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御试策一道(有题)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七、《文山全集》卷三、《历代名臣奏议》卷六四
盖闻道之大原出于天。
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
根乎阴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乎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
天以澄著,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
圣圣相传,同此一道。
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精神心术,达之礼乐刑政。
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
然功化有浅深,證效有迟速者何欤?
朕以寡昧,临政愿治,于兹历年,志愈勤,道愈远,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
子大夫明先圣之术,咸造在廷,必有切至之论,朕将虚己以听。
三坟而上,大道难名;
五典以来,常道始著。
日月星辰顺乎上,鸟兽草木若于下,九功惟叙,四夷来王,百工熙哉,庶事康哉,非圣神功化之验欤?
然人心道心,寂寥片语,其危微精一之妙,不可以言既欤?
誓何为而畔,会何为而疑,俗何以不若结绳,治何以不若画像?
以政凝民,以礼凝士,以《天保》、《采薇》治内外,忧勤危惧,仅克有济,何帝王劳逸之殊欤?
抑随时损益,道不同欤?
及夫六典建官,盖为民极,则不过曰治、曰教、曰礼、曰政、曰刑、曰事而已,岂道之外又有法欤?
自时厥后,以理欲之消长验世道污隆,阴浊之日常多,阳明之日常少,刑名杂霸,佛老异端,无一毫几乎道,驳乎无以议为。
务德化者不能无上郡雁门之警,施仁义者不能无末年轮台之悔,甚而无积仁累德之素,纪纲制度为足维持凭藉者,又何欤?
朕上嘉下乐,夙兴夜寐,靡遑康宁。
道久而未洽,化久而未成,天变荐臻,民生寡遂,人才乏而士习浮,国计殚而兵力弱,苻泽未清,边备孔棘。
岂道不足以御世欤?
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欤?
夫不息则久,久则徵,今胡为而未徵欤?
变则通,通则久,今其可以屡更欤?
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详延之意。
宝祐四年五月八日
臣对: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王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
臣等鼓舞于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
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
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久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
臣请溯太极动静之根,推圣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为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
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
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事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
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
道之隐于浑沦,藏于未雕未琢之天,当是时,无极太极之体也。
自太极分而阴阳,则阴阳不息,道亦不息;
阴阳散而五行,则五行不息,道亦不息;
自五行又散而为人心之仁义礼智、刚柔善恶,则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间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与之相为不息。
然则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
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为之。
圣人出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
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
充之而致知,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一不息也。
充之而自精神心术,以至于礼乐刑政,亦此一不息也。
自有三坟五典以来,以至于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
秦汉以降,而道始离;
非道之离也,知道者之鲜也。
虽然,其间英君谊辟固有,号为稍稍知道矣,而又沮于行道之不力。
知务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
知施仁义矣,而不能不遏之以多欲;
四年行仁矣,而不能不画之以近效。
上下二三千年间,牵补过时,架漏度日,毋怪夫驳乎无以议为也。
独惟我朝,式克至于今日休。
陛下传列圣之心,以会艺祖之心;
艺祖之心,以参帝王之心,参天地之心。
三十三年间,臣知陛下不贰以二,不参以三。
茫乎天运,窅尔神化,此心之天,混兮辟兮,其无穷也。
然临御浸久,持循浸熟,而算计见效,犹未有以大快圣心者。
上而天变不能以尽无,下而民生不能以尽遂,人才士习之未甚纯,国计兵力之未甚充,以至盗贼兵戈之警,所以贻宵旰之忧者,尤所不免。
然则行道者殆无验也邪?
臣则以为道非无验之物也。
道之功化甚深也,而不可以为迂;
道之證效甚迟也,而不可以为速。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也;
「之德之纯,纯亦不已」,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
为治顾力行何如耳,焉有行道于岁月之暂,而遽责其验之为迂且远邪?
臣之所望于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
姑以近事言,则责躬之言方发,而阴雨旋霁,是天变未尝不以道而弭也;
赈饥之典方举,而都民欢呼,是民生未尝不以道而安也。
论辩建明之诏一颁,而人才士习稍稍浑厚,招填条具之旨一下,而国计兵力稍稍充实,安吉庆元之小获,维扬、泸水之隽功,无非忧勤于道之明验也。
然以道之极功论之,则此浅效耳,速效耳。
指浅效速效,而遽以为道之极功,则汉唐诸君之用心是也。
陛下行帝而帝,行王而王,而肯袭汉唐事邪?
此臣所以赞陛下之不息也。
陛下傥自其不息者而充之,则与阴阳同其化,与五行同其运,与乾坤生生化化之理同其无穷。
虽充而为三纪之风移俗易可也,虽充而为四十年圄空刑措可也,虽充而为百年德洽于天下可也,虽充而为卜世过历、亿万年敬天之休可也,岂止如圣问八者之事可徐就理而已哉?
臣谨昧死上愚对。
臣伏读圣策曰:「盖闻道之大原出于天。
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
根乎阴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
天以澄著,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
圣圣相传,同此一道。
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于精神心术,达之于礼乐刑政。
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
然功化有浅深,證效有迟速,何欤?
朕以寡昧,临政愿治。
于兹历年。
志愈,道愈远,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
子大夫明先王之术,咸造在庭,必有切至之论,朕将虚己以听」。
臣有以见陛下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且疑而质之臣等也。
臣闻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
天地之道,圣人之道也。
分而言之,则道自道,天地自天地,圣人自圣人;
合而言之,则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圣人亦一不息也。
臣请溯其本原言之。
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人心仁义礼智之性未赋也,人心刚柔善恶之气未禀也。
当是时,未有人心,先有五行;
未有五行,先有阴阳;
未有阴阳,先有无极太极;
未有无极太极,则太虚无形,冲漠无朕,而先有此道。
未有物之先,而道具焉,道之体也;
既有物之后,而道行焉,道之用也。
其体则微,其用甚广。
即人心而道在人心,即五行而道在五行,即阴阳而道在阴阳,即无极太极而道在无极太极。
贯显微,兼费隐,包小大,通物我。
道何以若此哉?
道之在天下,犹水之在地中;
地中无往而非水,天下无往而非道。
水一不息之流也,道一不息之用也。
天以澄著,则日月星辰循其经;
地以靖谧,则山川草木顺其常,人极以昭明,则君臣父子安其伦。
流行古今,纲纪造化,何莫由斯道也?
一日而道息焉,虽三才不能以自立。
道之不息,功用固如此。
夫圣人体天地之不息者也。
天地以此道而不息,圣人亦以此道而不息。
圣人立不息之体,则歛于修身;
推不息之用,则散于治人。
立不息之体,则寓于致知以下之工夫;
推不息之用,则显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效验。
立不息之体,则本之精神心术之微;
推不息之用,则达之礼乐刑政之著。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犹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也。
道之在天地间者常久而不息,圣人之于道其可以顷刻息邪?
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
大《易》之道,至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圣人之论法天,乃归之自强不息。
《中庸》之道,至于溥博渊泉,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圣人之论配天地,乃归之不息则久。
岂非《乾》之所以刚健中正纯粹精也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法天者亦以一不息。
《中庸》之所以高明博厚悠久无疆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配天地者亦以一不息。
以不息之心,行不息之道,圣人即不息之天地也。
陛下临政愿治,于兹历年。
前此不息之岁月,犹日之自朝而午;
今此不息之岁月,犹日之至午而中。
此正勉强行道,大有功之日也。
陛下勿谓数十年间,我之所以担当宇宙,把握天地,未尝不以此道,至于今日,而道之验如此,其迂且远矣。
以臣观之,道犹百里之途也,今日则适六七十之候也。
进于道者不可以中道而废,游于途者不可以中途而画。
孜孜矻矻而不自已焉,则适六七十里者固所以为至百里之阶也。
不然,自止于六七十里之间,则百里虽近,焉能以一武到哉!
道无浅功化,行道者何可以深为迂?
道无速證效,行道者何可以迟为远?
惟不息则能极道之功化,惟不息则能极道之證效。
气机动荡于三极之间,神采灌注于万有之表,要自陛下此一心始。
臣不暇远举,请以仁宗皇帝事为陛下陈之。
仁祖,一不息之天地也。
康定之诏曰「祗勤抑畏」,庆历之诏曰「不敢荒宁」,皇祐之诏曰「缅念为君之难,深惟履位之重」。
庆历不息之心,即康定不息之心也;
皇祐不息之心,即庆历不息之心也。
当时仁祖以道德感天心,以福禄胜人力。
国家绥静,边鄙宁谧,若可以已矣,而犹未也,至和元年仁祖之三十三年也,方且露立仰天,以畏天变,碎通天犀,以救民生。
贾黯吏铨之职,擢公弼殿柱之名,以厚人才,以昌士习。
景初减用之言,听范镇新兵之谏,以裕国计,以强兵力。
以至讲《周礼》,薄征缓刑,而拳拳以盗贼为忧;
将帅,明纪律,而汲汲以西戎北虏为虑。
仁祖之心,至此而不息,则与天地同其悠久矣。
陛下之心,仁祖之心也。
范祖禹有言:「欲法,惟法仁祖」。
臣亦曰:欲法帝王,惟法仁祖
仁祖则可至天德,愿加圣心焉。
臣伏读圣策曰:「三坟以上(云云),岂道之外,又有法欤」?
