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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论乾道乙酉进)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馀;
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
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
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
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
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尝令臣两随计吏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
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
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
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负抱愚忠,填郁肠肺。
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
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
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
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
惟是张浚符离之师,觕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蹂躏,犹未若是之酷。
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齰舌,以为深戒。
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
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维皇帝陛下聪明神武,灼见事几,虽光武明谟,宪宗果断,所难比拟。
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
臣虽至愚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无患。
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禦戎十论,名曰《》。
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
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
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固在吾目中。
惟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几,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
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
野人美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
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锧馀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十论 其一 审势第一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
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其毙矣。
何谓形?
小大是也。
何谓势?
虚实是也。
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
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
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嵬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拒,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禦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踰之矣。
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
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
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
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
谓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
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
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
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
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以岁币之相仍,横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
沙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
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
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分。
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
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
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又反于燕,其馀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
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
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
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
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馀,田宅罄于搥剥之酷,怨愤所积,其心不一。
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
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罕、兀术辈之叶。
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
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
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抑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
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
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
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
臣故曰形与势异。
惟陛下实深察之。
其二 察情第二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
有以得其情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
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
我欲胜,彼亦志于胜,谁肯处其败?
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所决。
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张虚声以耀我乎?
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形以诱我乎?
是皆未敢也。
然则如之何?
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定故也。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审故也。
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坐察矣。
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常为必战之待;
寓胜于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
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
彼诚匿形以诱我,我有素备而不可乘。
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固神閒而气定矣。
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犹是,彼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
譬如狞狗焉,心不肯自闲,击之则吠,吠而后却;
呼之则驯,驯必致齧。
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
彼何尝不欲战,又何尝不言和,惟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惟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尤不可以不察。
曩者兀术之死,固尝嘱其徒使与我和,曰:「韩、张、刘、岳近皆习兵,恐非若辈所敌」。
则是其情真欲和矣。
然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要我也。
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则请割三京;
亶之弑,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
亮之殒,袖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事我。
是其情亦真欲和矣,非诈也。
未几,亶之所割,视吾所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踵而复取之。
亮之所谋,窥吾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
袖之所谋,悟吾有班师之失,无意于袭,则又反覆而有意外之请。
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盖用其狎而谋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
何以言之?
空国之师,商鉴不远,彼必不肯再用危道。
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岂能必其胜?
此一不敢必战也。
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而无成,则我有攻守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
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敢必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此一欲尝试也。
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惟务于侥倖,谋不暇于万全,此二欲尝试也。
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
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
今诚必战,岂欲人遂知之乎?
彼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
以母之亲,兄之长,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犹弑之,何有于我?
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敢谓之终遂不战乎?
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
彼于高丽西夏,气足以吞之,故于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无他;
惟吾使命之去,则多方腆鲜,曲意防备。
如人见牛羊未尝作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
此又足以见其深有忌于我也。
彼知有忌,我独无忌哉?
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以踰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则吾受其病矣。
禦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遂成擒。
先○之心,恐汉而疑罕幵,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自速败。
薛公充国非有风角鸟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惟心定而虑审耳。
朝廷心定而虑审,何情不可得?
何功不可成?
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进退者,非特重困吾力,且失夫制胜之机为可惜。
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处者,绰绰乎其有馀矣。
其三 观衅第三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
喜怒之方形,视之若未有休戚;
喜怒之既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
何则?
喜怒之情,有血气者皆有之。
饱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
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弃则痛;
冤而求伸,愤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
怨深痛钜而怒盈,服则合,叛则离。
秦汉之际,离合之变,于此可以观矣。
秦人之法惨刻凝密,而汉则破觚为圜,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
秦人则役繁赋重不恤,而汉则宽仁大度,务从简约,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
怒之方形,秦自若也;
怒之既积,则喜而有所属,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
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
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
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
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灭中华。
民有不平,讼之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
田畴相邻,胡人则强而夺之;
孳畜相杂,胡人则盗而有之。
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
民之所惜者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无期,有常产者困窭,无置锥者冻馁。
民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訹于积威之末。
辛巳之岁,相挻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钜,而怒已盈也。
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无成而窜身无所,故疾趣淮上,侥倖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
此机不一再,而朝廷虑不及此,中原义兵寻亦溃散。
吁,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吾民亦岂能自安而无疑乎?
疑则虑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
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诚有意焉,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
存抚新附以诱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
如是,则一旦缓急,彼将转相告谕,翕然而起,争为吾之应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
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怀袖,知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
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虏人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
冯妇虽攘臂,其为士笑之。
孟子》曰:「为汤武驱民者,桀与也」。
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
惟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其四 自治第四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
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晋卒以并吴;
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
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至于此。
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办此,吾见韩卢东郭㕙俱毙而已」。
臣以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
西蜀之地又分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
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
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
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盖侥倖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
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尔,无足怪者。
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已大异矣。
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
是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
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勇之习,纯用而不杂也。
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
臣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墟。
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
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救钜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馀壁皆莫敢动。
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
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
怀王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夫彼岂能逆知其事之必至于此耶?
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
故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
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
以顺居盛,犹有衰焉,以逆居盛,固无衰乎?
臣之所谓理者此也。
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又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
今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口,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覈真伪,而褫魄于雕弓,亦已过矣。
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卑,精心强力,日与二三大臣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
官吏之盛否,民力之优困,财用之丰耗,士卒之强弱,器械之良苦,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举也。
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
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馀万,以天下之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百馀万之足云?
臣不为二百馀万缗惜也。
钱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哉?
臣不为数百里计也。
然而绝岁币则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
今则不然,待敌则恃驩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湖山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
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缓急将谁使之战哉!
借使战,其能必胜乎?
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谓吾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为吾响应者,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
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
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
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百馀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乎?
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
臣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要我,苟因其要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虏倍西、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
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
昔者秦攻邯郸而去,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
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不攻乎」?
