁虞败缺,方保穷之不暇,尚何称职以干进,推馀以庇民之图哉!
仕宦若此,岂足为荣,适可羞耳。
某顷者从事既疏,虞物又拙,刻木之辈投隙生奸,巧为辩端,以逭罪负,搆结不肖之迹,付之有罪之地。
察其愚衷,惟曰无愧;
外视迹状,若有可诛。
俾微眇之资,冒尊严之威。
夫羁孤之人,不寒自慄,衅端肤寸,则恐惧百倍。
正犹以鸡肋当之拳,倘一挥掉,亦何堪其摧折矣。
赖阁下抗高明之鉴,轸恻隐之心,矜其诚素之无他,而察其过尤之可恕。
开霁威怒,宽假日月,使得夤缘赦宥,卒为完人。
德贶之优,何厚于此。
身非木石,能无感激于衷乎?
谨书其铭篆之言,以拜谢于使麾之下。
上皇帝论北事书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一三、《鸡肋集》卷二五、《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六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九四、《四续古文奇赏》卷六、《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六五
晁补之谨斋戒择日,昧死上书皇帝陛下:臣穷年抱经,志愿局促,绿衣纻絮,多学无益。
窃甘野人自曝之温,辄昧广厦重裘之燠。
退无尸祝尊俎之位,进干庖人操刀之职。
不计僭越,冒言天下之事,陛下赦其狂瞽,而矜其市井草莽有介然之心,一赐察省,天下幸甚!
天下之治,莫大于制礼作乐。
而臣之愚,以谓二事有在于施设之后者。
其所先举者以定,天下晏然,则礼不制而备,乐不作而洽。
凡此所缺,特北胡一事而已。
臣思之至深,以谓陛下神道设教,纪纲既正,天下大定,燕居而高拱,百工安职,四民乐业矣,而不能无一朝之事,或经圣虑者,庶几在此。
乃臣之狂瞽而深思所至,有取万一,则臣区区穷年抱经,志愿局促,犹不为绿衣纻絮、多学无益。
夫岂惟天下幸甚,臣之师教臣亦若此也。
北胡猖狂,敢冒故疆,使天下百年有为,兵不得藏。
今四野肃清,边不告遽,而缙绅先生、四方寒士,或北首愤悱、争道利害者,非愿于太平无为之时生事觅功,特以中国之地、前王之旧,有未复而已。
献言陈计者,踵相接于国,陛下优而容之,如假种借耕,久贷不偿,亦不以券责,岂非周慎再思、万举万全,以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不欲以所重试所轻哉!
内治未具,不遑外忧;
心腹既宁,手足当治。
以今准昔,莫利此时。
置而不念,何以异夫宿雨坳池、科斗所泳,不以时去,设不害事而蛙黾日暄,乃臣之所愿为陛下深思者。
特曰:以中国之师,责中国之地,得地而师解,不为无名。
如此而已。
陛下知兵之道愈于黄帝,复古之功过于宣王,披图在目,长想远虑,则穷发龙堆,蝼蚁藏情,不待前箸。
而臣私忧过计、窃不自揆,忘己之愚,不敢胶柱鼓瑟、御马以书。
陛下一发天光,使得竭忠,则言而有罪,非臣所敢避也。
夫北胡之盛,莫盛汉唐。
而所以制胡,亦汉唐为得。
三王以前,事则经见,战国之际,人自为防,遍举悉数,则孰与四库之书终始为备,百执之谋同异致详,故臣辄皆置而不论,论汉唐之所以制其彊者。
其彊可制,则方其弱时不论可知。
汉病匈奴,唐病突厥,至于畿内鸣镝,渭桥按辔,后宫辱于毡裘,宗室降于绝域,其形如此之逼也。
然而列五单于,灭两突厥,擒回纥,制延陀,漠南塞北皆汉之赋,卢龙、松漠皆唐之府。
臣深思至此,然后知北胡之盛虽莫盛汉唐,而所以制胡,亦汉唐为得也。
冒顿、乌维,力足以弊汉,而武帝雄才,数战不倦。
匈奴绝幕,自以汉不能至,而汉率二三岁一出,或二千里不见一人,故匈奴至于孕重堕殰,罢极苦之。
夫搏鼠当庭,善遁易失;
灌垣熏穴,则生无聊赖。
故欲战在我,则不欲战在敌,此其情自昔然也。
颉利、突利,进如飙风,而太宗知兵善战,虏在其术中而不悟。
两阵驰语,二主坐携,六骑临水,群酋夺魄灵朔之境,曰:「我将灭之」!
命有司更所与书为诏若敕。
思摩孱懦,至感恩流涕,愿为一犬守吠北门,盖五十年无突厥患。
臣尝壮二主,以谓得一时之权。
置三王之事,则汉唐之事犹在中策,何遽无策乎!
今臣又计之:耶律虽桀骜,其彊亦未有以过匈奴、突厥者。
陛下神武不杀,高越前世,制之得术,可使绕指,惟上之命,何至百馀年而不暇营哉!
臣请为陛下言契丹可取之形五:古者,北胡无大君长,种落部族不相统摄,捽搏斗击,彊者为制,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
胜不相推,败不相爱,尺地一民,不自保而有也。
无城郭邑居,故其民迁徙难制;
无耕田作业,故其人食足不劳;
无文书约束,故其人一而易使;
无营阵行伍,故其人战自趋利。
彼以其智力之全,不治四者,而一之于鞍马射猎。
中国亦以其智力杂治四者,日夜不息,而以应戎狄之至闲,故其自视,常以无法胜中国。
利则乌合,噪而从人;
不利则云散四去,欲追无所。
冒顿尽有北垂之地,胡人始不安其旧而有侈心,尺地一民,皆欲保而有之,不能去也。
其后,卫律单于穿井筑城,治楼以藏,或者以谓胡不能守。
降及唐世,尤以合中国之好为重,至佩印绶,服爵命,废一置一,皆决于朝廷。
亡虏之在中国者,或乐而忘归,胡人自是益杂中国之俗。
乃臣以今料之,则卢龙范阳中国故地,又非特如此而已。
城郭邑居、耕田作业、文书约束、营阵行伍,四者皆因汉俗,而胡无一焉。
杂处而交,治欲其胥,而胡不知彊勉之难堪。
此其可取之形一也。
冒顿、乌维,伊种皆席匈奴之始彊,能以其力为中国患。
武帝中年力尽于北胡,而朔方之患无岁无之。
匈奴卒不能踰塞而南,以有汉尺寸之地;
阴山草木茂盛,单于之所依阻者,汉辄夺焉,匈奴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
颉利、突利、延陀之兵,皆号精悍,数入寇唐。
一旦至渭上、薄畿内,唐亦以其南征北伐之馀,力完不弊,日削月剥,至夺之地而隶都护府,不敢辄怨。
盖未有坦然肆志,窟宅中国之地、臧获诸夏之民如耶律之侈者。
臣尝计之:其君亦非有冒顿、颉利等辈沉毅雄勇之姿,阿保谨特有天命,而德光之暴,以谓晋之立自我,晋亦不胜其德而屈之。
骄子不制,日益侈大,割地弗厌,至践中国。
此如黔中之驴,土所不产,方其一鸣,虎为远遁,而其技止此,亦足悲也。
夫人之情,胜则骄,骄则不自彊。
未霜,则水滨之腐草犹足以争明于阴夜;
天寒既至,万物将肃,则莫或使之一夕而零,其理然也。
璟与明与贤,皆柔懦不事事。
隆绪称多谋,不能复振焉。
宗真好乐,两母争权,至内相残。
当是时,皆有可乘之隙而中国不取,迄于今四十年。
彼其君苟非有过人之才,臣知今日之治与璟、明、宗真未大异也。
夫知敌之主、知敌之将,则每战不殆。
彼曲我直,我整彼乱,此其可取之形二也。
石氏之割地,当其需人之力,制命在外,无以异于晋惠公河外之列城买人而已。
无积仁累义之资,一朝而有天下,举天下之大,偲偲然常恐其不能守,何暇重割地哉!
穷室之人,骤获千金,不能经营,贩夫孺子皆得以起而制其弊。
富家巨室,力足以仁其四邻,则四邻之外所衣食者犹我有也,尚谁得而啬之哉!