臣有以见陛下慕帝王之功化證效,而亦意其各有浅深迟速也。
臣闻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
尧之兢兢,舜之业业,禹之孜孜,汤之慄慄,文王之不已,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皆是物也。
三坟远矣,五典犹有可论者。
臣尝以五典所载之事推之。
当是时,日月星辰之顺,以道而顺也;
鸟兽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
九功惟叙,以道而叙也;
四夷来王,以道而来王也,百工以道而熙,庶事以道而康。
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盖无一而不拜帝道之赐矣,垂衣拱手,以自逸于土阶岩廊之上,夫谁曰不可?
不然也,方且考绩之法,重于三岁,无岁而敢息也;
授历之命,严于四时,无月而敢息也;
凛凛乎一日二日之戒,无日而敢息也。
此犹可也,授受之际,而尧之命舜,乃曰「允执厥中」。
夫谓之执者,战兢保持而不敢少放之谓也。
味斯语也,则尧之不息可见已。
河图出矣,洛书见矣,执中之说未闻也,而尧独言之。
尧之言赘矣,而舜之命禹,乃复益之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
夫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则其战兢保持之念又有甚于尧者。
舜之心,其不息又何如哉?
是以尧之道化,不惟验于七十年在位之日;
舜之道化,不惟验于五十年视阜之时。
读「万世永赖」之语,则唐虞而下数千百年间,天得以为天,地得以为地,人得以为人者,皆之赐也。
然则功化抑何其深,證效抑何其迟欤?
降是而王非固劳于帝者也。
太朴日散,风气日开,人心之机械日益巧,世变之乘除不息,而圣人之所以纲维世变者亦与之相为不息焉。
俗非结绳之淳也,治非画象之古也,师不得不誓,侯不得不会,民不得不凝之以政,士不得不凝之以礼,内外异治,不得不以《采薇》、《天保》之治治之。
以至六典建官,其所以曰治、曰政、曰礼、曰教、曰刑、曰事者,亦无非扶世道而不使之穷耳。
以势而论之,则之治不如唐虞,商之治又不如,周之治又不如商。
帝之所以帝者何其逸,王之所以王者何其劳!
慄慄危惧,不如非心黄屋者之为适也;
始于忧勤,不如恭己南面者之为安也。
然以心而观,则舜之业业即尧之兢兢,禹之孜孜即舜之业业,汤之慄慄即禹之孜孜,文王之不己,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何莫非兢兢业业孜孜慄慄之推也?
道之散于宇宙间者无一日息,帝王之所以行道者亦无一日息。
帝王之心,天地之心也,尚可以帝者之为逸而王者之为劳耶?
臣愿陛下求帝王之道,必求帝王之心,则今日之功化證效,或可与帝王一视矣。
臣伏读圣策曰「自时厥后(云云),亦足以维持凭藉者,何欤」?
臣有以见陛下陋汉唐之功化證效,而且为汉唐世道一慨也。
臣闻不息则天,息则人;
不息则理,息则欲;
不息则阳明,息则阴浊。
汉唐诸君,天资敏,地位高,使稍有进道之心,则六五帝、四三王,亦未有难能者。
奈何天不足以制人,而天反为人所制;
理不足以御欲,而理反为欲所御;
阳明不足以胜阴浊,而阳明反为阴浊所胜。
是以勇于进道者少,沮于求道者多,汉唐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欤。
虽然,是为不知道者言也。
其间亦有号为知道者矣
汉之文帝武帝,唐之太宗,亦不可谓非知道者,然而亦有议焉。
先儒尝论汉唐诸君以公私义利分数多少为治乱。
三君之心,往往不纯乎天,不纯乎人,而出入于天人之间;
不纯乎理,不纯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间;
不纯乎阳明,不纯乎阴浊,而出入乎阳明阴浊之间。
是以专务德化,虽足以陶后元泰和之风,然而尼之以,则雁门上郡之警不能无;
外施仁义,虽足以致建元富庶之盛,然而遏之以多欲,则轮台末年之悔不能免;
四年行仁,虽足以开贞观升平之治,然而画之以近效,则纪纲制度曾不足为再世之凭藉。
盖有一分之道心者,固足以就一分之事功;
有一分之人心者,亦足以召一分之事变。
世道污隆之分数,亦系于理欲消长之分数而已。
然臣尝思之,汉唐以来,为道之累者,其大有二,一曰杂伯,二曰异端。
时君世主有志于求道者,不陷于此则陷于彼。
姑就三君而言,则文帝之心,异端累之也;
武帝、太宗之心,杂伯累之也。
武帝无得于道,宪章六经,统一圣真,不足以胜其神仙土木之私、干戈刑罚之惨,其心也荒。
太宗全不知道,闺门之耻,将相之誇,末年辽东一行,终不能以克其血气之暴,其心也骄。
杂伯一念,憧憧往来,是固不足以语常久不息之事者。
文帝稍有帝王之天资,稍有帝王之地步,一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而晁错辈刑名之说未尝一动其心,是不累于杂伯矣。
使其以二三十年恭俭之心而移之以求道,则后元气象且将骎骎乎商周,进进乎唐虞。
奈何帝之纯心,又间于之清净!
是以文帝仅得为汉唐之令主,而不得一侪于帝王
呜呼!
武帝、太宗,累于杂伯,君子固不敢以帝王事望之;
文帝不为杂伯所累,而不能不累于异端,是则重可惜已!
臣愿陛下监汉唐之迹,必监汉唐之心,则今日之功化證效,将超汉唐数等矣。
臣伏读圣策曰:「朕上嘉下乐(云云),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欤」?
臣有以见陛下念今日八者之务,而甚有望乎为道之验也。
臣闻天变之来,民怨招之也;
人才之乏,士习蛊之也;
兵力之弱,国计屈之也;
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
夫陛下以上嘉下乐之勤,夙兴夜寐之劳,怅岁月之逾迈,亦欲以少见吾道之验耳。
俯视一世,未能差强人意,八者之弊,臣知陛下为此不满也。
陛下分而以八事问,臣合而以四事对,请得以熟数之于前。
何谓天变之来?
民怨招之也。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明畏自我民明威。
人心之休戚,天心所因以为喜怒者也。
熙宁间大旱,是时河陕流民入京师
监门郑侠画《流民图》以献,且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胜捷之图来上,料无一人以父母妻子迁移困顿、皇皇不给之状为图以进者。
览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正欺君之罪」。
上为之罢新法十八事,京师大雨八日。
天人之交,间不容发,载在经史,此类甚多。
陛下以为今之民生何如邪?
今之民生困矣!
自琼林大盈积于私贮,而民困;
自建章通天频于营缮,而民困;
自献助叠见于豪家巨室,而民困;
自和籴不间于闾阎下户,而民困;
自所至贪官暴吏视吾民如家鸡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
呜呼,东南民力竭矣!
《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今尚可谓之不见乎?
《书》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今尚可谓之小乎?
生斯世,为斯民,仰事俯育,亦欲各遂其父母妻子之乐,而操斧斤,淬锋锷,日夜思所以斩伐其命脉者,滔滔皆是。
然则腊雪靳瑞,蛰雷愆期,月犯于木,星殒为石,以至土雨地震之变,无怪夫屡书不一书也。
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安民之道,则民生既和,天变或于是而弭矣。
何谓人才之乏?
士习蛊之也。
臣闻穷之所养,达之所施;
幼之所学,壮之所行。
今日之修于家,他日之行于天子之庭者也。
国初诸老,尝以厚士习为先务。
宁收落韵之李迪,不取凿说之贾边;
宁收直言之苏辙,不取险怪之刘几
建学校则必欲崇经术,复乡举则必欲参行艺。
其后国子监取湖学法,建「经学」「治道」「边防」「水利」等斋,使学者因其名以求其实,当时如程颐徐积吕希哲皆出其中。
呜呼,此元祐人物之所从出也!
士习厚薄,最关人才,从古以来,其语如此。
陛下以为今之士习何如邪?
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方其幼也,则授其句读,择其不戾于时好,不震于有司者,俾熟复焉;
及其长也,细书为工,累牍为富,持试于乡校者以是,较艺于科举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车马也以是。
父兄之所教诏,师友之所讲明,利而已矣,其能卓然自拔于流俗者何人哉?
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
以之领郡邑,如之何责其为卓茂黄霸
以之镇一路,如之何责其为苏章何武
以之曳朝绅,如之何责其为汲黯、望之?
奔竞于势要之路者,无怪也;
趍附于权贵之门者,无怪也;
牛维马絷,狗苟蝇营患得患失,无所不至者,无怪也。
悠悠风尘,靡靡媮俗,清芬消歇,浊滓横流。
惟皇降衷,秉彝之懿,萌蘖于牛羊斧斤相寻之者,其有几哉!
厚今之人才,臣以为变今之士习而后可也。
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淑士之道,则士风一淳,人才或于是而可得矣。
何谓兵力之弱?
国计屈之也。
谨按国史,治平间遣使募京畿淮南兵,司马光言:「边臣之请兵无穷,朝廷之募兵无已,仓库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涯。
愿罢招禁军,训练旧有之兵,自可备禦」。
臣闻古今天下能免于弱者,必不能免于贫;
能免于贫者,必不能免于弱。
一利之兴,一害之伏,未有交受其害者。
今之兵财,则交受其害矣。
东海城筑而调淮兵以防海,则两淮之兵不足;
襄樊复归而并荆兵以城襄,则荆湖之兵不足;
自腥气染于汉水,冤血溅于宝峰,而正军忠义空于死徙者过半,则川蜀之兵又不足。
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实荆,则下流之兵愈不足矣;
荆湖之兵又分而策应,分而镇抚,则上流之兵愈不足矣。
夫国之所恃以自卫者,兵也,而今之兵不足如此,国安得而不弱哉!