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矣」。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
臣以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
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求之于晋,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陵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能郁郁久居此者乎?
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毋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
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
盖谋贵众,断贵独,惟陛下深察之。
其五 守淮第五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臣闻用兵之道,无所不备则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则不必皆备。
何则?
精兵骁骑,十万之屯,山峙雷动,其势自雄,以此为备,则其谁敢乘?
离屯为十,屯不过万,力寡气沮,以此为备,则备不足恃。
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
臣尝观两淮之战,皆以备多而力寡,兵慑而气沮,奔走于不必守之地,而婴虏人远斗之锋,故十战而九败,其所以得画江而守者幸也。
且今虏人之情,臣固已论之矣,要不过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无内祸;
使之踰淮,将有民而抚之,有城而守之,则始足以为吾患。
夫守江而丧淮,吴、陈、南唐之事可见也。
且我入彼出,我出彼入,旷日持久,何事不生?
曩者兀术之将曰韩常,刘豫之相曰冯长宁者,皆尝以是导之,讵知其他日之计,终不出于此乎?
故臣以谓守淮之道,无惧其必来,当使之兵交而亟去;
无幸其必去,当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
为是策者,在于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战;
彼能攻吾之城,而吾能出彼之地。
然而非备寡力专则不能也。
且环淮为郡凡几?
为郡之屯又几?
退淮而江,为重镇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至于行都扈跸之兵,其将皆有定营,其营皆有定数,此不可省也。
环淮必欲皆备,则是以有限之兵而用无所不备之策,兵分势弱,必不可以折其冲。
以臣策之,不若聚兵为屯,以守为战,庶乎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为彼患也。
聚兵之说如何?
虏人之来,自淮而东,必道楚以趣扬;
自淮而西,必道濠以趣真,与道寿以趣和;
荆襄而来,必道襄阳而趣荆。
今吾择精骑十万,分屯于山阳、濠梁襄阳三处,而于扬或和置一大府以督之。
虏攻山阳,则坚壁勿战,而虚盱眙高邮以饵之,使濠梁分其半,与督府之兵横击之,或绝饷道,或邀归途;
虏并力于山阳,则襄阳之师出唐、邓以扰之。
虏攻濠梁,则坚壁勿战,而虚庐、寿以饵之,使山阳分其半,与督府之兵亦横击之;
虏并力于濠梁,而襄阳之师亦然。
虏攻襄阳,则坚壁勿战,而虚、复以饵之;
虏无所获,亦将聚淮北之兵以并力于此,我则以濠梁之兵制其归,而山阳之兵自沭阳以扰沂、海。
此正所谓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窃谓:「解杂乱纠纷者不控弮,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矣」。
昔人用兵,多出于此。
故魏赵相攻,齐师救赵,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则魏兵释赵而自救,齐师因大破之于桂陵。
后唐庄宗与梁相持于杨刘、德胜之间,盖尝蹙而不胜,其后用郭崇韬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
兵家形势,从古已然。
议者必曰:我知捣虚以进,彼亦将调兵以拒,进遇其实,未见其虚。
是大不然。
彼沿边为守,其兵不过数万,既已厚屯于三城之冲,其馀不容复多,兵少而力不足,谓能当我全师者,又非其所虑也。
又况彼纵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以为之阻,则犹未足以为利。
我得中原,而箪壶迎降,民心自固,且将不为吾守乎?
如此则在我者甚坚,而在彼者甚瑕。
全吾所甚坚,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谓兵交而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复犯者此也。
呜呼,安得斯人而与之论天下也哉!
按:《历代名臣奏议》卷九四,明成化刻本。
其六 屯田第六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湟中积谷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
李广武成安君谋,曰「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此言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
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惟屯田为善,而屯田盖亦难行。
国家经画,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为之任其责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
名曰屯田,其实重费以敛怨也。
何以言之?
市井无赖小人,惟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
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煖于官,今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
且战胜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
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则无事而不免于耕耘之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生,而轻失身于黥戮?
上能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谷帛以养我,而重役我以辛勤」?
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在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
践行阵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
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
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
卤莽灭裂,徒费粮种,祇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策之善。
如臣之说,则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尽力,向者之吏苟且而应故事,不如籍归正军民,釐为保伍,择归正不釐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
且彼自虏中被签而来,耒耨之事盖所素习。
且其生同乡井,其情相得,上令下从,不至生事。
惟官为之计其閒田顷亩之数,与夫归正军民之目。
土人已佔之田,不更动摇,以重惊扰。
归正之人,家给百亩,而分为二等:为之兵者,田之所收,盖以予之;
为之民者,十分税一,则以为凶荒赈济之储。
室庐、器具、粮种之法,一切遵旧,使得植桑麻,畜鸡豚,以为岁时伏腊婚嫁之资,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养。
无事则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为主兵之将。
许其理为资考,久于其任,使得悉心于教劝。
而委守臣监司覈其劳绩,奏与迁秩而不限举主,人孰不更相劝勉以赴功名之会哉?
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
不幸而主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于庙堂,又痛事形迹,愈不加恤。
间有挟不平,出怨语,重典已絷其足矣。
所谓小名目者,仰俸给为活,胥吏沮抑,何尝以时得?
呜呼,此诚可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踰九、十」。
此正屯田非特为国家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
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之,虑复生变。
是大不然也。
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惠,相扳北归者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
今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虏人横暴之诛求哉?
若又曰恐其窃发,且人惟不自聊赖,乃攘夺以苟生,诚丰饫矣,何苦如是?
饥者易为食,必不然也。
诚使果尔,疏而远之于江外,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
且天下之事,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养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易晓也。
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
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于农桑失业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
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
臣以谓可辈徙此军,视归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两淮之间。
彼其名素贱,必不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
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
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尽屯田之利,计有出于此者乎?