石氏既亡,京师不守,中国为之一虚。
当时人君,内忧其腹心,外病其四邻,中国狼顾自救之不暇,故胡人得以窃计其不及图己,而跳踉虚喝,求以坚中国不动之心。
至于柴周,天下小定,以其享国之日浅,乃能用一朝之议,一战而胜,以复三关。
由是言之,胡虽彊,中国虽积衰之绪,犹足以胜之,况治朝哉!
耶律明时,胡已浸盛。
柴周之取三关,盖人有告之者,曰:「此本汉地,何惜之有」?
然则彼其平居骜然不顾,跳踉虚喝,岂固敢吝其非己有之分,为所常守之资哉?
求以坚中国不动之心而已。
今国家百年太平,而陛下神武不杀,高越前古,心有所怀,威动万里。
柴周叔世,臣岂敢议?
然以今天下言之,运偶圣人,时在千一,富万柴周,力万柴周,将贤则万柴周,士勇则万柴周,断而必行,鬼神且避,以慑小寇,势易破竹。
此其可取之形三也。
太祖龙兴,不折一矢,不驰一马,而有天下,天下稽颡而称臣,五国委命而下吏。
商之兴,莫若此之捷也。
当是时,举中国之兵十二万而已。
太宗皇帝继以神武之资,经营四方,至于大定。
并、汾之讨,师久于外,虽迄奏功,然仓廪之羡、士卒之锐,殚惫于河东
太宗为社稷长虑,慨然太息,有恢复心。
士不弛弓,马不解勒,倍道兼行,数百里。
一日出塞,金鼓之声如在天上,虏不素备,而燕城遂围,分军收城,所向辄靡,天下以谓遂无胡矣。
幽燕之人,老弱登埤而望,乘舆无意复战。
虏之计,自谓力不足抗,乃为先声,张言兵至号五十万。
太宗重爱民命,不肯以力服虏,欲退脩德以怀之。
而师久翱翔,士马南首,亦有怠意,几举而舍。
燕既释围,而诸将所下,辄复为胡。
盖臣闻之,城中有谋执其帅而降者,王师既还,莫不泣下。
虽然,胡人自是始有疑中国之心。
四方已定,中国厌兵。
景德之役,乘中国不虞,大举来寇。
章圣北巡,天意助顺,彍弩窃发,遂陨达览。
虏相顾自失,屈首请命,亦无复斗志。
当时之议,以谓乘胜席卷,两翼遮前,大军从后,可使无遗噍。
而天子嘉其既服,亦弃不戮,虏始痛自惩艾,以谓中国不可得而侮也。
太宗以收并、汾之馀力,计议无素,仓卒北狩,然而一举几复。
章圣以寇出不虞,至犯辅郡,出师逆击,然而一战遂却。
况今陛下席祖宗积累之旧,虏不加彊,而中国之盛则倍前日,肉食之谋,刍荛之言,垂数十年,已审已备,计成而动,何虑不获!
此其可取之形四也。
太祖神武,有希世之谋,御将训兵,临机料敌,出人意表,举天下之众,宰制役使,如视婴儿。
尝谓:「胡人之众不过二十万。
吾以十缣购一胡,二百万缣足矣」。
以太祖神武,左右之将不减卫、霍,灭越、灭、灭江南、灭蜀、灭河东
天下已安,四方之金帛充于内府
士卒平居无事,奕博超距,志意无所骋。
当是时,中国特不举,设有为,虏孰能禦之者!
天下百年无水旱兵革,法度致脩,人物阜安,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山积水委,汉唐所无,则成太祖之志,臣以谓固在于今日。
陛下建学设科,使为士者知兵;
颁教立法,使为兵者知战。
十有馀年,墯慢疲软之气既复拯矣,而坚甲利兵羡于四边,偏州小戍不移而具。
臣窃以北道三数者言之:通都要路,一库之藏足以衣被十万,况济之以大司马之备也。
骠骑西征,艑师南略,河隍六城、交州九郡归命内附,而飞挽之烦不及于边民,此其美,古未有也。
举事动众,宜百日之费者,今千日之费不忧乏;
宜百金之赏者,今千金之赏不忧匮。
盖非徒以厚费重赏为得也,要以为前世之所不为者,知今日之能为之而已。
顺流建瓴,如风靡草,以临不加彊之虏,此其可取之形五也。
兵法曰:「形,兵之极」。
陛下亦既知形,则不图而何待?
臣请为陛下言所以入胡之策。
夫欲兴大事,所病者兵不众、食不充。
天下之言者必曰:「举二十万众,度百日粮,鸣鼓而攻之,以临不加彊之虏,如孟贲之战婴儿,何往而不可入」!
而臣独计,以谓非胜之难,所以入虏者实难。
樊哙之骁悍,自意得十万之众,足以横行于匈奴,而或者曰:樊哙可斩。
夫使好奇之人不度是非,不量利害,高论而慷慨,其言固甚可喜,然空语无施于实事,则陛下尚谁取之!
今臣则不然,举二十万众,度百日粮,非三年经营之不可。
借使以国家之盛,一朝而可集,衔枚缚马口,千里奄至,虽计甚秘,而人固有知之者矣。
绵十许州,塘水之浸,以彼入非易,故我入亦难。
阻塞而阵,燕亦起而拒白沟之南。
兵虽众,食虽充,非胜不能入也。
臣请为陛下效臣之狂计:盖昔者尉陀畔越,汉兵出豫章,出会稽,而唐蒙独上书发巴蜀罪人下牂柯,以出越人不意,卒擒尉陀。
蜀姜维剑阁邓艾乃潜自阴平,驰无人之地七百里,卒降刘禅
两人者若校之以事而索其情,则皆近乎不知迂直之计。
而臣则以谓论越与蜀者,不如是则不可得而入。
今虏之势,亦何以异此?
臣请先为楼船百艘、精甲万人,浮胶东,待渤海而勿发。
使大军出次于王畿,声言以十万出瓦桥。
瓦桥敌所备,出亦此,入亦此,在兵法则所谓以正合者也。
潜军其东以五万,则自沧趋平州,同时而偕发。
潜军其西以五万,则自代趋云州,同时而偕发。
平、云非敌之所素备,则沧、代之兵宜易入。
两翼偕纵,则燕之东西可扰矣。
东军入平州,战且诱,以稍西行,附于瓦桥之大军;
西军入云州,战且略,翱翔乎蔚、朔之间,而东以牵制敌势。
敌必分军以禦云州,然后瓦桥之大军与东军合势而偕入,则涿州、新城不战而可收。
东军既弃平州平州备少懈,然后渤海之精甲可以乘閒入平州
平州下,则营并举矣。
乃间使渤海之师通高丽,曰中国责故地,高丽宜以尔兵从。
而析渤海之精甲三千,背道绝险以径中京之南,缭古北之后,夺关而守之,谨守勿战。
虏狼顾自救,然后云州之西军鼓而东,以取易州,而与大军合。
吾兵益张,乃稍乘胜逐北,则燕城可围矣。
度燕城之大,二十七里而止,一人而守地六尺三,围之则满卒三万,守地无馀。
以二十万众顿燕南,攻而围之,若适三万,则是野战以拒虏之大军者犹十七万也。
度虏之大军,亦不过二十万,尽燕城之大,而以五万人实之不能容矣。
虏之名统军在燕城者,其所护契丹、奚、渤海兵马数才满三万,而其曰侍卫在燕城者,骑一万、步一万而止。
使臣所闻未实,虏能益之,度燕城之大,不过容五万则既勃蹊矣。
而大军相持,伧囊未决,其势不相救。
以三万锐师,济以临冲云梯之械,并力而急攻。
间使张良陈平不爱千金,从反间,以啖城中臣虏之子孙,能以祸福喻其众,使内附者许以封侯万户之赏。
彼其在虏,或身居将相,而服衣食饮不免于舆皂之贱,一闻德音,宜有发愤内应,如望并、汾之师者。
一人有心,则举燕城之内其势摇矣。
燕城可图,则山前后之地虽未尽复,可徐致也。
臣又率臣之意料之:使虏能出上策,中国之师始动,虏无空国逆战,亦以二十万拒大军,而更练奇兵间道他径,反乘我隙。
我大军远戍深讨,而虏兵出于不意。
释燕而自图,则前功一发而尽废;
欲勿释耶,而自治未可,安能治人?
然而举塞上十许州言之,大军出瓦桥矣,又五万出沧,五万出代,虏亦以其军三析之而应我。
沧翼其右,而霸与信安、保定介其间,使坚壁勿战,则虏虽出奇兵,亦必不能入霸、入信安、入保定。
代翼其左,而保与广信安肃介其间,使坚壁勿战,则虏虽能出奇兵,亦必不能入保、入广信、入安肃
何则?