扶其弱而归之强,则招兵之策,今日直有所不得已者。
然召募方新,调度转急。
问之大农大农无财;
问之版曹版曹无财;
问之饷司饷司无财。
自岁币银绢外,未闻有画一策为军食计者。
是则弱矣,而又未免于贫也。
陛下自肝鬲,近又创一安边太平库,专一供军,此艺祖缣帛以易贼首之心也,仁宗皇帝出钱帛以助兵革之心也。
转易之间,风采立异,前日之弱者可强矣。
然飞刍挽粟,给饷馈粮,费于兵者几何?
而琳宫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费,则漏卮也。
列灶云屯,樵苏后爨,费于兵者几何?
而霓裳羽衣,靡金饰翠,宫庭之费则尾闾也。
生熟口券,月给衣粮,费于兵者几何?
而量珠辇玉,倖宠希恩,戚畹之费,则滥觞也。
盖天下之财专以供军,则财未有不足者。
第重之以浮费,重之以冗费,则财始瓶罄而罍耻矣。
如此则虽欲足兵,其何以给兵耶?
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节财之道,则财计以充,兵力或于是而可强矣。
何谓虏寇之警?
盗贼因之也。
谨按国史,绍兴间杨么寇洞庭,连跨数郡,大将王𤫉不能制。
时伪齐挟虏使李成寇襄汉,么与交通。
朝廷患之,始命岳飞措置上流。
已而逐李成,擒杨么,而荆湖平。
臣闻外之虏寇,不能为中国患,而其来也,必待内之变。
内之盗贼,亦不能为中国患,而其起也,必将纳外之侮。
盗贼而至于通虏寇,则腹心之大患也已。
今之所谓虏者,固可畏矣。
然而逼我蜀则蜀帅策泸水之勋,窥我淮则淮帅奏维扬之凯。
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捷止之,然使之无得弃去,则中国之技未为尽出其下,彼亦犹畏中国之有其人也。
独惟旧海,在天一隅,逆雏穴之者数年于兹。
飓风瞬息,一苇可航,彼未必不朝夕为趋浙计,然而未能焉,短于舟,疏于水,惧吾唐岛之有李宝在耳。
洞庭之湖,烟水沉寂;
而浙右之湖,涛澜沸惊,区区妖孽且谓有杨么之渐矣。
得之京师之耆老,皆以为此寇出没倏闪,往来翕霍,驾舟如,运柁如神,而我之舟师不及焉。
夫东南之长技,莫如舟师,我之胜兀术于金山者以此,我之毙逆亮于采石者以此。
而今此曹反挟之以制我,不武甚矣。
万一或出于杨么之计,则前日李成之不得志于荆者,未必今日之不得志于浙也。
曩闻山东荐饥,有司贪市榷之利,空苏湖根本以资之,廷绅犹谓互易。
知无为其乡道者
一夫登岸,万事瓦裂。
又闻魏村、江湾福山三寨水军,兴贩盐课以资逆雏,廷绅犹谓是。
以捍卫之师为商贾之事,以防拓之卒开乡道之门,忧时识治之见,往往如此。
肘腋之蜂虿,怀袖之蛇蝎,是其可以忽乎哉!
陛下近者命发运兼宪,合兵财而一其权,是将为灭此朝食之图矣。
然屯海道者非无军,控海道者非无将,徒有王𤫉数年之劳,未闻岳飞八日之捷。
子太叔平苻泽之盗恐不如此。
长此不已,臣惧为李成开道地也。
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则寇难一清,边备或于是而可宽矣。
臣伏读圣策曰:「夫不息则久,久则徵,今胡为而未徵欤?
变则通,通则久,今其可以屡更欤」?
臣有以见陛下久于其道,而甚有感乎《中庸》、大《易》之格言也。
臣闻天久而不坠也,以运;
地久而不隤也,以转;
水久而不腐也,以流,日月星辰而常新也,以行。
天下之凡不息者,皆以久也。
《中庸》之不息,即所以为大《易》之变通;
大《易》之变通,即所以验《中庸》之不息。
变通者之久,固肇于不息者之久也。
盖不息者其心,变通者其迹,其心不息,故其迹亦不息。
游乎六合之内而纵论乎六合之外,生乎百世之下而追想乎百世之上。
神化天造,天运无端,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
天地之所以变通,固自其不息者为之;
圣人之久于其道,亦法天地而已矣。
天地以不息而久,圣人亦以不息而久。
外不息而言久焉,皆非所以久也。
臣尝读《无逸》一书,见其享国之久者,有四君焉,而其间三君为最久。
臣求其所以久者,中宗之心,严恭寅畏也;
高宗之心,不敢荒宁也;
文王之心,无淫于逸,无游于畋也。
是三君者,皆无逸而已矣。
彼之无逸,臣之所谓不息也。
一无逸而其效如此,然则不息者非所以久欤?
陛下之行道,盖非一朝夕之暂矣。
、绍以来,则涵养此道;
端平以来,则发挥此道;
嘉熙以来,则把握此道。
嘉熙而淳祐,淳祐而宝祐,十馀年间,无非持循此道之岁月。
陛下处此也,庭燎未辉,臣知其宵衣以待;
日中至昃,臣知其玉食弗遑;
夜漏已下,臣知其丙枕无寐。
圣人之运,亦可谓不息矣。
然既往之不息者易,方来之不息者难;
久而不息者易,愈久而愈不息者难。
昕临大庭,百辟星布,陛下之心,此时固不息矣;
暗室屋漏之隐,试一警省,则亦能不息否乎?
日御经筵学士云集,陛下之心,此时固不息矣;
宦官女子之近,试一循察,则亦能不息否乎?
不息于外者,固不能保其不息于内;
不息于此者,固不能保其不息于彼。
乍勤乍怠,乍作乍辍,则不息之纯心间矣。
如此,则陛下虽欲久则證,臣知《中庸》九经之治,未可以朝夕见也;
虽欲通则久,臣知《系辞》十三卦之功,未可以岁月计也。
渊蜎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此全在陛下自斟酌,自执持。
顷刻之力不继,则惩久之功俱废矣,可不戒哉!
可不惧哉!
陛下之所以策臣者悉矣,臣之所以忠于陛下者亦既略陈于前矣,而陛下策之篇终复曰:「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详延之意」。
臣伏读圣策至此,陛下所谓详延之意盖可识已。
夫陛下自即位以来,未尝以直言罪士;
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而且导之以直言。
臣等尝恨无由以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积,幸见录于有司,得以借玉阶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
方将明目张胆,謇謇谔谔,言天下事,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
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也,陛下胡并与激者之言而厌之邪?
厌激者之言,则是将胥臣等而为容容唯唯之归邪?
然则臣将为激者欤?
将为泛者欤?
抑将迁就陛下之说而姑为不激不泛者欤?
虽然,奉对大庭,而不激不泛者固有之矣,臣于汉得一人焉,曰董仲舒
武帝之策仲舒也,慨然以「欲闻大道之要」为问。
帝之求道,其心盖甚锐矣。
然道以大言,帝将求之虚无渺冥之乡也。
使仲舒于此,过言之则激,浅言之则泛。
仲舒不激不泛,得一说曰「正心」。
武帝方将求之虚无渺冥之乡,仲舒乃告之以真实浅近之理,兹陛下所谓切至之论也。
奈何武帝自恃其区区英明之资、超伟之识,谓其自足以淩跨六合,笼驾八表,而顾如此语忽焉?
仲舒江都去,而武帝所与论道者他有人矣,臣固尝为武帝惜也。
堂堂天朝,固非汉比,而臣之贤亦万不及仲舒,然亦不敢激不敢泛。
切于圣问之所谓道者,而得二说焉,以为陛下献,陛下试采览焉。
一曰宰相以开公道之门。
臣闻公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壅阏,所以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
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责,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
天子而侵宰相之权,则公道已矣。
三省、枢密,谓之朝廷,天子所与谋大政,出大令之地也。
政令不出于中书,昔人谓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
国初三省,纪纲甚正,中书造命,门下审覆,尚书奉行,宫府之事,无一不统于宰相
是以李沆犹得以焚立妃之诏,王旦犹得以沮节度之除,韩琦犹得出空头敕以逐内侍杜衍犹得封还内降以裁侥倖。
宰相之权尊,则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
今陛下之所以为公道计者,非不悉矣。
以夤缘戒外戚,是以公道责外戚也;
以裁制戒内司,是以公道责内司也;
以舍法用例戒群臣,是以公道责外廷也。
雷霆蔀,星日烛幽,天下于此咸服陛下之明。
然或谓比年以来,大庭除授,于义有所未,于法有所未便者,悉以圣旨行之。
不惟诸司升补,上渎宸奎,而统帅躐级,阁职超迁,亦以夤缘而得恩泽矣。
不惟奸赃湔洗,上劳涣汗,而选人通籍,奸胥逭刑,亦以钻刺而拜宠命矣。
甚至闾阎琐屑之斗讼,皂隶猥贱之干求,悉达内庭,尽由中降。
此何等虮虱事,而陛下以身亲之,大臣几于为奉承风旨之官,三省几于为奉行文书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
景祐间罢内降,凡诏令皆出中书枢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张公道者如此。
今进言者犹以事当间出睿断为说,呜呼,此亦韩绛仁祖之辞也。
「朕固不惮自有处分,不如先尽大臣之虑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谕者何说也?