昔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
其后康王毕公,又曰:「不臧厥臧,民罔攸劝」。
始则迁其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
今归正军人聚于两淮,而屯田以居之,覈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
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人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田兵农之遗制也。
况皆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有不济之事哉。
其七 致勇第七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
臣闻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
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不能必成。
将骄卒惰,无事则已,有事而其弊犹尔,则望贼先遁,临敌遂奔,几何而不败国家事!
人君责成于宰相宰相身任乎天下,可不有以深探其情而逆为之处乎?
盖人莫不重死,惟有以致其勇,则惰者奋,骄者耸,而死有所不敢避。
呜呼!
此正鼓舞天下之至术也。
致之如何?
曰:将帅之情与士卒之情异,而所以致之之术亦不可得而同。
何则?
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贵爵而激其所慕;
致士卒之勇,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
臣请得而备陈之。
今之天下,其弊在于儒臣不知兵,而武臣有以要其上。
故阃外之事,朝廷所知者胜与负而已;
所谓当进而退,可攻而守者,则朝廷有不及知也。
彼其意盖曰:「平时清要,儒臣任之;
一旦扰攘,而使我履矢石。
吾且幸富贵矣,岂不能逡巡自爱,而留贼以固位乎」!
向者淮上之帅,有迁延而避虏者,是其事也。
臣今欲乞朝廷于文臣之中,择其廉重通敏者,每军置参谋一员,使之得以陪计议,观形势,而不相统摄,非如唐所谓监军之比。
彼为将者心有所忌,而文臣亦因之识行阵,谙战守,缓急均可以备边城之寄;
将帅临敌,有可进而攻之之便,彼知󲦤绅之士亦识兵家利害,必不敢依违养贼以自封,而遗国家之患。
此之谓均任而投其所忌。
凡人之情,未得志则冒死亡以求富贵,已得志则保富贵而重其生。
古人论御将者,以才之大小为辨,谓御大才者如养骐骥,御小才者如养鹰犬。
然今之将帅,岂皆其才大者,要之饱则飞去,亦有如鹰者焉。
向者虹县海道之帅,有得一邑、破数舰,而遽以节钺使相与之者,是其事也。
臣欲乞朝廷靳重爵命,齐量其功,等第而予之,非谓无予之,谓徐以予之。
且欲使之常亹亹然有歆慕未足之意,以要其后效。
而戒谕文吏,非有节制相临者,必以资级为礼,与左选人均,毋使如正使、遥郡者间有趋伏堂下之辱,如唐以金紫而执役之类。
彼被介胄者,知一爵一命之可重,而朝廷无左右选贵贱之别,则亦矜持奋励,尽心于朝廷,而希尊荣之宠。
此之谓贵爵而激其所慕。
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
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于帐中,此亦危且勚矣。
而平时又不与之休息以养其力,至使之舁土运甓,以营私室而肆鞭挞,彼之心怀愤挟怨,惟恐天下之无事,以求所谓快意肆志者而邀其上,谁肯挺身效命以求胜敌哉?
《兵法》曰:「视卒如爱子」。
故古之贤将,有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而分劳苦。
臣今欲乞朝廷明敕将帅,自教阅外,非修营、治栅名公家事者,不得私有役使,以收士卒之心。
此之谓寡使而纾其不平。
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孥之爱。
冒万死,幸一生所谓奇功斩获者,有一资半级之望,朝廷较其毫釐而裁抑之;
赏定而付之于军,则胥吏轧之,主将邀之,不得利不与。
敌去师捷,主将享大富贵,而士卒有一命又复沮格如此。
不幸而死,妻离子散,香火萧然,万事瓦解。
未死者见之,谁不生心?
兵法曰:「军赏不踰时」。
而古之贤将,盖有为士卒裹创恤孤者。
臣今欲乞朝廷遇有赏命,特与差官携至军中,呼名给付;
而死事之家,申敕主将,曲加抚劳,以结士卒之驩。
此之谓速赏而恤其已亡。
如此,则骄者化而为锐,惰者化而为力。
有不守矣,守之而无不固;
有不攻矣,攻之而无不克。
凡兹数事,非有难行重费,朝廷何惜而不举,以收将卒他日之用哉?
臣窃观陛下向尝训百官以宠武臣,隆恩数以优战伐,是诚有意于激励将卒矣;
然其间尚有行之而未及详,已行而旋复弛之事。
欲望陛下察臣所以得于行伍之说如此,而明付之宰相,使之审处而力行之,庶几有以得上下之驩心,而急难不至于误国,此实天下之至计也。
其八 防微第八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
古之为国者,其虑敌深,其防患密,故常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而不欲一夫有忧愁怨怼、亡聊不平之心,以败吾事。
盖人之有智勇辩力者,是皆天民之秀杰者,类不肯自已,苟大而不得见用于世,小而又饥寒于其身,则其求逞之志,果于毁名败节,凡可以纾忿充欲者,无所不至矣。
是以敌国相持,胜负未决,一夫不平,输情于敌,则吾之所忌,彼知而投之,吾之所长,彼习而用之。
投吾所忌,用吾所长,是殆益敌资而遗敌胜耳,不可以不察。
《传》曰:「谨备于内,患生于外」。
正圣人所以深致意、而庸人以为不足虑也。
昔者楚公巫臣尝教吴乘车射御,而吴得以逞。
汉中行说尝教单于毋爱汉物,而汉有匈奴之忧。
史传所载,此类甚多,之为今日虑者,非以匹夫去就可以为朝廷重轻,盖以为泄吾之机,足以增虏人之颉颃耳。
何则?
科举不足以尽笼天下之士,而爵赏亦不足以尽縻归附之人,与夫逋寇穷民之无所归,茹冤抱恨之无所泄者,天下亦不能尽无。
窃计其中亦有杰然自异而不徇小节者矣。
彼将甘心俛首、守死于吾土地乎?