吾为之守者素也。
置是数者,自渤海之东言之,操舟于水,固非虏之所宜便。
而其所不当忽,万一可虞,意者其西北之疆乎?
唐安禄山范阳乱,称兵道胡中,犯京兆,不期月耳。
臣尝考之图志,则禄山所行,自燕而西,其迹具存,不可不察也。
国家方恢复河湟,全秦之力,河湟之所仰,或者思患而豫防之,益全秦之地,以待虏之出于不意,如此而已。
臣又率臣之意料之:今单于之才,不闻其沉毅雄勇、敢为难制如冒顿、乌维、颉利、突利等辈比者,其左右贤王谷蠡,亦非有如张说所称阙特勒、暾欲谷之徒超卓过人之才,帖帖然慕中国,学文字,工语言,是口尚乳臭,安知出上策哉!
虏计出于数者而皆不能遂,则臣之所料,不过举国兴师、乌合蚁聚而已。
使虏先能扼古北口而守之,渤海之舟师无以伺其利,则我东军扼弥老、符家、私亭口之右,以西军扼挑峪、紫荆金坡口之左,使其东西不能出奇,而后大军鼓行而阵,以挑其南。
虏进不能拒,退无所逃,不力战求胜,则必有内顾自保之心。
此在兵法,所谓「穷寇」,臣请勿薄勿逼,缓而持之,置曹王居庸等关而无夺,以开其生路。
我亦视白沟之南塘水之浸,所从归者狭,何以异于淮阴泜水之传餐?
东西与北三面薄阻,而背阻塘水,则士卒无所往,其心宜固。
当是时,陛下得人如韩信,使乘其会,则攘而扼之于井陉,莫利乎此,顾为陛下将者如何耳。
临冲云梯,器械致修,士力致完,以中国之善攻,而加不能善守之虏,则二十七里之城而已,何为而不下!
燕城下,空其积以赏战士,以臣度之,三年可以无飞挽。
京东西河朔之列郡,更辇缗谷以实之,临以重臣,列亭障于外,燕可守也。
陛下以河湟六城之富,孰与全燕?
河湟辽远,城中素空匮,中国且能保而实之,则全燕之富,其易守可知也。
惟其城郭邑居、耕田作业、文书约束、营阵行伍,无一不出中国之旧,今以中国之法守之,其民宜易安。
燕城既守,则凡石氏之故地犹不尽举者,未之有也。
虽然,臣犹有说者,则在乎先胜而后战。
夫入人之地,欲其不迷,不可以不知地;
索人之情,欲其不匿,不可以不明间。
地可知,间可明,而军无选锋,则兵不可以交。
有选锋而不较长短,不合外助,则虽多犹寡也。
臣请为陛下言所以必胜之道:陛下诚得数十将用之,则何患夫四五者。
为今之虑,士已知兵,兵已知战,而臣独过计,以谓今选于班列,以将名官者,患未试而已。
夫将欲兴大事,不可以无重臣。
重臣,君所,功业已试,可使士卒素附,可使四夷知畏,可使位重德亦重,可使权重威亦重,可使举一军二十万之众。
而重臣得其人,军之命定矣。
千夫长万夫长,才各不同,则举二十万之军,大吏偏裨二百人而后可也。
夫安能皆得重臣者而使之?
将委之有司之选耶,则天下必有萧何之至明,然后可以知韩信之未试。
不然,则赵括之易言不穷,天下几何其不以言而信之?
人之才,有不能治一妻一妾者,有不能耘三亩之宅者,持筹挟算,擐甲百万,守地千里,翛然不劳乎其间,忘昔之短也。
平居自喜,袒裼而按剑,志如飘风,而闻金鼓之声,失气而死,此人之情也。
然则,将其可以不试哉!
天下之言兵曰「微妙者祖孙、吴」,然臣以谓是何以异于宋人之遗券,密数其齿,而曰「吾富可待」,岂不误哉!
陛下知人能哲,兴大事,选大将帅,既已得其人矣。
凡此,臣不敢议。
然臣以谓举二十万众而为之吏者二百人,所试者在此而已。
子文之治兵,终朝而罢,不戮一人;
子玉之治兵,终日而罢,鞭七人,贯三人耳;
然而君子与子文。
李广之行军,逐水草,不击刁斗;
程不识之行军,严斥候,击刁斗自卫;
然而士卒乐李广
将之才固不可而一也。
孙武之试于吴也,以妇人;
孙膑之试于齐也,以上中下马。
用之于妇人,用之于驰马,非将之常也。
两人者,唯其无所不可用以成功,故卒之能将吴以入郢,能将齐以却魏,岂不用其试哉!
骊山之阅,天下擐戎服以令,贤如郭元振,几以失军容而诛;
薛讷解琬,乃独有不动之军,教使然也。
今天下之吏以将名官,握兵柄、习军事者,环列于辅郡,迨数十人。
平居无事,大车驷马洋洋乎国中,与之言兵而不能者几人?
若此,臣岂敢以为遂乏才哉!
凡所以必待试而后可用者,特不敢以能之于平居无事,而信其用之于仓卒扰攘也。
陛下知人则哲,能官人。
用人之仁,去其贪;
用人之勇,去其暴;
用人之智,去其诈。
皆得其所以用,则向之四王者,凡可以委之夫将而已。
以二十万之军,度百日而后罢,厮役在焉。
人日糒二升,则率两日而食,非万石不可。
百日则百万,千日则千万,边储不足以给,则不可不权而入之于民。
今天下之买爵者,缗钱五千,高得一尉,下乃助教极矣。
为之说者曰:「商贾之子孙,不可以揭而加之于民上」。
此为说者之过也。
天下无赖之民,游手不业,计穷力尽者,皆起而为兵,能犯矢石,致头首,有一日之劳则纡朱怀金,美爵厚廪,往往而加之民上者皆是也,何独至于民而疑之?
天下之民,不幸而陷于盗贼,白日杀人而夺之财,亦可弃矣。
甚者窜山林,晨夜聚啸,州里为之摇动。
其中有一人焉,造利而自言,则赏千金而命之官,未始疑也。
则夫商贾之子孙,虽其类则贱,矧未至于盗贼哉!
臣请为卖爵如汉故事,惟勿为郎而已,其馀皆可易之以他秩。
得比朝籍,与京师官,率能入粟于边满三万石者,为之等级以授,事定而止,不过假百人,可充也。
武帝晁错议,卒弱匈奴
乃臣区区意窃在此,陛下幸听焉,则其详,有司可得而讲也。
何谓之地?
夫四夷之与中国,其土地风俗刚柔险易之不同,犹之城市之与山林,并得其宜,各便其欲,未尝同也。
百蛮之地,皆阻山负海,远者去王畿数千里。
一隅有故,不得已而应。
就其近者调之,则兵少不足以用;
欲置大军,则病道里之辽,首尾衡决,仓卒不救。
设或遂能致之,其土地风俗皆非国之所习知,萃百万之众而顿绝徼之下,欲深入不可,欲致敌不能,譬之逐兔丛林,遇穴而失,则良鸷逸足,犹翱翔傍徨,虽巧而无所效,其理然也。
东南、西南群夷,皆绝远致险,论其近而与中国比者,则莫若北胡。
古者北胡则本非与中国近且比也,踰塞而北,至于寒露远野,人迹所不至者,乃稍稍屯聚。
李牧破林胡,虽斥地千里而胡不能吝。
自汉至唐,迄于五代,始侵寻曼衍,寖有中国之地。
王畿而言,则白沟之南千里而近耳,置驿十数,则举朔漠之事,十日而传之可闻。
城郭邑居,汉也;
耕田作业,汉也;
文书约束,汉也;
营阵行伍,汉也。
举山前后之地而言之,无为而非汉者。
臣尝披图而观,起白沟趋燕城,二百里而止,居庸曹王、大安、黍谷、崆峒之山环抱如箕,而燕城峙其中。
自白沟而北,众山而南,燕城之四隅在箕中者,其地如掌。
由燕城之三隅,东西与北,众山之塞,川关要害,远者不过四百里,近乃二百里而止。
山非不可陟也,水非不可涉也,土地风气水泉百物之产,又非中国之所不习也。
徒可徒,骑可骑,车可车,何动而不可图?