奈何复以绛之说启人主,以夺中书之权,是何心哉!
宣、靖间创御笔之令,蔡京坐东廊,专以奉行御笔为职。
其后童贯梁师成用事,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世,是可鉴矣!
臣愿陛下宰相之权,正中书之体,凡内批必经由中书枢密院,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二曰收君子以寿直道之脉。
臣闻直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颓靡,所以光明而张主之者君子责也。
然扶直道者君子之责,而主直道者人君之事。
人君而至于沮君子之气,则直道已矣。
夫不直则道不见,君子者,直道之倡也。
直道一倡于君子,昔人谓之凤鸣朝阳,以为清朝贺。
国朝君子,气节大振,有鱼头参政,有鹘击台谏,有铁面御史,军国之事无一不得言于君子。
是以司马光犹得以殛守忠之奸,刘挚犹得以折李宪之横,范祖禹犹得以罪宋用臣张震犹得以击龙大渊曾觌
盖君子之气伸,则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
今陛下之所以为直道计者,非不至矣。
月有供课,是以直道望谏官也;
日有劄,是以直道望廷臣也;
有转对,有请对,有非时召对,是以直道望公卿百执事也。
江海纳污,山薮藏疾,天下于此咸服陛下之量。
然或谓比年以来,外廷议论于己有所未协,于情有所未忍者,悉以圣意断之。
不惟言及乘舆,上勤节贴,而小小予夺,小小废置,亦且寝罢不报矣。
不惟事关廊庙,上烦调停,而小小抨弹,小小纠劾,亦且宣谕不已矣。
甚者意涉区区之貂珰,论侵琐琐之姻娅,不恤公议,反出谏臣。
此何等狐鼠辈,而陛下以身庇之!
御史至于来和事之讥,台吏至于重讫了之报,臣恐天下之直道自此沮矣。
康定间,欧阳脩以言事出,未几即召以谏院
至和间唐介以言事贬,未几即除以谏官
仁祖之所以主直道者如此。
今进言者犹以台谏之势日横为疑,呜呼,兹非富弼忠于仁祖之意也。
倾身下士,宁以宰相受台谏风旨,之自处何如也?
奈何不知弼之意,反启人君以厌君子之言,是何心哉!
元符间,置看详理诉所,而士大夫得罪者八百馀家。
其后邹浩陈瓘去国,无一人敢为天下伸一喙者,是可鉴已。
臣愿陛下壮正人之气,养公论之锋,凡以直言去者悉召之,于霜台乌府中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古帝王道者,无先于此也。
臣来自山林,有怀欲吐。
陛下怅然疑吾道之迂远,且慨论乎古今功化之浅深、證效之迟速,而若有大不满于今日者,臣则以为非行道之罪也。
公道不在中书,直道不在台谏,是以陛下行道用力处虽劳,而未遽食道之报耳。
果使中书得以公道总政要,台谏得以直道纠官邪,则陛下虽端冕凝旒于穆清之上,所谓功化證效可以立见,何至三十馀年之工力,而志勤道远,渺焉未有际邪?
臣始以「不息」二字为陛下勉,终以公道直道为陛下献,陛下万几之暇,傥于是而加三思,则跻帝王,轶汉唐,由此其阶也已。
臣赋性疏愚,不识忌讳,握笔至此,不自知其言之过于激,亦不自知其言之过于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
惟陛下留神。
臣谨对。
欧阳秘书承心制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龙溪友议》,好事者为之,不知其谁何也。
巽斋欧阳先生为之辨。
以书来曰:「君所处,变之又变。
而或者于无过中求有过,援经引古,皆不类,而又锓木摹纸,流传四方,莫晓用意所在。
君于国于家,公私得失,自了然于心。
虽不必较,毕竟此于世教人伦有关系,不可以流俗误方来,所以怫然不能自已于言也」。
嗟夫!
先生所以主张名教,爱惜后学,至矣。
先生就其为说,区别礼文之隆杀,极其精微,只如此,固以明甚。
然两家事实,犹有非先生所尽知者。
若某初于仓皇中处此,则不过从吾事实,顺事理之本然者而行之,固不待如此钩索精微,而其当然之路自灿然可见也。
初此母嫁先伯祖,男三,长曰行,是为先伯;
次为先人;
又次曰信,是为先叔;
女一,是为吾姑。
先人生岁馀,嗣先祖后。
先叔既生,而伯祖方殁。
己卯而后,此母适刘鞠。
刘前室之子曰敏,曰午。
而自生二女一男,二女今各有归,男曰钦,出继于黄塘刘氏。
文在刘,通男女为七,非适刘之日浅于适文,文有子而刘无所出也。
当先祖存,先人笃于生母,则衣食敬共之。
丙午,先祖殁,先人始迎致就养。
然刘之子讳得不养之名,岁辄取养二三月。
至丙辰以后,某甚专其养,而岁时刘之子孙族党,络绎起居,曰母也,伯叔母也,祖母也,伯叔祖母也。
此母非以在文而讳其刘,刘亦非以其在文而不之母也。
当其在文,特文有能养之资,得以遂其敬爱之情,而名义之为刘自若也。
是以殁之日,其子午,其孙伯参奔丧于西昌,其二女各以远近来赴。
其刘之族党,缟素哭,候于道,书铭旌曰「刘」。
吾乡人见者以为是固当然,无所不安也,固非曰未属纩为文,既属纩而名之曰刘,而制礼为是严也。
彼好事非为文为刘之族党姻亲,又非里巷父老知事之悉,主于腾谤,故不问事实如何,而侮经慢法,苟可以媒蘖者,不遗馀力,若曰文致纲常之说以压之,则可覆其终身云尔。
险哉其用心乎!
先生辨之,得其槩矣。
要其肯綮,数语可以破之。
彼之说曰:某当书「申心制侄孙」,而铭旌当书「故伯祖母某氏」。
此十一字殊不类学者语。
此母从其实,则先人本生母也。
平居无所于名,则从其前日之位曰「伯祖母」,如以义断,于称谓恐未安,而欲自名曰「侄孙」,得乎?
心制而曰「申」,稽之《礼律》曰「子为所生父母也」,曰「弟子为师也」。
苟曰侄孙矣,则何为下得「申心制」三字乎?
刘午之于几筵,书曰「先妣某氏之灵」。
而书疏谢其乡人,自书曰「孤哀子刘某」。
以孤哀子为妣作丧主,不为当,乃欲书「侄孙」,以主伯祖母之丧,语之三尺之童,然乎?
否乎?
以四十七年妇于刘,母于刘,而一旦瞑目,乃使之不得为刘母,则刘之子若女哭刘母乎?
文母乎?
使刘之庙祀文母乎?
祀刘母乎?
且夫在文氏则生先人,而出继于先祖;
刘氏则生钦,而出继于黄塘之刘,其事体一也。
今钦为人后,不得而服本生母,止于申心制。
方之于钦,情义若何?
而曰「意其必衰麻其服,乃寂无闻焉」,何其无稽之甚乎!
亲丧,人所自尽,以义起礼。
此母为先父本生母,在先父不及申心制,遂承心制。
吾所自尽,何与乎或人?
而或人诋毁之至,此非惟不必辩,彼不足辩也。
独此心不可不明于先生,故具述于此以复命,而不传焉。
吴郎中山泉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道体流行之妙,往来而易见者,惟川流为然。
圣人发其端倪,欲学者体认省察,而无一息之间断也。
后千数百年,程子始默识而指以教人曰:「其要只在谨独」。
圣人言道之旨,学者入道之门,于是而深切著明矣。
尚书郎吴君正夫名蒙,因名取象,有合于下《坎》上《艮》之卦,遂自命曰「山泉」。
君所以从事,则又取二程上蔡和靖晦翁,凡诸言敬者,识诸座右。
《易》以养正,为圣功而养之,方未之及也,吾独见自得,乃从敬入,则岂泛然而用吾力也欤?
夫川之水,道之体也;
山之泉,性之象也。
是故善尽道者以敬而操存之,则犹之川而不息焉;
善尽性者,以敬而涵育之,则犹之泉而不杂焉。
盖有欲则息,惟敬为能不息;
有欲则杂,惟敬为能不杂。
君之所以见《易》,其犹程子之所以见夫子欤。
虽然,川上之事,纯亦不已,诚者之天也。
泉犹性也,泉动而出,犹性动而为情也。
是则有几焉。
诚无为,几善恶。
以敬而持此几,终以几而达此诚,则山泉其川水之源,川水其山泉之流,会而通之,混然一贯。
故曰:敬者,圣学成始而成终者也。
君讲切熟矣,愚也不敏,方愿学乎此,尚从君质之。
徐应明恕斋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自汉儒以大中训极,而极之流遂为苟容;
至先儒以极为四外标准,而学者始知极。
自唐儒以博爱谓仁,而仁之道遂为小惠;
至先儒以仁为包四德,而学者始识仁。
自汉、晋以来有恕己恕人之说,而恕之弊遂为姑息;
至先儒以恕为如心,而学者始明恕。
圣人浸远,道学无传,于是汉人之中庸,唐人之模棱,皆足以自附于此三字之义。
天下之不见圣久矣,尚赖伊洛诸君子出而抉圣经千载之秘,而后之学者遂得袭其遗馀以求进于道。
番阳徐君应明,有志于学,特以恕为入门,则其幸生于道学之世,而不至涵忍混贷,以沦于汉唐之陋也审矣。
虽然,如心之事,亦有所用力焉。
按传专言恕者,其事有二。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学》言「上下前后左右有絜矩之道」,此言如爱己之心而爱人者也。
大学》言「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此言如治己之心而治人者也。
然而如爱己之心而爱人,则先儒必归之穷理正心;
如治己之心而治人,则先儒必以强于自治为本。
盖未能穷理正心,则吾之爱恶取舍未必得正,而推己及物亦必不得其当。
然未能强于自治,则是以不正之身为标的,将使天下之人皆如吾之不正,而沦胥以陷,则吾之为恕者岂不相远?