抑亦坏垣越栅,而求试于他域乎?
是未可知也。
之为是说者,非欲以耸陛下之听而行己之言,盖亦有见焉耳。
请试言其大者。
逆亮之南寇也,海道舟楫,则平江之匠实为之;
淮南惟秋之防,而盛夏入寇,则无锡之士实惎之;
剋敌弓弩,虏兵所不支,今已为之;
殿司之兵,比他卒为骄,今已知之。
此数者岂小事哉!
如闻皆其北归之人、叛军之长教之使然。
且归正军民,或激于忠义,或迫于虐政,故相扳来归,其心诚有所慕也,前此陛下尝许以不遣矣。
自去年以来,虏人间以文牒请索,朝廷亦时有曲从,其间有知诗书识义分者,如解元振辈,上章请留,陛下既已旌赏之矣。
若俗所谓泗州等辈,既行之后,得之道路,皆言阴通伪地,教其亲戚诉诸虏廷,移牒来请,此必其心有所不乐于朝廷者。
若此曹虽阘䢇无能,累千百数,举发以归之,固不足恤;
然人之度量相越,智愚不同,或其中亦有所谓杰然自异者。
患生所忽,渐不可长。
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
明诏有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人。
外而敕州县吏,使之蠲除科敛,平亭狱讼,以纾其逃死蓄愤、无所伸愬之心。
其归正军民,或有再索而犹言愿行者,此必阴通伪地,情不可测,朝廷既无负于此辈,而犹反覆若是,陛下赫然诛其一二,亦可以绝其奸望。
不然,则纵之而不加制,玩之而不加恤,恐他日万一有如先朝张源、吴昊之西奔,近日施宜生之北走,或能驯致边陲意外之扰,不可不加意焉。
臣闻之:鲁公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其长者薄,于其妇人厚」。
议者曰:「从母之言,则是为贤母;
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
今臣之论归正归明军民,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为妒妻也。
惟陛下深察之。
其九 久任第九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
臣闻天下无难能不可为之事,而有能为必可成之人。
人诚能也,任之不专则不可以有成。
故《孟子》曰:「五谷,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稊稗」。
何则?
事有操纵在我,而谋之已审,则一举而可以遂成;
事有服叛在人,而谋之虽审,亦必持久而后可就。
盖自古夷狄为中国患,彼皆有争胜之心,圣人方调兵以正天诛,任宰相以责成功,非如政刑礼乐,发之自己,收之亦自己之易也。
朝而用兵,夕而遂胜,公卿大夫交口归之,曰:「此宰相之贤也」。
明日而临敌,后日而闻不利,则群起而媒孽之,曰:「宰相不足与折冲也」。
乍贤乍佞,其说不一,于是人君亦不能自信,欲求之立事,难矣哉!
臣读史,尝窃深嘉勾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良、平之能处事。
骤而胜,遽而败,皆不足以动其心,而信之专,期之成,皆如其所料也。
观夫会稽之栖,五年而吴伐齐,虚可乘也,如不闻;
又四年,吴伐齐,虚可乘也,反发兵助之;
又二年,吴伐齐不胜,而始袭破之。
可以取之,不取;
又九年而始一举灭之。
盖历二十又三年,而勾践未尝以为迟而夺其权。
丰沛之兴,秦二年汉败于薛;
汉元年高帝厄于鸿门
二年衄于彭城
三年困于荥阳
五年不利于夏南。
良、平何尝一日不从之计议,然未免于龃龉者,盖历五年而始蹶项立刘,高帝亦未尝以为疏而夺其权。
诚以一胜一败,兵家常势,惩败狃胜,非策之上。
故古之人君,其信任大臣也,不间于谗说,其图回大功也,不恤于小节,所以能责难能不可为之事于能为必可成之人,而收其效也。
虏人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终不可以为身安。
然其决之也,必加炷刃,则痛亟而无后悔;
而其销之也,止于傅饵,则痛迟而终为大患。
病而用医,不一其言,至炷刃方施而傅饵移之,傅饵未几而炷刃夺之,病不已而乃咎医。
吁,亦自惑也!
且禦戎有二道,惟和与战。
和固非长策,然太上皇帝秦桧一十九年而无异论者,太上皇帝信之之笃而秦桧守之之坚也。
今日之事,以和为可以安,而臣不敢必其盟之可保;
以战为不可讲,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
惟陛下推至诚,疏谗慝,以天下之事尽付之宰相,使得优游无疑,以悉力于图回,则可和与战之机,宰相其任之矣。
唐人视相府如传舍,其所成者果何事?
淮蔡之功,裴度用而李师道遣刺客以缓师,高霞寓败而钱徽萧俛以为言,宪宗信之深,任之笃;
令狐楚之罢为中书舍人李逢吉之出为节度,皆以沮谋而见疏。
故君以断,臣以忠,而能成中兴之功。
而顷者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
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勾践汉高帝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
非特此也,内而户部出纳之源,外而泉曹总司之计,与夫边郡守臣、屯戍守将,皆非朝夕可以责其成功者。
臣愿陛下要成功于宰相,而使宰相责成功于计臣、守将,俾其各得专于职治,而以禄秩旌其劳绩,不必轻移遽迁,则人无苟且之心,乐于奋激以自见其才。
一纲既举,众目自张。
天下之事犹有不办者,臣不敢信其然也。
其十 详战第十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九四
臣闻鸱枭不鸣,要非祥禽;
豺狼不噬,要非仁兽。
此虏人虽未动,而臣固将以论战。
何则?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然后两国可恃以定盟,而生灵可恃以弭兵。
今彼尝有诈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备,一诈一虞,谓天下不至于战者,惑也。
明知天下之必战,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
战人之地,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
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论也。
详战之说奈何?