正可正,奇可奇,伏可伏,何动而不如欲?
顾为陛下将者如何耳!
何谓明间?
夫书生之论,以谓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
此臣读《孙子》,至所谓「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臣始不信,今乃知之。
夫使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则敌众我寡亦胜,敌彊我弱亦胜,敌实我虚亦胜,敌逸我劳亦胜,敌有备我无备亦胜,而圣人者何事乎「教民七年而后即戎」,而其曰「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者,又何用也?
夫仁义,王者所以无敌于天下,不得已而去焉,兵可去,而去仁义则不安。
至于不得已而用兵,仁义非可忘。
而所谓权焉者,盖圣人亦多有之,而未尝去也。
孙武无王佐之才,而其言有用于王者之事。
间,非平日之所宜先也,故「非圣智不能用,非仁义不能使,非微妙不能得其实」,如此而已。
圣君参之,以获夷狄之心;
贤将持之,以制三军之命;
士卒获之,以幸封侯之赏;
夷狄取之,则四境不能以是一日而安,其理然也。
秦得由余而八国宾,燕入秦关而东胡破,汉厚阏氏而冒顿解,唐语突利而颉利疑,此中国之以间胜夷狄者也。
韩王信在胡而匈奴太原卢绾在胡而匈奴上谷中行说在胡而汉不得美币市匈奴
以至于唐,突厥万荣侍子而寇瀛州回纥仆固怀恩而入泾阳,此夷狄之以间胜中国者也。
自昔兵家之用间者,一胜一负,不可得而数。
姑以中国夷狄之制胜负者言之:在中国则夷狄忧,在夷狄则中国病,此其理易知而其事难成,不可不察也。
今臣以北胡之势言之,山前后之民,大概皆思汉并、汾之事。
王师在燕,有谋执其帅而降者,诚能得张良陈平,不爱千金以致内应,犹反掌耳。
唐周鼎沙州,州人胡服而臣虏,岁时祀父母,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河广梁故时城郭未隳,龙支城耋老见唐使者,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朝廷尚念之乎」?
臣读史书至此,则慨然知燕之地,士大夫之子孙宜有发愤不辱、饮气南首而望王师者,徒患无以发之耳!
契丹之旧法言之,其得汉人皆仆妾役之,仕宦而显者归见其主如旧礼,杀汉人而以牛马偿之,弗诛也。
迨萧氏乃始徙汉人益北居,而以契丹、奚、渤海之民杂处幽蓟,杀汉人者如杀人之罪,自以谓汉人之子孙可怀矣。
然臣度之,燕之人皆谨厚朴茂,世汉种也,终不能胥而胡。
白沟新城,崎立而相望,汉之俗美也,不幸而子孙世世为虏。
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势不可矣。
天下诚不乏张良陈平之智,不爱千金,仗社稷之神灵,所麾前移,所指前死,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
裹幽蓟之城,百日而,使彼粟实可因而食,使彼虚可因而墟也。
地可知,间可明,夫然后合三军之士而表其技且勇者,此之谓选锋。
越有君子五千人,秦之斗士倍于晋,若此皆选锋也。
凡兵,尚义而保气。
义之所胜,愚可明;
气之所加,柔可彊。
人之情非有钝利之殊也,顾上所以表之者何如而已。
一夫当死市,袒裼而不呼,则千人为之失色。
童子按剑而先登,则七尺之丈夫、全躯保妻子者犹为之却也。
然则人之情岂固难知也哉?
前有大壑临之,则魄堕而惧,狼顾却踵,则身在平地,夫谁肯举足而蹈其危?
使为士卒者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夫然后顾平地不为安,蹈大壑不为惧,则攻何患坚城、战何患坚阵哉!
吴起临阵,有一夫不胜其勇,遽前取首而还。
吴起曰:「虽勇,非吾法也」。
斩之。
吐蕃奉天浑瑊进单骑驰之,挟虏一将跃而出,一军皆噪。
臣以为若此者皆可赏勿诛,而吴起反之,此用兵之过也。
锋可选,然而不校长短,则臣以谓兵不可以交,何则?
天下皆以北胡为善用兵,而臣独计胡非能出奇合变,循环无穷也,顾其长在骑射而已。
自图志言之,多马之地半出于胡,而其能挽弓骑射,盖亦天性使然。
赵武灵王变服从胡骑射,而由是以取中山
此其为策之得者,非以其所长制其长哉?
冒顿控弦百万,白登之围,骍駹骊白,各以其方之色,自古以马战,未有如此之盛者也。
汉武帝中年锐意马备,阡陌之间,盛或成群,比战数胜,匈奴罢极矣,而其后亦以马少不能复出。
则度汉之能以其长弊匈奴,亦在骑不在徒,明矣。
唐薛延陀不知以所长抗中国,而自恃其数以徒胜,执马者既收,而徒不能复为,卒以取败。
胡人自是益自知其短于徒,而中国亦暴其所长而术制之。
比者朝廷置骑射,又教民蕃马,意良而法美矣。
而或者民之马虽蕃而未教,故臣以谓置义勇、置保甲,则民马皆可以假而习。
夫马生其水土,则人心可知。
然而教训之不安,以之当胡马之新羁,朝夕驰骋乎荆棘斥泽之地,体安而心调者,恐非敌也。
陛下诚用臣说,则义勇、保甲之籍于民者,方其教时,皆使之习骑,骑不足,则更借之乎民马尝入而藉诸官者,番假之,则民力不劳而马不病。
不过三年,天下皆可用之马。
以是佐军,则汉之战何以易此!
虽然,犹有所需者,则外助而已。
自昔为国,未尝不以夷狄制夷狄,其说以谓海滨之蚌鹬,两自毙,而后人能并得之。
匈奴方病汉,而乌孙、昆弥亦自以不得与中国通,汉藉乌孙抚诸夷,以孤匈奴之外援。
校尉常惠护五将军兵击胡,而昆弥常力战为汉军锋,所杀过当,匈奴遂虚。
于是丁令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而匈奴析其兵支三敌国,以南与汉争一旦之命,卒以困弱,至于裂五单于,昆弥与有助也。
臣尝譬之乡邑之小盗,三人而为辈,则百不得以力擒一人焉;
争财而不平,则二人者不制而自弊。
何则?
其素相知者审也。
陛下南面负扆,冠带而朝百夷,四海之内、八荒之外心有所怀,唯上之所命。
乃者高丽折于胡,不敢越辽而西,以效其一日之力于中国。
陛下能抚之,至绝海蹈越,绵数千里而入贡阙廷。
陛下嘉纳,遣赐报聘,增美于祖宗之礼。
臣闻之,其国见使者至,皆欢喜拥道,自庆未始获也。
彼其折于胡久矣,宜有以逞其志如乌孙、昆弥者,而臣未敢言焉。
凡此数者,陛下得一重臣而委之,与在廷一二之士尝得预闻腹心者,皆可以使之杂而议,然后臣之策庶几乎可效也。
兵既定,石氏之故地已复,臣请谨封疆,严斥候,戒边吏,无得以非中国之地而利丝毫以为功,且示圣人以天下为度,而致诚信以结之。
虏虽失燕,知其本中国之旧而不以为吝,中国亦与之讲好修聘,欢犹昔时,可使如伯氏之夺邑,没齿而无怨言,此百世之计也。
臣身未尝为吏,则凡国中之议,是非利害不知其果何从。
姑以臣深思所得,发于畎亩愤悱之忠而不能以自掩者,献之阙下。
陛下好问如虞舜,亦幸择焉。
韩愈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
故臣至此犹愿致其愚者,则曰必行而已。
以臣之幼而学、壮而欲行之心,而又幸出于圣人之世、三代之时,以戴非常之治,沐无穷之休,褒衣博带,学古人之事,而名诸生之列。
每闻陛下德音,虽在市井草莽,欣喜自幸,如第五伦
其所愿伸喙道说、以求补于万一者,岂特此书之所叙而已!