而吾夫子所谓终身可行者岂若是哉!
故夫《论语》一贯之恕,《中庸》违道不远之恕,又必以忠并言。
盖惟忠而后所如之心无往非正。
而凡穷理正心,强于自治,皆求以不悖乎忠而已也。
抑予闻之,《论语》之忠恕,至诚无息,而万物之各得其所也,圣人之事也;
《中庸》之忠恕,尽己之心而推以及人也,学者之事也。
吾侪小人由前之所以用力者求之,以进于《中庸》之忠恕,则圣人忠恕之天,岂曰己之菲薄而无足以进诸曾子之「唯」哉?
愿与徐君讲之。
勉耘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百圣在天,六经行世,譬之五谷,皆美种也。
钱镈必庤,荼蓼必薅,既坚既好,实颖实
不然,略闽蜀之蹲鸱,拾燕赵之枣栗,而吾未尝不饱也。
呜呼,此岂乐饥常法哉!
彭君奇宗之为学也,知所以种,而以「勉耘」颜其堂,其必自五谷始。
是穮是蓘,必有丰年,奇宗候之。
何晞程名说1259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予同年何君时,任庐陵县
尉厅,太中大夫程公珦尝辱居之。
后人为建公祠,又建堂曰「晞程」,志遗迹也。
何君生子吏舍。
温公之父生于池,温公生于光,名之所起,率从其地,君之名子以「吉」,宜也。
而官于吉者多也,顾瞻斯堂,取义甚大,其当名之以「晞程」。
程本太中设,何君名其子,则以太中之子望之,徵说于予。
予曰:大哉名乎,其何如而塞之哉!
汉司马蔺相如,自名曰「相如」。
朝有钱希白之类,希乐天者也。
功名文艺之士,事为之粗迹,笔墨小技,抵掌驰志,刻心苦思,步骤之不难。
若夫正心脩身,穷理尽性,通天地之化,达圣贤之蕴,如程夫子者,其何以望于孩提哉!
虽然,太中之在黄陂,二夫子生焉,其初固亦区区一尉之子耳。
洎其来庐陵,二夫子年甚幼,则亦童蒙也,初何以自别于常儿?
然其后受学于舂陵,追继,卒以其性命道德之说为诸儒倡。
圣贤岂别一等天人为之?
苟有六尺之躯,皆道之体,不可以其不可能而遂自暴自弃也。
且夫昔之为程也难,今之为程也
《中庸》之学,千数百岁不传,二程独发关键,直睹堂奥。
此其事百倍其力而后能,今读程之遗书,考程之行事,作圣涂辙,瞭然可寻,一日用力,事半而功倍。
吾侪小人,获生斯世,讲闻私淑之绪馀,非如汉唐儒者之寡陋,蒙赖福泽,深自庆幸,不敢以不自勉。
况夫青原之山川不改,少府之堂宇如故,二程事亲从兄于此,诵诗读书于此。
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百世之下居乎此者,犹闻风而起,况去之二百年之近乎?
何君义方之所为汲汲也。
至于晞程之工夫,当自主敬入。
然此《大学》之事,今其为赤子,何君养其气质,莫重于习。
古有胎教,况于襁褓,自其能言能行,以至于入小学,使之洒扫应对,进退周旋,先知所以为敬,周匝而无欠,深稳而有,然后可以语晞程之事。
习于上则上,习于下则下,是一几也。
何君谨之哉!
谨之哉!
君字了翁临川人
晞程生己未三月
王通孙名说1261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王君元刚生子,名曰通孙。
初,元刚梦有通守来谒,排闼入堂阃,惊寤,已而左右遂有娠。
既生,名之,志所梦也。
予谓元刚名子之义甚大,而其有意于斯梦也,殆不其然。
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也。
人以其血肉之躯,而合乎太虚之生气,夫然后絪缊化育,人之质已成而健,顺五常之理,附而行焉。
其聚也翕然,其散也霍然。
天地之化,盈虚消息,往过来续,流行古今,如此而已。
轮回之说,佛者有之,苟自孔氏,不当以为信然。
且夫人有此身,即有此理。
《诗》曰:「有物有则」。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
圣贤之学,主乎践形,而不愿乎其外。
元刚之教子,望之以通于性命之正,以无负乎天之所以与我者,其独善也邪?
其遂符所梦也邪?
其复过之也邪?
皆非所必计也。
人之得形于父母,而毋忝尔所生,达不离道,穷不失令名。
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富贵未必可得,而性命已失其正。
此天下人子所以陷于失身者多矣,不敢不勉,而有知也不敢不告诸为人子者。
元刚为人之父,亦为人之子者也,其达此悉矣。
予也言之,其子之长也,庶几其有闻乎。
因预定其字曰「思」,为其长子也,以「伯」冠之。
濂溪著书曰:「通微生于思,不思则不能通微」。
呜呼!
思则得之,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
尚勉之哉!
元刚名义端,丰城人
通孙生戊午,今四岁云。
陈逢春肖轩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陈逢春景茂,芥轩先生之子也。
芥轩名凤,官至朝奉郎、监行在丰储仓。
其为人刚直有守,与赵东野齐名于玉虹翠浪间。
平生游吴履斋包宏斋严华谷诸公之门,诸公器之不置也。
未及用,不幸蚤世。
景茂幼孤,长而有立,自号曰肖轩,有志乎其先人也。
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世之所谓狼疾人不肖子,岂其性然哉,志不存焉耳,志之所至,事亦至焉。
夫肖之道亦不一矣。
奋建,肖其性者也;
谈、迁,肖其业者也;
彪、固,肖其文者也;
羲、献,肖其书者也;
环、颋,肖其位者也。
凡为人子者,苟有一节不忝乎其前,其亦无愧于名父之子哉。
《蛊》初九之《象》曰:「干父之蛊,意承考也」。
《易》之所谓意,景茂有之矣。
《书》曰:「若考作室,厥子乃弗肯堂」,景茂必无是也。
尚勉旃哉!
吕元吉麦舟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吕元吉庐陵之名族,东莱之近裔也。
皇皇充充,以母丧浅土,未毕大事,将以石曼卿自命,而求以忠宣麦舟之事望于人。
自薄者而观,今世可复得麦舟乎?
以愚论之,麦舟固可复得。
借令不得,聚成舟,犹可及也。
传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又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中原文献,前辈典刑,遐乎邈哉,不可尚已。
然亲亲以及物,爱其父母以爱人。
人心天理油然于不忍人之际者,岂以宇宙隔古今间哉!
吕君行矣!
昔人有言:「子毋谓秦无人」。
龙泉县上宏修桥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修桥辟路,佛家以为因果。
世之求福田利益者,所以乐为之趍,而佛家者流所以积心竭力,勤苦奉承而不之厌也。
予过泉江,道上宏,闻有郭公者,主石桥之役,盖毁家以成之。
僧昙发则朝夕为之督其事,颇难其力,不倦其心,盖可取焉。
邀予为之疏。
惟予不得以预斯举也,郭老矣,迫于其请,则念儒书中,是亦为溱洧济人之事。
虽其事之偏,而视夫拔一毛不以利人,而但脧人以肥己者,为有间矣。
郭公之所为若此,是邦之人若士观感动悟,其能以自已于心乎?
者,性之所自然,为善者,人之所同欲。
罔俾郭公专美是邦可也,而岂必曰福田利益之故哉!
因书以畀发,使持示邦之可语者。
叶校勘社仓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社仓之法,阜陵下之四方,而周人委积之意复续于二千岁之后,文公请也。
公畏天命,悲人穷,汲汲焉于当世。
天之所以予之者不轻,而得于其时者复厚,天其有以行之也。
校勘叶君重开,无一命为之阶,而倡率同志,嘉惠闾封,已能凿凿精实。
使君得志于世,文公之议将次第而充之。
刘煇佥判时,得俸不以自赢,辄买田赡族。
或谓范文正公此志三十年,非参大政,则有不惬焉者矣。
为小官,乃能随力为义,可不谓贤乎?
之于文正,君之于文公,事有大小,世有难易,心之所推,则吾无间然矣。
君虽布衣,尚何不满乎哉?
济和尚西极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天有南极北极。
北极天帝所居,南极惟南海上髣髴可见,非天之南北也。
自中土而论,为人世南北之极耳,天之所极实不可知。
《淮南子》言禹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
此亦姑举地之极而言。
观《禹贡》所载禹迹,不为甚远,《淮南子》之说信有之乎?
汉张骞曾穷西方几万里而还,不知是时何以未尝及佛土。
后佛自西域来,又不知佛生处与所经历相隔几何。
敢问济和尚:「西方有极处无极处,作么生」?
和尚未对。
旁有童子谓予曰:「日入处不知去人几千万里,吾举目即见。
吾不学佛,佛何必西方」?