详其所战之地也。
《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为之势。
不详其地,不知其势者,谓之「浪战」。
故地有险易,有轻重。
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
破其重者,轻有所不取。
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
曰:山东是也。
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
此定势,非臆说也。
古人谓用兵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
臣窃笑之。
夫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固也;
若击其首则死矣,尾虽应,其庸有济乎?
方今山东者,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陕,则其身其尾也。
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虏人之巢穴也。
自河失故道,河朔无浊流之阻,所谓千二百里者,从枕席上过师也。
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穷山东之民;
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
至其所谓备边之兵,较之他处,山东号为简略
且其地于燕为近,而其民素喜乱,彼方穷其民,简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
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则手足无强力;
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心。
故臣以谓,使兵出沭阳海州属县。)山东指日可下;
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
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
请试言其说。
虏人列屯置戍,自淮阳以西,至于詽、陇海州防禦去处,故此不论,),杂女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满十万。
关中洛阳京师三处,彼以为形势最重之地,防之为甚深,备之为甚密。
可因其为重,大为之名以信之;
扬兵于川蜀,则曰:「关、陇,秦、汉故都,百二之险,吾不可以不争」。
扬兵于襄阳,则曰:「洛阳,吾祖宗陵寝之旧,废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
扬兵于淮西,则曰:「京师,吾宗庙社稷基本于此,吾不可以不复」。
多为旌旗金鼓之形,阳为志在必取之势。
已震关中,又骇洛阳
已骇洛阳,又声京师
彼见吾形,忌吾势,必以十万之兵而聚三地,而沿边郡县亦必皆守而后可。
是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如此,则燕山之卫兵,山东之户民山东女真屯田者不满三万,此兵不俱可用。),中原之签军,精兵锐卒必举以至,吾乃以形耸之,使不得遽去,以势留之,使不得遂休,则山东之地固虚邑也。
山东虽虚,窃计青、密、沂、海之兵,犹有数千,我以沿海战舰,驰突于登、莱、沂、密、淄、潍之境,彼数千兵者,尽分于屯守矣。
山东诚虚,盗贼必起,吾诱群盗之兵,使之溃裂四出;
而陛下徐择一骁将,以兵五万,步骑相半,鼓行而前,不三日而至兖、郓之郊,臣不知山东郡将谁为王师敌哉。
山东已定,则休士秣马,号召忠义,教以战守,然后传檄河朔诸郡,徐以兵蹑其后,此乃韩信所以破赵而举燕也。
天下之人,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则契丹诸国,如窝斡、鹧巴之事,必有相轧而起者。
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门而守也。
彼虏人三路备边之兵,将北归以自卫耶,吾已制其归路,彼又虞淮西襄阳、川蜀之兵,未可释而去也;
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而夹击之。
当此之时,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
驱而之北,反用其锋亦可;
纵之使归,不虞而后击之亦可。
臣知天下不足定矣。
海道与三路之兵,将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锐。
盖臣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正,而以山东为奇,奇者以强,正者以弱,弱者牵制之师,而强者必取之兵也。
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尝曰:「吾观行阵形势,每战必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
我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
然此特太宗用之于一阵间耳。
臣以为天下之势,避实击虚,不过如是。
苟曰不然,必将驱坚悉锐,由三路以进,寸攘尺取,为恢复之谋,则吾兵为虏弱久矣,骤而用之,未尝不败,近日符离之战是也。
假设陛下一举而取京、洛,再举而复关、陕,彼将南绝大河,下燕、蓟之甲,东逾泗水,漕山东,陛下之将帅,谁与守此?
曩者三京之役是也。
借能守之,则河北犹未病,河北未病,则雌雄犹未决也。
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韩信请于高祖,愿以三万人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荥阳
耿弇言于光武,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
皆越人之都而谋人之国,二子不以为难能,而高祖光武不以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见之明而策之熟也。
由今观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则二子未免为狂,何者?
落落难合也。
如臣之论,焉知不有谓臣为狂者乎?
虽然,臣又有一说焉,为陛下终言之。
臣前所谓兵出山东,则山东之民必叛虏以为我应,是不战而可定也。
议者必曰:「辛巳之岁,山东之变已大矣,然终无一人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兴者,何也?
臣之说曰:北方郡县,可使为兵者皆锄犁之民;
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非军府之黥卒,则县邑之弓兵也。
何则?
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而轻敌,使之坚战而持久,则败矣。
若夫黥卒之与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号令之不可犯,而为之长者更战守,其部曲亦稔熟于赏罚进退之权。
建炎之初,如孔彦舟李成辈,杀长吏,驱良民,胶固而不散者,皆此辈也。
辛巳之岁,何以不变?
曰:东北之俗,尚气而耻下人。
当是时,耿京王友直辈奋臂陇亩,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俛首听命以为农夫下,故宁婴城而守,以须王师而自为功也。
臣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立事者,然虏人薄之而不以战,自非土木之兴筑,官吏之呵卫,皆不复用。
彼其思一旦之变,以逞夫平昔悒怏勇悍之气,抑甚于锄犁之民。
然而计深虑远,非见王师则未肯轻发。
陛下诚以兵入其境,彼将开门迎降惟恐后耳。
得民而可以使之将,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于此焉择之,未见其可也。
故臣于详战之末而备论之。
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1170年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三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延和殿
臣窃惟自中兴以来,驻跸临安,阻江为险。
然江之为险,须藉两淮
自古南北分离之际,盖未有无淮而能保江者。
然则两淮形势,在今日岂不重哉!