然臣窃以谓礼乐为大,而必其所先举者已定,天下晏然,然后礼不制而备,乐不作而洽。
区区之愚,盖在于此。
臣身贱迹外,其学甚野,辄敢不避鈇质之诛,而冒言其所不当预之事,怀不能忍,愤悱自致,无以异于传之所谓怒蛙,而幸人君之一式。
陛下揭日月之光,而蔀屋之幽得以容,则臣疏远之言庶几乎可采而无罪。
若乃安畎亩之贱,而不知圣人之世、三代之时、非常之治、无穷之休、亲逢之会为难遭,则臣之伥伥不出门庭,其失时亦极矣。
伏惟陛下万机之閒,一留神听焉,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臣无任俯伏待诏激切之至。
补之诚惶诚恐,谨昧死再拜。
西汉杂论二 其十三 汲黯近古社稷臣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三二
多病,最后,严助为请告。
上曰:「汲黯何如人也」?
曰:「使任职居官,亡以瘉人。
然至其辅少主守成,虽自谓弗能夺也」。
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右《汲黯传第二十》。
扬子或问社稷之臣,曰:「若张子房之智、陈平之无误、绛侯勃之果、霍将军之勇,终之以礼乐,则可谓社稷之臣矣」。
夫四人者,以羽翼太子、寤高帝而立惠帝张子房之智也;
吕后以王诸吕,王陵争而己不争,吕后死乃与绛侯诛产、禄,陈平之无误也;
入北军一呼,士皆袒左为刘氏,乃定策迎代王,绛侯勃之果也;
昌邑王下殿而泣送之,取宣帝民间而北面之,霍将军之勇也。
此其于国,皆当之任,因祸而为福,转败而成功者,故扬雄以谓皆近世社稷之臣。
,位才九卿,职但谏诤,且未尝遭变也,而严助已信其辅少主守成,则弗能夺。
如此其重,而武帝亦不疑,而许之曰「近古社稷之臣」,何哉?
《传》曰:「本彊则精神折冲」。
岂惟国势,于人亦然。
内诚中正,则利贯金石而不禦,虽莫见于事,而其精神固已外詟矣。
淮南王之谋,不惮下丞相弘,而独惮,其平居守义,有以詟之也,故郑昌以谓「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
《礼》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如此」!
何必、光所遇之功哉?
孔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
君子人也,汲黯以之。
唐旧书杂论一 其二十三 刘从谏问杀王涯罪名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三四
昭义刘从谏三上疏,问王涯罪名,仇士良惧。
是日,从谏遣焦楚长入奏,于客省进状,请面对。
上召楚长慰谕遣之。
右《文宗纪第十七下》。
仇士良初杀等之数日,相郑覃李石
又十数日,奏刑杀过多,又陈理道。
上曰:「我每思贞观开元之时,观今日之事,愤气填膺」。
方是时,士良辈新屠灭训、注等家,握兵自防,京师讹言屡惊,等敢出口微议,已勇过孟贲矣。
从谏近在泽、潞,拥兵问所难答,若欲以清君侧者,士良虽悍,已复股栗。
从谏意虽不为朝廷,而词顺可恃,而文宗等亦终不能借此以正士良之诛。
特新遭大变,又以投鼠忌器,竟怗怗不能谁何,而士良泰然以宠禄终。
忠臣之冤,百世不洗,功名之会,难哉,难哉!
唐旧书杂论二 其十七 元忠安石辈不得其死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三五
史臣曰:大帝、孝和之朝,政不由己。
元忠安石巨源、至忠、彦昭等行非纯一,识昧存亡,徇利贪荣,有始无卒,不得其死,宜哉。
右传第四十二。
此谓魏元忠韦安石韦巨源萧至忠赵彦昭也。
元忠在武、韦时,皆有忠节,非苟从之者。
借使其间不能尽举纲纪以正朝廷,或逊以免祸,以其时考之,当尔也。
昭公不知礼,孔子受以为过。
阳货孔子非贤智,曰:「诺,吾将仕矣」。
道有时而屈也。
安石在则天朝,于内殿面折张易之,顾左右逐出宋霸子;
睿宗朝显拒太平公主,力保太子有大功,云上不可信谗言。
二事皆勇过孟贲矣,卒不容于邪党,以至摈死。
此两公何负而与巨源彦昭憸险附离辈并列而同书?
至谓行不纯一、徇利贪荣,何其悖哉!
至忠虽柔佞,犹时时小附公议,为一介之操,不至于巨源辈可深贱,第因依太平以蹈祸,则无可言者。
吐蕃传后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五、《柯山集》卷四五、《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二、《圣宋文选》卷二九、《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九四、《宛丘题跋》卷一
自汉以来,其能制四夷,使不为中国患者,莫若唐。
然独一区区之吐蕃能困之,岂其制之未得其术耶?
太宗以来,固已屡失其术,而其尤可笑者,平凉之盟也。
匹夫操刀而杀人,则必从容伺察,待其不备而后发。
执刀而呼曰:「束尔手,吾将杀汝」!
则虽不敢施于三尺之童。
何则?
人固不可易也,不然则必待狂疾者也。
使之束手而杀之,告之杀而不避也,则亦必狂疾者也。
吐蕃之于唐,固非有深诚笃信之可以不虞也。
德宗之时,吾方疑之,彼曰:「必使多尔大臣而后盟,惟杜希全李观而后可」。
择其地利,则曰:「必土黎树而后可」。
彼得杀吾之大臣,而劫二将以空泾原、灵夏之备,而择险阻之地以为设伏之利,此其必变之迹,特未曰吾将变耳。
彼乘吾疑而直行其谋,而求我成之,其易我也甚矣。
而唐之将相大臣,晏然不之虞,如接君子长者,与之握手坛上而不少备,此何以异于将杀之则告之束手,而偃然不拒而待死者哉?
浑瑊者,忠有馀而智不足者也。
古之善将者,远至于邻国之动静皆知之,夫岂有他术哉?
测之以谋而伺之以实尔。
夫缚其二将而不知,三万之卒伏于肘腋而不觉也,则安在其为智也?
呜呼!
平凉之盟,所以大可叹也。
尚结赞之智,何足贵也,是杀人而告之束手者之智也,其为智亦殆矣。
李晟之智,不可与盟也,是知人杀之则避者之智也,其可否之间亦明矣。
当是时,唐臣之如浑瑊马燧者,亦可谓善将矣,而犹如此,况无二臣者哉!
唐德宗1085年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九、《柯山集》卷三六、《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五、《圣宋文选》卷二六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德宗愤藩镇之强僭,有鞭挞海内之志,竭其帑藏,空其禁卫,以从事于伐叛。
然师出无功,兵连祸结,大盗窃发,身播国残,灭亡之祸,间不容发,自是之后,乱不得熄。
至于宪宗,用一裴度决策出师,淮西既平,山东河北强藩大镇弭耳听命,终宪宗之世,海内略定。
二帝于用兵伐叛则同,而功烈何其相反也?
盖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
德宗始使马燧李抱真田悦,魏镇自承嗣以来,兵强国富,屹然大镇,非可易攻者也。
二将之力弊于田悦,而王武俊朱滔相煽而起,自魏至燕数千里间莽为战场,而四方诸侯始轻京师
淮西虽积于叛,然数郡之地也,暴取其财,虐用其民,为日久矣,危亡之机已见,而元济昏庸倔强其间。
此特不欲取耳,取之可以必得,岂与河朔诸镇比哉?