和尚合掌作礼而退。
慧和尚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予里南禅寺上座曰
早为通人,得画法于里之名手。
挟是出四方,会留京师,复得相与传神法于异人。
自此览观山川之胜,游历人物之会,足目高远,迥长数格。
既数年,厌薄世俗,谓天下事止如是观,不如削发,遂为僧。
盖收湖海豪气一归山林者也。
然技痒卒不能自禁,岁为星源神像轴若干,春夏辄有远役。
初鬻本祠下,神与若相宜者,大家豪人见辄动心,亹亹不爱金缯以致之,得之者咸指目以为川僧所为。
自是四方游山上者,无画以归,谓为徒行,争致馈橐中,约隔岁取偿。
辄如期往,欢曰「川僧来矣」,取画者填门。
徐开箧笥,如约分付,不半日画尽矣。
若是者年久,遂为例。
今人亲戚交友之间,才有一钱利害寄诸其手,皇皇然惟恐人负之。
以数千里不相知之僧,相期于一岁之外,求之也若恳,寄之也如弃。
人情岂大相远哉!
艺之动人,一至于此。
之画,其流传多矣。
独相与传神,秘其术不轻售。
间与予言相,颇肯倾臆,事多如其言。
然每会聚,辄睥睨不已,予知其欲传神也。
越数年,竟不下一笔。
予今年偕弟过山中,坐定,忽跃然起,仓皇索笔,不再注视,描画不踰刻,而予兄弟二人嵚𡼭之状已宛宛如活,一坐烘堂。
一日,用缯一幅,置予于前,予弟于后,冠八角巾,着道服,前者垂臂以执袂,后者歛手以衔袪。
又作幼弟背像,手持《孝经》一卷,上纪《移忠孝》一章,若将献诸二兄。
左为海潮汹涌澎湃,涛头有数丈之势,一金龟隐见出没于沆漭之间。
题曰《忠孝归朝》。
之用意亦勤矣。
因聚观者与共评之,为之大噱。
乃指潮而言曰:「予宁驾绝海之帆,以突鱼龙之变怪乎,将极目于南龛北赭,望洋而不济乎?
宁扬清激浊,以吊鸱夷子之遗乎,将波流澜趍,以嬉戏于杭人之旗鼓乎?
宁依乘于鳌游鲲化之会乎,将有咸有腥,有滑有腯,姑苟膳羞以自活乎?
宁泅不已以取冲击乎,将知止知足,与汐水俱为缩乎?
宁与波上下屑屑于朝夕之往来乎,将观阴阳之进退,察日月之盈虚,翱游于六极之表乎」?
质之予弟,予弟笑而不言。
问之曰:「区区何足以知之」。
予于是服慧之得予貌,而知慧之犹未得予心也。
因为纪其能事之本末,以谢其勤,并具予之所以言者。
噫,亦安得知心之士而与之语哉!
深衣吉凶通服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
《深衣篇》大槩三节。
第一节言其制,「短无见肤,长无被土」以下是也。
第二节言其义,「规者行举手以为容」以下是也。
第三节言其用,「可以为文,可以为武」以下是也。
此虽三节,然毕竟义为之主。
故篇首曰:「以应规矩,绳权衡」。
文坦易明白,前辈解之悉矣。
独吉凶通服,犹有可疑。
或谓考之本篇曰「可以为文,可以为武,可以摈相,可以治军旅」,而不曰「可以吊丧,可以受吊」;
曰「善衣之次」,而不曰「丧服之次」。
虽其间有「孤子则纯以素」一语,近于丧服,则又曰,郑氏注「年三十以下无父称孤」,则是无父而服,此衣当用素纯耳,非孤子于居丧之中可以此代丧服也。
其必以为吉服之说如此。
然愚尝参互经传,博采旁證,则此虽吉服,未见其不可通于凶事。
按《檀弓》:「将军文子之丧,既除服,而后越人来吊,主人深衣练冠待于庙,垂涕洟」。
注云:「深衣练冠,凶服变也。
盖既除丧,则不当复衣丧服,故以深衣受吊」。
以丧服一变而即用深衣,则深衣虽谓之丧服之次可也。
虽与「善衣之次」之说相反,正足以见其互相发明耳。
曾子问:「亲迎女在涂而婿之父母死,如之何」?
孔子曰:「女改服布深衣,缟总,以趋丧」。
注云:「妇人始丧未成服之服」。
盖成乎妇则成乎妇服,惟其未成妇也,不可以衰,故趋丧以深衣。
然则此亦凶服之变也。
今世女子未闻有服深衣者。
然以此事考之,凶事而可服其服,于吉事可知也。
注云:「礼教久废,故女遂废此衣耳」。
按《杂记》:「大夫卜宅与葬,曰有司麻衣布衰」。
注曰:「麻衣,白布深衣而著衰焉。
此服非纯吉,亦非纯凶也」。
夫衰,凶服也;
深衣,吉服也。
衰之下有深衣焉,故非纯凶;
深衣之上有衰焉,故非纯吉。
由此论之,深衣不专用于吉事,又可见也。
按《间传》:「大祥素缟麻衣」。
注云:「麻衣十五升布。
深衣谓之麻者,纯用布,无采饰也」。
盖大祥已除衰杖,本须服吉,然使便用采饰之服,则孝子之馀哀未忘,必不安于此。
故鲁人朝祥而暮歌,子路笑之;
有子既祥而丝履组缨,记礼者讥之。
此所以用深衣者,盖在不衰不采饰之间也。
按《丧服记》:「公子为其母麻衣縓缘」。
注云:「麻衣,小功布深衣。
以麻为小功布者,以大功降云。
公子之庶昆弟为其母,若父卒,为母大功;
父在,降大功一等,用小功布深衣」。
以此證之,深衣固为大祥之服,而亦为小功之服,但大祥缘以布,小功缘以縓耳。
夫以《深衣》正篇,本专为吉服而言,然略以此数节推之,其于凶服亦自可通。
大槩丧服皆用布,而以精粗为轻重之等。
郑氏云:深衣用十五升布,鍜濯灰治,升八十缕,则是千二百缕为经。
此今世极细之布也」。
然则深衣之所以为吉服者,以其布之精密。
又布易得而难损,取其贵贱可以通服。
经所谓「完且弗费」,注所谓「可苦衣而易有」者也。
而揆之丧服,则用布适同,而为色又相似,且经鍜濯灰治,故止可用于服之轻者耳。
非如他衣服用缯帛采色,则专当施于吉,而不可通于凶也。
此正如近世凉衫耳。
阜陵以前,士大夫皆以为会聚之常服,其后遂于吊丧用之。
则亦以其颜色可通之故,正此类也。
但是深衣之制,领缘不同,其间纯以绩者,乃是以尽饰为美,此恐专为吉服,而不当与凶服通。
至于用素用縓,自是丧服本色。
独用青者,则通于吉凶之间,皆无舛耳。
若夫冠屦一节,却欠商议。
今人谓服深衣必须用某冠某屦,此恐未明。
盖冠屦之制,《深衣》正篇既不曾见明言,而其散见于他传者,其冠亦各有变。
将军文子之丧,主人深衣练冠,是受吊之时,方用练冠也。
其施之吉,则固有他冠矣。
如女用深衣之缟总,则趍丧而后变用缟总也,其在平时必他有以为之总者矣。
又如汉制,乘舆服深衣,则用通天冠,高九寸,是天子而后有此冠也。
推而下之,诸侯大夫士以至庶人,岂当拘于一冠矣乎?
切意深衣有一定不易之制,而本篇所以不载冠屦者,恐冠屦当是从时耳。
何以辩之?
夏之冠曰毋追,殷之冠曰章甫,周之冠曰委貌,又曰元冠。
三代之冠,其制已各不同。
有虞氏深衣而养老,则深衣自虞氏已有之。
此时自须用虞氏之冠,尚不及有三代之冠也,又安得所谓某官者?
以是推之,深衣则古矣,而冠屦则无定制也。
孔子少居鲁,衣逢掖之衣;
长居宋,冠章甫之冠。
衣少所居之服,冠长所居之冠,二者参用,各随其宜,初不必曰鲁服则鲁冠,宋冠则必宋服也。
以圣人之于时且然,况今世而服深衣者,其为冠屦也,既不载于经,则其随时也为得矣。
必欲用某冠某屦,则恐又失之泥也。
然则所谓随时者宜何如?
其以深衣为吉服,则今之缁冠为不必易也。
如其以为凶服,则受吊者固当以檀弓练冠为法,而往吊者亦须如之,玄冠不以吊故也。
呜呼,礼之时义大矣哉!
器数之精微,制度之详密,虽以夫子之圣,不敢自谓生知,而屈意于一问。
区区何人,乃敢率其胸臆,评论千载之上,多见其不知量也!
虽然,亦识其所见云尔,尚以俟有考者。
西涧书院释菜讲义(知瑞州日)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一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韩子犯之,而世怪且骂,柳子厚所谓「惴惴然而不敢」也。
某承乏此邦,其于教化,号为有一日之责
盖尝告朔而履乎学宫,得闻诸君之所以授受者,而亲陟皋比,与逢掖讲师弟子礼,则僭之为尤。
书堂有事乎先贤,诸君不鄙,而固以请,则虽寡陋,夫焉得辞?