臣仰惟陛下垂意边防,规恢远略,沈几先物,虑无遗策。
然臣偶有管见,虑之甚熟,诚恐有补万一,惟陛下宽听。
盖两淮绵地千里,势如张弓。
若虏骑南来,东趋扬、楚,西走和、庐,苟吾兵无以断隔其中,则彼东西往来,其路径直,如走弦上,荡然无虑。
若吾兵断隔其中,则彼淮东之兵不能救淮西,而淮西之兵亦不能应淮东
设使势穷力蹙之际,复由淮北而来,则走弓之背,其路迂远,悬隔千里,势不相及,入吾重地,兵分为二,其败可立而待。
古之为兵者,谓其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然后其兵立于不败之地。
今以两淮地形言之,则淮东为首,而淮西为尾,淮之中则其身也,断其身则首尾不能救,明矣。
三国之时,吴人以瓦梁堰为身,筑垒而守之,而魏终不能胜吴者,吴保其身,而魏徒能击淮西之地也。
五代之时,南唐虑周师之来,盖尝求吴人故迹而守之,功未成而周兵至,然犹遣皇甫晖、姚凤以精兵十五万扼定远县,负清流关而守,世宗亦以艺祖皇帝神武之兵当之。
虏骑之来也,常先以精骑由濠梁滁州,然后淮东之兵方敢入寇;
其去也,惟滁之兵为最后。
由此观之,自古及今,南兵之守淮,北兵之攻淮,未尝不先以精兵断其中也。
况今虏人之势,一犯吾境,其所以忌我者非战也,忌吾有兵以出其后耳。
一出其后,则淮北之民必乱,而淮北之城亦可乘间而取,如向之海、泗、唐、邓是也。
今陛下城楚城扬于东,城庐城和于西,金汤屹然,所以为守者具矣。
然臣以谓,两淮之中,犹未有积甲储,形格势禁,可以截然分断虏人首尾之处。
以臣愚见:当取淮之地而三分之,建为三大镇,择沈鸷有谋、文武兼具之人,假以岁月,宽其绳墨以守之,而居中者得节制东西二镇
缓急之际,虏攻淮东,中镇救之,而西镇出兵淮北,临陈、蔡以挠之;
虏攻淮西,中镇救之,而东镇出兵淮北临海、泗以挠之;
虏攻中镇,则建康悉兵以救之,而东西镇俱出兵淮北以挠之;
东西镇俱兵,则彼兵分力寡,中镇悉兵淮北,临宿、亳以挠之。
苏秦教六国之所以为守,而秦人闻之所以不敢出兵于函谷关也。
比之纷纷纭纭,自战其地者,利害不侔矣。
如臣言可采,乞下两府大臣并知兵将帅,详议建立三镇去处,措置施行。
议练民兵守淮疏1170年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三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臣闻事不前定不可以应猝,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
臣谓两淮裂为三镇,形格势禁,足以待敌矣;
然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
使万人为兵,立于城上,闭门拒守,财用之所资给,衣食之所办具,其下非有万家不能供也。
往时虏人南寇,两淮之民常望风奔走,流离道路,无所归宿,饥寒困苦,不兵而死者十之四五。
臣以谓两淮民虽稀少,分则不足,聚则有馀。
若使每州为城,每城为守,则民分势寡,力有不给;
苟敛而聚之于三镇,则其民将不胜其多矣。
窃计两淮户口不减二十万,聚之使来,法当半至,犹不减十万。
以十万户之民供十万之兵,全力以守三镇,虏虽善攻,自非扫境而来,乌能以岁月拔三镇哉?
三镇之势,左提右挈,横连纵出,且战且守,以制其后,臣以谓虽有兀术之智,逆亮之力,亦将无如之何,况其下者乎?
故臣愿陛下分淮南三镇,预分郡县户口以隶之。
无事之时,使各居其土,营治生业,无异平日;
缓急之际,令三镇之将各檄所部州县,管拘本土民兵户口,赴本镇保守。
老弱妻子,牛畜资粮,聚之城内;
其丁壮则授以器甲,令于本镇附近险要去处,分据寨栅,与虏骑互相出没。
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
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后,有馀则战,不足则守,虏虽劲亦不能为吾患矣。
且使两淮之民,仓卒之际,不致流离奔窜,徒转徙沟壑就毙而已也。
九议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某窃惟方今之势,恢复岂难为哉?
上之人持之坚,下之人应之同,君子曰「不事仇雠」,小人曰「脱有富贵」,如是而恢复之功立矣。
虽然,战者,天下之危事;
恢复,国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尝有也。
持天下之危事,求未尝有之大功,此󲦤绅之论,党同伐异,一唱群和,以为不可者欤。
于是乎「为国生事」之说起焉,「孤注一掷」之喻出焉,曰「吾爱君,吾不为利」,曰「守成创业不同,帝王匹夫异事」。
天下未尝战也,彼之说大胜矣;
使天下果战,战而又少负焉,则天下之事将一归乎彼之说,谋者逐,勇者废,天下又将以兵为讳矣。
则夫用兵者,讳兵之始也。
某以为他日之战,当有必胜之术,欲其胜也,必先定规模而后从事
故凡小胜不骄,小负不沮者,规模素定也。
某谨条具其所以规模之说,以备采择焉。
苟从其说而不胜,与不从其说而胜,其请就诛殛,以谢天下之妄言者。
唯无以人而废其言,使天下之事不幸而无成功,他日徒以某为知言,幸甚。
九议 其一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恢复之道甚简且易,不为则已,为则必成。
然而某有大患:天下智勇之士未可得而使也。
人固有以言为智勇者,有以貌为智勇者,又有以气为智勇者。
言与貌为智勇,是欺其上之人,求售其身者也,其中未必有也。
以气为智勇,是真足办天下之事,而不肯以身就人者,叩之而后应,迫之而后动,度其上之人果足以有为,于是乎出而任天下之事,其规模素定,不求合于人者。
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
然而特怵于天下之士不乐于吾之说,故切切然议之,遂使小人乘间投隙,持一偏可喜之论以谋己私利;
上之人幸其不徇流俗而肯为是论也,亦稍稍而听之。
故施于事者或骇,用于兵者有未可知,此某之所以为大患欤。