宪宗乘其机,察其时,一举而灭之,而李师道王承宗之徒或诛或臣,而四方靡然效顺矣。
此无他,德宗先攻其坚,敌未已而己之气先索、力先弊矣。
已索之气,既弊之力,人所易侮,此朱泚李怀光所以陆梁而不忌也。
宪宗先攻其易,碎其巢穴,戮其鲸鲵,兵虽未出而气已震于天下,师道承宗所以消沮而不能抗也。
有扛鼎之力者,使之负石而趋终日,则必蹶。
立谈之间而磔婴儿,则在旁必且心悸。
此攻坚、攻瑕之论也。
按:此篇草斋本、吕本并题作《德宗宪宗伐叛得失》。
上皇帝乞辨忠邪书元符三年 北宋 · 崔鶠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七九、《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七五、《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六、《东都事略》卷一○五、《少微通鉴续编节要》卷八、《宋史》卷三五六《崔鶠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五六、三○四、《宋元通鉴》卷四六、《经世八编》卷一二五、《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八
臣闻谏争之道不激切不足以起人主意,激切则近讪谤。
夫以人臣而有讪谤之名,此谗邪之论所以易乘而世主所以不悟,天下所以卷舌吞声,以言为戒也。
臣尝读史,见汉桓帝以灾异数见,博求直言,及刘儒上书,则不能容。
又观曹鸾讼党人而被诛,李少良元载而见戮,未尝不掩卷兴嗟,矫然有山林不返之意。
比闻国家以日食之异,诏求直言,蚍蜉区区,欲报万一,而诏有「言之失中,朕不加罪」,又曰「尚悉乃心,无悼后害」,则感极而继之以泣。
盖陛下披至情、廓圣度以来天下之言如此,而私秘所闻,不肯一吐,是天下臣子负陛下也。
伏读诏书曰:「凡朕躬之阙失,左右之忠邪,政令之臧否,风俗之美恶,朝廷之德泽有不下究,闾阎之疾苦有不上闻,咸听直言。
臣以谓方今政令烦苛而民不堪扰,风俗险薄而法不能胜。
德泽非不厚而施设不得其当,疾苦虽欲闻而询求不得其人。
此特未暇为陛下一二陈之。
而特以左右之忠邪为本,忠邪判,天下无馀事。
惟其有忠不能明,有邪不能去,则陛下之阙失莫大乎此。
贱臣于草莱,不识朝廷之士,特以陛下左右之人有指元祐之臣以为奸党者,此必邪人也。
侯览曹节尝以党人之论藉口诛李膺杜密,捕夏馥党魁,指范滂所用为范党,海内涂炭二十馀年,废锢诛徙者不可胜计,汉自此亡。
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各植党与,更相报怨,搢绅之祸不解者四十馀年,唐亦自是不复振。
以本朝社稷之灵,宗庙之福,而憸人乘间以党人为名,扫除天下善士,汉唐衰乱之祸,将复见于今日,甚可骇也。
夫毁誉者,天下之公论,臣切怪朝廷毁誉与天下大异。
故责授崖州司户参军司马光,陛下左右之人以为奸,而天下皆曰忠。
宰相章惇,陛下左右之人以为忠,而天下以为奸。
此何理也?
臣请略言奸人之迹,而陛下试以是观之。
夫乘时抵巇以盗富贵,探微揣端以固权宠,专营一己之私,不顾国家成败者,谓之奸可也。
变乱是非,倾移主意,怀道德者必加诬染,负高名者志在剪除,谓之奸可也。
苞苴满门,私谒踵路,阴交不逞,密结禁庭,谓之奸可也。
以奇技淫巧荡上心,以倡优女色败君德,然后独操刑赏,自报恩雠者,谓之奸可也,蔽遮主听,排迮正人,微言者坐以刺讥,直谏者陷以指斥,以杜天下之言,以掩滔天之罪,谓之奸可也。
凡此,光有之乎?
有之乎?
皆惇之所有而光之所无也。
夫有其寔者名随之,无其寔者而与之名,天下其谁信之?
《传》曰:「谓狐为狸,则非特不知狐,又不知狸」。
是故以佞为忠,则必以忠为佞。
于是乎有缪赏滥罚,缪赏滥罚行而佞人徜徉矣。
如此为国不乱者,未之有也。
凡事四朝,以忠信长者闻于天下,危言正色,奋不顾身,虽古名臣无以远过。
而谓之奸,欺天下也,欺后世也。
夫一人可欺也,朝廷可欺也,天下后世不可欺也。
周勃木强敦厚,故属大事、安刘氏,非不可。
汲黯好直言,面折人短,故能寝淮南之言,辅少主守成,不能夺。
由是言之,姑欲周旋奉事,便佞捷给,则人人皆可为公卿。
必期于利害安危之际,无负国家,非正人不可。
臣孤生晚辈,平生不识,而又已死,何所爱惜?
所惜者,国家为奸邪报仇而负天下之谤耳。
至如狙诈险贼,臣不能尽知,可怪天下士大夫呼曰贼。
李栖筠御史大夫,天下尊之而不敢呼名,曰赞皇公侯。
仅一布衣之士,西河之人尊之而不敢名,呼曰侯君。
贵为宰相,人所具瞻,天下以名呼之,又指以为贼,何也?
辜负主恩,盗窃国柄,忠臣痛愤,义士不服,故贱而名之,又指其寔而名之以贼也。
且以一事中外所共知者言之。
指元祐之臣尽以为党而投之必死,独苏颂无恙。
固天下之贤者,然所逐皆等夷,以谓不预政事,则元祐时宰相,此何理也?
窃国柄也。
自陛下承天宝命,入绍大统,海内翘然,日跂新政
京师人曰「大,殃及子孙」,又曰「大,无地安身」。
章惇,小御史中丞安惇也。
夫百姓至愚而神,此言虽小,可以见天下之心也。
公议所在,借使陛下史臣不书,而天下之人必有书之者。
晋侯一国耳,六官之长皆用,民誉而无谤言,于是乎能霸。
陛下广有四海,选择一二臣顾反若此,臣恐伤天地之鉴,累日月之明,失天下之心,贻后世笑。
夫小人譬之毒蛇蝮蝎,其凶忍害人根于天性,随遇必发。
天下无事,国势安强,不过贼害忠良,破碎善类。
至缓急疑危之际,则必有反覆卖国之心,跋扈不测之变。
何以知之?
盖自古欲尽去正人者,非奸臣则逆子。
萧望之张猛苏建京房贾捐之者,石显也。
韩瑗来济褚遂良长孙无忌上官仪者,许敬宗也。
张九龄,诬王忠嗣,杀李适之者,李林甫也。
杜佑,陷李揆,杀颜真卿者,卢杞也。
孔融杨脩荀彧者,曹操也。
诛戮关中旧族者,董卓也。
尽去中朝名士者,粲也。
夫正人者,君之羽翼,奸贼患之,必剪其翼然后得志。
唯陛下前知诡计,密挫奸谋,力收骨鲠之臣,自为羽翼,其所以消灾变于无形,守太平于长久也。
宰相者,使百官各任其职者也。
比年以来,谏官不闻论得失,御史不闻劾奸邪,门下不闻封駮诏令,共持喑嘿,主事媕娿,非宰相使之而谁也?
李林甫以其罪大灭顶,恶极通天,则招天下邪人佞夫,布在言职,胁以祸福,无敢正言
由是窃相位十有九年,罪大恶盈而人主不知。
此可以为后车之戒也。
且以一事言之。
汉成帝欲立赵昭仪皇后太中大夫刘辅上书,以忠切得罪,而师丹谷永辛庆忌之徒交章请救。
夫以汉绪中衰,犹有清议主张争臣
顷者谏官邹浩以言事得罪先朝,左右大臣拱而观之,谏垣同列无一语者,又从而挤之去。
失左右大臣股肱心膂,而言官其耳目也,皆天下安危之所系,而一切奸谀若此,则陛下亦欲柬拔忠荩,图回太平,孰为陛下言之?
孰为陛下行之?
奸词互至,邪说沓进,陛下亦有之聪明不得行,朝进一人而后止,暮逐一佞而再收,是非纷纭,邪正参错,而天下之事败矣。
恭惟陛下躬睿圣之资,体温文之德,皇天眷睐,宗庙顾享,畀何神器。
今欲钦承上帝,慰答祖宗之灵,而国势若此,此臣所以为陛下虑也。
夫日者阳也,阳为君子。
食之者阴,为臣,为小人。
日有食之,臣侵君,小人胜君子也。
且四月正阳之月,阳极盛,阴极衰之时,而阴且侵阳,故其变为大。
其所以消复之道,臣不敢曲牵异说,旁取杂家,姑以经传所陈闻于陛下。
《十月之交》,日食之诗也,刺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上至卿士司徒,下至趣马师氏,咸非其人。
《左氏传》曰:「国无政,不用善,则自谪于日月之灾。
弭灾之道有三,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
唐臣宋璟曰:「日食脩德,使君子道长,小人道消,止女谒、放谗夫,所谓脩德也」。
此言播于《诗》,著于《传》,可以覆视。
惟陛下畏天威,听明命,独运乾纲,大明邪正,毋违经义,毋郁臣心,则天意解矣。
若夫伐鼓用币,素服彻乐而无修德善政之寔,则非所以应天也。
《传》曰「应天以寔不以文」,惟陛下至诚无忽。
阳平镇府君三郎庙记 北宋 · 冯祖轲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二二、《宋代蜀文辑存》卷九八
夫鬼神之道,本聪明而兼正直,左氏举之于前;
为祸福而无声形,韩愈原之于后。
由此观之,虽圣人之徒,未始不信其道,况今民哉?