某初被命来守,尝启政路曰:古之为诸侯,先政化而后簿书期会,世之不淑,乃倒置,此则相与病夫风俗之弊,而士行不立,且伤夫教道之久废,而未有一救之也。
固尝有及于君子德业之义,而重反覆焉。
辄诵所闻,并绎其旨。
与诸君茂明之。
《易》曰:「君子进德脩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
脩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中心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无妄之谓诚,三者一道也。
夫所谓德者,忠信而已矣。
辞者德之表,则立此忠信者,脩辞而已矣。
德是就心上说,业是就事上说。
德者统言,一善固德也,自其一善以至于无一之不善,亦德也。
德有等级,故曰进。
忠信者,实心之谓。
一念之实固忠信也,自一念之实以至于无一念之不实,亦忠信也。
忠信之心,愈持养则愈充实,故曰忠信所以进德。
辞者,谨饬其辞也。
辞之不可以妄发,则谨饬之故。
脩辞所以立其诚,诚即上面忠信字。
居有守之之意。
盖一辞之诚固是忠信,以一辞之妄间之,则吾之业顿隳,而德亦随之矣。
故自其一辞之脩,以至于无一辞之不脩,则守之如一,而无所作辍,乃居业之义。
德、业如形影,德是存诸中者,业是德之著于外者。
上言进,下言脩,之义,所以为德之表也。
上言脩业,下言脩辞,辞之脩即业之脩也。
以进德对脩业,则脩是用力,进是自然之进。
以进德对居业,则进是未见其止,居是守之不变。
惟其守之不变,所以未见其止也。
辞之义有二,发于言则为言辞,发于文则为文辞。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虽若岐为四者,然文、行安有离乎忠、信?
有忠信之行,自然有忠信之文;
能为忠信之文,方是不失忠信之行。
子曰:「言忠信,行笃敬」。
则忠信,进德之谓也;
言忠信,则脩辞立诚之谓也。
未有行笃敬而言不忠信者,亦未有言不忠信而可以语行之笃敬者也。
天地间只一个诚字,更颠扑不碎。
观德者只观人之辞,一句诚实便是一德,句句诚实便是德进而不可禦。
人之于其辞也,其可不谨其口之所自出,而苟为之哉?
嗟乎!
圣学浸远,人伪交作,而言之无稽甚矣。
诞谩而无当,谓之大言;
悠扬而不根,谓之浮言;
浸润而肤受,谓之游言;
遁天而倍情,谓之放言。
此数种人,其言不本于其心,而害于忠信,不足论也。
最是号为能言者,卒与之语,出入乎性命道德之奥,宜若忠信人也;
夷考其私,则固有行如狗彘而不掩焉者。
而其于文也亦然,滔滔然写出来,无非贯串引接伊洛,辞严义正,使人读之,肃容歛衽之不暇;
然而外头如此,中心不如此,其实则是脱空诳谩。
先儒谓这样无缘做得好人,为其无为善之地也。
外面一幅当虽好,里面却踏空,永不足以为善。
盖由彼以圣贤法语止可借为议论之助,而使之实体之于其身,则曰「此迂阔也,而何以便吾私」,是以心口相反,所言与所行如出二人。
呜呼!
圣贤千言万语,教人存心养性,所以存养此真实也,岂以资人之口体而已哉!
俗学至此,遂使质实之道衰,浮伪之意胜,而风俗之不竞从之。
其陷于恶而不知反者,既以妄终其身,而方来之秀习于其父兄之教,良心善性亦渐渍汩没,而堕于不忠不信之归。
昔人有言:「今天下溺矣」。
吾党之士犹幸而不尽溺于波颓澜倒之冲,缨冠束带,相与于此求夫救溺之策,则如之何?
噫,宜亦知所勉矣!
或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积之自然如此,岂卒然旦暮所及哉!
今有人焉,平生无以议为,而一日警省,欲于诚学旋生用工夫,则前妄犹可赎乎?
曰:无伤也。
温公五六岁时,一婢子以汤脱胡桃皮,公绐其女兄曰:「自脱也」。
公父呵之曰:「小子何得谩语」!
公自是不敢谩语。
然则温公脚踏实地,做成九分人,盖自五六岁时一觉基之。
温公犹未免一语之疵也。
元城事温公凡五年,得一语曰「诚」。
请问其目,曰:「自不妄语入」。
元城自谓:「予初甚易之,及退而自檃括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
力行七年而后成」。
然则元城造成一个言行一致,表里相应,盖自五年从游之久,七年持养之熟。
前乎此,元城犹未免乎掣肘矛盾之愧也。
人患不知方耳,有能一日涣然而悟,尽改心志,求为不谩不妄,日积月累,守之而不懈,则凡所为人伪者,出而无所施于外,入而无所藏于中,自将销磨泯没,不得以为吾之病,而纵横妙用,莫此诚,《乾》之君子在是矣。
或曰:诚者道之极致,而子直以忠信训之,反以为入道之始,其语诚若未安。
曰:诚之为言,各有所指,先儒论之详矣。
如周子所谓「诚者圣人之本」,即《中庸》所谓「诚者天之道」,盖指实理而言也。
如所谓「圣,诚而已矣」,即《中庸》所谓「天下至诚」,指人之实有此理而言也。
温公、元城之所谓「诚」,其意主于不欺诈,无矫伪,正学者立心之初所当从事指诚之至者言之也。
然学者其自温公、元城之所谓「诚」,则由《乾》之君子以至于《中庸》之圣人,若大路然,夫何远之有?
不敏何足以语诚,抑不自省察,则不觉而陷于人伪之恶,是安得不与同志极论其所终,以求自拔于流俗哉?
愚也请事斯语,诸君其服之无斁。
熙明殿进讲敬天图周易贲卦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一
《彖》曰:「贲,亨。
柔来而文刚,故亨。
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
天文也。
文明以止,人文也。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臣闻贲,文饰也。
色相间则成文
故柔来文刚,刚上文柔,刚柔相间,所以为贲。
《贲》,《离》下《艮》上。
《离》之体,中以一柔间两刚,是柔来文刚。
《艮》之体,上以一刚乘两柔,是刚上文柔。
使独刚独柔,不相为用,则不成文矣。
此言《贲》之卦义也。
天之文为二曜五行,象纬交错,故曰:「观乎天文」,此言天之贲也。
人之文为三纲五常伦理次序,故曰「观乎人文」,此言人之贲也。
以上像《易·彖》大意。
臣窃窥先皇帝作图之旨,以敬天为名,其于《贲》卦,实摘取「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一条。
臣谨按图义而为之辞。
臣窃惟天一积气耳。
凡日月星辰、风雨霜露,皆气之流行而发见者。
流行发见处有光彩,便谓之文。
然有顺有逆,有休有咎,其为證不一,莫不以人事为主。
时,时世也。
彖易圣人,不曰「天变」,而曰「时变」,盖常变虽丽于天,而所以常变则系于时。
人君一身,所以造化时世者也。
故天文顺其常,则可以知吾之无失政;
一有变焉,咎即在我。
是故天文者,人君之一镜也。
观镜可以察妍媸,观天文可以察善否。
且如历家算日食云某日当食几分,固是定数。
然君德足以消弭变异,则是日阴云不见。
天虽有变,而实制于其时。
又如旱魃,灾也,才侧身脩行,则为之销去;
荧惑,妖也,才出一善言,则为之退舍。
天道人事,实不相远。
自古人君,凡知畏天者,其国未有不昌。
先皇帝深识此理,故凡六经之言天文者,类聚而为之图,以便观览,且恐惧脩省焉。
圣明知敬严父之图,即敬天在此矣。
呜呼,曷其奈何不敬!
吉州州学贡士庄记1272年8月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九、《文山全集》卷九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物之在天地间,自铢以上,莫不有主名。
贡士庄所储,以拟夫三岁大比。
士之送上春官者,有司不知谁宜得之,取什伯于千万,亦无敢自必为己得,其予夺之,殆有物焉。
逸史称,隋末一书生,所居抵官库,有数万钱,欲取之,神人诃之曰:「此尉迟公钱也」。
泉者,天之利器,惟天能以与人。
则夫任贡士庄者,殆为天守利器,以俟夫天之所以与人者。
充是心以往,真无所为而为之,其为仁岂不至,而为义岂不尽乎?
咸淳六年,简池赵君必礿来为庐陵教授,作兴斯文,教养毕具。
则按贡士庄之旧,稽其所出内,岁钱谷几何。
庐陵士甲江右,一科数路,资送四五百人,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末之云耳。
于是有增田之议。
一之日置尹氏租,为米八十斛;
二之日置彭氏租,为米一千一百九十二斛。
赵君犹以为未足,则曰:「传而益之,其来者之事哉」!
添差教授番阳程君申之继至。
相与诣郡,请蠲赋。
吏持难易,阁弗下。
永嘉缪侯元德甫下车,二君申其请,侯慨然曰:「奈何与吾党校琐琐乎」!
复之不崇朝。
予闻而异之,以为侯与广文之用心,皆所以奉天道之不及者也。
古之爵人,言必称天。
国家谨惜名器,自他蹊者悉名侥倖,惟进士科,使四方寒畯操觚而进,付得失于外有司,而定高下于殿陛之亲擢,公卿大夫繇此其选。
当是时,天子宰相一不得容心于其间。
予尝谓今世惟科举一事为有天道行焉。
士脩于家,试于乡,如探筹然,以信夫天命之所遭。
而为贡士计者,积仓裹粮,共其道路,先事而为之备,随天命之所与而后与之。
是心也,岂复有内交要誉之私哉!