故某以为,今日之论不可白于天下。
所恶乎白者,为其泄也。
然取天下智勇之士可与共吾事者而泄之。
非泄之于天下也。
今不泄于吾之共事者,而泄于敌,其泄之也甚矣。
盖天下有英雄者出,然后能屈群策而用;
有豪杰者出,然后能知天下之情。
欲乞丞相稍去簿书细务,为数十日之閒,舒写胸臆,延访豪杰,无问南北,择其识虚实兵势者十馀人,置为枢密院属官。
有大事则群议是正而后闻,敢泄吾情者罪之;
议论已定,敢泄吾事者罪之。
此古人论兵决事之大要也。
其二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论天下之事者主乎气,而所谓气者又贵乎平。
气不平则不足以知事之情,事不知其情则败。
今事之情有三:一曰无欲速,二曰宜审先后,三曰能任败。
凡今日之弊,在乎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
终世而讳兵,非真能讳也,其实则内自销铄,猝有祸变不能应。
明日而亟斗,非真能斗也,其实则恫疑虚喝,反顾其后而不敢进。
此和战之所以均无功而俱有败也。
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昔越之谋吴也,二十馀年而后动。
燕之谋齐也,谓其臣曰:「请假寡人五年」。
对曰:「请假王十年」。
故疾之期年而无功,与迟之数年而决胜,利害相万也,符离之役断可见矣。
故曰无欲速。
凡战之道,不一而足,大要不过攻城、略地、训兵、积粟,与夫命使、遣间,可以诳乱敌人耳目者数事而已。
然而知所先后则胜,否则败。
譬之弈棋,纵横变化不出于三百六十路之间,巧者用之以常胜者,谚所谓知先后之着耳,败者反是。
故曰审先后。
凡战之道主乎胜,而胜败之数不可必。
始败而奋,终则或胜;
始胜而骄,终则或败。
故曰一胜一负,兵家之常。
讵一败便沮成事乎?
高祖未尝胜,项羽未尝败,然而兴亡若此者,其要在乎忍与不忍而已,不能忍则不足以任败,不任败则不足以成事。
故曰能任败。
此三者虽非胜负之所以决,然能以是三者处之胸中,则其所施为措注,气象宏远,浮论不能移,深间不能窥矣。
其三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凡战之道,当先取彼己之长短而论之,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今土地不如虏之广,士马不如虏之强,钱谷不如虏之富,赏罚号令不如虏之严。
是数者彼之所长,吾之所短也。
然天下有急,中原之民,袒臂大呼,溃裂四出,影射响应者,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彼沿边之兵不满十万,边徼远阔,乘虚守戍,力且不给,一与吾战,必召沙漠。
吾之出兵也,在一月之内;
彼之召兵也,在一岁之外,兵未至而吾已战矣。
此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吾之出兵也,官任其费,不责之民,缓急虽小取之,不至甚病,虽病而民未变也。
彼之出兵也,一仰给于民,预索租赋,头会箕敛,官吏乘时掊克,夺攘其财,斩艾其命,而天下大乱矣。
虽有严法,不知而禁。
此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彼逾淮而来,长江以限之,舟师以临之,不过虏吾民,墟吾城,食尽而去耳。
吾逾淮而往,民可襁负而至,城可使金汤而守,断其手足,病其腹心。
此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可以计胜也;
吾之所长,彼之所短,是逆顺之势不可易,彼将听之,以为无奈此何也。
故以形言之,是谓小谋大,寡遇众,弱击强;
以情言之,则其大可裂也,其众可蹶也,其强可折也。
举天下之大事而蔽之以一言,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是谓至计。
其四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既知彼己之长短,其胜在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已也,故莫若骄之,不能骄则劳之。
盖天下之言,顺乎耳者伤乎计,利于事者忤于听。
上之人苟不以逆吾耳而易天下之事,某请效其说。
智者之作事也,精神之所运动,智术之所笼络,以失为得,转害为利,如反手耳,天下不得执而议也。
日者兵用未举而泛使行,计失之早也。
夫用兵之道有名实,争名者扬之,争实者匿之。
吾惟争名乎,虽使者辈遣,冠盖相望,可也;
吾将争实乎,吾之胜在于攻无备,出不意,吾则捐金以告之:「吾将与女战也」。
可乎?
谋不可以言传,以言而传,必有可笑者矣。
陈平之间楚君臣,与出高祖平城者,其事甚浅陋也,由今观之,不几于可笑欤?
然用之而当其计,万世而下,功名若是其美也。
某闻其使人之来,皆曰「南北之利莫如和」,某度之:必其兵未集而有是言;
使之集,则使者健而言必劲矣。
吾将骄彼,彼顾骄我,不探其情而为之谋,某未知胜负之所在也。
故上策莫如骄之:卑辞重币,阳告之曰:「吾之请复陵寝也,将以免夫天下后世之议也,而上国实制其可否。
上国不以为可,其有辞于天下后世,顾两国之盟犹昔也」。
彼闻是言也,其召兵必缓,缓则吾应之以急,急则吾之志得矣。
此之谓骄。
传檄天下,明告之曰:「前日吾之谓也,今之境内矣,期上国之必从也。
今而不从,请绝岁币以合战」。
彼闻是言也,其召兵必急,急则吾应之以缓,深沟高垒,旷日持久,按甲勿动,待其用度多而赋敛横,法令急而盗贼起,然后起而图之,是之谓劳。
故彼缓则我急,彼急则我缓,必胜之道也。
兵法以诈立。
虽然,事有适相似者:里人有报父之仇者,力未足以杀也,则市酒肉以欢之;
及其可杀也,悬千金于市求匕首,又从而辱之,意曰:「汝詈我则斗」。
曾不知父之仇则可杀,以酒肉之欢则可图,又何以詈为哉!
计虏人之罪,诈之不为不信,侮之不为无礼,袭取之不为不义,特患力不给耳。
区区之盟,曾何足云?