伏以武江之阳平镇,镇之东有庙,曰泰山府君三郎之神也。
按此山者,为天帝之孙,统群岳之长,兖州之镇,鲁邦所瞻。
今夫神之有庙于斯,其亦由来且久,左右前后,无所传记,抑不知兴而未载,载而湮没欤?
兹盖去圣日远,不可得而闻也。
然而古老传云,其始也相对岩石之间,自显灵祇之状,容止威厉,望之俨然。
故当时士人,目而异之,所以万口一辞,以谓此神之托,乃命工鋑饰,将徙于市之西隅,建立祠所,飨而致之。
既而扶舁渡江,若举一羽,离岸才数十步,忽抗力于千钧,寂然不动,确乎不拔,虽举乌获之任、孟贲之勇,亦不足以敌其势而进其行。
于是百众以畏,无复计图,遂筑室于兹,信奉其事。
是祠也,面崇山而枕澄江,云龙飞跃,依阓阛而接古道,车马轩腾,实为瑰伟之区,诚谓绝特之域耳。
夫事得于传闻之间,言出于旷世之久,则其真伪混淆,是非疑似,不可以不别。
能别之,然后可进而求之,然后可闻而知之,所以致其果而必其断也。
况夫今之凭附之质,本像存焉,岸谷之下,缺处存焉,由是而观之,向所谓古老传之之言,信不诬矣。
又今岩穴中尚有刊刻十馀字,字已剥缺,而可详者唯长庆年月而已。
考其岁时,即大唐之朝,乃庙之所兴适当斯时,绵历于今,可谓远矣。
而神之降依兹土而不穷,人之共承尊祀而不绝,苟非参天地之灵,冠岳渎之圣,孰能与此?
而又每岁是境之俗,比屋之人,以正月八日府君斋辰,罄珠金以奉释老,不远千里,云集如归。
又以九月二十三日为三郎斋辰,崇浮图法,修梁武仪,祈戒精专,不敢散志。
凡此春秋二辰,然莫究其所自,且复从其所传,古今相与维持,未尝一日苟废,后继世者,岂可忽哉!
且夫神之于人也,视之弗见而其灵常显于吉凶,听之弗闻而其明常应于邪正。
故善恶之所降者,偕影响之相乘。
苟君子行不违吉德,道不离自然,内尽其心,外隆其礼,谦逊而自卑,则必蒙之以福。
若夫民有忤于天,有爽于物,失恭与义,既吝且骄,满盈而自溢,则必蒙之以害。
动静之际,可不慎欤!
及夫岁之大旱,天之淫雨,邑大夫乘车恭谒,庶民致诚以告,则不待反掌而应之。
是虽凶年饥岁,亦受其赐,未有老弱转乎沟壑者矣。
愚一日因询庙吏,始闻其来,仍谓愚曰:「予累世幸得事其庑下,愧无丝毫之报。
况我神也,人虽知其传而未足尽其意,人虽知其灵而未足探其本。
噫!
古之变通纡缩郁闲而不振,今之威福燀漫自止而不明,愿以所言,题于兹石,庶几是祠亘万古而不泯也」。
愚匪其人,岂胜是请?
虽荐绅固让而惧神降殃,所以略书端末,以俟贤者取其义而为其辞矣。
次韵呈慎思学士 北宋 · 柳子文
 押阳韵
咸韶濩武来何方,铿锵入耳安能忘。
阳春兰芷秋菊芳,金门词客青袍郎。
昭回下烛光焰长,深山大泽龙蛇苍。
浩歌激烈元非狂,正逢圣主开明堂。
风烟关塞收旗枪,舞干两阶臣戎羌。
喋血拓境谋非臧,边城夜行休赍粮。
采诗不复嘲青冈,蛜蝛戢羽戍妇床。
移文北斗猿鹤傍,渥洼朱龙两服骧。
胥靡版筑罢浚隍,白环楛矢贡篚装。
航海万里风帆扬,边圉(《柯山集》卷二八作旃裘)胆落嗟唇亡
诸蕃入学愿可偿,槐花举子促书囊。
成均贡士贤登乡,东门宣诏礼十行。
我惭驽骀追骕骦,何敢望回不及商。
毛遂未至空连房(自注:同舍十九人,余独后入。),赖有墨妙江都王
传模共分此日光,骅骝绿骠两耳黄。
想见蹙踏披天香,坐觉暑退秋堂凉。
拘挛(《柯山集》作牵)龌龊漫引觞,门外乌兔双飞翔。
悠悠逝川东去(《柯山集》作未)央,故山鱼鸟空相望。
邓侯意气摩秋霜,朝吟百篇暮千章。
骈罗经史贯列庄,落纸但见书吏忙。
孔鸾羽仪各效祥,鄙夫不学空面墙。
(原缺,据《柯山集》补)馈不用惊五浆,乌号要须(同上书卷一○)
答诏论彗星上三说九宜奏元丰三年八月 宋 · 邢恕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二一、《国朝诸臣奏议》卷四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三
臣恭惟皇帝陛下,实天祚宋,诞生明圣,有超卓绝异之姿。
爰自毓德宫闱,仁心仁闻,载在群口。
及初嗣位,动率礼法。
承顺两宫,左右就养,发于诚孝;
远近内外,凡厥臣庶,莫不矜式。
太皇太后厌世,陛下号恸泣血,百僚在位,不觉陨涕。
入临而出,转以相告,有识咨嗟,长老叹息。
山陵复土,外虽变礼从吉,而陛下悲哀未怠,宫中实服三年。
夙夜念治,躬亲政事,小大之臣,咸各率职,十有四年,未尝一日少懈。
后宫燕游,声色嗜好无所闻;
园囿弋猎,舆马驰骋无所幸。
方且辟阖乎乾坤,而步骤乎帝皇,其视天下如一家,中国如一人。
其设心操术,岂待问哉?
仍年以来,威福自出,惟所指顾,莫不服从,曾未謦欬,莫不响应。
赫赫巍巍,朝廷益尊;
四方万里,盗贼消戢,闾里安堵。
陛下诚因此美,即此善,据此势,藉此时,以之上当天心,则可使寒暑平,风雨时,三光轨度;
以之下顺地理,则可使五谷熟,庶草茂,山川晏宁
至于景星出,卿云见,甘露降,醴泉涌,凤凰、麒麟可使皆在郊薮。
天人之际,其形气有以相通,其变动有以相感。
格之以诚,应之以实,密与道俱,则其答犹影响,其合犹符节也。
如此,则何灾不可消?
何异不可去?
若夫祈禳小数,岂足道哉!
宋景公一诸侯耳,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
况于陛下之仁圣智勇、履席南面之势,不出殿堂之上,而广制海内,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者哉!
以诚感天,曾不移刻;
以德退星,曾不旋踵。
比臣所以殚志毕虑,不量其愚,不避见嫉之嫌,而愿毕其惓惓也,伏惟陛下留神加察焉。
疏远小臣,未尝得日望清光,奉承德音也。
然而间从公卿大夫之后,窃听于进见下风者,皆以谓陛下才高天下,智出物表,既妙思六经,而多识前载,旁罗百氏。
典章制度,律令敕式,靡不淹洽;
工作器械,算数米盐,无不精密。
神机天辨,变化无穷,退而鲜不自失。
夫人心畏怯,则智勇皆废,虽朝暮禁闼,陟降殿陛,密近亲习之臣,犹且踧踖愧恐,唯诺听从之不暇,无能有所开发建明,以补助万一,况于单贱鄙逖之人乎?
虽天之高,不可阶而升;
日月之可仰,无得而逾;
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
然匹夫匹妇之于圣人,有所与知,一有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功。
以大舜之智,而自耕稼陶渔,以至于为帝,无非取人以为善;
孔子之圣,而狱讼文词可与人共之者,不独有焉。
则所谓圣智者,曷尝掩众人之所能,而咸盖群心之所知哉!
众人所见,而有以处之,使各效其长;
群心所知,而有以择之,使必从其是。
竭天下之才力,尽天下之思虑,然犹有所不及,而后圣人奋其智能,则所以待之者尽矣,其所得者博矣,其所守者约矣。
已而有迹其长,缘其是,则天下之人莫不兴起,为之于其才力之所不给,计之于其思虑之所不获,则天下之人莫不厌服,何必耗血气,疲精神,一切亲事于法宫之中,然后为得哉?