予故曰:皆所以奉天道之不及者也。
是宜书。
且夫取士于天下,将以为天下用。
人之常情,其穷也不为利疚,则其达也不可以非义屈。
后之临大节,断大事,决非异时箪食豆羹见于色者之所能也。
夫使郡国上其贤能,而汉人续食之意隐然寄于学校。
士得以直走行都,而无仆马后顾。
所望于人也轻,则所以全于己也大。
是邦学者世修欧、周之业,人负胡、杨之气,如有用我,执此以往。
是举也,世道微有赖焉,盖益可书也已。
是庄创始于尚书胡公槻,隶于学者米二千二百斛有奇。
丞相叶公梦鼎为郡增六百三十斛有奇,前教官黄君恺伯增一千三百六十斛有奇,前赵侯典椯增四百一十斛有奇。
自二教创后,施君郁、郑君师皋增二百五十斛有奇。
合今所增,通为米六千一百斛有奇。
学谕提点庄事,刘少南张敏子云
八年八月记。
吉州院狱空记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九、《文山全集》卷九
吉州右司理院,乃开庆元年五月狱空,九月又空,明年五月又空。
为州凡三狱,曰州院,曰左司理院,右院其一也。
方千里之国,未易为理,而物之不齐,其情固然。
省刑罚,止狱讼,贤者虽欲为之,而格于其势之所不可。
长老传说,以为自南渡百馀年,惟乾道庚寅嘉定甲申狱尝空。
乾道事不知何如。
嘉定间南昌张别驾被旨摄庐陵郡
初,张宰清江,得米南宫「狱空」二字,勒诸珉以诏不朽,洎来吉,摹本遍付诸狱。
不三月,遂皆以空告。
由今推之,为长民者一念之善,感召和气可也。
上有所好,下从而逢之,是未可知。
夫以百馀年两见之事,可谓稀阔,而其可疑又如此,然则虽谓之绝无仅有可也。
司理君为政宽允,尝平反死事二,法应赏,君不自以为功,当路论功亦不及。
人谓君超然利害之表,君曰:「吾尽吾心而已,而何赏之较」?
君实有爱人利物之心,哀矜庶狱,无所不用其至,人人自以为不冤,狱空遂为常。
君书三考,候代者未至,岁月有奇,狱空之事,其二在考内,其一在候代时。
院之设久矣,官此者几人,得阙而来,受替而去,其间可纪之盛,百馀年仅仅两见。
今君受任三考,已能配此旷绝之踪,而书满已后,迄臻三美,君职于其事,可谓无愧矣!
此而不书,后将何观?
虽然,予尝上下世变观之,自画象之化远,人心之朴日以散,惟时曰「刑措不式」,汉文时几致刑措,下此,则唐初死囚归狱之事,人以为奇。
盖唐虞后至今三千馀年,而断狱之省,数不过三四海之大,兆民之众,不可以一院比也,然圣人得国而为之,持之以道,使民迁善远罪而不自知,其效验近卜于期月三年,而远亦不过于必世。
夫古今刑措之日既如此其难,而区区空一院之狱又如此其不数,圣人之志其遂不可行邪?
虽然,由君之事,则百馀年间职业之可书曾不一再。
而君以岁月为之有馀,天下事信不可为乎?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此予所以初为世道感,而以其尚可为者深幸也。
呜呼,君其毋以自足哉!
君姓洪,名松龙严陵人
龙泉县太霄观梓潼祠记1261年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九、《文山全集》卷九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遂川县太霄山
龙泉邑治左,出门行数百步,有太霄老子宫焉。
辛酉之春,予登其巅。
四山拱趍,天宇高旷。
会令方营度作梓潼君祠,邀予为字曰「元皇之殿」。
既为从事六月殿成。
明年,令若士以书谂曰:「役之初兴,君寔来,辱为之书,请卒记之」。
邑为吉上游,山川清拔,民秀而文。
天圣以来,高科鼎鼎出,有位至侍从,以忠直自奋,尚论文献者归焉。
维郴实接壤,桴鼓数震。
令初至,适江上有警,郴寇益乘以噪,周旋军旅,不得以间。
事平,令谓:「吾幸为礼义邑,虽倥偬,不容不为俗化地,况少须暇乎」?
稽诸图志,庭庙鳞立,吾党之士,独无所敬祀。
会宾兴诏下,乃进诸生谋曰:「今三岁大比,试者以文进
将文而已乎?
意必有造命之神执其予夺于形声之表者,盖元皇是也。
士之所自为,行为上,文次之。
神所校壹是法,合此者陟,违此者黜。
人谓选举之权属之有司,不知神之定之也久矣。
蜀山七曲神所宅之国,衣冠文物,莽为风尘。
惟神元命,寔始吴会,英灵赫赫,将从君父所在而依之,是以江湖以南,神迹多著。
此固士之所当钦崇而景仰者,舍而不祠,惟缺典是惧」。
议遂决。
予按《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又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
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夫人一动之微,必有神明焉,得其情于幽隐易肆之地,兹其所以体物而不可遗也。
惟经传统谓之神,未有所指名。
近世贵进士科,士以得失为病。
元皇食,于是始有司桂籍之说。
化书所谓九十四化,变迁推移,旷千百岁,虽涉于不可测知,然神生为忠臣孝子,殁为天皇真人。
取士本末,实昉于人心义理之正,明有礼乐,幽有鬼神,果哉其不诬矣。
孟子曰:「天爵仁义忠信,人爵公卿大夫」。
古之人脩其天爵,而人爵从之。
圣贤不语怪,而教人先内后外,未尝非神之意。
神虽游于太虚,而考德问业,初无戾于圣贤之言。
其在祭法,苟有以明民成教,宜与祀典,则神之有祠,岂缁黄之宫之埒?
邑有先民典刑,大冠逢掖,争志策厉,为臣止忠,为子止孝,此其内心固油然不自已,而况高山仰止,明神在前,则其戒谨恐惧,工力当倍。
他日拔起诸生,彬彬知名,则居公卿大夫之位,必将有仁义忠信之人。
令之此举,于人才甚有功,于方来世道非无所关系,岂曰以区区科目望其人,而惠徼福于神之一顾哉!
祠翼殿以庑,丹垩,具钟鼓供器如式,像设居中。
内而父母妇子事亲之道,孝之属也;
外而待御仆从为臣之道,忠之属也。
费钱七十万有奇,十万为令俸,馀裒多。
迄于城观下,古曰「龙头里」,因其名为坊。
扁额,校书郎姚君勉笔也。
令方为远者计,廉用积馀,市田以奉祠事。
继今邑之士,其之赐永永无斁。
令陈氏,名升三山人,初摄事,继辟今任云。
文山观大水记1268年5月14日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九、《文山全集》卷九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自文山门而入,道万松下,至「天图画」,一江横其前。
行数百步,尽一岭,为松江亭
亭接堤二千尺,尽处为障东桥。
桥外数十步为道体堂。
自堂之右,循岭而登,为银湾,临江最高处也。
银湾之上有亭曰「白石青崖」,曰「六月雪」,有桥曰「两峰之间」,而止焉。
天图画居其西,两峰之间居其东,东西相望二三里。
文山滨江一直之大槩也。
戊辰岁,余自禁庐罢归,日往来徜徉其间,盖开山至是两年馀矣。
五月十四日,大水。
报者至,时馆中有临川杜伯扬、义山萧敬夫
吾里之士以大学试,群走京师,惟孙子安未尝往。
辄呼马戒车,与二客疾驰观焉,而约子安后至。
未至天图画,其声如疾风暴雷,轰豗震荡而不可禦。
临岸侧目,不得往视,而隔江之秧畦菜陇,悉为洪流矣。
松江亭,亭之对为洲,洲故垤然隆起,及是,仅有洲顶而首尾俱失。
老松数十本,及水者争相跛曳,有偃蹇不伏之状。
至障东桥,坐而面上游。
水从六月雪而下,如建瓴千万丈,汹涌澎湃,直送乎吾前,异哉!
至道体堂,堂前石林立,旧浮出水面,如有力者一夜负去。
酒数行,使人候六月雪可进与否,围棋以待之。
复命曰水断道,遂止。
如银湾,山势回曲,水至此而旋。
前是立亭以据委折之会,乃不知一览东西二三里,而水之情状无一可逃遁。
故自今而言,则银湾遂为观澜之绝奇矣。
坐亭上,相与谐谑,赋唐律一章,纵其体状,期尽其气力,以庶几其万一。
予曰:「风雨移三峡,雷霆擘两山」。
伯扬曰:「雷霆真自地中出,河汉莫从天上翻」。
敬夫曰:「八风捲地翻雷穴,万甲从天骤雪騣」。
惟子安素不作诗,闻吾三人语,有会于其中,辄拍手捋须,捧腹顿足,笑绝欲倒,盖有渊明之琴趣焉。
倚阑踰时,诡异卓绝之观不可终极,而渐告晚矣。
乃令车马从后,四人携手徐步而出。
及家,而耳目眩颤,手足飞动,形神不自宁者久之。
他日,予读《兰亭记》,见其感物兴怀,一欣一戚,随时变迁,予最爱其说。
客曰:「羲之信非旷达者。
夫富贵贫贱屈伸得丧,皆有足乐,盖于其心,而境不与焉。
欣于今而忘其前,欣于后则忘其今,前非有馀,后非不足,是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
岂以昔而乐,今而悲,而动心于俯仰之间哉」!
予怃然有间。
自予得此山,予之所欣日新而月异,不知其几矣。
人生适意耳,如今日所遇,霄壤间万物无以易此。
前之所欣所过者化,已不可追纪。
予意夫后之所欣者至,则今之所欣者又忽焉忘之。
故忽起奋笔,乘兴而为之记,且谂同游者发一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