故凡求用兵之名而泄用兵之机者,是里人之报仇者也。
其五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某闻之:「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故善为兵者阴谋。
阴谋之守坚于城,阴谋之攻惨于兵。
心之精微,出而为智,行乎阴则谓之谋。
某以谓今日阴谋之大者,上则攻其腹心之大臣,下则间其州府之兵卒,使之内变外乱,其要领不可不知也。
求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费。
非常之费,朝廷所不恤也。
然而用之当其计,则费少而功多;
不当其计,则费钜而功寡。
何以言之?
朝廷所谓经略秘计者,不过招沙漠之酋长,结中原之忠义。
其招之者,未必足以为之固也。
假使招之来,拥兵而强,则为我之师;
释兵而穷,则为今之萧鹧巴
不然,使甘听吾言而就战其地,虽婴儿之智亦不为此。
结之者固非锄犁无知之民,则椎埋窃发之党,非有尺寸可藉以为变,甚则率数十百人而来耳,势不足以为朝廷重,祸不足以制夷狄命,徒费金钱,为之无益耳。
某以谓:与其招沙漠之酋长,不若攻其腹心之大臣;
与其结中原之忠义,不若间州县之兵卒。
请言其说:虏情猜忌,果于诛杀。
其朝廷之上,将相则华夷并用而不相安,兄弟则嫡庶交争而不相下。
某顷游北方,见其治大臣之狱,往往以矾为书,观之如素楮然,置之水中则可读。
交通内外,类必用此。
今之归明人中,其能通夷言、习夷书者甚多,可啖以利,务得其心。
然后精择上间,先至其廷,多与之金,结其酋贵,俟得其用事之主名,孰为贤,孰为党;
用事则多怨,又知其怨者。
俟得其情,然后诈为夷狄书画,若与其党交结为反者状,遗之怨家,事必上闻。
嫡庶之间亦必有党,将令其争,又复如此。
必将党与交攻,大为杀戮而后已,如是而其国大乱矣。
是之谓攻其腹心之大臣。
中原州郡类以夷狄守之,故其卒伍之长甚贵而用事,然其心亦甚怨而不平。
某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共事者,然而计深虑远,不肯轻发,非比陇上之民,轻聚易散,出没山谷间止耳。
若威声以动之,神怪以诳之,重赏以饵之,若是而未有不变者。
彼变则拥兵而起,据城而守,变一兵而陷一城,陷一城而难千里。
计无大于此二者。
苟朝廷不以为然,择沈鸷有谋、厚重不泄之人,付以沿边州郡,假以岁月,安坐图之,虏人之变,可立以待。
今两淮州郡,朝廷功名地也。
河北可以裂天下,山东可以趋河北两淮可以窥山东
朝廷不知重此,而太守数易,才否并置,类非可以语此事规模者,某窃譬之有器而不知其用者也。
其六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六
既谋而后战,战之际又有谋焉。
吾兵与虏战,众寡不相敌也。
使众寡而相敌,人犹以为虏胜,何者?
南北之强弱,素也。
盖天下之势有虚实,用兵之序有缓急,非天下之至精不能辨也。
故凡强大之所以见败于小弱者,强大者分而小弱者专也。
知分之与专,则吾之所与战者寡矣。
所与战者寡,则吾之所以胜者必也。
故曰:「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
又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又曰:「形之所在,敌必从之」。
今虏人之所备者,山东也,京师也,洛阳也,关中也。
其备山东者轻,而京师洛阳关中则重也。
山东者,于燕甚近,而其民好乱。
天下有事,虏人常先穷山东之民;
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
计不知此而轻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
今夫二人相搏,殴其心则手足无全力;
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志。
故某以为:兵出沭阳,则山东可指日而定;
山东已定,则河北可传檄而下;
河北已下,则燕山者某将使之塞南门而守。
请试言其说。
虏人沿边之兵不满十万,使召兵而来,又必十万(若乘其不备,则不及召兵。)
二十万之众,较其数则多,然其边徼阔远,势能分之使备我,则寡。
将战之日,大为虚声,务使之分。
命一使于川蜀,曰「收复关、陕」,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聚兵而西。
深沟高垒,勿与之战。
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荆、襄,曰「洒扫陵寝」,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召山东之兵而俱西。
深沟高垒,勿与之战。
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淮西,曰「御营宿卫」,声言直趋京师,若为羽檄交驰、车马旁午状,以俟天子亲驾者,彼必竭天下之兵而南。
深沟高垒,勿与之战。
又令舟师战舰,旌旗精明,金鼓备具,遵海而行。
四路备兵,势分备寡,内郡空虚,盗贼群起,吾之阴谋又行。
援我者众,虽有良、平,不能为之谋矣。
然四路者非必以实攻也,以言耸之使不得去,以势劫之使不得休。
何则?
彼重之吾又重之,其信我者固也。
然后以精兵锐卒,步骑三万,令李显忠将之,由楚州沭阳,鼓行而前。
先以轻骑数百,择西北忠义之士,令王任开赵、贾瑞等辈领之,前大军信宿而行,以张山东之盗贼。
如是不十日而至兖、郓之郊,山东诸郡以为王师自天而下,欲战则无兵,欲守则无援,开门迎降,唯恐后耳。
然后号召忠义,教以战守,传檄河北,谕以祸福,天下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城不攻而下,兵不战而服,有不待智者然后知者。
韩信之所以破而举燕也。
彼沿边三路兵,将北归以自救耶,其势不得解而去也;
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反攻之。
当是之时,虏人狼顾其后,知为巢穴虑而已,遑恤他乎?
故曰燕山者将使塞南门而守也。
今之论兵者,不知虚实之势,缓急之序,乃欲以力搏力,以首争首,寸攘尺取以觊下,譬之驱群羊以当饿虎之冲,其败可立待也。
惟详择毋忽。