臣窃仰陛下之天德,常若太高,而或不下接;
朝廷之举事,常若太速,而谋之常患不博。
虽陛下之聪明睿智,百举百中,而愚者千虑之一,犹恐有所遗也。
况或纤芥阙漏,略于弥缝,而汗涣已施,机张已发,则谁敢出身试临不测,而轻议于既往哉?
且夫履四海之盛位,袭五世之极治,又有冠古之称,绝俗之事,此乃全盛光大之时,君子之所以尚消息盈虚也。
意者陛下或有而矜之,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盛衰损益之机,其在是矣。
故《易》之《明夷》以莅众,《既济》思患而预防,此古先哲王所以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日新厥德,以祈天永命也。
唐太宗自负其文武材略,以为实兼将相,然不知帝王自有体,下兼将相,不足为能。
不若汉高祖豁达,面谕群臣:「吾不如子房萧何韩信也」。
方是时,彗星亦尝变见,而太宗悟焉,曰:「吾自谓三王已来,拨乱之主莫吾若,故负而矜之,轻天下士。
上天见变,其谓是乎」?
夫谓古人为莫吾若,而轻时人,则上下之情不通,而无所不至。
太宗为能知悔,而又有魏徵王圭刘洎马周之徒,更戒迭谏,然后贞观之治,庶几三代之风,而彗亦不能为灾。
何况陛下盛德至诚,避殿损膳,深自引咎,以来谠言,放出宫女,以防隔塞,虚心克己,效于事实,岂特太宗之比哉!
于以收视反听,澹然与神明俱,而默与造化为友。
端拱无营,优游自得,付物以能,委任责成。
情伪之变,事物之来,有道以揆,有节以察,不劳而成,不动而化。
兼享之名,永保乔松之寿,上以奉宁七庙,慰释皇太后之心;
下以幸惠群臣,而锡为苍生福,则变异之足忧哉!
抑臣又闻惟德动天,无远弗届,而天地之大德曰生。
董仲舒亦曰:「刑主杀,德主生」。
则修德者莫若好生也。
朝廷近岁屡起诏狱,深识远见之士,窃量陛下圣意之过,欲大畏民志,究尽事实。
及至便殿亲决,时亦有所纵舍;
郡府奏谳大辟,类率从生,非必专欲求杀也。
然而治狱之吏,典法之官,但见追逮不绝,恐不能无妄意朝廷,便私自营,冀徼尽力首公之名,而规阔略纵出之责,则必至于滋蔓刻核,失出盖鲜,则失入有之。
及至上奏请决,锻鍊已成,文致已白,囚人虽有怀郁抑而不得伸,朝廷虽欲加宽厚而无所施,则是岂国家之意哉!
台寺深严,自非事守相关,焉知其详。
然法者设于有罪,而使恶人知畏也。
今无罪者或不自保,而善人亦惧矣。
此臣所以疑也。
臣知京师玩习久安,大抵懈弛,而向者贵近,狃于恩幸,不知畏法。
方陛下励精为治,有以督过训齐之诚是也。
然而矫枉者贵直,矫枉过直,则是曲而已。
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议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诚使百司自此莫不饬厉,而贵近益遵约束,然且求之不已,则是亦过直而招之之类也。
《书》曰:「宽而有制,从容以和」。
在《易》之《节》,曰「苦节,不可贞」。
先王之所以绳检群下,未尝无制也,然必宽之,使赴功有馀地,从容而不迫遽,故和乐而无憔悴。
《节》之为卦,君子所以制数度,议德行。
然至于已甚过中,苦而不甘,不可以通行持久,失其所以为正,是故先王议道自己,制法以民也。
诚以陛下天纵之才,日跻之德,虑靡不周,而志罔或倦,举以程能课事,而厚望之于群臣,磨以岁月,则鲜不破漏倾覆,失其所操持,行义有跌于绳墨之间,而谴诃有轶于度量之表矣。
《易》曰:「穷则变。
变则通」。
《诗》曰:「四牡騑騑,六辔如驰」。
臣意陛下洞达事机,时措之宜,必有以变而通之。
王良造父御马,缓急控纵,而归和平,固已得之于精神之会,心术之微。
然臣直以耳目所接言之,不能无过计也。
狱吏法官,制在陛下,视以好恶,惟所宽恤,易若覆手。
至于兴甲兵之大,投民于锋镝之间,措之矢石之下,以其死争,一跌而不振,则虽有仁智之心,不能救患于已然,而消祸于既往。
是故帝王之师,必出于万全。
攻不必取,不茍劳众;
战不必胜,不茍接刃。
盖以养国威,全人命也。
近者泸南之举,师出不为无名,以陛下之威武,将吏鼓勇,军士思奋。
校之以计,若老成人之策孺子;
角其有馀不足,若孟贲之拉侏儒。
檄驰锋接,万全必胜而独克。
然臣得之传闻,不知是否:以谓蛮徼山林阻险,道路狭隘,溪涧隔绝,吏士羊肠鱼贯,不轻得进,地饶瘴疫,令人头痛身热,沤泄霍乱,而中州之人不服习其水土,使蛮稍桀黠,闻大兵将至则逃遁而不出,旅距而不可入,旷日引久,留而不决,士卒暴露,疾病死亡者众,而馈饷或不给,师老械敝,浸成迁延。
不然逆类丑徒,上下救死,为首尾之势;
旁近种落,相与唱和,有唇齿之援。
举熊罴之士,而轻用其锋,以与猿狙之民,角逐于崎岖偪束、泞淖翳荟之间,以幸顷刻之胜。
厮养下卒,有一不备于行间,虽枭馘其首领,系累其徒党,犹不若多算远御,以全制其弊也。
如有师倦而归,蛮或连结诸种,呼啸并出,蜀地狭而人稠,虽遇大熟,食犹不足。
比岁钱积于官,市用少而益贵,米不加多而益贱,则农人困矣。
蜀之所恃以界限蛮夷者,山林也。
今承平日久,而虞衡之属,时禁不讲,界上之民私相交易往来,往往有微径潜通道路。
号为险狭者,今率行牛;
林木故可以为障塞者,今皆尽行斤斧。
不幸而岁饥,食不足,钱不可以多得,本末俱困,山林之阻,故不设备。
属有奸民,乡导外寇,表里俱废,郡县又阙守备,则唐之南诏,前世之均、顺,岂可以其无能哉!
古人有言:兵者凶器。
一方有急,四面皆从。
今蜀虽号富饶,为朝廷外府,以内外轻重较之,则手足标末也。
五路,天下之腹心根本也。
河北陕西河东,又皆控带戎虏,率计义勇、保甲,籍胜兵不减七八十万,然则三路尤为天下之捍蔽。
祖宗宽假边民,税或不及分,河北特弛盐禁,诚知天下有急,三路最持其重。
三路不可动摇,则天下之势常安,而他皆坐受其利。
故切封疆,捍壁垒,挽赍奉饟、数履危难之地者,则急其力而缓其财;
守坟墓,安乡里,不识战斗之事、不知死亡之忧者,则急其财而缓其力。
利害之相权,劳逸之相均,勇怯彊弱之相资,多寡有无之相济,盖未有兼责而独得者也。
祖宗初定天下,所以任战者皆黥面之兵,固未有义勇、保甲也,犹且恤之若此,况今日乎?
诚宜先择三路之守令,优为劝奖之法,稍称职者,且使久任,俾得以拊循其民,即安田里。
因其暇日,隶习战守,捐其逋负,宽其力役,平居无追须劳苦之叹,则缓急可责其效死。
果得民兵之实,则西北之敌且畏威矣。
民诚效死,敌诚畏威,则边鄙不耸,兵刃不顿,不过几席之上,樽俎之间,可以挫四夷。
因其乱亡之时,践其机,投其隙,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义,诱之以恩信,则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扶老携幼以归圣德。
鞭挞不施,况血刃乎?
方天变之来,陛下过意抑损,即有以反求诸身,又有以固结其民。
酌轻重之宜,谨先后之施,则、辽异党,蛮貊荒忽,可使归命向化;
矧惟宫殿之内,左右密勿,常从宿卫之臣乎?
至若推广象类,而修举恩泽之政,以导迎善气,惟陛下所择,非小臣所得一二言也。
臣属近在辇毂之下,首闻诏音,猥先众人而言。
陛下赦怜不诛,使能言之士得以继进,则四海九州之博,内外臣民之众,方九德咸事之时,安知不有指陈世故,极于天人之分,达于古今之宜,足以上答圣心,抑塞星变者哉?
则是臣于国犹为有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